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习垂头丧气,回到中军,除去甲胄,跪于郭汜马下请罪。同时有军曹疾奔至大纛下,向郭汜报告战损。
近千步军正卒,死二百六十余人,轻重伤一百八十余人,大半是被白狼轻步兵追击所造成的自相践踏所致,若非骑兵及时救援,损失更大。即便如此,也折损近半,这支步军基本残了。
郭汜一言不发,翻身下马,走到伍习面前。伍习双手据地,垂头不言,全身肌肉紧绷,做好准备——以他对这位主公的了解,知道对方绝不是来扶他的。
果然,下一刻,郭汜高举马鞭,劈头盖脸抽向伍习,怒吼声传百步:“混账东西!枉费我将军队交给你,竟坏我如此多儿郎性命!是不是在京辅呆得太久,连怎么打仗都忘了?”
边吼边抽,噼啪作响,鞭鞭抽实。伍习衣絮纷飞,道道血痕触目惊心,但即便是浑身抽搐,汗如雨下,伍习硬是伏地不敢动。他太了解这位主公了,你若硬扛下来,主公发泄完怒火之后,看你是条汉子,事后还会视你如常,这是吃打不吃亏。但你若是怂了,不但鞭打更狠,过后更会将你远远打发走。那真是又吃打又吃亏。
不过这一次,郭汜动了真怒——这么短的时间,损失这大,而且俱为精锐,实为数年来最惨之败,试想他焉能不怒?结果十几鞭下来,差点没将伍习抽昏迷,若非左右劝戒,加上战事正炽,搞不好伍习真被生生打残。
伍习的惨状,王昌没看到,但他宁愿身遭此刑,也不愿面临眼下的惨境。
徐晃所督五百劲卒,其战力及装备,与西凉军差不多——白狼军的新式兵器,是不会装备除白狼军以外的军队的。如果什么新附军都装备新武器,不光辽东基地压力大增,一旦新附军有变,就会自食其果。而新附军要想得到新武器,只有真正融入白狼军,其标准,就是需派遣辽东集训。没有经过集训的部队,不管作战如何勇敢,战功如何,都不会成为白狼军一员。当然,似徐晃这等信赖度高的高级将领另当别论。
马悍这么做,在某种程度上,也使得“赴辽集训”,成为一项令麾下新附将士向往的福利与进阶捷径。
雒阳新军与西凉军,双方战力、装备都差不多的情况下,人数多寡,就成了决定性因素。一千西凉军对战五百新军,按理应当大占上风。但一时之间,西凉军却无法击垮新军,甚至有抵挡不住之势。原因很简单,两军对战,比人数更重要的决定性因素是:士气。
伍习的右翼军阵溃败,严重影响了王昌的左翼军队士气,军心动摇,阵形不稳。若不是新军兵力明显偏少,只怕几个冲击就能冲垮王昌军。
徐晃的新军仅仅是给王昌造成麻烦,真正令王昌感觉到一个“惨”字的,是周仓的斧槌重步兵。
周仓的白狼斧槌兵,只有百人,当他们踏着沉重的步伐,从侧翼杀过来时,所有西凉军兵都只有一个感觉,那不是一百个人,而是一百头猛兽。
周仓同样身披重铠,手擎大刀,当先冲近,举刀劈落。身后百兵,全身罩甲,止露双目,俱沉沉闷吼一声,举斧落槌。
嘭嘭嘭嘭!这是木盾爆裂声。
铿锵乒乓!这是兵器折断声。
duang!这是重物击躯声。
噗——嗷——这是吐血吐齿吐内脏的喷吐声,以及濒死的短促惨嚎。
一个照面,挡者披糜,中者必伤,若伤得不是地方,即当场阵亡。
西凉军与新军厮杀一刻,也不过伤亡四、五十人,而甫与斧槌兵交锋,一下死伤就超过五十人。
王昌差点没跳起来,立即调派身边一队亲卫扈从冲上顶住。
这队扈从都是西凉军中最好勇斗狠的悍卒,九成都是身经大小战事的羌胡兵,厮杀经验极为丰富,一向都是王昌的救火队,哪里有危险就派往哪里,通常都是人到“火”灭,但这回他们是引火烧身了。
羌胡精锐,果然不凡,一冲到阵侧,刀戟齐出,至少大半抢先击中斧槌兵,但悲剧的是,他们砍不动……半寸厚的铁板,从上到下共十六块,将斧槌兵的两肩、胸腹、下裆等重要部位,防护得严严实实,错非是同样的大斧巨槌,否则根本伤不了这样的重甲兵。普通的环首刀、长矛、戈戟,砍刺上去,连搔痒都做不到。
羌胡扈从惊骇大叫,斧槌兵不为所动,你只管劈刺,我自落斧槌。一时间颅脑粉碎,血似盆泼,整整一队西凉精锐,眨眼就没了。王昌远远看了,胸口发闷,耳朵轰鸣,一时失聪。这时但见一背插小旗的哨探满头大汗奔来,单膝点地,手臂指西,大声说着什么。
王昌耳朵嗡嗡轰响,什么话都听不到,但一种不妙的预感,令他踩上牛车,顺着旗哨所指方向看去——原本追击伍习溃兵的二百白狼轻步兵,已胜利折返,从本阵侧后方攻杀而来。
“完了……”王昌眼一黑,身体晃了晃,一头从车上栽倒。
西凉军左右翼步兵阵完了,骑兵又如何?
李傕之所以没有击钲退兵,是因为他不甘心!不甘心因友军之败而受连累,最终无功而返。看到白狼军步军之强,他已不指望在正面作战时击败马悍,而将全部希望押在骑兵身上。以步军吸引白狼军,以骑兵突破。这就是李傕的计划。
李傕将这个突击重任,交给了侄子李暹,并把长子李式也派上阵,为李暹之副。可惜李利已死,否则这位他最看重的侄子当是突击主将的不二人选。李傕将三百骑卒交给子侄,自己只留一百骑卒及数百辅兵护卫,他已豁出去了,不成功,就……嗯,也决不成仁,大不了下回再来。
每一场战争都是一次豪赌,端看是赌输或赌赢。李傕赌过很多次,有输有赢。当年反攻长安,事先没有一点把握,结果还是赌赢了,这一次又如何?
蹄声奔雷,如矢急射,目标——白狼中军,马悍。
李暹、李式三百骑兵一出,白狼军这边游曳两侧的狼牙飞骑立即动起来,左则飞骑上马警戒,右侧飞骑则驱马迎击。
与此同时,郭汜也接到了李傕的请求,同样派出三百骑从右侧助攻。
西凉军左右六百轻骑,犹如两支利箭,直插白狼中军。
三百狼牙飞骑,一分为二,悍然迎向六百西凉骑兵。
当近千骑卷起漫天烟尘,犹如四支利箭,冲进百步,即将迎头相撞时。两边狼牙飞骑突然拨马侧转,划出两个半弧,骑士们同时举弓斜指。
绷绷绷绷!咻咻咻咻!
漫天箭雨,当头淋落,冲在最前的西凉骑兵纷纷中箭,滚鞍落马,不少中箭的战马也一头抢地,沉重的马躯随着惯性向前滑扑数丈,激起烟尘滚滚。一时间人马悲鸣,响彻战场。
李傕、郭汜在阵后看了,几乎咬碎牙,同时心头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惊骇——这白狼军的弓弩实在可怕,步军的远程杀伤已够惊人了,这还不算,居然连骑兵弓矢都同样可怕。而更令他们恐惧的是未知,步军的强弩还可以归结为辽东人掌握了大黄力弩的制造技术,但骑兵的百步强弓,这是大汉朝都没有的武器啊!
西凉骑兵也想还击,所以拼命拍马冲锋,想拉近距离。偏偏对方不理这个茬,兜了一个大弯后,且射且走,始终保持在七、八十步左右。而西凉骑兵中除了少数臂力强、弓力劲的射手外,绝大多数都只有捱打的份,毫无还手之力。
“不对!不要理会这些胆小鬼,我们的目标是中军、是大纛、是马悍!”李暹霍然惊觉自家骑兵竟被对手牵着往东北方走,不知不觉间已经偏离了目标,惊怒大叫。
等李暹、李式好不容易将自家骑兵收拢,重新向目标冲刺时,才惊觉就那么一会工夫,已经损失了五、六十骑,好在,他们距离目标已不足二百步了。
土台之上,马悍挥挥手,淡淡道:“重骑兵披甲,破右翼李傕骑军;轻骑兵出二百骑,助左翼狼牙飞骑,合击郭汜骑军。”
如果不是正面作战,而是游击战,三百狼牙飞骑,足以玩死六百西凉骑兵,而自身损失微乎其微。只不过,狼牙飞骑的优势在于诱敌而非阻敌,真正阻敌,或者说是破敌的主力,是重骑兵。
一百重骑兵在二百辅兵的帮助下,披挂马铠,披甲上马,接过狼牙棒、长刺枪、铁流星等等重兵器。合下面甲后,齐齐向土台上的主帅马悍举兵致礼。
马悍目光灼灼,颔首以应。
一道道拒马、鹿砦搬开,百骑奔雷,铁甲铿锵,人如虎,马如龙,顺着宽阔的驰道奔出中军阵,杀向李傕之西凉军。而在此之前,二百轻骑早已冲杀向郭汜军。
当白狼重骑出现于阵前时,有识货的李傕军士卒惊恐大叫:“是重甲铁骑!刀箭不入的重甲铁骑!”
当初马悍首次亮相,就是率重骑兵夜袭李傕中军大营,一举破之,并火焚连营,令西凉军尤其是李傕军印象极其深刻。眼下又见重骑,无不惊骇,未接战胆已怯三分。
李暹、李式两兄弟也没想到,自己会中大奖,碰上传说中的重甲铁骑。没办法,只能硬头皮上了!
两军一东一西,百骑狂飙,高速相撞,瞬间搅起漫天血雨。
轻骑兵遭遇重骑兵,完全就是一面倒的屠杀国。如果说轻骑兵是一支利箭,那么重骑兵就是一柄巨锤。锤箭相撞,毫无悬念,箭折,锤势无滞。
百骑重甲,挥动如风,狂飙入阵,势如破竹,生生将西凉骑阵凿穿,身后留下大滩血肉。
仅仅一个对冲,李暹伤臂,李式坠马,乱军之中,竟找不见这位大公子。
当当当当!钲声急响。李傕终于明白,自己赌输了,再不抽身,怕是连东山再起的老本都要输掉。
李傕退兵,郭汜当然也不敢独撑,同样鸣金收兵。
“西凉军败了。”马悍神色轻松,转了转脖子,发出喀啦啦响声,“看来用不着本将亲自出马了。”
贾诩轻叹摇头,正想说什么,蓦然目光一凝,望着西面陡然出现的如林旌旗,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李傕、郭汜完了。”
马悍长身而起,大笑:“不错,他们完蛋了。”
西面,正是西凉军的退路,保障他们退路安全的,原本应当是张济,但那如林旗帜,却全写着一个字——马。
此马非彼马。天下间,除了辽东天驹,还有一匹西凉烈马。
二马齐驱,东西夹击,这才是真正的合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