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都山上那一簇火光亮起时,被释放的四百多高句丽军卒刚刚来到国内城西门。守军正待一一甄别这些俘兵的身份,丸都山上的火光与浓烟,令城内城外俱起骚动,一时之间,谁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很快,马訾水畔传来的震天厮杀声,终于令守军与俘兵都明白过来——这是辽东军的陷阱,大王危殆!
远远奔来几骑,马上骑士俱是随大王前去谢罪的官员,此刻这几个官员满身血迹,面无人色,拚命冲着城上嘶喊:“快!快开城门,辽东太守击杀大王,传首诸军。此刻军心涣散,胡人骑卫已降,对宫卫反戈一击,大对卢亦没于乱军之中。辽东人快杀过来了!快开城门,把人放进去,再闭城自守,迟则不及!”
大王死了?!大对卢也死了?!连最精锐的宫卫骑卒也近半反叛了?!这晴天霹雳将西门守军与城外的俘兵们震得半天回不过魂来。待回魂之后,城上城下,一片混乱。俘兵们争先恐后往城门冲去,而守军也顾不得一一甄别了,赶紧把人放进来是正经,否则等到辽东军杀过来,这些刚被释放的军卒又要当俘虏了。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俘兵里突然传来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我等俱是大王子的部曲,眼下二王子身故。即位大宝者,只能是大王子。我们应当冲到宫槛处,将被囚禁的大王子救出来,拥其登基。兄弟们,一场大富贵就在眼前,万不可错过啊!”
这个声音宛若魔音一般,令混乱的场面为之一静,时空仿佛凝滞了两、三秒,下一刻,西门沸腾了。
“我等俱是大王子旧部。岂能坐视大王子身陷囹囵。”
“对极!快去救大王子,扶保大王子登位!”
“大伙儿快随我冲啊!”
无须什么政治头脑,只要智商及格就知道,眼下正是抱大腿的最好时机,这拥立之功,非同小可,那是几辈子都碰不上的好事。只须有人一点醒,谁不争先恐后。
先前那声音夹杂在乱哄哄喧嚷中,若有若无:“快去城门军械处夺取兵器。谁敢阻拦我等勤王就杀谁!”
起初只有附近的俘兵听到,跟着大嚷起来,随后越来越多俘兵齐声高呼“取兵器,共勤王。敢阻拦,杀无赦!”喧嚣震天,潮水般涌入券门。
西门守军相顾骇然,有那机灵的。悄然溜下城,携兵器随着人潮向宫城涌去。便是那西门守将,脸色变幻数番之后。也是一咬牙一跺脚,吩咐副守看好城门,自己也脚底抹油了。眼下天大的事也大不过拥立之功,守在这里就算击退辽东军,也不过是本份,能有多少功劳?而只要第一时间出现在大王子面前,表明效忠之意,这政治利益,哪里是傻站在这里能比得了的?
问题是谁都不傻,守将跑去表功了,副守也将城门侯叫来,令其守城,很快也玩起了失踪。城门侯脸色极为难看,两个上司自家走了不打紧,还拉走了几百军卒“勤王”去了,他手头只有不到二百人,这城门可怎么守?而且,他也很想去“勤王”啊!
正当城门侯纠结不已之时,蓦然看到城头涌现十余人,为首一个黄须壮汉边走拔剑……
城门侯大吃一惊,慌忙伸手按刀:“尔等何人?意欲何为?”身后数十军卒也纷纷拔刃挺矛,围拢上前。
呛!黄须壮汉拔剑出鞘,却不攻击,而是双手捧剑,向城门侯展示:“军侯可识得此剑否?”
城门侯定神看了一眼,脸色倏变,说话都不利索了:“这、这不是大王子的佩剑么?”
黄须壮汉咧嘴一笑:“正是。某乃大王子之近侍,得大王子赐剑,令某守住此门,勿令随二王子出城谢罪之臣工返回……军侯若觉不便,可率部曲入宫,大王子想必是很愿意看到的……”
一般能守城门的,那都是眼皮子活泛的,城门侯一听这话,自然心领神会。象这样涉及两位王子的权力之争,最好还是别掺和,好极了,咱也勤王去……若换在平常之时,纵使是有一把王子剑,还得有王子敕令、侍者令牌,方好交待。但值此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加上城门侯心如猫抓,生怕去晚了连汤水都没得喝,利令智昏,也顾不得许多,招呼了一群部属,急急而去了。
黄须壮汉长吁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冷汗,与十余个手下对视一眼,人人欣喜若狂,兀自不敢相信,如此轻易就控制了外城西门。
“下面,就看妹妹你的了。”黄须壮汉扭头望向最高处的王宫,喃喃说道。
这个黄须壮汉,自然就是夫余国君尉仇台。
……
马悍亲率数千大军,烈骑狂飙,雷霆千里,抱定着犁庭扫穴之志而来,岂会因一纸降书,一声请罪罢兵而返?按照马悍最初的计划,打算歼灭高句丽之精锐拔奇部之后,等全军汇合,围城强攻。
在这个时代,围城强攻损耗极大,这损耗包括大量物资与兵力,当然,还有时间。但马悍早有算计,他的二千白狼步骑,主要是督战与观战,合适的时候也适当参加。主要攻城兵力,来自于夫余人与胡兵,这些人死得再多也不会心疼。这也是马悍在听到尉仇台只带了一千多夫余兵参战,大发雷霆的原因。
马悍没想到的是,因王位之争,高句丽人不攻自乱,大军未至,敌军先降了。
此时马悍所部只有八百骑。自保有余,绝对无力进攻。如果他不接受伊夷模投降,非但自己要受到攻击,而且高句丽人也会有充足的时间加强防御,使辽东军攻城变得更为艰难。所以,他只能也必须受降。
但是,正如一甲子前,站在同样的地方,那个叫宫的高句丽王一样,马悍也玩了同样的招数。只不过。当初宫是诈降,而马悍,则是诈受降。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马悍因为追击太快,兵力过少,无法对国内城及时发动攻击,但也正因为兵力少,伊夷模才肯出城请罪。如果他在国内城下摆开五千大军,伊夷模敢出来才有鬼。
只是伊夷模绝对没想到。他要面对的人,别说有八百骑兵做后盾,就算只有一个人,他也敢杀给你看。当伊夷模出现在马悍面前的那一刻。他的小命就已攥在马悍手里,而伊夷模所恃的五百骑卫,根本无法令马悍有所忌惮。
当然,马悍是三军统帅。而不是一个杀手。杀一个伊夷模,只是让高句丽陷入混乱,并不能完全解决高句丽问题。他必须三管齐下。
第一管:猝然发动,击杀伊夷模。
第二管:奇袭尉那岩城,牵制高句丽卫城重兵。
第三管:利用释放俘虏的机会,挑动国内城兵乱。
现在看来,计划非常成功,而且还多了一份惊喜——当马悍击杀伊夷模之后,枭其首展示于五百高句丽骑卫之前时,非但令这支精锐彻底崩溃,更意外收获了二百胡骑宫卫的反水。
这二百胡骑来自当年伯固接收的五百余户辽东逃胡,多半为乌丸人,少量鲜卑人。而马悍所率骑军中,近半为胡骑,其中不少人与高句丽胡骑宫卫来自同一部族。之前搞联欢时,大家已互相攀交认亲,称兄道弟了。结果在群龙无首,大势已去之下,毅然反水,反戈一击,杀高句丽人杀得最狠——胡人狼性,可见一斑。
击溃五百宫卫之后,马悍立即兵分两路,一路三百胡骑加二百夫余兵,驰援尉那岩城。一路由他亲率百余白狼悍骑加二百胡骑(其中包括刚反水的胡人),疾扑国内城。只留百余人看守大营。
午末未初时分,马悍率三百骑出现在国内城西门,他看到了期待中的那张脸,准确的说,是那把黄胡子。
马悍大军到来,同样令尉仇台松了口气。他就这么点人,看守若大一个城门,还得稳住城门侯好心留下协助的一队守兵,真是压力山大啊!
轻松收拾掉那队守兵,马悍令手下换上高句丽兵的戎衣,侧耳倾听城内混乱喊杀之声,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望向尉仇台道:“令妹联系如何?这是最关键的一环,万不可出岔。”
尉仇台忙道:“已经联系上了,只要我们进入内城,小妹就会亲自带我们进入王宫。”
国内城四层分别为外城、内城、宫城及王宫。内外两层属居民区,宫城为官署区,王宫自然就是高句丽王室居所。若是在正常情况下,几百人马,别说是内城,连外城都别想进来,但在这一片混乱的局面下,一切不可能都变为可能。
此时国内城已彻底陷入崩坏,由四百降卒引发的大混乱,引起一连串连锁反应。先是外城西门守将、副守加入,在通过内城门时,又将守将拉下水,随后浩浩荡荡上千人冲击宫门。随着时间推移,许多闻讯赶来的官员、军卒、甚至市井之徒纷纷加入,每一个人都想在这场政治投机中分一杯羹。
宫门前喧嚣震天,“释放大君!”,“请大君主政!”之声甚嚣尘上。宫城内的守卫虽然格于职守,持械警戒,但一个个面色惊惶,目光游离,显然也有蠢蠢欲动之意。
拔奇恐怕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那么得“人心”。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身穿高句丽军服,队伍里更有货真价实的高句丽兵的马悍一行二百人(留下一百守外城西门),轻易穿过已是人走楼空的内城,来到城东一处宅第。
这里是尉仇台早年买的一处宅子,也是约好的会面之地。一个一袭白纱,年约二十七八,略有几分姿色的妇人,与尉仇台相拥恸哭。
这便是尉仇台的妹妹,夫余国的公主,高句丽国王遗孀?嗯,想必伯固娶她,只因其身份,而与相貌无关。
尉仇台携妹一同拜见马悍,马悍摆摆手:“时间无多,我想知道,王妃如何领我等入宫?”
高句丽王妃轻启朱唇:“走王宫秘道。”
马悍豁然而笑,秘道啊!还真是,哪个王宫会没有秘道?不管王国大小,任何一个上位者,都不会缺少这居安思危的意识。
一个时辰之后,被囚禁在宫槛的拔奇,在众臣的簇拥下,登上王殿。当他把屁股安放在那个朝思暮想的鎏金嵌玉掐银丝的辇榻时,脑袋还在晕乎,几疑发梦。待看到丹墀之下,分列两班,往日对自己不冷不热,只围着伊夷模打转的群臣,如今却是低眉顺眼,毕恭毕敬……
“哈哈哈哈……”拔奇忍不住仰天大笑,虎躯一振,手按印玺,踌躇满志,“都来齐了么?还有谁没到?”
确实还有些人没到,至于是非暴力不合作还是为乱兵所阻,就不得而知了。而诸臣也从拔奇那**裸的威胁语气中感受到,若错过此刻还没到的,就永远无须到了……
拔奇将目光投注在他的最大支持者,涓奴部大加仲连身上。
仲连会意,向殿上诸臣环施一礼,表情沉痛道:“二王子为辽东太守马悍诱杀,国失梁柱,君失贤臣。今辽东军煎迫甚急,当务之急,是尽快推举新君,颁诏平息动乱,整饬军备,御敌于国城之外。诸位以为如何?”
其余诸大加不管内心情愿与否,既然进来这王殿,就已经是承认现实并屈服了。听到仲连这么说,岂有不齐声应和之理?
拔奇按捺不住狂喜,迫不及待道:“既如此,我将以高句丽王储之身份,登位就任第十一世王……”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激烈而短暂的白刃交击及箭矢破空声,甚至有几支流矢飞入大殿。一连串的惨叫乍起还落后,一个悠然的声音入耳,听在拔奇及诸大加耳里,却似滚滚天雷:“抱歉抱歉,我来晚了。”
在拔奇与王殿诸臣目瞪口呆中,马悍施施然登堂入室,老友般向诸人打了个招呼:“大伙都在呐!好极,省得我一个个去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