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寒气逼人,而贾氏坞壁之下,却是一派热火朝天景象。五百余被掳的关中庶民,驱牛赶羊,终于抵达。依照前议,马悍也爽快将匈奴上百具尸首交还。这些死人在匈奴人眼里是宝,在他眼里却不过一堆腐肉,谁都不稀罕留着。
匈奴人退出二里之外,让出一个安全交换的空间。贾穆率百余护丁出坞警戒,贾访则率族人引导组织难民入坞。天黑城窄,牛羊乱窜,难民混乱,虽只五百余人,半个时辰竟只入坞近半。
夜空中传来一声鹰唳,信鹰返回了。不一会,陈行急步登城,向马悍躬身:“主公,徐都尉已攻破匈奴大营,火焚其辎重。”
贾诩一听,立即趋前俯身冲城下两个儿子大喊:“大郎,率护丁驱庶民入坞,所有牛羊尽弃之。二郎速退,一刻时之后,坞门关闭。”
这一下,坞壁下更是混乱不堪,不少难民被挤跌下壕沟,被木刺扎死扎伤,哀声一片。
马悍拍栏长叹,有时候,做计划很顺利,但实际执行总难免有偏差。自己的初衷是好的,贾诩的计划也很周全,只是百密一疏,没考虑到难民的素质问题,这也算是代价吧。
在贾氏护丁前拽后撵之下,二百多难民终于挤进坞壁。不少牛羊四下乱窜,奔入荒野,却已没人顾得上理会了。而摔下壕沟的难民。若自己能爬得动,赶在关门之前还可活。否则只有听天由命了。说到底,这终究是个乱世,能够让大部分人存活,小部人牺牲,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去卑望着一具具驮着尸体的马匹从眼前经过,面沉如水,心痛难抑。此番渡河勤王,他总共带来一千二百余骑。本想借机抱上皇帝大腿,并趁火打劫,大肆抄掠,没成想竟弄成这步田地。眼下全军不足七百骑,折损近半,所掠奴隶更被迫释放,还赔上数百牛羊……这让他回去怎么向大单于交待?其实仔细想想,开局还是挺好的,只是自打这个马悍出现之后,一切才都变了样。
马悍!你等着。我去卑不会放过你的!
去卑正咬牙切齿发狠赌咒,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奔来,几个巡哨的游骑大冷天跑出一头汗。脸色发白:“右贤王,大……大事不好!骊山大营起火,烧成一片……”
“什么!”去卑眼前一黑,差点没从马上栽倒。
骊山大营积蓄着他们这支军队的所有粮草、牛羊、帐篷、辎重……一旦被焚毁,只怕尚未等到黄河冰封,他们不被活活饿死,也得冻死!
“全军回营!”去卑发出受伤野狼似地惨嚎,皮鞭向坞壁门楼某处一指,“马悍!你等着。咱们没完!”
尽管知道去卑看不见,但马悍还是朝着他所在的方位无声挥挥手。嗯,算是道别吧。
……
回到居室。卸下沉重的铠甲,马悍洗了把脸,活动一下有点发酸的膀子。今日来回冲杀,锤死了不下于三、四十匈奴人,又与贾诩筹谋定计,算计得脑仁疼,要说累还真有点累。只是再累也不能上榻睡觉,他还得等,等徐晃与乌追的战报。至于那些难民的安排,自有贾氏兄弟处理,他不会事无巨细都管。
室外传来侍从的声音:“禀将军,有蔡氏僮仆求见。”
马悍整了整衣服,坐回正堂:“让他进来。”
一个看上去顶多十来岁,下巴尖尖,面有菜色的僮仆伏跪于地:“叩见右将军,我家娘子请将军前往本宅,当面致谢。”
蔡氏娘子?马悍在回来的路上,似乎听贾穆含糊提过一嘴,说是个寡居妇人。寡妇门前是非多啊,何况还是半夜相邀。那么,去还是不去呢?马悍摩挲着下巴,想想日间那惊艳一瞥,再想到明日自己就要启程东归,终于决定——去!
蔡氏宅院也在坞壁之内,而且距马悍下榻之处不远,在僮仆引领下,步行不过半刻即至。
这是一座很普通的小院,除了干净,并无任何多余装饰点缀。阶前立着一个瘦小的侍女,看模样比这引路的僮仆还幼,见马悍进来,慌忙跪地,将一双半新不旧,但浆洗得很干净的木屣捧到马悍足下。
待为马悍换上木屣之后,小侍女又缩回门边,寒风吹来,令她抱肩瑟缩。
马悍低头看了她一眼,摆摆手:“回屋回去吧,不用你伺候。”
小侍女嘴里嗯了一声,垂首不动。直到屋内传出一个清脆的声音:“采桑,你先退下,若有所需,自会召唤。”小侍女这才应了声诺,轻手轻脚退去。
马悍很容易就看出这小侍女与僮仆都是一脸营养不良的样子,估计没少挨饿,虽是奴婢,但举止有度,想必也是官宦之家。不过在眼下这个连皇帝都饥一顿饱一顿的年月,官员自不必说,奴仆么,没饿死算是命好了。
室内一灯如豆,映得一切蒙蒙胧胧,包括那个端坐于洁白薄席上的白衣女子,给人一种恍若梦境的感觉。
“灯油所剩无几,只能点一盏照明,望右将军莫怪。”蔡氏女郎挺直身躯,依然保持跪姿,向马悍稽首为礼,“夤夜打扰将军,实是因得知将军明日便启程东归,届时人多嘴杂,只怕更为不便,故而冒昧请将军前来,只为致谢。”
“如果只为一声致谢,倒是不必……”马悍边说边准备关上门。
“请让门开着吧。”蔡氏女郎目光向墙角那盆红红的炭火示意,“炉火旺盛,当可御寒。”
马悍耸耸肩:“我是半个辽东人。这点寒意不算什么,只是为小娘子身子骨考虑……既然如此,就让它开着吧。”
蔡氏女郎躬身致谢:“今日若非右将军援手。昭姬必身陷贼手,堕入万劫不复之境。更连累贾氏三公子,实是罪莫大焉。将军恩同再造,请受昭姬一拜。”
此时女郎已不复日间蓬头垢面,白衣胜雪,肤如凝脂,发似乌云,盈盈一拜,那端庄雍容姿态。竟有几分与离姬……呃,万年公主相似。
也正因这个相似,令马悍为之一呆,女郎抬头,正碰触两道灼灼目光,心头一跳,秀眉微皱,玉面偏过一边。
马悍也觉失态,目光从女郎身上滑到一旁,这时才注意到她身旁有一张琴。琴尾似有焦痕。为化解方才的失态,马悍随口问道:“这张琴该不会也是发冷,靠炭火太近致焦尾吧?”
蔡氏女郎听他说得有趣。微微一笑,如春风拂槛,方才那一丝尴尬尽去,女郎轻启朱唇:“此琴之梧桐木,为家父从火中抢出,时已焦尾,后用之以制琴,清越金声,分外动听。故名‘焦尾’。”
“焦尾琴?!”马悍这时才想起,似乎这是一具历史上很有名的古琴。能拥有这样的名琴,这位女郎想必出身名门……昭姬、蔡昭姬。咦,莫不是……
马悍心头一震,下意识脱口而出:“你可有一个姊姊或妹妹,叫文姬?”
蔡昭姬瞪着他,摇头:“没有。”
马悍打了个哈哈:“啊,我一时想岔了,哈,哪有这么巧。”
蔡昭姬却来了兴致:“蔡文姬么?听上去还真像我的妹妹,她叫什么名?”
“名?名叫什么来着……”马悍敲了半天脑壳,也想不起蔡文姬的名是什么,毕竟在后世,“文姬”这个字太响亮了,早已掩盖其本名,“唔,我不记得她叫什么名,但我知道她父亲是谁。”
“谁?很有名么?”
“对,很有名,此人为当世大儒,叫蔡邕。”
马悍话音刚落,就见蔡昭姬娇躯忽然绷直,柳眉竖起,凤目蕴恼,贝齿轻咬红唇,缓缓道:“右将军可是来消遣小女子的么?纵然将军对昭姬有救命之恩,也不容折辱——采桑,送客。”
马悍就这么莫明其妙被请来,又稀里糊涂被逐走。若非这是一位女子,而且是美女,关乎形象、气量问题,马悍说不得要让对方吃点苦头。算了,好男不跟女斗,只是为何提起蔡邕,她会如此激怒?该不会因为蔡邕是她族中长辈,曾得罪过她吧?嗯,这样的解释还算合理。
马悍刚走到自己的住处,就见贾玑立于门外,一见到他,立即迎上来,深深一躬:“多谢右将军相救之恩。”
马悍直摇头:“今晚怎么回事,全是来谢我救命之恩的。还好那几百难民没法来,否则我可头疼了。”
贾玑一怔,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脱口道:“莫非是昭姬她……”
“对,我刚从她那里出来。”马悍没好气道,本想问贾玑这蔡昭姬是什么情况,但想想又不合适,罢了。
但马悍没提,贾玑却先提出来了:“右将军,贾玑有一不情之请……”小心看了看马悍的脸色,方道,“我想,请昭姬娘子与我等同行东归。”
马悍随意道:“可以,反正也不多她几人。”
贾玑热切道:“只是昭姬不愿离开其父陵寝,若右将军肯向天子讨来一道劝迁令,使之将其父之陵迁归故居陈留郡圉,玑必深谢将军。”贾玑说罢,长长一躬。
马悍歪着头看了贾玑好半响,直看得贾玑局促不安,豁然大笑:“原来如此,叔璧居然……也罢,你先让她动迁,回头我向天子讨旨。”
贾玑长躬到地,没口子道谢。
院外蓦然传来卫士禀报声:“禀将军,乌司马截击去卑奏功,去卑大败而逃,半途遭遇徐都尉,徐都尉枭其首,灭其军而还。”
“好一个徐公明,好一个乌追。”马悍抚掌笑道,“明日东归之旅,想必会很顺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