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四,选锋军刚渡过盐难水,就迎来了一群高句丽官员,为首自称高句丽大对卢娄衍,奉表向大汉辽东军谢罪请降。
马悍出征前已做过充足的功课,知道这“大对卢”,就是高句丽国的百官之首,相当于汉朝的丞相。一国丞相,纡尊降贵(当然,在大汉二千石高官面前,算不上什么尊贵),奉表请降,果然够诚意。
高句丽如此低姿态,马悍也不为已甚,当下扎营于盐难水右岸,接见高句丽官员。
既然是请降,高句丽人当然不能空手而来,什么牛羊酒水、谷米鲜果等劳军之物,外加进献给辽东太守的厚礼,一样都不能少。别人打到自家门口来,还得低声下气赔罪请求原谅,并送上酒水犒劳,高句丽人那种凌弱畏强的恶奴本色,显露无遗。
高句丽大对卢娄衍,是一个五十开外,保养得宜,高冠白衣的宗室贵族,自称是来自桂娄部大加的古雏雅(宗亲),也是二王子伊夷模的岳父。
就在马悍的中军帐内,双方展开投降与受降谈判。语言方面是不成问题的,无论是夫余人还是高句丽人,其国大小官员都以汉语为官方通用语。交流方面完全无碍。
既然是谈判,而且手里握着最大筹码,马悍自然不会白白浪费,当下先发制人,拍案怒斥高句丽军忤逆犯上。罔顾属国职份,屡犯上国。今次更打破边境二十余年之安宁平和,犯边入寇,孰不可忍。辽东大军为保境安民,故提大军薄城,施以严惩。以儆效尤。
面对辽东太守的雷霆之怒,娄衍边擦汗边一个劲谢罪喊冤,言道这全是大王子拔奇擅自所为,决非本国之意,其所率之军亦为其所掌私兵。非是国兵,最后更声泪俱下:“小国之君方薨,殡椁刚封,岂有妄动刀兵之理?更何况还是入寇上国。实为大王子擅专,非二王子及本国诸臣工之意。望使君明鉴啊!”
马悍点点头:“听上去倒也在理……”
娄衍连忙道:“是极,便是如此……”
马悍抬手打断道:“大对卢口口声声说是拔奇擅专,擅自发兵寇边,又言是其所掌私兵——那我来问你。拔奇是不是贵国大王子?”
娄衍点头称是。
“贵国先君是否驾崩?”
娄衍再点头,以袖掩面,满面悲戚。
“那拔奇是否就是一下任国君?”
娄衍习惯性刚点了一下头。旋即猛然抬头,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急忙否认:“继位之事未定……”
马悍毫不理会,挥手打断娄衍话头:“拔奇既为长君,不就是下一任国君?他的举动岂非代表着高句丽的国家行为?”
娄衍无言以对,面色变幻。最终似是做出决断,向马悍长长一鞠:“大王子骄横不肖。向为国人所诟;二王子贤德明达,甚有贤名。吾国上下。决意奉二王子为国君。此次拔奇犯边之事,待新君登基之后,将具表奏呈汉家天子谢罪,请使君转呈。”
马悍冷冷盯住娄衍,一言不发,直到娄衍面色苍白,汗出如瀑,几乎站不稳时,才冷然道:“我大军跋山涉水,千里跃进,为的是给入侵者一个永志不忘的教训。如今刚开了个头,足下一张谢罪表就想把我们打发了么?”
娄衍慌忙道:“不敢、不敢,敝国将量倾国之物力,为太守接风洗尘,并犒劳大汉天军。贵军此次行动所耗费军资,敝国将倍偿之。”
既认打,又认罚,高句丽摆出这般低下姿态,马悍还能说什么,于是他提出两个要求:“一、遣一使者至纥升骨城,传喻守备军,令之解除警备,撤下一半兵力,以解我军后顾之忧;二、高句丽新君——我不管是拔奇还是伊夷模,必须亲奉谢罪表前来本营,以示诚意。”
第一条娄衍表示没问题,至于第二条,他无权代新君决定,只有回去后向新君请示,再予答复。同时娄衍也提出请求,放还被俘的四百余高句丽军兵。人家爽快,马悍自然也不拖沓,自是同意了。
次日,高句丽使者前来回复,新君同意亲至大营,奉表谢罪,时间定在明日。
新君登位,哪有那么快的?马悍心知肚明,高句丽人玩了个小花招,伊夷模多半还没登位。如此一来,他便是以王子的身份奉谢罪表,这样在国人面前,也算有个交待。不过马悍也没点破,伊夷模以什么身份来都不重要,因为……
当日,马悍以免除高句丽新君来回奔波之苦为由,拔营西进,至国内城二十里外一片平野处,重新扎营。高句丽人自然也知道,马悍此举意在威慑。但还别说,高句丽人就吃这一套,要不怎么一听拔奇大军一战而灭,就慌不迭奉表谢罪呢?
马悍的选锋军不多,左右不过八百骑,但加上后续大军及夫余军却足有六七千之众。而高句丽常备军不过万人,却分散在方圆两千里的东、南、西、北四面,用以防御乐浪、辽东、玄菟、沃沮、邑娄,以及死对头夫余。国内城及其卫城丸都城驻军不过五千,眼下又被拔奇葬送了二千精兵,整个高句丽王都只有三千兵力守卫,如何还敢与辽东白狼悍骑及凶悍的胡骑叫板?
六月二十七,后方传来消息,夏侯兰率中军已至盐难水。正准备渡江。乐进的白狼步骑前锋已抵进当日马悍袭取拔奇处。而纥升骨城守备军也在使者令喻下撤下过半,余下百余兵卒,纵有险关危城可恃,奈何兵力太少,除了自守。再无阻截之力。
同日,高句丽二王子伊夷模,以新君的身份,携大对卢及众官员,在五百步骑锐士的护卫下,正向马悍的辽东军大营奔行而来。
……
马悍一早就携数十扈从攀上大营西侧。高句丽人称之为七星山的危岭,登高远望,长白山脉,莽莽苍苍,鸭绿江水。滚滚东流。在鸭绿江右岸,禹山之下,一座样式奇特的土城,引人注目。
说它奇特,是因为这座城池并不像大汉的州郡县城格局,反而像是一座金字塔——没错,马悍第一眼看到这座城池时,脑海里闪过的三个字。就是金字塔。
此城略呈方形,墙基为石条垒砌,城墙为土筑。东墙最短。约五百米,北墙最长,约八百米,其余西、南两段城墙,在六、七百米间。全城周长约六里,逐层内收。城内套城,层层增高。细数足有四层之多,远远看去。的确很像金字塔。但金字塔只是陵墓,而此城却是警戒森严的都城。各城墙每隔一定距离构筑有马面,四角设有角楼,有城门六座,南北各一,东西各二,均设有瓮城。
这座奇特造型的城池,就是高句丽王都——国内城。
而真正令马悍警惕的,并不是眼前的国内城,而是西面丸都山上的尉那岩城。
距国内城五里之外,有一海拔六、七百米的高山,名丸都山,山顶筑有一城,名尉那岩城,与国内城守望呼应,为其军事守备城。
尉那岩城始建于西汉元始三年(公元3年),高句丽从纥升骨城迁都到国内城,同时筑尉那岩城为其卫城。
马悍从俘虏口中详细了解这座卫城的守备情况,感觉上比纥升骨城还难攻取。
此城北高南低,沿山势起伏而筑,东、西、北三面城垣外临陡峭的绝壁,城内为平缓的坡地,呈不规则的四边形,形如簸萁状。城周长与国内城相近,俱为六里,亦有六座城门,均有瓮城。一般情况下,只能从东、南二门登山入城。
从马悍所在的山顶望去,但见丸都山间一条羊肠小道如攀附山岩的古藤,自山顶垂到谷底,在山岚雾气间时隐时现。虽是远观,也能深切感受到那种即使千军万马,也只能拥挤在小道依次而上的窘迫。而高句丽人只需在南门放上一队军卒,便可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效。
高句丽人对他们这两座都城十分自豪,即便已成阶下囚,高句丽败卒在面对马悍的询问时,也不无骄傲地说道,纵有千军万马,也攻不破他们的国都与卫城。
国内城与尉那岩城当真坚不可摧么?答案绝对足以打肿高句丽人的脸。
拔奇寇边,固然有马悍新得辽东,政权未稳,以及内鬼带路党的缘故,但即使没有这个因素,按照固有的历史进程,此事件同样会发生。
在原来的历史上,拔奇寇抄玄菟后退兵,辽东公孙度遂遣使问罪,高句丽第十一代王,故国川王伊夷模上表谢罪。但不久之后,高句丽人故态复萌,再度寇边,打砸抢一通之后又退兵谢罪。从兴平二年到建安二年,高句丽人反反复复玩这一招,玩得那叫一个娴熟。终于,玩出火了。
建安二年(197年),被玩得火大的公孙度派遣张敞与公孙模,率数万大军远征高句丽。连番大战之后,高句丽惨败,国内城被焚毁。伊夷模不得不于次年扩建尉那岩城,更名为丸都城,作为临时都城。并于建安十四年(209年),正式迁都于丸都,这便是高句丽第三个都城。
那么这个第三都城的命运又如何呢?
时间过了半个世纪,正始三年(242年),曾一度归服的高句丽第十三代王东川王位宫反叛魏国,发兵攻略辽东的西安平,数年前他曾在安平口一带与来自南方的吴国使者接洽。位宫的举动当然激怒了魏国,魏廷下令幽州刺史毋丘俭率大军征剿。
正始六年(245年)曹魏之幽州刺史毋丘俭将大军步骑万人讨伐高句丽,先后在沸流水、梁口两度大败高句丽东川王位宫,将号称有二万人的高句丽军诛灭一万八千余人,位宫偕同妻子及千余残兵逃窜往东沃沮。魏军随后攻陷高句丽的首都丸都城,将之捣毁。
这就是国内城与丸都城在原有历史时空的命运。
马悍并不清楚历史上公孙度与曹魏两度进击高句丽之事,但有一点却再明白不过,有如此操蛋的恶邻,冲突是早早晚晚的事。辽东军征讨高句丽,也只比历史上早了两年而已。公孙度忍了两年,他马悍却是两天都不能忍,既然迟早都要打,那迟打不如早打。
辽东军大营传来悠长的号角声,一支整齐肃穆的骑兵军队出现在视野,各色旗幡,在原野的晨风中猎猎飞扬。
高句丽请降队伍,到了。
马悍长长地伸了个腰,犹如睡虎初醒:“伊夷模到了么?那么,好戏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