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津,黄河南岸,一片绵密的芦苇荡里,阿苏如同一只中了箭的兔子,不断拨开芦苇,拼命奔跑。透过芦苇间隙,可以清楚看到,他的右肩一片血红,肩上插着一支箭矢,随着身体起伏而颤动。
不是“如同”,而是真的中了箭。
芦苇荡外的沙碛地,正有五个袁军骑士,执弓捉矛,紧追不舍,其中一骑还甩着绳套,看似一副要生擒的架势。
由于芦苇荡泥软,马匹易陷蹄,五个追骑不敢擅入,只能沿岸紧蹑,准备到前面的山棱时,再截杀这敌军探子。
哗哗哗,泥水四溅,深可没踝,每一拔出,都要耗去一分气力,阿苏只觉浑身气力如同侧畔的滔滔河水,不断流逝。咬紧牙关,坚持再坚持,就快到了。
“快!到山棱上截击,他跑不了了!”
一骑策马疾奔,抢在阿苏前头,奔上半坡时,勒停战马,居高临下,扭身张弓,对准数十步外芦苇中那倏隐倏现的身影。
袁军骑士正好整以暇地瞄准,不料那被得追得入地无门的探子,倏地抬手,一具手弩正对准他。
袁军骑士大惊,怎都料不到,一介探子,竟会持有手弩这等精巧防身利器。
绷!咻!箭矢齐射。
双方同时躲闪,箭矢险险擦身而过。
袁军骑士急忙抽第二支箭,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原本上弦速度远不能与弓箭相比的手弩,居然比他更快——准确的说,对手根本没上弦放矢,只是飞快拨动弩弓上方的拉杆,一支支尺许长的短矢便突突突射出。
一匣五矢,十步断魂——连弩。
袁军骑士身中四矢,血流如注,大叫坠马。
阿苏趁机冲出芦苇荡,奋力奔上山棱,一越而过。
四个袁军骑士大呼小叫,既惊且怒。那持绳套的骑士一马当先,策骑而上,在阿苏跃起的一瞬,掷出绳套。
绳套落下,阿苏也翻过了山棱。那骑士往回一扯,感受到了阻力,兴奋大叫:“我套住他了。”一边勒绳一边纵骑而上。
但当骑士越过山棱时,兴奋得张大的嘴巴,差点没脱臼——山棱这边,竟是密密麻麻的骑兵,甲光耀目,刀镞泛寒,一片肃杀。此刻,一双双满含煞气的眼睛,正冷冷地盯住他,就象看一个死人。
这时骑士才发觉,他绳索套住的,并不是那探子,而是一员骑将手里的长槊。
骑士慌不迭扔掉绳套,双手死命勒缰,意欲止住战马冲势。
那骑将手里长槊一抖,缠在槊杆上的绳套呼地抡起,反缠住袁军骑士的脖子,一扯坠地。
“绑了!”
袁军骑士虽然摔得七荤八素,脖颈勒肿,几乎断气,但相比同伴而言,他还算是走运了。余下三个骑士刚刚冲上山棱,迎接他们的,就是一拨箭雨,三骑连人带马,被射成刺猬。
很快,唯一幸存的骑士,被拖曳到一个坐在马鞍子上的青年将领面前。
青年将领就那么随随便便按膝而坐,凛然生威,落在袁军骑士眼里,仿佛看到一头卧虎。
青年将领看都不看骑士一眼,只对那正接受治疗的少年探子道:“如何?”
阿苏闷哼一声:“小伤,死不了。”
青年将领笑着点点头,转过脸,语气平和道:“我是马悍,你有什么可以交换性命的情报告诉我么?”
那袁军骑士本待硬气一下,但一听眼前之人竟是那塞上传奇马惊龙,不用人按直接噗嗵跪倒:“将军虎威,小人知无不言……”
乐进遍寻不着,曹操一心求见的马悍,就在这里。
马悍自三天前火烧乌巢之后,便与五百龙狼悍骑人间蒸发,别说袁军,就连龙狼军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马悍到哪去了呢?答案是“延津”,目的是“斩首”。
马悍清楚明白,官渡之战是袁绍及袁氏集团由盛而衰的转捩点,此役之后,袁氏集团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从此日薄西山,霸主梦碎。而要加速这一过程,就不能让袁绍活着回到河北。从马悍向乌巢扔出第一根火把之时,他就等于接替了曹操在历史上的角色,接下来与袁氏集团河北角逐的,将会是他而不再是曹操。只有袁绍死亡,河北才会四分五裂,他才有机可趁。
马悍可不想等袁绍悲愤吐血,蹉跎数年之后才被老天收去。只有尽快干死袁氏集团,统一河北,才能掉转枪口,将三国最具潜力的枭雄曹操及其死忠追随者彻底收拾掉。
所以,袁绍必须死!
袁绍兵败官渡之后,只有两个渡口可以逃回河北,一是延津,一是白马津。马悍断定对方会走延津,依据就在于延津对岸还有一支袁军大部队——蒋奇的黎阳营。
有了黎阳营的接应与殿后,袁绍才能得到最大保障安全渡河,换成他马悍也一样会走这条道。不过延津适宜过渡的码头有好几处,袁绍会走那个码头,这就不得而知了。
即便是使用“金手指”探测也没用,因为所有码头都会挤满残兵败卒,绝不会有哪个码头空置,袁绍究竟会混杂在哪个码头,这就需要近距离侦察了。
于是马悍自率三百重骑与弓骑坐镇,将二百轻骑兵全部打发出去,从延津至白马津六七十里沿岸八个渡口,全部安插游哨,每伍一组,负责两里范围。除非必要,不得杀敌,一旦发现袁绍中军行踪,立刻回报,不得有误。
阿苏之所以带伤拼命跑回,就是因为他所在的小组发现袁绍踪迹,小组一分为二,三人继续监视,二人飞骑回报。但在途中被袁军巡骑发现,十余骑围追堵截,二人奋力反击,驰射配合,杀敌过半,终因寡不敌众,一龙狼悍骑中箭身亡,阿苏也负了伤,弃马躲入芦苇荡,方才侥幸逃脱。当然,若不是他堪堪跑回驻地,再耽搁下去,怕也难逃五骑追杀。
阿苏冒险带回的消息,同样也得到了袁军骑士的佐证——袁绍率八百骑兵,正于距此二十里的渡口登船,即将逃回河北。
马悍腾地站起,向鹰奴下令:“放鹰讯,召集所有游哨。”旋即向三百龙狼悍骑下达命令,“全军上马,截杀袁绍!”
……
延津渡,挤满了无数从官渡败退的士卒,这些残兵败卒绝大多数是步卒,因此裹协于其中的一支全副武装的甲骑就分外惹人注目。这支骑兵足有近千骑,装备精良,神完气足,丝毫没有败卒的凄惶。许多袁军士卒都认出,这正是他们的大将军扈从卫队“大戟士”。
大戟士,河北军中少有的重步兵。行动骑马,列阵步战,兼具机动性与攻击力。只不过,这支军队被袁绍当做宿卫,不到生死关头,不上战场。这些年来,也就当年的常山大战时小试牛刀,此后再未出战。至于官渡之战,从头到尾都是袁绍摁着曹操打,就更不会出动这精锐中的精锐了。
如果当初火烧乌巢时,马悍碰到的是这支强兵,怕不会那么容易得手。而袁绍空有强兵,却不舍得使用,结果到最后,这支三国特殊兵种,未能活跃于战场,而是沦为保镖,护着主人,狼狈而逃。
袁绍与他的一众行军幕府从事,就在这近千强兵的团团环护下,登上双层槛舸,凭栏而眺。但见黄河滔滔,遍野溃兵,泊岸不过大小船只十余艘,竟被无数溃卒挤成蜂窝。不少士卒为求上船,甚至愿意抱在船舷边漂流过河。
沮授看得直摇头:“这可不成,如此拥挤,非翻船不可。”
袁绍对身旁刚取代张郃成为大戟士司马的郭援道:“子经去疏导一下。”
郭援躬身道:“末将的职责就是护卫主公安全,当此危局,不敢擅离。”
袁绍惨然一笑:“孤已至此,与死何异,奈何以死惧之。”
沮授、荀谌、郭图、陈琳等一众谋士齐声劝戒:“主公万勿堕志!今我虽败,仍有数万将士幸免北还,元气虽伤未散。待主公还师邺都,卧薪尝胆,厉兵秣马,三五载后,必可再谋河南。天下谁雄,亦未可知啊!”
袁绍只是垂泪捶栏:“此天不佑孤,非战之罪。”
沮授忍不住道:“当日授曾有言,宜留屯延津,分兵官渡,若其克获,还迎不晚,设其有难,众弗可还……”
“住口!”袁绍正一腔悲愤,殛需安慰,哪受得了这事后扒皮,就差吼一嗓子“乌鸦嘴”了。
沮授好歹也是袁氏集团中袁绍之下第一人,被这么当众剐脸皮,气得手足冰凉,眼前发黑,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琳急忙打圆场转移话题:“此役以主公及诸公之谋划,本已稳操胜券,若非那马悍搅局,背后下手,此时我等早已入陈留……”
果然,一提这茬,袁绍便怒气勃发,撇下沮授,望南大骂:“大好霸业,毁于一旦!马悍!我袁绍与你誓不两立!”
那个“立”字尚在舌尖上打滚,远处山棱线陡然出现大批人马,一面纵然隔得老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血瞳狼头大旗,刺目、撼心。
“敌袭——”
“龙狼军,是龙狼军!”
“快跑啊!快开船!”
许多在岸边等着下一拨渡船的袁军士卒惊恐万状,争先恐后冲向栈桥。狭长的栈桥如何能塞得下如此之多的人潮,先是两旁的人被挤得下饺子似地掉入湍急的黄河,最后栈桥不堪负荷,轰然坍塌,数百人一齐落水,瞬间被急流卷走,场面惊心动魄。
这还没完,一艘超载严重的渡船,在士卒们的刀兵胁迫之下,摇摇晃晃启航,刚开出十余丈,便在一个急浪下轰然倾覆,整个船体倒扣水面。河面一片哀鸿,无数人头沉浮,旋即在急流下消失。
袁绍与其幕僚们看得目瞪口呆,突然有人向远处一指:“看,那是什么?”
一匹火红战马,在一马平川的赭色河岸上飞腾纵跃,好似一团跳荡的火焰,一往无前,狂飙炽烈,任何阻挡在其前方的障碍势必焚成灰烬。
这匹马,河北诸君太熟悉了。
“是赤兔马——”
“还有辽东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