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年二月,北方草原边尘又起,鲜卑大人轲比能联合幽州乌丸数部南下侵扰,攻破广宁、马城等数县。朝廷使夏侯兰督郭淮、郝昭等将讨之,并诏拓拔部相助。此际拓拔部首领诘汾才刚病逝,其子是魏素服出阵,与魏军东西夹击,斩首三千余级,杀得轲比能大败亏输,狼狈遁往漠北去了。
随即朝廷便召是魏入觐,封以鲜卑单于之号——就理论上而言,此后轲比能、步度根等,只要号称是鲜卑人的,就都得服从是魏的管理。是魏倒是忠心耿耿,不但自己来了,而且还带来了年仅五岁的嫡子沙漠汗,说我希望把孩子留在义父是太尉府中,接受中国式教育——其实等于向魏朝递交了人质。
曹操一高兴,就点名曹休才刚三岁的闺女儿,封为德阳公主,许嫁给沙漠汗为妻——当然啦,要等俩孩子都长大一点儿,才好正式成亲。
顺便跟是魏说,正好过不多久,我女山阳公主就要下嫁给你兄弟是复啦,你等参加完婚礼再回北方去吧。
是勋是真的置办了三万金的聘礼,为儿子是复迎娶山阳公主曹宪。所谓“三万金”,就是三万斤黄金,不过估计搜遍全洛阳城包括皇宫在内的各家府邸,都凑不出那么多金子来。汉制一斤金抵一万钱,所以三万金其实是指价值三万万钱的各种财货。这个数字确实很大,想当年曹操的老爹曹嵩购买太尉一职,包括贿赂宦官在内,前后总计花费“一亿万”,其实是指一万金、一万万钱——汉灵帝在西园公开卖官鬻爵,三公的底价就是一千万钱(千金)。
可是这笔巨款对于担任多年上公,并且厚殖工商之利的是勋来说,其实倒也并非拿不出来。只是按照当时中原地区的普遍粮价来计算,二百钱合一石皮谷,三万万钱就是一百五十万石,相当于是勋一百多年的纯工资——天老爷啊。他正经三公还没当足十年呢……这要是个清廉之臣比方说荀攸,那是肯定要愁得一头撞死的呀。
而且官员工资基本上是半钱半谷,幸亏大乱初息,粮价还维持在比较高的水平线上。这要是在西汉宣帝、东汉明帝等鼎盛之朝。碰上丰年,一石皮谷在五钱到五十钱之间徘徊,那以俸折钱,就更难凑足三万金之数喽……
好在是勋的主要收入不是俸禄,也不是亭侯的租税收入。并且他还利用新的爵位制度,大肆“卖爵”,颇赚了一大笔贿赂或者说手续费。他安慰曹淼,说聘礼只是往皇家去打个转,完了通过公主的嫁妆,肯定还能捞回一多半儿来呀,是复既得尚公主,那将来是郯长大以后,也必能得到美满婚姻——该投资的咱还得投资。
曹操确实没打算怎么占是勋的便宜,只为面子好看而已。基本上聘礼原样不动地就转换成了嫁妆,而且是复尚未分爨,嫁妆的大头还是落回是勋腰包。问题盛大的典礼、婚宴,花费也相当惊人哪,完事儿以后一计算,里外里亏掉了小一千万钱!是宏辅这个肉痛啊。
更关键的是,通过此番公主下嫁,是勋觉得曹操这骄奢之心又有所增长……放在过去嫁清河公主的时候,他哪儿舍得那么破费——即便只是破费亲家的财产,那也会影响到自家节俭的政策呀。
其实始作俑者。还是是勋本人……
是勋不求广厦豪屋,不求园囿林池,不求遍身绮罗,不求华盖高轩。不求娇婢美妾——就算想,那也得老婆同意啊——就理论上而言,他比这年月绝大多数有钱人都要节俭得多。问题是勋记忆中两千年后平常人的享受,放到这一世都是天方夜谭,哪怕后来的石崇、王恺之流,估计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
比方说食。豪富但知求龙肝凤髓,各种罕见的野味,或者雀只食舌、鹅只食掌了,是勋却花费无数钱财去开发榨油技术,铸造更耐用的铁锅——要知道壁厚均匀的圆形铁锅一直是古代铸造技术上的一大难题,在原本历史上直到宋代才能普遍制造,所以宋代才出现了炒菜。此外,是勋还在自家农庄中大规模盖建温室,以便享用反季节蔬菜……
再说居,是勋不耐冬寒,可是又不大受得了跟家里还裹着皮裘,他不跟旁人似的,花高价购买无烟的煤、炭,反而尝试铺设地龙,以求保暖。这年月的地龙技术还很粗糙,而改进技术的花费,其实够用上好几十年优质木炭了……
再如便溺后擦拭,是勋都不象穷人似的用厕筹、用树叶,也不跟某些富豪似的用麻、用帛,却特意开发出了一种柔软且吸水性合适的卫生纸……
是太尉名望既高,那么他搞什么享受,自然上行下效,很快便蔚然成风。曹操为此而召见是勋,要他收敛一些:“朕固俭约,亦不便苛责宏辅也。然君子处世,当虑风俗,若人人皆效仿宏辅,恐国困穷矣。”
是勋临时编造理由为自己开脱,说:“豪门显宦,家财亿万,非勋使其富也,勋止教其用耳。若不为用,或埋于地下,则钱不通,国乃贫;或购置田地,必生兼并,国乃乱;况有靡费虚掷,以薄风俗,甚至私造甲兵者也,陛下不可不虑。”没错我是豪奢了,但我不浪费啊,总比后来石崇、王恺斗富那样,只知道搜罗饥不可食、寒不能衣的奇珍异宝,还随随便便砸烂要好吧。再说了,人要是藏了无数金钱却无处花用,你就不怕他们私造甲兵,暗起谋反之心吗?
曹操听了这话,不禁皱眉,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才好。
终究封建君王是不怕臣下敛财、奢靡的,只要不激起民怨,也不威胁他的统治就成。举例而言,《南史》记载,南梁临川王萧宏后院起了一百多间库房,严密禁锁,有人就怀疑是私藏兵器,密报给梁武帝萧衍知道。萧衍大怒,于是搞了场突击检查,结果打开库房一瞧。里面装的全都是铜钱,还有布、绢、丝、绵、漆、蜜等财货。萧衍亲眼得见,当即喜笑颜开,对萧宏说:“阿六。汝生活大可。”从此,“兄弟情方更敦睦”。
所以曹操虽然提倡节俭,但对于臣子的奢靡生活,只要不逾制,那也不便。更不愿直接加以干涉,他只是怕是勋带坏了朝中风气。是勋就说啦,我教他们花钱,总比他们攒着钱不知道往哪儿使要来得好啊。再说了,我是豪奢,但不浪费,我也反对浪费——比方说雀止食舌,一盘千钱,完了把吃剩下的还全都给倒沟里——愿为陛下写一篇反对浪费的文章,以宣示百僚。那曹操也就没啥话可说了。
可是风气既然养成。你说会不会反过来影响到曹操呢?是勋多少有点儿后悔莫及。
再从另一个角度去考虑问题,说不定曹操是特意为了削减一下是勋的财力……
好在曹操虽然狮子大开口,那也是在对是勋的财力有一定了解的前提下才道出的“三万金”,并没有超出是家可以承受的范围——倘若换了面对什么颍阴荀氏、琅邪王氏、河内司马氏,必然不会提此等要求出来啊。因为是勋的主要收入既非官俸,也非田产,而来自于工商之业。
从来土地里刨食,所获最少,而且除非技术有划时代的飞跃,否则很难大幅度提升。自古以来,真正的豪富——除去靠贪污、抢掠而发达的——都是商贾。比方说春秋有陶朱公、战国有吕不韦、汉代有卓王孙,等等。
是勋盖建了很多作坊,开发了很多新技术。同时也引领了包括炒菜、饮茶在内很多新的时尚,由此而积累的钱财无可计数。过去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因为摊子铺得太大,技术方面投入过高,导致入不敷出,被迫把很多产业挂牌出售。然而当这些产业因为有更多人参与而逐渐形成规模以后。剩下的那些所获利润反倒更高,不仅安然渡过了财政危机,而且财富开始呈几何级数增长。当然啦,其中亦有曹淼之功也,随着经验值的累积,这位过去的豪门大小姐,已经有向工商业女强人转化的趋势了。
尤其自吕布进入西域以后,是勋多次组建商队前往高昌贸易,来回一趟所获,比造纸、印刷等作坊全年利润还要高。并且他在上层掀起的享用之风,也间接导致了更多矿产的开发和经济作物的种植,反过来亦提升了国家税收额度,同时盛满了个人的腰包。
别的不说,仅举饮茶之风为例,最初不过是勋派人前往蜀中,每次掏摸几石药用的陈茶而已,待得此风渐长,自有那目光深远的商贾偷出茶种,尝试在气候与蜀中相近的荆、扬等州某些地区大范围种植。再往后陈茶喝腻了,中原地区更多富豪欲求“新味”,于是主动向朝廷提出,掏钱修葺从江南到河南的道路,并且雇佣骑士,快马运送。
可是中原地区没有那么多马匹怎么办?为此又有人北上朔、并之地,与拓拔部合营,建造马场,所育上品贡官,中品自用,下品出售。随即中原地区很多原本只能人力耕种的土地,从屯所开始,逐渐用上了马力……
一杯小小的清茶,一旦成为上层社会所普遍接受的嗜好品,所牵连的产业链,所流动、所创造的社会财富,都足以使人瞠目结舌,甚至以为必有天公相助也……
当然也有人站出来,对此现象表示忧虑,比方说陈长文,就曾经请求朝廷下旨,限定茶园的范围,并且不准私自将耕地转化为茶园,以免影响到地方官府的收谷数量。只是是勋当即站出来反驳:“植茶所须水土,与种谷不同。或有瘠田,产谷不足一石,若以植茶,可得五倍。且茶税亦较田赋为高,则官所得者,十倍于种谷也。即取此钱于中田、上田,修沟渠、兴水利、养牛马、铸铁犁,所获更二十倍于彼瘠田,不亦宜乎?”
是勋府中有一伙儿种过地的人才,比方说邓艾、石苞,外加他还有个仍然在洛阳城外种地的老丈人管亥,提出这种数据来那是再简单不过了。陈长文则多年为朝官,不实际理民,旧有的一点儿农业知识也全都遗忘到脑后了,根本就无可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