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行,那军卒才将事情原委道出。却是西凉卒在山间巡守时,见到一群从另一处山顶下来的猎人,收获颇丰,其中有一麋鹿,硕大肥美,引起西凉卒兴趣。当下向猎人们询问价格,准备买下送上山给将军们佐酒。
不料对方却并不卖,生硬拒绝,扬长而去。
张绣的西凉卒一向在南阳霸道惯了,何曾被这般甩脸?顿时来气,直接强买。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这群“猎人”明显不是善茬,赤手空拳一涌而上,竟将十余个身经百战的西凉卒打得满地找牙。那军卒见状不好,赶紧上山,找来胡车儿。
胡车儿赶到,以一敌十,三拳两脚,打翻数人,引起对方为首者的注意。
这人当即喝令手下退后,并对胡车儿说道,若能击败他,非但送上麋鹿,还要与他同饮,一醉方休。
双方交手数合,那军卒就看出不妙,赶紧再上山找救兵。
马悍忽问:“他们是手搏还是亮家伙?”
军卒道:“手搏。”
马悍摇头:“不对,好像抄家伙了。”
众人侧耳倾听,果然,山林那边,隐隐传来一阵金铁交鸣声。
当他们穿过山林,眼前豁然开朗:四面环山,合围成谷,远处一道瀑布飞流泻下,形成一条奔腾的河流,两岸是一片坡度缓和的山坡,绵延入林。山青水碧,丛林飞瀑,倒是一处很适合野营、聚会,以及……打斗的场所。
此刻山坡四周已围满了人,聚集成三拨,一拨是龙狼护卫,一拨是张绣的西凉扈从,还有一拨,苍头短衣,背弓负箭,神色剽悍,呼喝不休。
这一拨,大概就是军卒口中所言的“猎人”了,而他们喝彩的对象,则是一个衣着华丽,却胸襟敞开,露出油光滑亮强健胸肌的青年汉子。
这青年不过二十五六,头戴羽冠,宽额方面,眉毛很重,眉骨特别突出,显得一双眼睛深陷眼窝,双目精芒闪烁。此人身量中等,但肩宽腿长,肌肉不粗壮,但均匀流畅。他手持双戟,躬背屈足,双眼微眯,给人一种豹子扑食般的危险感。
而与青年对峙的,正是手执铜殳的胡车儿。
胡车儿是背对马悍一行,看不到他脸上表情,但张绣一见,便断言:“胡车儿败了。”随即解释道,“此人在军中号称‘狂兽’,一旦动手,打发了性,不死不休。他若停下,要么死了,要么败了。”
胡车儿显然活着,而且没受什么伤,他既然停下,依张绣所言,只可能是败了。
仿佛为张绣所言做注脚,胡车儿突然一扔铜殳,声音沙哑:“多承留手,我败了。”
青年哈哈一笑,收起双戟,向后一抛,两名随从齐齐抢出,伸手接过,动作娴熟,显然不是头一回干这活了。
青年让随从倒来两碗酒,示意胡车儿接碗,笑道:“你也不错,空手能与我战十合,持刃能与我战五合,这南阳地面上,怕找不出第二人了。”
胡车儿一拨虬须,不悦道:“那是你没见识过我家将……”
张绣突然用力咳嗽一声,长笑道:“南阳之地,果然卧虎藏龙,我等北人无知,小觑天下英雄了。失敬,失敬。”
胡车儿自知差点失言,赶紧闭口,大口饮酒——他也不怕对方在酒里动手脚,人家若要取他性命,也不会手下留情了。
青年上下打量张绣一眼,正想说话,但目光随即转到铁奴身上,脱口赞道:“好一条雄汉!是你的家仆么?”
马悍笑道:“是我的。”
青年面露讶色,轻咦道:“今日这太白顶竟来了这许多好手,难得,无怪乎人言北人雄劲……喂,你让那雄汉与我打一场,无论胜负,我都请你们饮酒炙肉,如何?”
张绣不欲暴露身份,只推说有急事,便召集扈从欲离开。
青年勃然大怒,猛然摔碗,咆哮山涧:“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踩我一脚,我断人一胫。足下如此轻视,其辱甚乎!”
青年话音刚落,身后数十随从立即摘弓取箭,箭镞泛寒,直指张绣等人。现场本已缓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张绣带来的人少,但马悍带的人却多,不过马悍并不打算倚多为胜,他从这青年汉子的言语中,感受到一种浓浓的豪侠之气,颇为欣赏。更重要的是,无论是他还是张绣,都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玩什么大规模械斗。
马悍向张绣使个眼色,笑道:“好,我给你找一个对手——叔至,陪这位兄弟走两圈。”
马悍没有让铁奴上,这铁奴虽有巨力,但身形笨拙,打法简单,毫无花巧,属于沙场猛士,不宜斗场较技。
青年见马悍没让那巨汉下场,心头不悦,但见陈到执槊踏步而来,双眉一挑,微感意外:“不错,可当我的对手。”双臂一伸,两名随从立即奉上双铁戟。
青年双戟一磕,铿锵作响:“便如前议,无论胜负,我都请你们饮酒炙肉。”
当青年展开身形时,马悍才注意到此人腰畔两侧各悬挂着几串铃铛,身形一动,铃声大作,清脆悦耳。
马悍突然想起一个人,急忙出言阻止:“且慢!”
陈到与青年俱已蓄力待击,闻声一怔,尤其陈到立即收槊后退,转身以目请示。
马悍紧盯青年,一字一顿:“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青年嘿嘿一笑,将双戟往地上一插,接过随从呈上的弓箭,引弓搭箭,对准不远处的斜坡,连珠疾射,弦翻密急。
咻咻咻咻!一壶箭射尽之后,斜坡上出现两个大字——甘宁!
“甘兴霸!”马悍脱口而出。
马悍对三国人物,一向只知名,连名带字都知道的,两个巴掌都可以数得过来,而甘宁甘兴霸,就是其一。
张绣、胡车儿俱为之一震,不仅震惊于这一手精湛的箭术,更吃惊的是——这复阳守将,就是此人啊!没想到,千方百计避开守军,竟然还是狭路相逢了。
鹰眼虽然掌握所有南阳将领的资料,但上报马悍给的资料都是经过筛选的,不可能巨细无遗,而甘宁此时名声不显,根本不纳入鹰眼重点筛查范围。此前马悍对南阳的关注,基本上只集中在张绣身上,怎都没想到,小小复阳城,居然藏着一条潜龙。
甘宁怎么会在南阳?
不,应当说,甘宁怎么不会在南阳!
甘宁出生于巴郡临江(今重庆忠县),但他的祖籍,却是南阳。(《吴书》:宁本南阳人,其先客于巴郡。)
“少有气力,好游侠,招合轻薄少年,为之渠帅;群聚相随,挟持弓弩,负毦带铃,民闻铃声,即知是宁。”这是《三国志》对甘宁的记载。
二十岁以前,甘宁轻侠杀人,藏舍亡命,一出一入,威风炫赫,时人以“锦帆贼”称之。所在城邑的地方官员或那些跟他相与交往之人,如果以礼相待,甘宁便倾心相交,可以为之赴汤蹈火;如果礼节不周,甘宁便放纵手下抢掠对方资财,甚至伤害官长吏员——这样的秉性,无怪乎张绣拒绝与斗,惹得甘宁杀气毕露了。
如果说,甘宁二十岁以前是个“古惑仔”,那么二十岁以后,他就是个“五好青年”了——忽有一日,甘宁就象佛家所言“顿悟”了,于是驱散损友、解散亡命、闭门读书、行止有仪。数年之后,竟然被举荐为掾吏,得补蜀郡丞。
这甘宁,简直就是一个三国版周处啊。
不过,蜀郡丞这种文官,甘宁终究干得不称意,加上他性情刚烈,任侠意气,屡屡与郡中官吏起冲突。最后因得罪巴蜀杨氏,在蜀郡待不下去,便率领八百多昔日锦帆兄弟,东去归梓,回到南阳。
此时南阳正是刘表的势力范围,对于这样一支强悍的水军力量,刘表当然不能放任自流,当即任命甘宁为复阳尉(县尉),相当于复阳县警备大队长,水陆兼管。
甘宁在任上已干了一年有余,基本上处于被冷藏状态,犹如猛虎困笼,郁郁不得志,手下那帮老兄弟,也颇有怨言。甚至有一些锦帆兄弟,撺掇他弃官而去,重操旧业,好过受这等闷气。
不过,甘宁严词拒绝:“既已反正,岂有再从贼之理?”
在生养之地巴蜀,名声已狼藉,岂能再于祖籍之地,自坏名声?这得有多蠢的人,才会干的事。
当官不爽,当贼不行,对于一心想建功立业、重振家门的甘宁而言,其苦闷可想而知。闲来无事,上山射猎,排遣烦忧,便成为甘宁常干之事。
这就是马悍、张绣与甘宁遭遇的前因后果,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叔至回来,甘兴霸的对手不是你。”即知此人是甘宁,马悍便不会让陈到与之交手。虽不知二人孰强孰弱,但二虎相争,必有一伤,这不是马悍想看到的。
这一下甘宁不乐意了,重眉倒竖,双戟一磕,声震山涧:“足下接连换人是何意?莫不成你来?”
马悍负手踏前一步,淡淡道:“没错,就是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