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辽出现在此地,再正常不过,因臧霸等人逃了大半夜,已经跑到浠水西岸。而这里,正是驻扎于蕲春的乐进、李典大军北上击西陵的中转站。乐进大军已全部登上李典水军船只,扬帆进发。而身为督粮官的张辽,则在西岸码头往运输船上装载粮草,随后跟进。
粮草作为一军之命脉,堪称重中之重,责任重大。张辽不敢大意,亲率扈从精骑,前出三十里巡逻,结果正碰上臧霸。以臧霸一伙此时的造型,不当他们是盗贼才怪。
张辽看清果然是臧霸之后,大吃一惊,知道定是吃了败仗。立即让从骑牵来备用马匹,请臧霸及其扈从上马,先返回大营再说。
浠水西岸临时大营,中军帐内,已经盥洗一新的臧霸,精神委顿。这一仗败得太惨,损失两将,全军覆灭,仅以身免。他是知道龙狼军规的,这一次,恐怕死罪难逃了。
张辽捻须沉吟,道:“宋谦、陈武……若辽所料不差,主将应当是程普。故意弃城,引我军入彀,趁夜突袭……想必还挖了地道,否则没可能如此迅速突入,更杀我两将……”
“伯健!仲台!”臧霸念及两位追随自己征战多年的拜弟一夜殒命,二千老兄弟一夕尽没,当真痛彻心扉,再想想自己怕也命不久矣,不禁悲从中来,按膝垂泪。
张辽伸手按住臧霸厚肩,沉声道:“宣高,此刻不是伤心之时,你还有机会将功赎罪,并为两位都尉复仇!”
臧霸猛抬头,双目圆睁:“文远……”
张辽目光熠熠,有令人心悸的东西在闪亮:“程普、宋谦、陈武反攻邾县,大获全胜,此时全军上下,必沉浸于狂喜之中。而且他们此时全部注意力,只盯住大将军主力船队方向,绝不会想到,三十里外,还有一支运粮队。”
臧霸的眼睛也越来越亮,拳头紧握:“没错,他们绝想不到,我会杀个回马枪!文远……这么做,可是有违军令啊。这样,你借一支兵马给我,我反杀回去……”
张辽摇头:“我属下多为并州老卒,性骁桀骜,除了大将军、我、高伯平、还有成义节(成廉),余人皆难指挥。”
张辽说的是实情,他这支督粮队可不一般,多为当年下邳之战的余勇。当年下邳之战后,马悍将吕布遗留的并州军一分为三:高顺指挥陷阵营精锐劲卒,张辽指挥并州铁骑,成廉指挥余下步卒。
正因如此,张辽这督粮官才能动用连前锋军都紧缺的骑兵巡逻。
臧霸不安:“可是……”
张辽大手一挥:“宣高也是爽快之人,何必作此儿女之态,就这么定了。”
臧霸还能说什么,唯有重重抱拳:“此恩我臧霸铭记心间,日后文远但有所求,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张辽连连摆手:“宣高不必如此,我立功,你赎罪,各有所得,何乐而不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臧霸也不再纠结了,这时他才想起一个关键问题:“文远有多少兵马?”
张辽比出一个手势。
臧霸心头一凉:“才八百?”
张辽淡笑:“二百骑卒,四百正卒,二百辅卒。役夫、船工俱不算。”
臧霸大喜,双手一拍:“好极,有骑卒就好……”
张辽抬手截断:“我不能全带走,至少得留下一半护送粮草……这样,骑卒全带走,反正水路用不上,再加上三百正卒,共计步骑五百。如何?”
臧霸磨了磨牙,两眼泛出血光:“逆袭,够了。”
这两个人,都不是安份守己的守成之将。一个不甘心在这场南征战役中,只当个后勤督粮官,一心寻找建功立业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岂能不抓住。另一个更不用说,如果不打一场翻身仗,把失去的东西拿回来,背着这一身耻辱回去。且不说大将军会不会斩他,就算是他自个都不能饶过自个。
一个冒险做出了重大选择;一个则别无选择。
一场偶遇,促成了一次军事冒险。这场赌上前程与性命的冒险,能否成功?
……
三十里外,邾县西北,西山脚下,一座临时军营拔地而起,这便是夜袭邾县,大败琅琊军的江东军程普所部。
程普摆了个空城计,再杀了个回马枪,连斩二将,一举歼灭二千多琅琊军,取得江东军与龙狼军开战以来的首胜,捷报已送往西陵、沙羡。全军亦士气高涨,一扫连日来一战未接,拱手让城,连退数百里的憋屈。
程普将孙康、孙观兄弟的首级函送沙羡,并将二人无头尸身悬吊于邾县东门,确保龙狼大军登岸入城时,老远就能看到。至于江东军为何不驻扎于城里,很简单,他们这回是真正的弃城了,而且还要把城墙捣毁,让龙狼军入住也不得安生。
夜幕降临,江东军营中军帐,带着一身疲惫,但神情亢奋的宋谦与陈武先后入帐,齐齐躬身向程普行礼。
程普年过五旬,老而弥坚,为江东诸将中的长者,隐有周瑜之下第一人之誉,而声望犹有过之,甚得江东军将士敬重。
程普肃手请二将入座,笑道:“看你二人之神色,昨夜之战收获颇丰吧?”
宋谦、陈武,一个统计军资缴获,一个检点俘虏士卒,那叫一个合不拢嘴。
“……粮草千石,战船二十五艘,完好的两当铠三十七副,刀盾弓弩数百,戟戈近千,箭矢十数万……还有一百二十余匹战马,这下我们可组建一支骑兵营了。”宋谦眉飞色舞,显然对这批战马极为上心。
陈武同样也难掩喜色,昨夜一战,一家伙俘虏了一千八百余人,斩杀数百,只逃走了百余人。
“可惜,让那敌酋臧霸逃了。”陈武向程普请罪道,“我等只顾攻击寺衙,未能及时围住敌军营,致使臧霸脱逃,还望中郎恕罪。”
“罢了。”程普虽也觉美中不足,不过这场巨大的胜利,足以弥补小小的缺撼,“你二人奋勇杀敌,各斩一将,皆有大功。我已表奏讨虏(孙权),不日必有封赏。”
二将俱躬身道:“此役全赖程公筹谋赞画,指挥有方,我等不过附公尾翼而已,岂敢居功?”
程普一摆手,抚须而笑:“行了,你们也别故作谦逊。鏖战一夜,将士们也都乏了,今夜好生休息。传令下去,兵不解甲,马不卸鞍,和衣而卧,枕戈待旦。多加留意江面,一旦有警,立即撤兵!”说到后面,已是严声厉色。其威严之状,令宋谦、陈武这样的沙场勇将也为之悚然,诺诺而应。
四月中,有月,色甚淡,宛若隔了一层薄纱,朦胧得象情人的眼眸。
臧霸却没有这样的诗情画意,他的眼眸里,只有比夜色还浓得化不开的仇恨。
在幽暗的丛林另一边,张辽正认真听取哨探的禀报:“……敌军巡哨不少,但多沿江岸巡逻,咱们这个方向不过七个明暗哨而已,已有弟兄去解决了。敌营匆匆筑就,看情形没打算长驻,只挖了浅壕,布了竹签。拒马、鹿砦都没有,不过营栅扎得很深而且绑得很牢固……”
张辽淡淡道:“程普是军中宿将,哪怕是临时扎营,也一丝不苟,没有拒马鹿砦,那是因他们此次是轻装夜袭,未带辎重……怎么样,能拽倒么?”
那哨探队率用力点头:“将军放心,这几排木栅,还未放在咱北地健儿眼里。”
张辽拍拍队率肩膀:“好,去吧。”转身走向臧霸。
臧霸正与他的几个扈从将抹在刀戟面上掩盖反光的泥垢刮掉,刀锋重现之际,就是饮血之时。
“文远,待会进攻时,我要第一个冲锋。”臧霸舔了舔刀锋,刀身犹带着泥土的腥味,直浸心底。
张辽凝视前方,少倾,点点头:“宣高可以上马了。”
张辽话音刚落,前方数十步外,人马俱伏于丘陵后的一队骑士解开战马嚼笼,翻身上马。随后轻轻一拍,四蹄蜷伏的战马扬首甩鬃,直立而起,发出解脱束缚的长嘶。
下一刻,铁蹄轰隆,山河震撼,烟雾腾腾,骑影幢幢。
原本一潭死水的江东军大营,如同高空抛下一块巨石,砸得水花四溅,滚涌翻腾。
溶溶月色下,三十余破障骑士从高坡俯冲而下,如龙卷风般跃过陷阱、绊索,突破哨桩,瞬息杀到江东军大营。而此时江东士卒大都尚未反应过来。
骑士们并未趁势踹营,而是勒马侧驰,同时扔出手里的索套。
嗖嗖嗖嗖!三十余条牛皮韧索飞出,无一落空,准确套住一排营栅木桩上端。不等江东士卒挥刀砍索,或放箭攒射,骑士们一齐掉头,打马如飞。当松弛的绳索抖得笔直时,木栅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长鞭激响,烈马奋蹄,三十余马力奋力拉拽之下,一侧营栅终于吃不住劲,轰然倒下,将原本用于阻敌的壕沟、竹签尽数砸没,反而铺出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来。
营栅一破,百余骑兵,数百劲卒从夜雾中涌现,自丛林中、丘陵后冲出,杀声震天。
臧霸一马当先,势如狂飙,长刀高擎,大吼如雷:“宋谦!陈武!你爷爷臧霸杀回来啦!速速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