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秦王宫,仍然是那座黑色大理石铺就的空旷宫殿之中,不时传来阵阵的咳漱,李信以大殿门口驻足片刻,听闻着内里传来的声响,脸上略带上一丝伤感之色,再英雄的人物,也经不起时间和病痛的折磨,这两年,王上的病情是愈加严重了。
一名挎着药箱的医师在几外内侍的陪同之下从内里走了出来,看到驻足在外的李信,脸上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
“见过大将军!”
“丁医师!”李信双手抱拳还了一礼,丁一是秦王的御用医师,也经常给秦王最信任的臣子瞧病,李信便是其中之一,双方都是极熟识的人。
“王上的情况还好吧?”李信有些担心地问道。
“这么严重?”李信震惊地问道。
丁一点点头,”我竭尽全力,亦是只能延缓病情的严重趋势,于大局却是没有什么补益。”
李信有些怆然,”连你丁医生都这么说,只怕这世间再无有能为王上妙手回春的人了,王上,才刚过五十呢!”
“大秦君王,无一不是在战场之上厮杀度过青年时代的,什么样的苦没有受过,身体都或多或少有隐忧,大将军,咱们大秦朝这么多年,有那位君王的寿数是过了六十的。”丁一摇摇头,”我竭力相劝让王上不要在为政事心忧,安心静养,或许还可有一线挽回的机会,可咱们的这个位王上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
看着丁一佝偻着身子离去,李信忧怔半晌,这才举步向内走去,这些年,为了给秦武烈王调理身子,这位医术卓著的医师也是耗尽了心血。
空旷的大殿之内,秦武烈王不再是赤脚盘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之上,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放上了一张床榻,虽然现在正是酷暑季节,但秦武烈王的身上仍然盖着褥子。
“你来了!”看到李信大步而入,秦武烈王从床榻之上坐了起来,身边的侍卫赶紧拿过一个靠枕,垫在了秦武烈王的后腰之上。”坐!”
床前并没有座位,李信也早已习惯了,一撩袍子,便盘腿坐在了床榻之前。
“刚才你在外头碰到了丁一了吧,我的情况,想来你也大致都了解了。”秦武烈王浑然没有大病缠身的颓废,语调轻松地问着李信。
“王上,丁一说您只要放下那些忧心的事情,安心静养,必可延年益寿。”李信声音有些哽咽,”嬴英这些年也历练得够了,将他调回朝中,协且王上处理政事,王上也可轻松一些。”
“哪里放得下啊,这些年来,嬴英在军中历练,军事之上不论是大局观还是战略方面,的确大有长进,再说还有你,路超帮着他,我倒不担心。但在政事之上,他还差得远啊,这两年,我替他清洗了不少的人物,今年,我准备再清洗一批人,免得他日后难做。这些流血的事情,还是我替他做完了的好,必竟杀自己人不是那么愉快的事情,我可不想他上台之后便背上一个暴虐的罪名。”秦武烈王笑道:”想当年,父王也是这么做的,现在轮到我了。”
李信垂头不语,半晌才抬头道:”大王子他还没有死心么?”
“他是老大,怎么可能死心?”秦武烈王遗憾地叹了一口气,”上个月,他秘密派人去了蒙恬那里。”
“蒙恬!”李信眉毛一挑,显然心中有些担心,蒙恬是秦国现存的三位大将军之一,手下统率着超过十万的精锐军队,一直屯驻在秦楚边境,威压着楚**队,其人资历比李信更老。
“蒙恬派人将这名信使和老大写给他的信件都给秘密给我送了回来。”秦武烈王叹着气,从枕头之下摸出一封信,递给了李信。
李信一目十行浏览完,咋舌道:”大王子这是疯了么?”
“他没疯,他知道我的身体撑不住了,而近期我们又要对赵国展开一场大规模的战事,到了那个时候,你会被赵国战事缠住无法分身,他要蒙恬率数万精骑杀回咸阳,一举夺取政权,嘿嘿!不仅是蒙恬,他还在朝中联络了不少的实权派人物啊。”
李信摇头道:”真是疯了,王上,钟离的态度如何?”
“钟离不用担心。”秦武烈王道:”我担心蒙恬啊!”
“蒙恬不是将这人,这信都送给了王上么?”
“可蒙恬心里真实的想法是什么,你摸得透么?”秦武烈王叹道。
“王上,蒙恬将军千万动不得,蒙将军在楚秦边境屯驻十年之久,麾下军团几乎是他一手打造,上上下下都是蒙将军亲信,牵一而发动全身啊。”李信听着秦武烈王的语气,吓了一跳,赶紧出言阻止道。
“我没那么蠢!”秦武烈王笑看着李信,跟着又叹了一口气:”嬴腾不死就好了,以他的威望,往蒙恬那里一坐,蒙恬便不敢妄动,可惜啊,他却死了。”
李信垂下头去,嬴腾战死在函谷关,而秦武烈王也就是在那一役之中又受了伤,使得原本的病情雪上加霜,当年那一战,使秦国获得了对赵战略上的巨大优势,但付出的代价,却也是很大的。
“蒙恬我动不得,但我的儿子我动不得么?”秦武烈王突然冷笑起来。
“王上!”李信猛地抬头,看着秦武烈王此时显得有些残酷的眼睛,咽了一口唾沫。
“你是想说虎毒不食子吗?”秦武烈王盯着李信,”不,在我心中,秦国才是我的儿子,是我这几十年精心呵护,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儿子,我绝不会容许有任何人意图对他不利,哪怕这个人是我亲生的儿子,李信,如果老大当真动起来,而蒙恬又有动作的话,秦国必然内乱啊,大敌当前,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蒙将军是国之老将,绝不会生出这样的事端来的。”李信有些信心不足地道。
“这便不是你一个大将军该说的话了。决断才是你更应该告诉我的。”秦武烈王的语气仍然冷酷:”哪怕没有这回事,但只要我心中疑虑了,担心了,我便会将一切可能掐灭在萌芽时期。蒙恬我看不透啊,这些年来,我一直重用你和嬴腾,后来又提拔了路超,但一直将蒙恬放在秦楚边境闲置,而嬴英又与你与路超更加亲近,将来他继位之后,开始是必然倚重你,你老了,便有路超顶上来,他的身边,没有蒙恬的位子啊,难道蒙恬就不想改变这一切么?”
李信默然不语。
“蒙恬我动不得,但我的儿子我去动得,没了老大,蒙恬便没有可以效忠的主子了,除非他想造反。但那可能吗,我大秦士兵会跟着他造反么?”秦武烈王自信地道:”折我一个儿子,却避免了大秦有可能的内乱,也保全了一位先王为我留下来的老将,对于军队的稳定也有莫大的好处,如果这是一桩生意的话,那对我而言,则是一本万利的事情,如何不做?”
“可是王上,动大王子,只怕牵涉的人不在少数,咸阳,只怕要血流成河!”李信谨慎地道:”终是伤元气的事情。”
“伤元气,却不动根本。”秦武烈王加重了语气。”只需要前线一场大胜,所有的这一切便可被胜利掩盖下去,民众会欢庆胜利而忘记咸阳的血腥气。”
李信无言点头,秦武烈王已经下定了决心,自己也不必多说了。再者王上所言亦是正理,如果王上身体康健,自可徐徐图之,任谁也不敢有私心,但眼下王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得不施以雷霆手段镇压,干净利落地处理一切了。
“李信啊,转眼之间,你已经五十多,而你也四十出头了,当年你在我书房之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时间可真是过得太快,如果老天爷还能多给我几十年时间,我必将打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可如今,这个理想,只能放在嬴英身上了,你一定要守在嬴英的身边,协助他完成这一切。”
“王上放心。信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李信躬身道。
秦武烈王欣然点头,”我已经给赢英找好了未来几十年的股肱之臣,接下来,就看他的了。”
“嬴英睿智,聪慧,必不会负王上所托!”李信道。
大殿之外响起了军靴踏地的声音,并没有内侍进来通报,李信也没有回头,有资格直入这里的军方将领屈指可数,而今在咸阳的,除了自己,便只有在咸阳闲置的路超,进来的肯定是路超,只是李信有些惊讶的是,路超今天来这里,怎么会穿着军靴,想来他定是穿着全套的大将军服饰而来的。
身后脚步声愈来愈近,旋即停在了自己的身边,路超的声音响起,李信转头看去,这位年纪虽轻却几起几落的大将军现在看起来更加成熟了,修剪得整整齐的胡须,面容坚毅如同一块岩石。让李信有些震惊的是,他在路超的身上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王上,路超特来复命!”路超向床榻之上的秦武烈王躬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