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巫之死,在任何一个部族里,都是大事,但是苏仆延没敢追究这件事,甚至没敢声张。当所有部民都以为是流矢所杀时,只有苏仆延心里清楚,这一箭,绝对是有预谋的,根本就是冲秘巫去的,绝不是什么见鬼的流矢。
苏仆延更是明白,他的阴谋已被识破,马悍这一箭,就是用明杀破其暗算。
马悍是如何知道他使用了巫蛊?又是如何精确找出其所在位置?苏仆延通过询问女儿与监视的卫士,大致也猜出来了。如果说这还勉强能让他接受的话,真正令他胆寒的是,这二百五十步之远的盲射,实在太可怕了。看来传说中此人曾在四百步超远距,重创轲比能之事千真万确,万幸适才那一箭不是对准自己……
答头的左腿伤得很重,流了很多血,还伤了骨头,眼下正接受巫医的治疗,幸好无性命之忧。
苏仆延对儿子受此重创很是愤懑,却不得不憋屈着对马悍表示谢意——他的眼睛又不瞎,当然看得出来,人家这一箭已是手下留情了。连二百五十步之远的巫祝都被一箭破脑而死,况乎距离只有不到五十步的答头!
就是在这窝心、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心情下,苏仆延强颜欢笑,老老实实亲自将马悍、周仓及几名狼牙飞骑一并送出部帐。而部帐之外,是一长串车马、仆从。
远远奔来一骑,正是施彦,这年青人一脸激动欣喜,大声禀报:“马都尉,所有随从、车马都齐了,妆奁车辆也交还了一半,乌丸人还算讲信用。”
马悍点点头,其实不是乌丸人讲信用,而是乌丸人不敢坏这沿袭了千百年的习俗。有时候,你破坏某个规则,只能得到一时利益,却会毁掉立世根基,孰轻孰重,苏仆延还是拎得清的。
马悍向苏仆延抱拳:“峭王,后会有期。”
苏仆延也回礼:“后会有期。”不过他说到“有”字时语音含糊,不注意的话,会听成“无”字。
马悍可不会去理会这些小事,抖缰放马奔驰,迎风大声对周仓道:“我要求立即离开,坏了你的好事,让你做不成入幕之宾,不会不爽吧?”
周仓嘿嘿笑道:“说实话,有那么一点。不过,老周也不是不知好歹,乌丸人那里就是个狼窝,谁也不知他们会不会翻脸。为色欲而赌命,老周虽不是君子,却也不会立于危墙之下。”
马悍讶道:“不错啊,你不是不识字么?居然也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周仓打着哈哈:“时常听太史司马与白狼长讨论,从中学到的一句,让城守笑话了。”
“不错,你可以学学一个叫吕蒙的家伙,现在认字也不晚。”
“吕蒙?谁啊?”
“是江东那边的人,以后你也许有机会认识……”
黄昏的天空下,无边的原野上,三批人马终于汇成一股洪流,人欢马跃,欢喜无限。
……
夜幕下的草原深邃幽远,在淡淡的月色下,一顶顶帐篷与一簇簇篝火,映照在一张张欢快的脸上。甄氏的送亲队伍仆从,需要用一场歌舞,来渲泄他们劫后余生的情感。而狼牙飞骑却丝毫不敢大意,全部分散出去,警戒线放出二十里。毕竟这里距离峭王围帐只有不到五十里,苏仆延一旦反悔,完全可以派出大股骑兵扮马贼,杀人夺财而又不用担心名声受损。
马悍现在就是与苏仆延对赌,赌对方不敢做轲比能第二。
在接受了甄氏族人逐一拜谢之后,马悍来到一个帐篷前,这里守着四个头戴旄帽的带甲持刀卫士。这有别于中原士兵装束的卫士,就是辽东甲士。甲士们见到马悍,恭恭敬敬行礼。他们守卫的帐篷里,居住着此次代表辽东太守的迎亲使。而这个迎亲使,也正是马悍的老熟人——辽东太守府户曹从事,郑高。
郑高此时正斜卧于铺着厚毡的地上,身上盖着毛毯,右胸缠着绷带,不时咳嗽一声——在答头率乌丸骑兵劫掠送亲队伍时,郑高职责所在,奋力阻止,结果被射伤落马。与他一道出使迎亲的辽东随员半数被杀,只剩下四个甲士,尽数被俘,若无马悍,他们可真是没脸回去了。
“自去岁起,与马君先后会面数次,就数此次最狼狈,惭愧!”郑高满面惭色向马悍拱拱手。
马悍走近,盘膝坐下:“感觉怎么样?”
“箭创不深,当无大碍。”
“那就好。”马悍稍加抚慰之后,欲言又止。
郑高奇道:“马君一向豪爽,何故呐言?”
马悍轻咳一声,坦言道:“是关于甄氏之事。按理说我无权过问,只是我与甄氏家主甄豫仲昆有旧,这也是我此次出手相助的重要原因,并不完全因为公孙太守之故。”
郑高方才释然,他也听到了马悍夺亲之事。单枪匹马,独闯大营,这不光是胆量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得有必须这么做的动机。以郑高对马悍的了解,他还不足以为了太守之故而冒此危险。
“马君是否想问,甄氏女被抢夺,这桩婚事会否受影响?”郑高不愧是户曹,善于发现问题。
马悍点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省事。
“不会!”郑高断然道,“辽东需要粮食,而甄氏此次的嫁妆中,就有二十万斛谷米,将会在下月启运。这批粮食,足以支持辽东挺过最艰难的一年……”
郑高的话里透露了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自今年年初起,辽东掀起了大规模的扫荡世家行动。
公孙度对辽东世家的扫荡,是整个三国时期,地方军阀中规模最大、最彻底的。包括避难辽东的原河内太守李敏、原右北平太守刘政、郡中豪门望族田韶在内的一百多家大小世家,遭到毁灭性打击。刘政渡海逃跑,李敏避难海岛,田韶全族被诛,其余大小世家,也几乎被连根拔起。整个辽东,只剩下寥寥几个与公孙氏密切相关的世家犹存。
辽东也由此成为三国时代,世家势力最薄弱,诸侯控制力最强的地方势力。唯其如此,辽东公孙氏才能在三国乱世屹立半个世纪,而无家臣出卖,武将反叛这些各地诸侯身上屡屡发生之事。
公孙度之所以敢折腾这样大的动静,主要原因是辽东远离中原,世家势力并不强大,压根没出过在朝廷有影响力的人物,灭掉这些小世家,反弹不大。当然,从长远来看,拔除世家,的确能让公孙家族在辽东的统治长治久安,但动这样的大手术,阵痛是难免的,缺粮就是其一。
三国时期,各地军阀的粮草、兵员、钱物多受制于当地世家大族,诸侯只是世家的代言人。辽东也有这样的情况存在,只不过公孙度比较强势,而辽东世家也较弱,控制不住而遭反噬。
公孙度虽然抄灭了百余世家,但这些世家的钱谷早已分散各地,想一一收缴,短期内难以完成。这就需要一批能解燃眉之急的粮食,而甄氏的二十万斛谷米,正是及时雨。就冲这批粮食,甄氏就算送来一个寡妇,公孙家都不会说半个“不”字。
马悍从郑高含糊的信息中,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加上原有的一点关于三国的历史知识,大致推断得差不离。想明白这其中关节,马悍长长吁一口气,总算可以放心了……只是,为何会隐隐有种失落感呢?
“看来婚事不会受影响了,只是……甄氏女恐怕还是难逃责难吧。”马悍轻叹口气,随即以玩笑口吻对郑高道,“她是我以抢亲名义救出的,公孙家二公子不会因此找我的麻烦吧?”
郑高摇头:“不会。”
马悍皱眉道:“郑从事能肯定么?万一这位二公子醋劲大发,只怕会令我与公孙使君之间陡生嫌隙啊。这不是典型的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么?”
郑高犹豫一下,再度点头,声音铿锵:“不会!”
马悍略为惊讶地盯住郑高:“郑从事与二公子很熟?”
郑高苦笑道:“我知道马君想问什么,原本此事事关二公子的隐秘,我是不应当说的,但我若不说,马君心中不安,也必影响到白狼城不安。天长日久,必令马君与太守生隙……此乃因小隙酿大患,故而……”
“行了行了,你就直说吧。”马悍不耐烦听他弯弯绕绕的。
郑高咬咬牙,终于说出一个关于公孙恭的秘密:“我的内兄,是襄平城名医,他曾在一次酒后失言,说二公子阳物先天萎缩,无法行房,虽遍请名医,却无法医治,是为‘天阉’之症……”
马悍震惊了,果然是个惊爆秘密啊,足以上三国版头条了!
马悍立即追问:“此事公孙使君知道吗?”
“这些名医就是太守亲自请来的……”
马悍怔了好一会,终于明白了两件事:一是为何公孙度会向千里之外的中山甄氏求亲。除了想傍世家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这样婚后即使被甄氏女发觉,她也无法向千里之外的娘家求肋,此丑事就不会在辽东传扬开来。而另一件事,就是辽东公孙家的历史迷团之一。
历史上,在公孙度死后,接替辽东太守之位的,是其庶长子公孙康,当公孙康死后,顺位接替的便是公孙恭。但公孙恭没当几年辽东王,竟然就被侄儿公孙渊(公孙康次子)给赶下台了,并取而代之。
在三国时代,侄儿能把叔叔赶下台,并得到所在势力所有部属一致拥护的,这是绝无仅有的一例。难道是公孙恭为政残暴?不得人心?当然不是,公孙恭为人还算厚道,施政也比较温和。那为何以亲叔之尊,竟然斗不过一个半大侄子?
原因很简单,他没有后代!没有一个家臣,会支持一个没有后代的主公。想也是知道,公孙恭百年之后,谁来接位,当然是公孙渊啦!既然如此,为何不一步到位,直接支持公孙渊?省得以后被他怀恨在心,这是傻子都知道的选择。
原来公孙恭不是生肓机能有问题,而是先天阉人,天生太监!
这桩婚姻,充满欺骗,除了利益,一无所有。
郑高再三叮嘱,请马悍千万守密——可怜这位郑从事绝对没想到,这位马君与那位甄氏女非但早已相识,而且还有颇有暧昧。他所暴露的这个秘密,简直就是为两颗蠢蠢欲动的心打开桎梏。
有一些事情,将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