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大会蹛林。
天空蓝得如洗过一般清澄明亮,朵朵白云点缀其间,令人心旷神怡。晴空之下的草原,绿得发蓝,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就在这片最肥美的草原深处的饶乐水畔,鲜卑各个帐落头人川流不息地向轲比能部通报生口、奴隶、牲畜数目,同时将部族中犯偷盗、奸邪、杀人之罪的部众押送牙帐,择日杀之祭祀。鲜卑人没有文字,也没有法律,刑律很简单,偷盗者死!杀人者死!除了这两项,其余犯罪,最多只关押十几天,等蹛林大会结束,释之并归。
这样的盛会,当然不会少了边境往来的汉商、胡商。这样难得的聚会,正是做大宗买卖的好时机,嗅觉灵敏的商人如何会放过。鲜卑人忙着处置部落中大小事宜,而请来的观礼客人,自然就是商人们的最佳顾客了。
马悍与田豫率汉戈骑兵正沿河缓行,谈论着昨夜与鲜卑人及乌丸人敲定的条款。末了,田豫问道:“鲜卑人将在两日后告天祭祖,我们是否待礼毕便回寨?”
马悍沉吟一会,道:“邢使君之意如何?”
田豫道:“使君亦是待礼成即返。”
马悍笑道:“那好,到时一起走,路上也好多多向邢使君讨教。”
田豫欢喜道:“正该如此。我闻使君有意表奏朝廷,表彰惊龙护汉民之功,并请朝廷将汉戈部之民转置别县,让惊龙兄出任县尉之职……”
马悍笑而不语,说实话,汉戈部内老弱太多,还真不适合在塞外长居,能内迁郡县,自然是最好不过。县尉嘛,似乎也不错,记得公孙瓒也是以县尉起家的……
二人正谈笑间,前方迎来一队人马,远远便向马悍行礼。定睛看去,却是乌丸人,个个挎刀背弓,毡帽披甲,为首几人有点眼熟……嗯,好像昨日见过,是乌丸左谷蠡王楼班的护卫。
重重护卫遮蔽后方,传来一个年轻的笑声,证实了马悍的猜想。
“哈哈!巧了,又见到漠北第一勇士了。”楼班那张圆圆的脸蛋从护卫身后挤出来,向马悍绽放一个笑脸。
“漠北第一勇士?我?”马悍有些啼笑皆非。
“对,就是你!”楼班认真说道,“昨夜你轻易击败苴罗侯帐下勇士洛邦,向各部大人证实了你屠罴破军之勇。鲜卑轲比能部第一勇士布陀为你所杀;乌丸乌延部第一勇士黑罴兄弟亦命丧你手。大家都承认,在漠北,没有比你更勇猛的战士。所以,你现在就是‘漠北第一勇士’。”
乌追与汉戈骑兵听得兴奋不已,齐齐举刀高呼:“漠北第一勇士!漠北第一勇士!”
声响传至远处,惹得许多商人与部民纷纷回首,不知是什么情况。
马悍脸色一整,道:“其实我不想当什么漠北第一勇士,要当,就当塞上第一勇士。不知道鲜卑步度根部,还有匈奴屠各部,湟中羌人那里,还有什么勇士,一起来就好了。”
楼班与诸护卫听得一愣一愣的,好一会才大笑并大赞豪气。
马悍方才所说的,都是大汉朝野公认的悍勇之士,语出自议郎郑泰对董卓所说的话:“天下之拳勇,今见在者,不过并、凉、匈奴屠各、湟中义从、八种西羌,皆百姓素所畏服,而明公以为爪牙。”
楼班更是笑道:“为何不说当天下第一勇士?”
马悍嘿嘿一笑,心道,老子可没那么自大,这个名号现在还在吕布手上捏着呢。
楼班这时已将目光转到马悍的豹弓上,颇感兴趣:“不知勇士这张弓如何?”
马悍取下红外线瞄准器,将弓扔给楼班。
楼班接过一看,此弓臂成锐角,而非圆弧状,讶然道:“这是步弓,为何不用骑弓?”
马悍耸耸肩:“我也想用骑弓,可惜没有称手的。”
楼班这时已试着持弓张弦,随着弓弦渐张,他那微黑的圆脸开始涨红;弓弦咯吱吱响,他的指关节也在变白……终于,弓被弦张满,而楼班已面如渗血。
缓缓松弦,让弓恢复原状后,楼班微喘着将弓递还马悍,目光尽是钦佩:“我的从兄塌顿,可张五石弓,本以为是天下罕有,未料想更有强中手,单凭此弓,便可称漠北第一勇士。”
楼班说着似乎想起什么,眉头一扬,道:“其实鲜卑人倒是有一把好弓,只不过,那把弓只有神才能用。”
马悍对鲜卑人能制出什么好弓本不抱希望,但那句“神才能用的弓”,却引起了他的兴趣。
楼班见勾起了马悍的兴趣,也得意起来,一挥手道:“走,我带你去看看。”
一路上,楼班才慢慢说起这把号称“神才能用”的弓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把流传了近三十年的鲜卑镇山之宝,说到这把弓,就不能不提到“鲜卑”这个名称的由来。鲜卑就是“瑞兽”之意。而这个“瑞兽”,指的就是角端牛,这是一种后世已灭绝的物种。
由于角端牛的角乌亮硕大,质地坚韧且弹性极佳,鲜卑人常以之制弓,是为角端弓,与秽貊人的貊弓齐名。角端弓固然是上佳好弓,但还在正常范围内,直到五十年前,一头变异的角端牛出现。
说变异,那是按后世的说法,而按鲜卑人的说法,那是神迹。角端牛所长的角,正常有黑、灰、靛、棕四色,纵有不同,也不过颜色深一点或浅一点而已。而那一头变异的角端牛,所长的角,竟是血红色,鲜艳刺目,望之惊心。
这只被萨满神师定为“异兽”的角端牛,因其异相而被重点保护,活了整整二十年,才寿终正寝。死后被葬于祖灵旁,那对血色异角,则被制成一把弓。弓尚未成,制弓匠惊骇发现,弓上下臂出现两圈螺旋纹,望之如血色眼眸,令人战粟。而且血角坚韧异常,弹性极佳,超出寻常角端甚多,可制成石力极高的弓。
萨满神师认为此弓用之不详,当时的鲜卑大人檀石槐便下令将此角制成十二石超强硬弓,远远超出人力可使用范围,以之供俸祖灵,谓之神兽弓。而在漠北大草原,各部落牧民,则称此弓为“魔瞳弓”。
魔瞳弓!十二石!马悍也不禁暗吸一口凉气,是自己这把豹弓的一倍啊!七百斤拉力的强弓,这世上有人能用得了么?
乌追也道:“属下也听说过这个魔瞳弓,从制成之日起,历任鲜卑大人,如檀石槐、魁头、步度根、轲比能、素利、弥加,包括素以勇力著称的乌丸王蹋顿都试拉过,却无一人能使用。”
楼班点点头,同意乌追的说法:“吾兄的确试拉过此弓,可拉满,但他私下对我说,顶多拉满三次便力尽,不足以射矢。”
楼班与乌追等人的话,更令马悍对这把弓的兴趣大增,这是一把怎样的弓呢?
在大鲜卑山余脉,一座山道崎岖、丛林密布的山冈上,有一座插着白色幡旗,用白色石头修砌成,挂满各种异兽头骨的穹庐,这便是鲜卑人的祖灵之地。平日里有两个萨满祭司、十个鲜卑侍者、三十个鲜卑游骑护卫。
祖灵之地,除了有重大祭典或重要人物来访,等闲人是禁止进入的,擅入者杀无赦。如果是马悍只身前来,那就是擅入者,但与楼班一道前来,那就是重要人物了。
楼班的身份,不在轲比能之下,那两个祭司,便依拜见本部大人的最高礼节参见。听闻楼班来意,这两个脸上涂满各种垩粉颜色,基本看不出长什么样的祭司面有难色:“神弓尚未装置新弦,亦未训弓,只怕难以令贵人满意。”
弓若久置不用,必须松弦保养,这一点,与乐器同理。魔瞳弓是礼器,基本上就是能看不能用的,所以平日并不上弦,只有在祭祀或观礼之时,才重新上弦训弓。
所谓训弓,就是利用调节弓弦松紧、空弦拉放的手法,使松弦太久的弓,重新适应拉力,避免因骤松骤紧,损伤弓体。
寻常的弓,找一个训弓匠不难,但这把魔瞳弓就不一样了,非力士不足训弓,而现在合适的力士型弓匠还没到位。
楼班听罢,转头看向马悍,目光隐隐有几分期待:“不知马部帅之意……”
马悍淡淡一笑:“训弓,我还是懂得一点的。”
不得不说,楼班的面子实在够大,而这把弓在外名气很大,但在祖灵,也不过一祭器而已。所以,在祭司引领下,马悍与楼班得以进入穹殿,见到了这把传说中的魔弓。
这是一把红黑相间,弓臂粗如儿臂,以百年柘木与血角叠压而成的角弓。弓体光亮鉴人,弧线流畅,无论是视觉还是触手感觉都十分舒服。正如传言一般,在上下弓臂两侧,清晰显现出两个红黑相间,极似血眸的轮圈,纵使经过数十年岁月浸蚀,依旧清晰可辨。在这充满灵异气息的鲜卑人的祖灵殿里,看到这样一把诡异的血弓,怎不令人心头发寒?
由于还未上弦,弓身展开呈“c”型,长约五尺(约1.2米),一旦上弦之后,弓体收缩,变成“b”形,可缩短为一米左右,正是标准的骑弓长度。
马悍取弓在手,入手沉坠,估计不下二十斤。马悍向侍者索来此弓专用的,粗若拇指的金丝胶筋弦,一手压弓臂,一手绷弦上弦。
那祭司与侍者齐声呼道:“此弓强硬异常,非数力士无以压弯上弦,这位贵人……”
话音未落,马悍已将弓弦勾挂上弓臂,旋扭金属扣拧紧。
在两个祭司与众侍者瞠目结舌中,马悍已将弓弦反复调整,感应到弓臂已适应拉力之后,将弦调至最佳松紧度,开始轻拉慢放的训弓。
“差不多可以了,谷蠡王要不要试试?”马悍将弓递给楼班。
楼班此行,也正是想试试这把传说中的超强弓,欣然接过。先在两根手指缠上皮套,然后气沉丹田,双足张开,双臂水平,形如抱月,缓缓拉动——弓弦咯吱吱绷响,弓臂渐弯,而楼班的脸也越来越红,最后甚至胀成血色,与弓体颜色倒是蛮相近了。
弦张至半时,楼班终于顶不住,猛然松弦,额角见汗,气喘吁吁,将弓交给马悍:“不行了,果然不是人能用的弓啊!你来试试。”
马悍接过,大步走出祖灵穹殿,来到东面一处悬崖边,在楼班与诸祭司侍者的惊骇目光中,抽出一支铁镞箭,搭箭上弦,深吸一口气,缓缓举弓指向苍穹。
长空之下,悬崖之巅,一声鸣镝,箭穿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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