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丸人祭天祭地祭祖灵,这些都不关马悍的事,这种仪式,不是乌丸人是不可以参加的,甚至连看热闹都不能。马悍自然也没这个兴致,他只是来参加楼班的登位典礼,给予某种支持,最好订下一份盟约。乌丸人的强劲实力,连袁绍都要拉拢,更别说马悍这位近在咫尺的辽东太守了。
是夜,新任单于楼班于王帐内大宴宾客,置酒食,赏歌舞,好不热闹。
马悍坐于楼班之左,无论大汉还是匈奴、乌丸习俗,俱以左为尊。而左谷蠡王蹋顿,就只能屈就右首下座了。
酒过三巡后,楼班向马悍提出,愿以财物或人口,与辽东兑换马镫与马掌。
楼班这话一说出口,蹋顿、难楼、苏仆延、乌延、骨进、苴罗侯、包括南匈奴的左骨都侯都支楞起了耳朵,因为这是在祭祀时,诸豪酋君长达成的一致意见。
时隔三年,尤其是那神秘的铜面人多方刺探白狼营情报后,白狼军的马镫与马掌已不再是秘密。这一点,也不出马悍意料。他最初只期望能保持这个优势一年,而现在已保持了三年,完全超过最初预计,已经很满意了。眼下的白狼军对乌丸、鲜卑已形成战力优势,而依托辽东的巨量人力物力优势,胡人的战斗力与白狼军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所以,他并不担心装备了新式马具的胡骑会对白狼军造成威胁。与其担心这个。不如大力开发新武器,加强训练,提高战斗力,始终保持对异族的领先优势,这才是王道。
嗯,愿意以财物与人口换么?财物倒也罢了,人口么,倒正中下怀。不过,也不能太便宜了乌丸人。
马悍笑道:“能为大单于效劳,固为悍所愿也。只是我白狼军新扩。对马具所需量极大,而且辽东匠工不多,技艺亦不如中原匠人。故所制之马具只勉强敷用,不足进献大单于……这样吧,悍愿提供铁料三万斤,做为大单于登位之贺礼,如何?”
楼班也知马悍说的是实情,当下与蹋顿及三郡乌丸诸王商议一阵,扭头看向马悍时。满面笑容,拱手称谢。
乌丸人并不缺少匠人,他们掳掠中原人口不下十数万,其中各类匠人自然不少。马镫马掌也不是什么高难度的活计,有经验的铁匠看个囫囵就能打造出来。眼下乌丸突骑中,就已装备了不少铁质马镫,但更多的是木质马镫。而马掌则装备得更少……之所以如此,原因很简单,胡人缺铁!
在乌丸诸部中。除了各部首领直属的骑兵能使用铁质武器及铁镞,其除牧兵(半牧半兵性质的牧民),能用得起青铜箭镞就很好了,更多用的是骨镞、石镞。胡人缺乏各种军事资源,这是他们永远的软胁。所以能得到三万斤铁料,对楼班、蹋顿等诸王而言,与直接送马具也差不多,只是多了几道工序而已。
楼班开怀之下,自然也知道投桃报李,开口道:“孤感马君诚意,愿以五千金及三千丁口相赠,请马君万勿嫌弃。”
马悍含笑道:“三千丁口很好,辽东地广人稀,丁口多多益善……不如这样,大单于收回五千金,将之换成汉奴万口如何?”
一金换一个汉奴,看起来不错的样子——楼班眉花眼笑。
三斤铁料换一个汉奴,这买卖倒也划算——马悍也满意而笑。
汉奴还能换铁料?一众胡酋顿时蠢蠢欲动,纷纷上前谈买卖,愿将手里的汉奴兑换。马悍倒也是来者不拒,不过价码明显抬升,非青壮不要、非匠人不要,而且咬死三斤铁料换一人。
青壮奴隶与工匠,对任何一个部族而言,都是金字塔基最坚实的一层,这个基础一旦被抽掉,上层建筑就会轰然坍塌。马悍的居心或许有些部族看不明白,但本能拒绝这样狠的杀价。结果一翻讨价还价下来,最后除了刚刚从潞河大战与鲍丘大战中获利甚丰的乌延、苏仆延、素利、厥机等,各以三千青壮汉奴换得千斤铁料,其余诸胡酋所得寥寥。
年过五旬的乌丸老王难楼,看到马悍与诸部首领热火朝天谈交易,惊讶之下连连摇头,低声对楼班道:“我跟汉朝二千石以上的高官打过交道的不下四、五十个,上至州刺史,下至都尉、司马,有文有武,却鲜见有如马君这般锱铢必较者。若非知悉此君崛起于行伍,几疑其出身商贾。”
马悍当然不是小气之人,但他的大方,不会以这种廉价方式展现给胡人。那种死要面子,丢尽里子,勒紧裤脚带,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他向来是嗤之以鼻。不过,没占到便宜的胡人,显然有些气急败坏,看向他这位辽东太守的眼神,就有些不善了。
马悍却不在意,他来这既交朋友,也树仇敌,绝不当好好先生。
蹋顿眼见时机成熟,当下持一羊角杯,走到马悍面前,细细的眼睛一眯,将装满酷浆的羊角杯向前一递:“不知孤之侧阏氏可安好否?”
蹋顿此言一出,王帐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而苴罗侯、乌延、苏仆延、王寄等人眼睛一下似点燃了一簇火。
马悍却不接杯,也没看蹋顿,而是扭头问楼班:“大单于何时娶了侧阏氏?我怎么不知道?而且,为何大单于的侧阏氏却要问我?左谷蠡王的问题真是奇怪啊!”
马悍说到后面,这才转过脸来正对蹋顿,将“左谷蠡王”四字咬得很重。
饶是蹋顿心如磐石,臂如铁铸,也不禁颤抖了一下,羊角杯里的酷浆泼出少许,脸上像挨了一记耳光,火辣辣地难受。
楼班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侧阏氏。只有单于的侧室才能有这称号,在昨日以前,蹋顿这么说是没错,但到了今日,单于已换人了,再这样说就不妥了——大大的不妥。
虽然王帐里人人都知道蹋顿只是说漏了嘴,并无他意,但是……习惯性思维真是害死人啊。
本想挤兑马悍,却被搧了一记耳光,众目睽睽之下。蹋顿这口气若是咽下,他在部族里也不用叫字号了。当下黑着脸道:“好,那就别弯弯绕绕了,直说吧,那袁氏宗女值多少丁口?俱是青壮匠人。”
蹋顿说到“青壮匠人”四字时,也咬得很重。
马悍只淡淡道:“此女已是悍之侧室,千金不易,万口不换。”
袁圆这位袁氏宗女的政治意义虽然已剥弱了许多,但在袁绍再遣女联姻前。她依然有着不容忽视的作用,蹋顿想要回去,门都没有。
蹋顿一仰脖子,将杯中酷浆饮尽。粗砺的手掌一紧,生生将坚硬的羊角杯捏裂,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既如此,就按规矩来……来人。传铁兽。”
不一会,帐外传来铿锵甲叶声与沉重的脚步声,随着帐帘一掀。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王帐下。
这是一个全身披挂着乌丸人中罕见的鱼鳞铁甲与铁盔的雄壮猛汉,半张脸几乎全被浓密的褐色胡须掩盖,只露出一双凶光四射的眼珠。整个人包裹在铁甲中,目光如兽,果然是一只“铁兽”。
马悍身高近一米九,已经很高大了,但目测此凶汉比他还高几分,体形更是粗了一圈。这样的猛汉,即便是在普遍出勇士的乌丸人中,也是不多见。
那铁兽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蹋顿面前,垂首致礼——因其身披重甲,只能做这个简单动作。
蹋顿一指,淡淡道:“这是孤新收的一个野奴扈从,他将代表孤夺亲……”
蹋顿淡淡扫了马悍一眼,他是亲眼见过这个人空手毙罴的,纵使他自负为乌丸第一勇士,也不敢与连熊罴都能活活打死的人放对。他之所以让这个全身披甲的“铁兽”上阵,既不是觉得这野奴配当马悍的对手,也不是认为仅靠一套甲具就能挡得住马悍的暴击。而是谅马悍不会下场,只能另派他人代替,如此便有机可趁。他对这“铁兽”很有信心,相信马悍帐下绝难有匹敌的勇士。
蹋顿没算错,在这样的场合,马悍肯定不能亲自下场,不顾身份与一野奴争斗,除非蹋顿亲自下场——但这显然不可能,一个太守,一个左谷蠡王,为夺亲大打出手,传出去太不象样了。让手下上场,是最合乎情理的。
铁兽么?看上去很有料的样子……马悍也对随侍的扈从道:“传杨继。”
马悍这次倒真是没带什么猛将来,但临出发前,乐进向他推荐这个击伤公孙续,并夺其盔缨的广陵勇士。马悍对这个少年勇士也颇有印象,稍稍试了试此人的身手,便欣然任命其为白狼悍骑队率。
杨继出现在王帐时,乌丸诸酋无不晒笑,这两人的身高与体格相差太悬殊了。
马悍也不废话,向铁兽一指,对杨继道:“敢战否?”
杨继淡然一瞥,收回目光,向马悍重重抱拳躬身:“不过多几斤血与肉而已,如何不敢战!”
马悍大笑:“好,我便以此刀赠你,切肉放血。”将随身佩刀取下,递与杨继。
杨继叩谢接过,拔刀出鞘半截,眼睛放光——刀身铭文四字“百炼清钢”,这正是蒲元献给马悍的宝刀。
马悍将此刀赐与杨继是有用意的,以这铁兽的体形来看,杨继与对方根本不是一个量级,倘若乌丸人提出角牴,杨继怕是败多胜少。所以马悍不等蹋顿说话,先发制人,将随身佩刀赐与杨继,挑明了以兵刃决胜负。
那野奴明显听不懂汉话,待有人将马悍与杨继的对话翻译给他听后,这铁兽顿时暴怒大吼大叫,一把抓过随从递来的八尺铜杖,就要扑过去。
蹋顿大声喝止,然后在楼班的首肯下,移案出帐,在帐外观看这场明为夺亲,实为挽回颜面声望的一场决斗。
听闻有决斗,而且还是夺亲,许多在帐外围着火堆喧闹唱跳的各部族牧民都围拢过来,越聚越多,场面喧嚣。
杨继凝视手里发出青蒙蒙寒气的百炼刀,再看看对面那只铁兽手里粗若儿臂的包铜坚木杖,嘴角渐渐露出一丝笑意,心下有了决断。
在楼班示意下,号角呜呜吹响,决斗开始。
这名为铁兽的野奴早就按捺不住,一听号令,大吼一声向前猛扑,身披重达数十斤的重甲,仿佛不受影响一般,挥杖横扫。
以决斗双方的体格、兵器来看,铁兽必是主攻,以力取胜。而杨继必是闪避,先消耗对手体力,再趁隙反击。
果然,杨继向后跳开,铜杖从胸前尺许扫过,激起的劲风,令他呼吸一紧,眼睛差点睁不开,可想见这一杖之猛。
蹋顿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这个野奴虽然体格粗壮,又披铁甲,但动作绝不笨拙,反而相当敏捷,堪称力量与速度并举的勇士,否则他岂会选中此人为自己夺亲?这个小个子,以为靠闪转腾挪就能躲开,呵呵,且看你能躲得几时……
铁兽一击落空,顺势回手,横扫变直劈,当头砸下。变招迅速,劲风呼啸,金光闪耀,其势沛莫能御。
当所有人认为杨继必避其锋芒,向后退却时,杨继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竟不躲不闪,一手握刀柄,一手托刀背,悍然硬架。
铮!火星四溅,执刀的双手虎口震裂,鲜血涔涔。而铜杖的杖头竟被生生削断,断杖从杨继鼻尖前扫过,重重砸在他的脚尖前数寸,吭然有声,陷地盈尺。
就见杨继踩着断杖纵身跃起,双足交错如登梯,踩臂、上肩,一路飞踏而上,竟攀跃到铁兽头顶,双手反握百炼刀,凌空奋力刺下。
铮!嚓!
刀尖刺穿铁盔,贯入铁兽硕大的脑袋。
“嚎——”吼声如兽,撼天动地。
杨继也不拔刀,弹身跳下,向马悍拜倒:“主公,杨继幸不辱命。”
身后嘭地一声大响,尘血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