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三天前的战场,血迹未干,野有遗矢,连空气中那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都吹之不散。尽管看破了张燕的居心,知道他是虚张声势,看着是旌旗漫天,气势汹汹,实则是安排大军悄然撤退,而袁绍仍然果断出兵,与张燕对阵。
袁绍将计就计,一边暗遣大军渡过北漳水,绕过毋极,折向蒲吾,进行大迂回截击黑山军,一边亲率三千兵马,迎击张燕。因为是追击敌军,故多遣骑兵,吕布的五百并州铁骑,自然不能闲着,尽数派遣而出,故而此战并无并州军。
马悍一行也随袁绍出战,所谓善始善终,这收官之战,当然不能错过。
举目所见,黑山军以骑兵居多,步卒不过二千余,而且阵形散乱,兵甲不整,一看便知是辅兵之流,这明摆着就是打一下随时跑路的架式嘛。而这步卒基本就是弃子,用以阻敌军的。
黑山军,果然要跑路了。
不过,看到那迎风飞扬,代表主帅的黑底红字的“张”字大纛,想到张燕以一军之帅,不惜以身涉险,吸引敌军,这胆略,也是相当了不起。
黑山军默默注视着袁军排兵布阵,也不派小股骑兵骚扰,那安静的架势根本不像开战,倒似谈判。
眼见袁军阵势布置得差不多了,这时对面驰出一骑,大喝道:“吾乃黑山刘石,对面可有敢战之士?”
袁军纛旗之下,田丰失笑道:“黑山贼临去之前,欲复振当日斗将所失之士气,同时又可与我军纠缠,拖延时日,当真打得好算盘。”
牵招抚掌道:“黑山贼此举正与我意不谋而合,主公何不成全之。”
袁绍抚着美髯笑道:“也好,便让……”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今日吕布及其手下均不在此,那么派谁去好呢?他侧首看向身侧的张郃。
张郃在马上躬身道:“黑山刘石,鹿肠山游魂耳,某荐一人可斩之。”
“哦,何人?”
“骑司马王门。”
“哦,是他啊。准!”
今次袁绍已不再摆谱,什么望台、鼓车、栅栏一概没有,就与对面黑山军一样,骑马立于纛下。而马悍也陪在其身侧,管亥、夏侯兰及狼牙飞骑在更后边。
这时牵招望了马悍一眼:“马都尉可识得王门否?”
马悍有些奇怪,我为毛要认得这人啊?
牵招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不认识,便低声略加介绍。原来这王门本是公孙瓒的部将,在龙凑之战时,因战败而投降袁绍。原本在幽州军任军侯,投靠袁军后,行情自然得涨一涨,眼下在袁军中任骑司马之职。
马悍点头表示了解,他没听过这人字号,谅来也没什么本事。这时就见袁军左翼阵内驰出一骑,头戴皮兜鍪,身着棕色札甲,手提长矛,鞍后有斫刀弓箭,飞快迎向对面的刘石。
正如张郃所言,刘石是鹿肠山游魂——他本是黑山坞壁军头目,在袁绍大军扫荡之下,坞壁纷纷被破,许多知名的黑山军头目被擒杀。刘石是靠着身手敏捷,逾垣而走,方捡回一条命。被打成这般模样,刘石也憋了一肚子火气,既然战阵不是袁军对手,那就玩单挑,挑飞几个军将,也可消心头之气,更可为惨死的兄弟复仇。
前些日子有吕布的威势压着,黑山军这边谁都不敢动,眼下吕布及其八健将不在,正好一挫袁军势头。张燕的想法更深远一些,这一战,算是败了,不过正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袁军也没讨得了好,若非九门失陷,侧翼遭到威胁,这场仗再打下去,谁胜谁负还是未知之数。即使现在撤军,也是主动撤退,谈不上大败。唯独只有一样,被袁军压得死死,一点翻身的机会都没有,那就是耀阵斗将!如果不在临走前最后一战时夺回些许荣耀,今后黑山军再对上袁军,战阵未开,士气先弱三分,这可不是好兆头。
张燕已做好准备,必要时他甚至会亲自上阵,反正今日不会再有什么大战,无需指挥,不防放下主帅重担,以战将之姿,与袁军将领决一雌雄。
正是在这样的作战思路指导下,刘石奉命耀阵出击。
前方迎来一将,远远便声如狼嚎:“某家袁公麾下骑司马王门,刘贼授首!”
二人都是持矛,甲具方面,王门的札甲比刘石的两档铠的防护稍好,不过在快马劲冲之下,甭管是什么甲,哪怕是明光铠,刺中薄弱处,一样完玩。
两骑先是轻驰,至五十步时,马速加快,短短五六息,两骑接近、交错——
铿——铿——
双方同时出击,也同时击中对手。
王门出身幽州,在白马公孙麾下,屡屡与胡人作战,控骑娴熟。而刘石是山贼,骑马的水平逊色一筹。就是这细微的差距,造成不同的后果。当两骑近至出击距离时,王门双腿控骑侧偏少许,刘石一击略偏,矛尖从其肋下滑过,崩飞了几片甲叶。而王门一矛,同样刺在刘石肋下,但却刺得扎实……
双方交错一击,旋即背向而驰。王门冲出数十步后,勒马转向,斜睨对手。但见五十步外的刘石伸手按肋,浑身剧颤,终于夹不稳马腹,翻身栽下马来。
王门见状大喜,飞驰而至,拔刀斩下刘石首级,挑在矛尖之上,三千袁军尽呼。
袁绍捻须大笑,顾左右道:“孤麾下之将,比之并州健儿如何?”
左右皆赞,只有马悍神情不动,他已经看到王门要倒霉了。
正当王门悬首耀阵、得意洋洋之时,黑山军阵中飞也似驰出一骑,远远厉喝一声:“王门!以尔首级,祭吾兄弟!”
王门立即把矛尖上的首级取下,悬在马颈下,然后策马挺矛迎击,口中不忘大喝:“来者通名,某家利矛之下不死无名之辈。”
“常山张飞燕是也!”
张飞燕?居然是张飞燕!王门还没来得及开心,张燕已驰近王门,一矛刺中王门的战马颈下,迅速松手。疾驰而过的瞬间,猿臂倏伸,将被战马几乎蹶翻的王门扯离马背,重重顿在自家马鞍之上。随即一手拔刀,一手打掉王门皮兜鍪,揪住发髻,一刀斩下,血如泉喷,尸体坠地。
张燕高高举起王门面容扭曲的首级,驰马挥臂耀阵,黑山军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
袁军无不失色,相顾骇然。
张燕擒杀王门,当真是快如闪电,凶如虎豹,其势之甚,犹在当日成廉之上。
袁绍脸色难看,田丰与牵招却兴奋得同声齐呼:“主公,请速速派遣战将,取贼酋之首级!”
袁绍转怒为喜,没错,张燕亲自出马,这机会太难得了,一定要斩杀……不,生擒之。
“儁乂。”
“末将在!”
“命你与张飞燕斗将,伺机生擒之。”
“末将领命!”张郃心情那个激动啊!生擒黑山贼首,这是何等荣耀。在万军之中,取上将头颅,他或许做不到,但两军阵前,擒杀敌酋,他张儁乂却是自信满满。
但张郃还没来得及出马,已有急切立功的两员将领飞驰冲出本阵,一前一后,杀向张燕。
“代郡焦触,黑山酋授首!”
“东郡吕威璜,张飞燕纳命!”
两将都是部曲军侯,惯于冲杀在最前线,这等覆军杀将之举,正是其所长。眼见张燕亲自出阵,无不狂喜,争先恐后夺此大功。由于两将分属不同阵翼,又不是统一行动,故此出阵有先有后。焦触在前,吕威璜落后十数步,而且双方左右间距超过百步。
张燕毫不畏惧,抓住这个时间差,先迎向焦触。
两骑接近时,焦触一矛刺出,目标竟然是张燕的马首,看来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了。张燕已换了一杆长矛,矛尖探出,吭地一声,刺中并弹开焦触的矛杆。
这一回合,似是不分胜负,至少焦触是这么想的,但他显然忘了,这一回合还没打完。
两骑交错之际,张燕左手倏翻,抽出斫刀,探手挥刀从焦触护甲薄弱的颈侧一抹而过——噗,血喷如雾,焦触按都按不及,咕咚一声栽下马来。
焦触一合被杀,而这时,吕威璜还在数十步外。
吕威璜与焦触素来交好,平日也颇有对练,知道此人身手与自己相若。眼见焦触一合被杀,吕威璜慌不迭勒马,再不敢冲近,而是摘弓取箭,意欲远击取胜。
但就在此时,黑山军阵那边的屠各阵营中,突然驰出一骑,快马冲近,举弓一箭,后发先至,射中吕威璜肩背。吕威璜中箭,手一打滑,箭矢离弦,从张燕马前飞掠而过。
黑山军及屠各胡齐声欢呼,尤其屠各胡更是大呼小叫,并涌出十余骑奔向那屠各骑士,不过这些胡骑明显不是来帮手的,而是护卫那骑士回本阵的。
袁军上下或许没听懂屠各人在叫什么,但马悍却听懂了,眼睛骤然眯成一线,眼瞳有股莫名的寒光闪动,当即向袁绍拱手道:“袁公,某先失陪一会,取那匈奴小儿的性命去也。”
袁绍呵呵笑着捻须道:“惊龙出手,无人可逃,孤翘首以待惊龙神箭久矣。”
听到主公的话,田丰面无表情。牵招却暗暗纳罕,主公似是与此子相识,并见识过其勇力啊,这是何时之事?怎地自己从未听闻?
马悍一骑飙出之时,张郃已奔出阵拦截住张燕对吕威璜痛下杀手,并与之交手两合,不分胜负。这时双方正拉开距离,准备进行第三回合冲刺。
马悍出阵时,恰好张燕也奔驰在这个方向,与马悍相距不过三十步。一见马悍手持弓箭,有吕威璜前车之鉴,张燕生恐再度被袭,竟舍弃张郃,拍马冲向马悍。
马悍的眼睛始终盯住那一箭射伤吕威璜的匈奴少年,但见他在十余屠各胡骑的团团护卫下,已退入本阵。马悍瞄都不瞄,突然举弓向左侧就是一箭,正中张燕马首,战马悲鸣,将张燕掀下马来。
这张燕不愧号称“飞燕”,居然在马身倒地一瞬间,纵身跃起,着地翻滚一匝,竟然无事。
张郃远远大叫:“马都尉,张飞燕项上人头是我的!”
马悍眼皮子都不撩一下,冷然道:“想要你只管拿去,我对此人没兴趣。”说罢拍马飞驰,冲向屠各阵营而去。
张燕愕然看着从身旁不远处飞掠而过的马悍身影,目光惊疑不定,旋即按捺困惑,转头对张郃豁然大笑:“张儁乂,想取某项上人头,你还嫩点!”拔刀在手护住身体,双足如飞,向本阵跑去,其势如奔马,眨眼间便远在数十步之外。
张郃骑着健马,快马加鞭,竟然都追之不及,急切之下顾不得什么生擒了,摘弓取箭——惜乎已晚了一步,张燕的数十扈从早已冲上接应,骑兵团团围拢,烟尘障目。除非张郃有吕布那般神射之技,否则别想穿透人墙,取张燕性命。
张郃的确做不到,但马悍却可以!只是他的目标不是张燕——对马悍而言,张燕必须活着,用以制肘袁绍,这也是他方才射马不射人的原因。别看张燕表现得那么抢眼,但在三十步内被马悍弓箭瞄准的话,管他再能飞,任他再像燕,也是死个定定。
马悍的目标,是那个匈奴少年。
南匈奴左贤王,刘豹!
张燕一入阵,立即鸣金撤兵,刘豹也将没入阵中。袁军也同样鸣金收兵——两军战阵前,只有一人一骑,不管不顾,冲近屠各阵前二百步。
屠各人火大了,这天下除了飞将吕布,竟然还有第二个人敢这么嚣张!忽啦啦一下冲出近百骑,打算围住这个自投罗网的家伙,殴成肉酱。
袁军齐声惊呼,张郃已舍下张燕,快马奔突,欲接应这个不怕死的年轻都尉。
袁绍眼睛眯起,捻须的手指僵住。而田丰则已捻断数根须茎了。只有牵招弹剑概叹:“一人夺阵,真勇士也!惜乎过于莽撞……”
幸好高览已被派遣迂回追击黑山军去了,否则未必不会如张郃一般,飞骑接应之。
马悍已停住战马,二百步,他可没把握驰射中的。他唯一的机会就是,目标并不知道自己是猎物,所以在人群中移动缓慢,而且是垂直运动,几乎等同于固定靶。
魔瞳血弓平伸,铁指勾动细弦,滑轮转动,弓臂一点点压合,弦至极至,弯如满月。
这是自马悍入中原以来,拉弦最满的一次——即便是当日箭破吕布雷霆一击,也只拉了八分满而已,而这一次,拉到了十分。
马悍没有吕布那种千锤百炼的预判能力,但他有科技弥补——当红外线的光点出现在目标后背那一刻,就是发射之时。
对面胡骑干扰极大,人马穿梭,光影流动,蹄卷生烟,满目迷蒙。
马悍头顶的鹰棱盔盔沿,在正午阳光下投下一片阴影,眉目难见,只有两点星芒,炽盛逼人。马悍已开满弦整整五息,纯铁箭依然未射出。如此大的拉力,开弓时间如此之长,换成任何一个人,包括吕布在内,都吃不消。而马悍依旧冷静如恒,两臂纹丝不动,张弓如抱满月,箭镞的寒芒在阳光下闪烁流转。
近百屠各胡骑已冲至五十步,马悍视若无睹,他只在等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必须在五息之内出现,否则……
突然,远处红点微亮,出现在目标背后,阳光映照其后背银色鳞甲,光芒耀眼——此时目标已在二百五十步之外。
就是现在!
咻——
厉啸如泣,一道乌影似要追回流逝千百年的时光,为此不惜杀出一条血路。
刮!半边耳朵飞起;噗!一条前臂被射断;铮!某个头盔被射裂;箭势一往无前,狂扫障碍。最后,直取目标——
“大王小心!”
胡人勇悍,身为左贤王之尊,身边更不乏死士。一个距离刘豹最近的扈从纵身一跃,跳上刘豹马背,以身挡之。
噗噗!箭矢如铁扦串肉,一箭穿俩!
刘豹那尚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庞瞬间扭曲,双目怒凸,带着愤怒、不甘、迷茫、难以置信……他至死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在重重保护之下还会中箭?为什么有人甘冒奇险,非要射出这夺命一箭?
刘豹逃过了太史慈的飞戟,躲过了赵英姿的斫刀,但终究还是逃不过马悍的超远狙杀。
历史上,刘豹是一个拥有惊人寿命的家伙,七十岁还能生子,百岁还霸着王位,一生贯穿三国始终。三国还没开始,他就在了;三国没了,他还在……而就是这个匈奴史上的传奇寿星,却在常山平原之上,被一支必杀冷箭,生生将长寿变夭折;将本属于自己的传奇,变成了别人的传奇。
远狙之可怕,就在于此!
这是常山之战的最后一箭,这一箭,结果了一个匈奴少年,此后,不会再有《胡笳十八拍》,不会再有刘渊,更不会有五胡十六国的前赵……
马悍这一箭,改变了历史,但是,有一个女人的命运,却并未因此而改变,她需要的,不仅仅是一支穿云箭……
……
PS:刘豹七十岁生子刘渊,刘渊建立前赵,为五胡乱华元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