当今天下图书之府,除了南北两京之外,就是苏、杭、徽、建。苏、杭、徽都是海内大郡,而建阳只是闽北建宁府的一个县,却能与其并列,可见其在图书印刷业上的赫赫威名。
建阳县里尤以麻沙、崇化两坊印书闻名。建阳书特点鲜明,正是价廉物不美。他们用的纸张和刻板远不如其他印刷重镇,关键就是便宜。
徐元佐要办的是图书馆,不是藏。明朝的藏也算是一张历史名片,为古籍保存做出了巨大贡献。然而各家的藏都有各种规矩,或是不许外姓上楼,或是硬将家产与藏分割,以保证继承者是单纯为了这些文明的承载物。
其中收罗的书自然不会是满大街的时文选集和通俗小说,大多数都是宋元古籍和历朝珍本。考虑到宋时古籍在眼下就是论页称金,非豪富之家不能立起一座藏。而且藏也不可能对公众开放,最最宽松的借阅条件也得是“故交”。
图书馆作为公共建设,关键就是体量大,方便让更多的人借书。因此上书籍的质量反倒其次,好差只要能读就行了。徐元佐不打算将这个图书馆做成个大型阅览室,要借书却不需要押金,自然就要身份登记。因此也能掌握潮州乃至广东一省许多读书人的人事资料,建立起一个储备库。
“楼分三层,用以藏书。再挖一个地下书窖,所有入馆图书,必要抄真一本藏入其中,名为种子书库。沧海桑田,可保永存。藏外,另起长屋四座。四方围建,廊檐沟通,处处要便于读书。”徐元佐在筹备大会上挂上了找画师画的效果图。
这效果图仿照北宋宫廷画院的工笔风格,找了当地几个著名画师合力创作,终于按时完成了任务。如今画坛早已不流行这种风格,不过宋朝的艺术成就实在太高。但凡画师没有不看不学的,否则还真未必能满足徐小财神的要求。
按照潮州的行价,这幅画能折图书馆书库的一层楼。
下面聚集一堂的都是真正的财主,也是这回真诚要捐钱的林氏门生。这些师兄们看到画卷时已经心跳得飞快,显然小师弟不是个办“小事”的人,光这一楼四屋配五个院子,加上假山廊檐各种花草,两千两能不能办下来?唔,这还没算地价呢。
万幸徐元佐已经将这笔银子包了。免去了许多人的尴尬。他们虽然愿意捐资,但是一口气就是两千两,还是有些胆怯的。这种一掷千金的土豪,绝对是大明王朝非主流的代表,如上海康苌生,华亭徐敬琏。
徐元佐又介绍起借书的规矩,从进门到找书,到在图书馆阅览。最后借书出门。各个环节都有图示、说明,就连借书卡的形制都画了出来。
林克鸣也坐在下面。恨不得徐元佐说一句,他便赞一个。他在听了徐元佐的设想之后,自己也设计过一个流程,但是与现在徐版的相比,简直就像是茅庐和楼房的区别。
——简直无懈可击!
这么完美的流程,竟然是一个年轻人。只花了一个下午就规划出来的。林克鸣真心惊叹,若是人有这样的头脑,无论是科场、商场,必然是无往不利的。
徐元佐语速不快,咬字清晰。语法精准,台下一帮广东人,本来对官话颇有排斥,结果听下来却没有丝毫障碍。可以说这是他们听到过的最标准,最容易听懂的官话了。
徐元佐讲完借书流程,道:“接下来便是最重要的事了。书。小弟以为,既然此馆是为了方便所有读书人,其中就涵盖了刚识字的蒙童,以及学有所成的大师。所以书就该无所不包。咱们可以完全可以不确定书单,有书便买。”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接下来我讲讲书的分类和检索。”徐元佐道:“书一上百,要找起来就有些难了。所以重点就是检索。”
早在永乐时期编纂《大典》的时候,就面临一个检索问题。当时《永乐大典》是“用韵以统字,用字以系事”,按照时人修建藏的习惯,用的也是这种。
徐元佐考虑到日后书籍数量越来越多,有些书名一样,但是内容却完全不一样,比如丘长春真人的《西游记》和吴老的《西游记》。这种韵字分类就会导致书籍存放混乱,不利于泛读海选的作者,也不利于学者写论文找资料——这并不是徐元佐的脑洞大开,他早就有了综合性大学的规划,一旦有了大学,论文也就不远了。
“按照内容分类。以诸子百家分类,创立两个大类。人文,自然。”徐元佐简单分析了一下人文社科和自然科学的区别,又在人文之下细分了哲学、史学、文学、地理、法学等一级科目。哲学之下再进一步细分儒、释、道、法,史学下面有各朝官史、史学理论等等,文学分了时文和古文,古文之下又按照断代、国别、体裁细分,时文下面也有程墨、话本、传奇。
这一项项展开之后,简直令人眼花缭乱。不过徐元佐无论后面说得多么令人惊叹,众人却始终怀着一个巨大的疑惑:儒家归于哲学并没有问题,本来儒家经典就都是孔门十哲等先贤编撰、讲解、传承下来的。然而这种分类,岂不是将儒家与释家、道家、甚至法家并列了么!
终于有人打断了徐元佐的讲解:“敬琏,恕罪则个:阁下将孔圣置于何地?”
徐元佐微笑站在前面,并不急着说话。
他还要众人继续酝酿一下情绪。如果有人愿意站出来说,孔子应当回归诸子,那他当然是十分乐意的。虽说王学也是儒学,但是泰州学派在提出人人可为尧舜的时候,其实已经等于推翻了“孔圣”的圣人资格,将他回归于万世师表的伟大老师地位。其实只要细细思考一下“人人可为尧舜”这句话。就能看出其中的“野心”——人们只需要一位引路的老师,而不需要主掌真理的圣人。只有人缺乏成为尧舜这等圣人的资质,才需要通过膜拜圣人来获得补全。
这其实也应该是真正儒生的认识,是哲学与宗教的分野。学识未深的人,总是因为敬畏而神化偶像,硬生生创造出了一个儒教。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儒学儒教就像是一根纠缠在一起绳索,相互交织、缠裹、支持、冲击,无法以片面的肯定和否定而下结论。
显然以徐元佐的精神和物质立场,让孔子回归诸子,让儒学压倒儒教,乃是最理所当然的选择,所以才会有了今天的“瞒天过海”。结果却被政治敏感度极高的广粤儒生叫破了,说不定在江南就能混过去了。
徐元佐等了一等,见所有人都站在对面。只好笑道:“其实是小弟的一些小小疑惑。圣门以四书五经为提纲,这当然是没说的。那么圣人之下,韩柳欧范先贤,周程朱陆诸子,乃至于本朝的硕儒宗师,他们的著述应该与经典同放,还是与诸子并列呢?”
众人一时释然:原来是自己着急了,徐敬琏还没说到圣门的经典安排呢。他们可没想到自己的小师弟。竟然还是个王学余孽,而且还是王学余孽之中的奇葩。
徐元佐道:“我想在书库之外。设以‘经’部,专门存放名教元典。天地不变不易之真言方能谓之经,选入其中怕是需要一些门槛。此地是为了读书所建,终不能陷入口舌官司之中。”
众人微微点头,私下纷纷议论。
徐元佐静静等他们说完,方才道:“好在现在时间宽裕。诸位师兄可以细细讨论。我也会请教恩师,看恩师的意见。”
“该当有老师决断。”众人纷纷应道。
徐元佐很快重掌节奏,继续往下介绍。到了自然科学,规模就远不能跟前面的人文社科相比了,不过数学和天文学还是很给面子。能撑得起来,生物学十分长脸——得益于发达的中医药典籍,至于物理化学就全靠徐元佐了。
徐元佐本来担心天文有些敏感,到底在唐朝时候“私习天文”和“偷渡关”是两条罪在不赦的重罪,宋人也没有用明确的法律文件将天文和天命解绑,不过私学天文者并非没有。蒙元没有这种讲究,反倒是激发了天文的学习和传承。到了明朝,法律上已经不禁止民间私学天文,但是因为与天命纠缠太久,还是有些敏感。
不过眼下的广东士子们显然离朝廷太远。他们对于儒学的地位很敏感,但是对于天命的问题就很麻木了。这也是国家承平太久,朝廷的合法性已经深入人心,谁会质疑一个两百年的朝廷是否有天命呢。
徐元佐没有见到阻碍,大大松了口气。只要现在没问题,以后也不会有问题。万历年间欧洲人带来了数学和天文新知识,士大夫阶层可不在意官学还是私学,各个都很起劲。到了崇祯年间修历书,朝廷甚至设立了三个机构同时修订:钦天监以传统历法修订;徐光启主持西法修订;还有一个民间科学家号称自己的方法准确性远胜钦天监和西法历,所以崇祯同意他享受同样待遇,修订一版。最后择优而用。
可见历史的车轮只要滚入万历时代,就算有人螳臂当车,也是抵挡不了大明开明开放的天文热潮的。
“愚兄听说过《化经》,却不知这‘化学’是否出于此书?若是本乎道家经典,为何放在自然之中,而不归于诸子呢?”坐在前排的举人师兄问道。
徐元佐笑道:“此化学与道家《化经》并无干系。唔,为了叫诸位师兄有个直观的概念,小弟做个实验,举个例子。”他之前没有准备,就想了个最简单的:点火。
一小截蜡烛,点燃之后拿小手炉覆盖。手炉里氧气烧完了,蜡烛自然就灭了。
这事有些生活阅历的人都见过。
“这就是化学。”徐元佐道。
众人哑然。
如果这就是化学,那化学简直就什么都不是!
“或者说是化学研究的对象。”徐元佐道:“火从何来?因何而燃?又为何而灭?我们日夜呼吸的天地之间,清浊之气比例几何?是清气助燃,还是浊气助燃?要解决这些问题,就要靠化学。”
“可这,又有何用呢?”有人问道。
徐元佐深吸了口气:你们这么做实在太为难文科生了!
好在他虽然是文科生,理化素养越是这些人能比的。他略作思索,道:“上古之世,燧人氏取火,因此开创了华夏之基。可以说,没有火,人与猿猴并无二致,一样茹毛饮血,能算人么?时至今日,取火工具越来越多,越来越方便。从最初取来的橙红色火焰,我们已经能够通过风箱、暖室、九层丹塔,取出更加灼热的火焰。诸位师兄,从粗陶到精瓷,正是用火的进步!这还能说是无用么?”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纷纷颌首。他们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是对于技术对于生产力的影响也十分认同——如果真的将技术视作“奇技淫巧”,何必花费成本去挖国家墙角,雇佣隐匿官府的匠户呢!如果说华夏有人对技术手段最为敏感,肯定就是这些能够利用技术来生财的人了。
别的不说,潮州作为沿海要地,海商们的重要进货市场,一个粗陶碗跟一个精品瓷的价格差距,他们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知古人可有论述?”有人问道。
徐元佐笑了笑:“师兄,何必事事都指望古人替咱们做好?小弟这些年写了点粗浅文字,若是师兄有兴趣,还请斧正。”
众人一片哗然:这话分明就在说自己乃是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吧?是这个意思吧?
若不是同门师兄弟,恐怕真有人会高喊一声:将这狂徒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