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悍是从崇德殿下朝回府途中,接到鹰眼传来的北海战役结果的。
袁谭在此役中,可谓大败亏输。灌亭大营尽没,辎重全失,光是粮秣就丢了五万斛,等于把马悍交给袁绍的换粮红利全还了回来还有余。兵力的损失更惨,七千大军,灌亭折了二千,都昌城下折了近千,夺桥之战时再折千余,一支军队折损过半,就算是残了。但事情没完,由于退路被断,袁谭无法直接返回青州,残部被东莱军与北海军夹在溉水东岸与都昌之间的狭长地带中,军心涣散,日夜逃卒,不过数日,所部仅存不足千人……
困顿之下,袁谭采纳了华彦之策,向孔融请和。
前几日还打自个抬不起头来的强敌终于低头,北海上下无不扬眉吐气。不过其中不乏冷静之人,王修就对此持谨慎的同意,同时建议严密监视袁军。但孔融却另有打算,他没有王修逼降袁军的心思,更没有太史慈活捉袁谭的想法,他只想送瘟神。
袁谭正抓住孔融这个心思,于三日后集中二百精锐扈从,突破都昌南面的寒亭防线,逃入崂山余脉,钻山沟去了。余下当诱饵的七百余卒,尽数向北海投降。
马悍接到战役结果的消息时,袁谭刚刚钻出山沟,绕道兖州,返回平原。这会他身边除了苏由、华彦、孔顺等心腹,扈从所剩无几,人人须发蓬乱,面有菜色,甲具不全。以至新到任的青州别驾郭图见过他们时,差点以为黄巾贼又出山了……
“斩杀吕旷、活捉文达、清除管统,子义、生德、定公干得不错,此后东莱无忧矣。”马悍看罢,随手将情报转给身旁的贾诩、郭嘉。
郭嘉一袭白衣,面目俊秀,温润如处子,正闲闲倚坐在朝廷为官吏配备的施轓车上,边看情报边以白暂修长的五指轻叩车轩,若有所思。
少顷,郭嘉叩轩之手,突然重重一拍,道:“此役大有文章可做,平东将军不忙退出乐安国。主公可别遣一使者,前往邺城。”
马悍微怔:“要乐安国么?袁大将军怕是不会答应,而且中间隔着一个北海,似是无益。”
贾诩捻须而笑:“奉孝之意,不是要乐安,而是要燕县。”
马悍恍悟,以鞭击鞍,喜道:“好主意!以燕县换乐安,嗯,如果不够,还可以加上一个文达。”
燕县在黄河南岸,与袁绍的黎阳营隔河相望,原属兖州曹操势力。后因吕布夺兖州,诸郡县皆叛,燕县因近冀州势力,遂投袁氏。后曹操将吕布遂出兖州,收复大半郡县,因与袁绍同盟的关系,加之此时正需冀州大力支持,不便因一个燕县而生嫌隙,便默认了袁氏对燕县的占领。
燕县对袁氏而言,不过多了一县,有它不多,无它不少,但对马悍与曹操都有不小的意义。
马悍每次从黎阳运粮,运粮船都暴露在曹军驻守于黄河南岸的白马营兵锋之下,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曹军给阴了。如果燕县入手,则运粮船完全在本势力范围内活动,就此落得安全。
燕县距离原兖州治所濮阳很近,不过二百余里,如果早个大半年,曹操肯定不乐意,定会从中作梗。不过自从曹操夺取豫州之后,重心南移,已将大本营转移到陈留,燕县的重要性降低了不少,再借袁绍施压,估计不会引起太强烈的反弹。
“这事还是让董公仁去办。”马悍用董昭当使者用顺了,反正他挂着朝廷议郎的名头,俸禄还是自个发的,不用白不用。
到得永和里的骠骑将军府前,贾诩与郭嘉告辞各自回府,马悍刚往里坊走了几步,迎面便有卫士来报:“徐州使者与兖州使者均已启程。”
马悍点点头,这两伙人,终于走了啊。
其实无论是代表曹操的荀衍,还是代表刘备的孙乾,都没打算这么快离开。荀衍一心想把曹昂弄回去,否则真不好交差,但在雒阳呆了两个多月,除了只见了曹昂两面,半点机会都没有。
孙乾倒是为自家主公讨了个安东将军的尊号,这是原徐州牧陶谦的尊号,有了这个尊号,刘备在徐州就有了大义。不过,要想真正名正言顺统御徐州,还需要有朝廷的正式任命。孙乾此行身负两个要任,其一就是请朝廷任命主公为徐州牧;其二则是让主公重归皇室宗籍,只是这两项都遇到了阻力。前一项是骠骑将军做梗,后一项是天子存疑。
对于后一项,孙乾原本没抱什么希望,这事最好由主公亲自跑一趟,否则很难办。他此行就是为主公将来上雒正名时,先打个底。但对前一项受阻,孙乾很是不忿。按汉末惯例,眼下徐州诸贤奉主公为主,朝廷就应当承认既成事实,就象曹操的兖州牧一样,为何到了自家主公身上,就平生波澜?
马悍对此没有解释,就一个字:拖。
他知道,很快现实就会给孙乾一个强大的解释。
果然,八月底,消息传来,驻军于小沛的吕布,趁刘备与袁术在广陵交战之际,联合下邳豪强曹氏兄弟与刘备部将许耽,发动叛乱,击败留守张飞,俘刘备妻女,占据徐州。
这一个晴天霹雳,顿时令徐州使者团陷入混乱,孙乾哪里还能坐得住,第一时间向天子请辞。
得知消息的糜芳,当即拜会骠骑将军,见到马悍的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小妹就拜托将军照看了。”
这时的糜芳,对自己哥俩将小妹送来雒阳的明智决定欣慰不已,这算是他们兄弟俩最英明的一次“投资”了吧。
马悍则长吁一口气,吕布终于动手了么?徐州这淌水更浑了,但还没浑到足以让他下“水”的程度,继续看好戏吧。
徐州使者团前脚刚走,兖州使者团也火急火燎往回赶——兖州也发生了大事,曹操所封的青州刺史李整,旧伤发作,突然离世。李典惊闻噩耗,只来得及托人向马悍转告一声,立即往回赶。
护卫队走了,荀衍自然也没法再待下去,只能是先返回兖州再做打算。
都是好消息啊!站在朋友的立场,马悍为李整之死惋惜,但从自身利益出发,李典接替其兄,绝对是个利好消息。至于徐州之乱,貌似也不错,吕布夺徐州,总比让刘备在徐州站稳脚跟要好得多。
马悍带着愉悦的心情,刚踏入府门,就发觉有点不同寻常——在府门广场前,停着一辆做工精致、漆朱鎏金的轺车。这车子外人看不出什么名堂,但马悍一眼就认出,这是马钧亲手设计的三辆豪车之一。车内各项功能齐全不说,四面车厢(顶)都是铁板制成,安全性能极高。
三辆豪车分别是天子一辆、公主一辆、还有,皇后一辆。
公主那辆是不会停在客人所用的广场的,天子……自己刚从朝堂下来,天子也不会多此一举,不打招呼溜来将军府,答案,呼之欲出。
果然,一入中庭,就有侍者来报:“皇后来了,公主与诸位娘子正在内院正堂相陪。”
无论是身为骠骑将军,还是男子,马悍都不宜去见皇后,相反还应回避,不过让人告罪一声是必要的。
正当马悍要穿过中庭回自己居室时,却见前方回廓曲折处转出一群手持各种团扇、如意、王盖等引导仪仗的女官。
这么巧?马悍正考虑要不要避让,不远处素影闪现,年方十六的皇后出现在眼前。
这下马悍也不好回避了,于是恭立于回廓下,还抽冷子瞟了一眼皇后。嗯,穿着竟是素白之色,毫无新晋后位之喜庆,那张清丽的面庞,也是一副恹恹寡欢之状。
不是吧,这才当皇后几个月啊……不过好算不是这么算的,仔细板指头,这天子与皇后已着着实实在一起相处了六年多,好像内什么“七年之痒”要到了……
猝然遭遇,皇后的心理素质显然不能与马悍相比,略显慌乱。在马悍躬身行礼时,皇后眼睑低垂,细声细气道:“马卿不必多礼,本宫打扰了。”
马悍本想说“公主也闲着,正该多来往走动。”但这种话对皇后说来,总有点不对味,最后来了一句,“多打扰,没事。”
皇后咬着嘴唇,垂首急行,女宫们一个个忍住笑,边行礼边快步从马悍跟前走过。
看来自己还真不适应与身份在自己之上的女人打交道,马悍边摇头边走进内院。不一会,便有侍女过来,说是公主有请。
马悍过来时,只看到万年公主一人在坐,别无她人。一见马悍,万年公主就直接了当说道:“陛下近来在修神仙术,夫君可知道?”
马悍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修道?”
万年公主面带隐忧,轻轻点头。
马悍无语。不问苍生问鬼神,皇帝与修仙,绵延千年。从中国首位皇帝开始,每朝每代,总有那么几位皇帝热衷于求仙问道。中国皇帝的四位代表: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同时也是求仙问道的总代表。连传统意义上的英明神武的四大帝王都逃不脱这怪圈,寻常帝王又如何能免俗?
只不过,人家各位帝王都是中老年时才求仙问道,你这少年天子现在就开始玩这一套,也太早了点吧?
万年公主将膝前的一方巴掌大小的锦盒推过来,示意马悍打开。
锦盒开启,异香扑鼻,内置一颗指头大小、晶莹透亮的赤红色药丸。
万年公主轻声道:“这是那位龙虎山张神仙为陛下所炼的第一鼎仙丹……”
马悍以目征询,他没开口,但公主自知其意,轻轻点头。夫妻二人都没有说出“皇后”两个字,但常年默契,彼此自明。
万年公主目露恳求之色:“夫君见闻广博,请为鉴别,这仙丹可入口否?”
“仙丹”看上去亮莹莹的、圆润柔滑,还散发出一股子奇香,卖相极好。但这点压根迷惑不了马悍——后世那种被硫磺熏蒸“发”过的海产品,那卖相不也一样好?
马悍不懂什么炼丹,但起码的常识是知道的,炼丹少不了两样东西:铅与汞,都是对身体慢性损害的重金属。
马悍默默将“仙丹”交还给公主,轻叹道:“劝劝他,能不吃最好别吃。他做这个皇帝虽然苦,但总算熬过来了,他不是还要做中兴之主么?况乎神仙飘渺,何如人间天子?”
自古以来,如果帝王执意修仙,好象还没有哪个大臣能劝得动,马悍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只是,无论是公主还是马悍,都没想到,少年天子只为了能享人间之福,真不是为了修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