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年十二月末,黄河北岸,平原城下。
一座临时搭建好的营寨,一侧立角楼,四周插满了各色牙旗,辕门两侧,青虎旗迎风猎猎,一个大大的“袁”字,分外醒目。
这座营寨的格局比较奇怪,首先它的规模不大,顶多只能驻扎三五百兵马;再有就是营寒四周既不挖堑壕,也不设鹿砦。但看那牙旗与辕门旄纛的规格,明显是袁氏在平原的最高级别人物。
这种规格与样式很象狩猎,只不过,时候又不对,天寒地冻的,哪有猎可狩?
不过,很快答案揭晓。
黄河南岸,地平线上出现一支人马,大旗飞扬,迤逦而来。
不一会,哨塔上了望的哨卒飞快跑下木梯,向营寨中央的大帐禀报:“来了、来了,不过,好象有些古怪……”
“什么古怪?”帐帘一掀,一年约三旬,留着两撇八字浓须,五官端正,眉宇间颇有英气的壮年人急步而出。
正是平原守将,镇东将军、渤海太守袁谭。
“禀报将军,属下看到除了绿瞳白狼猎头大旗之外,还有一面略小的青色旄旗,其上是一个大大的‘林’字,但没听说东莱军有姓林的将军……”
“那个林,不是姓氏,而是番号。若你再等一会,看到旄旗背面‘其徐如林’四字,便知端倪。”帐子里又步出两人,一人正是被释的郭图,另一人,则是久违了的王修,目下是青州治中从事,纠正哨卒说话的,正是他。
“哦,龙狼徐林军,想必是太史子义亲至了,叔治果然未诳我。”袁谭松了口气,脸上绽开笑容,肃手作势,“走,我等至辕门亲迎子义。”
猎猎狼旗(军旗)与徐林旗(番号旗)交相辉映,大旗之下,是银盔钢甲的太史慈。远远见到袁谭,太史慈便甩镫下马,拱手致礼。
而袁谭也一脸笑容相迎,态度热忱而豪爽,这一点,倒颇肖乃父。同样,袁谭也将乃父那种外宽内忌学得十足。
尽管太史慈在战场上屡屡击败袁谭,打得这位袁大少无招架之力,但二人的出身巨大差距,依然铁一般存在。
袁谭,五世三公,身世显赫,为天下第一名门;太史慈,世代寒门,东莱小吏,辽东游侠。二者相比,后者简直就是前者鞋底泥一样的存在。如果袁谭不是被打惨了,且此次会见乃有求于人,换一个场合,别说出迎了,就算太史慈登门求见,袁谭都不会露一下脸。
即便如此,从战场下来,换成外交场合,这位袁大少便一扫颓势,如骄傲的公鸡,扬起冠顶,高高在上了。
太史慈身为三国排名前列的神射手,眼力何等之锐,袁谭笑容可掬,眼神轻蔑,尽收眼底。太史慈自然明白因由,这种眼光他见得多了,心理早已坦然。
马悍曾对他说过,没事,反正我们不是来跪舔的,如果接下来对方还能保持这副表情,那才算是真牛。
太史慈被迎入帐内之后,屁股刚沾席,郭图就怒气冲冲声讨太史慈此次入侵之卑劣行径,说到昂激处,更是冲到案牍前,指手划脚,大袖飞舞,唾沫快喷到太史慈脸上。
太史慈身后的扈从差点都要拔刀子,却被将主所止。太史慈抹一把脸,苦笑不语,若是在战场上,他一根手指就能捺死对方,但在这种场合,面对这河北名士,他也只有拱手受教的份。
王修无奈向太史慈递了一个歉意的眼神,虽说他也是名士,但还不足以与郭图这等老牌名士相比,冒然插口,也是自讨没趣。
好容易等郭图骂累了,呼哧哧喘气时,王修才抓住时机对袁谭、郭图施礼道:“安东将军即已依约而至,已表诚意,烦请使君与主簿转送印凭籍册吧。”
转送印凭籍册!原来这平原之会,竟是协商将剩下半个平原郡,和平交到太史慈手上。
早在半个月前,太史慈便已派出王修前往平原,劝袁谭自行退出平原,以免大军出击,军民遭难,最终仍落得人城两空的下场。王修说得很清楚,整个青州,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平原城了,身为青州刺史,太史使君是一定要取平原的,负隅顽抗毫无意义。
初时袁谭坚决不肯答应,毕竟他只剩下两个半郡了,拱手送出半个郡,肉痛啊!直到郭图回来后,袁谭才遽然改变。只因郭图对他说了一番话:“君若与慈于平原拒战,损兵折将,甲矢皆耗,谷米不续,镇北(袁尚)可能补之?若不能,他日君北抗幽燕,东拒青莱,又以何为凭?长此以往,镇北恒强,而君渐弱,图恐有不忍言之事啊!”
袁谭猛醒,离席而谢,遂有与太史慈之会。
郭图方才大骂一通,就是为了先声夺人,为接下来开出的条件做个铺垫,战场上他玩不过太史慈,这摇舌鼓唇之事,却是其所长。眼看火候差不多了,对方也提出要求了,郭图与袁谭互换了个眼色,慢条斯理饮了一杯蜜水,才开口道:“要我等让出平原也可,但须由太史使君亲书协议,并送抵雒阳,由马骠骑亲盖玺印。协议内容无他,只有一条,龙狼军及其所属州郡兵,绝不能进攻渤海与河间。”
袁谭似乎感觉郭图说漏了什么,忍不住开口补上一句:“至少五年之期。”
王修闭上嘴,望向太史慈。袁谭、郭图四道目光也齐刷刷射到那张刚毅的脸上。
直到这时,入营后除了礼节客套之外,没有说过什么实际性言语的太史慈,才以一种淡淡的语气,不容置疑的道:“慈只能说三个字,不、可、能!”
袁谭脸色变了,郭图腾地站起,王修苦笑连连。
而太史慈接下来说的话,更是火上浇油:“渤海与河间,我军一定会攻取,没有任何条件可谈。”
就在郭图绾起袖子,跨过案几,准备发飙时,太史慈突然抛出一句直刺袁、郭内心的话:“但是我军可以安平国、清河国交换。”
袁谭瞪大眼,郭图袖子绾到一半定住,面面相觑,一时被搞糊涂了。安平与清河,紧临平原与河间,俱为冀州郡国,也就是袁尚的辖地,跟马悍有什么关系?难不成,龙狼军要打下这两个国,然后以之交换?这未免太扯,连他们自个都不会相信吧。
太史慈以指沾酒,在案面上随手画出一个青、冀、幽三州交界郡国的地形图,然后向渤海与河间一指:“使君与主簿可看出点什么?”
袁、郭二人对这两个郡国早已研究过无数次,一见太史慈所绘之图,再上下一比,顿时明了其所指之意。
目下马悍的势力中,青州与兖州、徐州、司隶已连成一片,即便是遥远的辽州,也有海路相接,唯独只有幽州,被冀州隔开。而将之隔绝的,就是渤海郡。
势力中断,在军事上是大忌,但有一分可能,都得尽快将势力版块相连,如此方如棋成眼,全局皆活。
换成是袁谭、郭图处在马悍的位置,也一定会将渤海拿下,以打通幽州与青州的通道。而河间国的道理也差不多,因渤海地形狭长,呈南北长、东西短的棒槌状,尤其是与幽州广阳郡衔接部,宽度不过三、四十里,非常容易被河间之敌发兵切断。这就形成了一个推论,欲打通青、幽二州,必取渤海;而欲保渤海,维系二州通道,则必夺河间。二郡国是相辅相成的关系,缺一不可。
想明此节,袁谭与郭图终于无话可说。袁谭之前一直抬得高高的脸,一下垮下来,郭图也夹起了尾巴。他们连一个太史慈都打不过,再加上个赵云,东、北夹击,真是不死也难了。
王修不失时机加塞了一句:“此或许便是邺城诸君将此二郡国交付使君的真意。”
袁谭不语,置于案上的拳头,却攥得咯吧响。
郭图抬手捻须,转动眼珠,缓缓道:“使君先前所言,安平、清河,又是何意?”
太史慈笑了笑,又沾水画了一副地形图,看图说话,侃侃而谈:“安平在中山以下,清河在河水以西。未破中山,则玄武军不敢南顾;既得平原,我青龙军亦不过河,以平原为两军缓冲。如此一来,便不是镇东为镇北为盾,而是镇北为镇东屏障,袁君何乐而不为?”
袁谭听得心头大动,这时也忍不住问:“如何取二国?”
太史慈道:“明春我军与幽州玄武军将联合出击河间、渤海。袁君可一路退向安平、清河,袁镇北必不能拒。袁君兵马退入城内,以守战之名,尽收城池军政之权。我军则绕城而过,一路向南追击,待袁君所有兵马散入二国诸城之后,我军收兵而还。如此,袁君已失河间、渤海,却又占据安平、清河。试问袁镇北当如何处置?”
这是一个典型的引狼入室之策,但不得不说,对袁谭眼下的处境,很有诱惑力。若换成是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的兄弟,这是自找打脸,但袁氏兄弟是么?从袁绍开始,就树立了一个坏榜样,兄弟之间都不能相容,反而打生打死,以至夹在其间的曹操得以壮大,并吞二袁。
父犹如此,子亦如何?
郭图眯缝着眼,目注太史慈:“不知此策出自何人之手?”
太史慈淡笑道:“郭君明鉴,此乃贾军师所献。”
郭图嘿了一声:“果然。”转过脸去,眼神与袁谭一碰,彼此都看到对方眼里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