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陵在长安东北,为长安七陵之一,是孝文皇帝刘恒陵寝,因临霸水,故称霸陵。长安最早只有五陵,后增为七陵,每个陵相当于一个县,围绕着长安形成一个个卫星城。因为七陵居民俱为汉初时高祖强令迁徙而居的高官巨富,数百年下来,这七陵里所居者非富即贵。盛世之时,堪比后世之京二环、三环之寸土寸金宝地,一地难求,但到了乱世,那就是强梁匪寇眼里的肥肉。
三辅兵祸,七陵被摧残最重。这些富豪虽然有钱有粮,各建坞壁,但对付一般的贼寇还算勉强,若是连王师也变身为寇,哪样的坞壁能扛得住?
故而当马悍一行进入霸陵之后,看到的景象,与沿途所见一般无二。阡陌无人烟,路人有菜色,寒风凛冽,杂草萧瑟,城狐社鼠出没其间。
贾诩的族人寄身于一座有些残破,但尚算完整的坞壁内,族内主事之人,是贾诩的兄长贾彩。贾彩虽是长兄,但只当过一任令居长(属金城郡),与乃弟相比,差距太远,所以心甘情愿推其为家主,自居其副辅之。
西行之前,贾诩已先遣僮仆持书告之此事,贾氏族人已做好东迁的准备,但马悍的出现,却还是大出众人意料,惊喜之余,更有着难抑的感动——这可是贾氏阖族今后要效力的主公啊,竟然亲自迎接护送,这是何等待遇?由此也可看出,这位年轻的主公对家主的器重。
贾诩有三个儿子,俱已成年。长子贾穆,年二十七,体格壮健,弓马娴熟,亦通经义,是这坞壁的护卫指挥。次子贾访,年二十三,博览群书,有智略。这两个儿子俱已成婚,贾穆还生了个儿子。唯有幼子贾玑年初时刚行过冠礼,尚未成家。
贾氏族人,有头有面的人物都来拜见马悍,但等拜完之后,贾诩发现,竟少了一个重要人物——幼子贾玑。
贾诩脸色一沉,声音严厉:“三郎哪里去了?”
侍立于贾诩身后的次子贾访低声道:“叔璧近日一直代大兄巡弋,坞壁安全,多赖其力,大概此时还在周边巡逻吧。方才已派人前去催促……”
话音未落,堂外滚进一个仆从,满面惊惶:“家主……不、不好了,三公子率一队坞丁,寻胡人的晦气去了。”
满堂俱是一静,贾诩微皱眉:“何处的胡人?为何招惹上三郎?”
那仆从气喘吁吁回答:“回家主的话……三公子本已奉命回坞,但刚进大门,就听到蔡氏僮仆求救,道是……他家小娘子与老仆前往轵道亭伐薪,结果被一伙胡人抢了去。三公子一听,二话不说就带领巡卫冲出门去……”
贾访低声道:“那蔡氏小娘是……”后面声音压低,显然不欲宣之于众。
贾诩听完,不动声色道:“原来是她,三郎急切救人倒也应当。”侧身向马悍致歉。
马悍摆摆手,沉吟一会,问那仆从:“这附近经常有胡人出没么?”
仆从摇头:“长陵与阳陵那边比较多见,咱们霸陵这边少些。”
祸乱长安的胡人,多为西凉羌胡兵。其驻地在长安西北的池阳,靠近长陵与阳陵。那里先后有马腾、李傕、郭汜等西凉军阀驻扎,可想而知被祸害的程度。由于隔着一条渭水,一般情况下,较少过界侵犯霸陵。
贾诩何等精明,一听马悍这话,便知其意,耸然道:“主公可是怀疑匈奴人?”
马悍点头:“匈奴人已流窜至此,这一点毋庸置疑,他们多半不敢过渭水,生怕与池阳西凉大营冲突,那么最有可能的活动区域,就在此地。”
一听这话,贾穆顿时坐不住了,施礼道:“阿翁,我这就去助叔璧一臂之力。”
马悍立即吩咐乌追,率一队狼牙飞骑前往相助。这一举动,自然引来贾氏族人没口子感谢。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数十个浑身染血,身负轻重伤的人,被战马与牛车载回贾氏坞壁。坞壁中顿时哭声大作,哀号四起。
马悍与贾诩一起走出堂外,但见这些人中,大部分是坞壁护丁,其中也有五六名狼骑战士。他们基本都是受了箭伤,严重的前胸后背都插了好几箭。狼骑战士好歹有皮盔短甲护身,伤势不重,那些苍巾葛衣的护丁可就没那么好运了,多数重伤垂死,有些已经死在半路……
贾诩神色如常,只有捻须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发白,泄露了他内心的激怒。
马悍举目一扫,没看见乌追与贾穆,还有那位惹事的三公子,喝问道:“乌司马与两位贾公子呢?”
一名护送的狼骑战士垂首回话:“禀将军,我们赶到之时,贾三公子已经与匈奴人交上手……”
一旁的徐晃插口道:“真是匈奴人?”
“是,我们抓了两个,审问过了。”那狼骑战士续道,“当时匈奴人不多,只有十余骑,但很剽悍,射杀护丁多人,贾三公子手臂也中了一箭。后来匈奴人见我们来了,便将俘掠的蔡氏女绑上马遁逃。贾三公子不顾伤势,紧追不舍,贾大公子放心不下,也跟着追去,乌司马也率队助击。奔出数里,眼看就要追及之时,突然出现大股匈奴骑兵,不下百骑。贾三公子追得太急,收束不及,结果被匈奴人用套索绑了去。乌司马与贾大公子虽合力抢夺,亦未能得手,反伤了不少人。眼下他们正与匈奴人对峙……”
马悍问道:“那两个匈奴俘虏呢?”
狼骑战士向后一挥手:“带上来。”
这两个俘虏一看就是典型的匈奴人:髡头、宽脸、凹目、罗圈腿,身材敦实,油腻腻的皮袄。一人后膀子中了一箭,一人倒没什么伤,估计是被狼骑战士用套索捉住的。
这两个匈奴俘虏一出现,就成了贾氏族人愤怒的泄闸口,许多人冲上围住,劈头盖脸一顿狠揍。若非贾彩连声喝止,只怕不待马悍审问,就变成两具尸体了。
马悍径直走到两个趴在地上,不断吐着碎齿与血沫的俘虏跟前,微微躬身,用匈奴语道:“我有些话要问你们,问完之后,会依照规矩用你们互换俘虏,或者,以财物相赎。所以你们若想活命并返回部族,最好如实回话……”
贾诩望向马悍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赏,居然连胡语都会,还真是一位特立独行的主公啊。
很快,马悍的审讯结束了,匈奴俘虏倒是很痛快,把知道的都说了。事关性命,没什么好硬气的,而且很明显,对方熟悉部族规矩,这令他们心安且多了几分任信,自然不会隐瞒。
“这是南匈奴右贤王去卑的队伍,大约有七八百人马。”马悍将所获情报大声说给所有人听,“他们在曹阳亭被西凉军张绣部击败,损失数百骑,因东进之路被张绣截断,故被迫向西转进,一路抢掠,意欲至西京就食。他们的大营就屯于骊山以北,准备四出寇抄以维系,俟河水封冻之后,再踏冰过河,返回河阳(南匈奴在河内郡的老巢)。而今日,就是他们首次出掠的日子——也就是说,若不把他们赶走或消灭,接下来这一个月内,骊山至霸陵、杜陵一带,必受其害。”
马悍环目四顾,看到的,是一张张惊悚的脸孔。的确,七八百胡骑,这对霸陵、杜陵一带的各个坞壁而言,都是一股压倒性的力量啊。
马悍的目光最后停在贾诩脸上,道:“文和,我必可救出三公子,也有把握护送贾氏阖族平安离去。至于是任由匈奴人祸乱霸陵,还是寻机铲除,就看你的意思了——毕竟你是受害者。”
贾诩虽然没听过“受害者”这种说法,但略微思索,也能明白其意,嘴角一勾,眼睛透出一股灰冷之意:“我贾诩不喜生事,但若惹到我的头上,我却不会放过——让去卑去死!”
马悍豁然大笑:“对极!我这就去把令郎接回,然后,再给去卑定个祭日!”
大笑声中,翻身上马,率徐晃、百余狼骑、西凉锐士,几乎一人双骑,卷起漫天烟尘,向东南杀奔而去。
贾诩立于阶上,望着百余骑消逝之后,招来所有护丁,吩咐道:“从现在开始,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天黑之前,我要知道匈奴人的骊山大营所在的位置、营内分布情况、有多少粮草、马匹,以及防御设置。咄!”大袖一挥,近百护丁纷纷奔向大门,如流沙般一泄而空。
贾诩转身向兄长贾彩施了一行:“请大兄前往霸陵各坞壁,将此情况通报,尽力说服各坞壁联合相助。你告诉他们,无须他们派护丁上阵,只要摇旗呐喊即可。”
贾彩吃惊道:“不用帮手?这、这能行?”
贾诩淡淡道:“各坞壁护丁未经阵仗,就算凑上千人,也不过帮倒忙而已,于事无补。兵贵精而不贵多。”
身后的贾访不无担心道:“阿翁,那、那位右将军能将叔璧救回来么?看他神色,似是浑不在意啊。”
贾诩抚须仰首,目光南眺,微微一笑:“他说能,就一定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