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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作品:大秧歌 作者:郭靖宇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山东半岛有一条胶莱河。胶莱河以东,三面环海,背依群山,这里从古至今被人们称为胶东。它交通发达,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尤其以盛产黄金而闻名于世。日本侵略者早就虎视眈眈,馋涎欲滴了。还在攻打海阳县城之前,日军的军营里就有“烟台苹果莱阳梨,海阳樱桃最好吃”的传言。

    藤田隆一大佐是个中国通,他深谙“樱桃好吃树难栽”的道理,因此在日军攻下海阳县城之后,藤田就告诫麻生,要想永远占领并统治这里,就要像大日本帝国统治满洲一样,必须依靠海阳人治理海阳人。

    麻生也是一个中国通,上司的告诫他自然心领神会,因此在吴江海投靠日军的当天,他便委任他为海阳县侦缉队的大队长。

    同是卖身求荣的狗,本性都是相近相通的。赵子轩见吴江海当了侦缉队的大队长,不无羡慕,又不无讥讽地说:“行啊,吴江海,你脑子够灵光的,没让皇军给毙了,还当了大队长。嘿,不愧是咱虎头湾出来的啊,有两下子!”

    “让三少爷见笑了。咱们以后都是同僚了,还请三少爷在大日本皇军面前多多美言,多多美言!”

    “好说,我给你个表现的机会,后天跟我回一趟虎头湾吧?”

    “回虎头湾?回虎头湾干吗去?”

    “迎接新任的海阳县长啊?”

    “什么?新任的海阳县长在虎头湾?谁呀?”

    “我爹!没想到吧?实不相瞒,我爹当县长的事,早就定下来了,你当皇军是过家家啊?要打这么大的县城,之前不做点儿准备?”

    “恭喜,恭喜了!”

    “恭喜我有什么用啊,后天跟我回虎头湾,恭喜我们家老爷子得了!告诉你,他在皇军面前替你美言,比我管用呢!”

    吴江海思忖半天,说:“后天我就不回了吧?皇军对我不薄,让我当侦缉队大队长。可是,我之前的兄弟都被皇军给突突了,我这手上没人,没法为皇军效力啊!我得招兵买马,赶紧把队伍拉起来。皇军刚刚进城,这几天正是最要紧的时候,再说你我现在算是麻生太君的左膀右臂了,对吧?这你要回虎头湾,我也跟着去,那太君身边不就没人效力了吗?”

    赵子轩看着吴江海,说:“你这是不给我面子啊!你不是号称和我爹是同窗好友吗?怎么着,我爹来当县长,让你带着侦缉队回虎头湾接一接都不干?”

    吴江海连忙解释:“不是,不是,三少爷,你可千万别往这儿想!”

    赵子轩阴阳怪气地说:“得了,你无情,我无义!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早晚有一天我在太君面前参你一本,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可要把脖子上那玩意儿看好了!”

    吴江海假意挽留:“哎,三少爷,你看你……”

    站在吴江海身边的泥鳅急眼了:“翻译官有话好说,您别啊!”赵子轩甩开泥鳅,推开门,气昂昂地走了。

    泥鳅埋怨道:“大队长,翻译官是皇军面前的红人,你得罪他不是要掉脑袋吗?我看他那架势,咱确实得罪不起!”

    “屁!”吴江海在泥鳅脸上吐了一口,开口就骂,“你个废物,什么红人不红人的,我看他活不过后天!别看他爹满嘴的仁义道德,敢情早就投靠日本人当了汉奸了。嘿,还要回虎头湾迎接?我倒要看看他们爷俩能不能活着回来!”

    泥鳅丈二和尚摸不着后脑:“大队长,您看您这话说的……”

    吴江海白了泥鳅一眼:“你懂个屁,得罪他赵小三算什么?我们吴赵两家势不两立好几百年了,赵洪胜要当了县长,我还能有好果子吃?你,赶紧跑趟虎头湾,把赵洪胜要给日本人当汉奸县长的消息给我散布出去。这颗炸弹扔响了,比日本人攻下海阳城都厉害!”

    泥鳅疑惑地说:“这有啥用啊?要我说,您还是跟着翻译官回虎头湾接赵洪胜吧!”

    “你别看虎头湾穷乡僻壤,一盘散沙,族长一瞪眼睛老百姓就跟着哆嗦!你要是知道那些人的老祖宗都是干啥的,你就明白了!小子,赶紧去,赵洪胜死了,我看谁还敢给日本人当县长。到时候,得让他们求爷爷我!”

    吴江海说得没错,他深知虎头湾祖祖辈辈以抗击倭寇为己任,血管里流淌的全是保家卫国的血液。诚然倭寇不犯,他们会窝里斗,但是一旦来犯,一定会齐心枪口对外。如果有谁软了骨头当汉奸,哪怕是掉了脑袋,也决不肯善罢甘休。应该说,他们恨外贼,更恨内贼!就连聚龙岛的海盗也不例外。

    日军攻下海阳城的当天,聚龙岛的海盗们还在以旁观者的身份说些笑话和气话。当真有人当了汉奸,为日本人做事,那就两说了。当歪脖海盗告知黑鲨,赵洪胜要进城去给小鬼子当县长,赵洪胜他儿子赵子轩则将日本人引到海阳城,黑鲨气得七窍生烟,双脚直跳。他传令下去:“见了赵洪胜格杀勿论!”

    看来吴江海说得还真没错,赵洪胜进城当县长的消息无疑如一颗炸弹,扔进聚龙岛炸得黑鲨七窍生烟,扔进虎头湾的赵家大院也响声不断。

    赵三伯带几十号大户富甲到赵家大院吵吵嚷嚷,大兴问罪。赵洪胜自知众怒难犯,匆忙走出客厅解释:“哎呀,这个老三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谁答应他要去当县长了?他就那么一说,我也那么一听罢了,随声附和而已。这个消息传出来了,让族人怎么看我?让我跟族人们怎么交代?”

    赵管家一愣:“族长大老爷,您的意思是您不会进城去当县长?”

    赵洪胜审时度势:“我嘛……我当然不去了!我要是去给日本人当了什么县长,怎么对得起赵家的祖宗?”

    赵管家把赵洪胜拉回客厅,悄声说:“族长大老爷,话可不能这么说。您当了县长是光宗耀祖的事,怎么能说对不起祖宗呢?”

    赵洪胜很意外,说:“你觉得我应该去?”

    赵管家附和道:“当然了,您年轻的时候就一直在外面,要不是因为老太爷非得让您回来守这份家业,您现在也许早就当了大官了。虽说这回进城是给日本人当县长,可那又怎么样?整个东北现在不都是日本人的了吗?我听说再过些年,整个中国都是人家的,就像满人入关,明朝当官的也没都上吊自杀啊,这叫改朝换代。您有三少爷帮着引荐当了县长,这就叫抢占先机。就算是为了虎头湾赵家的基业,您也该当这个县长。这些年表面上看吴赵两家是不分上下,可实际上咱们赵家一直被他们吴家欺负。您要是当了县长,不正好把吴家踩在脚下了。老祖宗要是知道了,肯定得给您竖大拇指!”

    赵洪胜重新打量着赵管家:“噢……管家,看你平时少言寡语的,没想到你是哑巴吃饺子——嘴里不说,心里有数啊!”

    赵管家受宠若惊:“我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族长大老爷原谅。”赵洪胜并不在意,示意管家接着说。“带头闹事的就那么一两个,其他人都是听风的。族长大老爷,您在族中德高望重,只要您把意思跟他们说明白了,哪个还敢不听您的呢?”赵洪胜心里有了定计,拍了拍管家的肩膀,转身走出客厅。

    院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赵洪胜底气十足地说:“这大冷的天,大伙儿怎么都在院子里站着啊?三伯,您老来了,屋里请……”

    赵三伯摆摆手:“等一等,今儿来的人多,就不进屋了。洪胜啊,听说你要进县城去给日本人当县长,有没有这么回事儿啊?”

    “就是啊,族长,有没有这么回事儿啊?”众人齐声说。

    赵洪胜一副襟怀坦荡的样子:“有。”所有的大户富甲一下子都炸了锅。

    赵三伯愤然不平:“赵洪胜,你……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你们家小三从小就不学好,留学又去的东洋,他跟了日本人我们也就不管了,可你身为一族之长,你怎么能置祖宗的规矩于不顾呢?”

    赵洪胜不慌不忙地说:“三伯,你急什么,我说有,是说日本人是要请我去当县长确有其事,可是当不当我还没想好呢!”

    赵三伯坚决反对:“这还用想吗?这种差事你不能干!”

    “诸位来得正好,我正想跟大伙商量一件事,你们都是赵姓族中有头有脸的人,就请大家都回去,有枪的就把枪都捐上来,没枪的就把老辈子留下的刀啊、长矛啊、鱼叉啊也都拿出来,赵姓族人连男带女,也甭管什么老弱病残了,每人手里都发上家伙,准备好跟日本人和吴家拼命吧!”众人不明就里,议论纷纷。赵洪胜见时机成熟,说:“你们只知道日本人占了海阳城,也只知道日本人要让我去当县长,可是你们不知道,吴家二老爷吴江海现在已经当上了日本人侦缉队的大队长!侦缉队是干什么的?专门抓反对日本人的,比以前的保安队厉害多了,日本人给他们的权力,可以先斩后奏!我还听说,为了能够借日本人之手灭掉咱们赵家,吴乾坤答应重新分他们吴家的家产,这一回,他可是真要拿吴江海当他们家老二了,要分一半的家产给他呢!”

    赵三伯难以置信:“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赵洪胜接着说:“吴乾坤为什么下这么大的血本,啊?咱们吴赵两家斗了好几百年了,现在日本人来了,他们算是找着机会了!”

    九老爷说:“族长,要说咱们举全族之力跟吴家拼命,可能还能拼个你死我活,可是再加上日本人,咱们岂不是要被灭族啊!”

    赵洪胜装模作样地说:“不然还能怎么样?身为族长,我也不愿意看到赵家灭族,所以你们才听到了我要去给日本人当县长的传言,这可是权宜之计!”

    九老爷恍然大悟。赵三伯大喊:“赵洪胜,你确实书读得多,有学问,三句两句就变成你要当汉奸是为了赵姓一族着想了,什么权宜之计?你糊弄得了别人,你可糊弄不了我!”

    赵管家不失时机地插话:“吴江海给日本人当了侦缉队大队长,这事可是真的。我都听说了!噢,大伙还不知道吧,三少爷跟吴江海已经闹翻了,为的就是咱们赵姓一族的安危啊!”

    众人议论声又起,这个说:“三伯,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岁数大了,活够本儿了,我们可还没活够呢!”

    那个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族长大老爷心里边一直揣的都是族人,在这一点上几十年了,大伙都看在心里!”

    九老爷说:“就是,三老太爷,你就别在这儿指手画脚了。咱们赵家要是真出了个县长,那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吴家想对付咱们,他得掂量掂量!”

    赵三伯气得说不出话,一甩手,走了。赵洪胜眯着双眼,踌躇满志,有些得意。

    日上三竿,灼热的强光穿透乌云,倾泻在吴家大院。吴家所有的头人和乡勇齐刷刷地站在院子里,一个个身上都镀满了金黄色的光泽。

    吴乾坤面对众人,鞠躬抱拳说:“诸位吴姓族人,我们家出了逆子,大逆不道!尽管多年前我已经将他逐出了家门,可是毕竟他是我兄弟。有些话我还得在这儿跟大伙说一遍,吴江海给小鬼子当了侦缉队大队长,这是我吴家的耻辱。身为族长,我给各位族人鞠躬请罪!”

    吴四爷连忙说道:“你不用这样,你跟吴江海不是一种人,大伙心里都知道!”

    “多谢四叔体谅,多谢各位族人理解。既然吴江海当了汉奸,从今以后我跟他见面,就只能刀枪相向,再不能以兄弟相论了!我吴乾坤此言一出,驷马难追,请各位族人做个见证!后天,对虎头湾来说可能是个特别的日子,请吴姓子弟把枪都擦亮了,把刀都给我磨出刃来,配不配做吴家的爷们,后天就是见分晓的时候!”吴乾坤说着,眼里流出了一股决绝的神情。他转身来到吴母面前,双膝一跪:“娘,儿子给您请安。”

    吴母赶紧扶起吴乾坤:“儿子,我听说小鬼子打下海阳城了?”

    吴乾坤点头:“娘,我这正要跟您商量呢,昨天又收到表弟的来信了,他在香港那边混得不错,想把您接过去看看。”

    “香港?太远了,我这把老骨头到了香港,还不颠得散架了?”吴母摆摆手。

    “娘,还是去吧,海阳不太平,兵荒马乱的我要顾及您的安全……”

    吴母打断吴乾坤:“得了,我说不去就不去。你就别劝了,那小日本鬼子是人,又不是真的鬼。就算他是鬼,要吃人,咱拿穷人喂他们,等吃到咱娘俩还早着呢!”吴乾坤一愣,跟站在吴母身旁的春草儿交流着眼神。

    吴母眼尖嘴快:“你们俩当着我的面使什么眼色呢?春草儿,你下去,我跟我儿子说点儿私房话!”

    见春草儿走了,吴母挥手示意吴乾坤离自己近点儿,说:“别怪你媳妇多嘴,她都跟我说了,你个族长大老爷了不起啊!听说你又把枪都发给族人了?咋着?要跟小鬼子拼,犯不上吧?不是还没到虎头湾呢吗,就算来了,咱惹不起还躲不起他啊?那东三省都让他们给占了,这个大帅,那个少帅的都跑了,你何苦跟他们拼命呢?”吴乾坤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因为老二,我听说那王八蛋一扭身又给日本人当上大队长了,听着就让人生气,早晚他不得好死。可是你也用不着跟他置气。儿子,你也六十岁的人了,别意气用事!”

    吴乾坤点了点头:“噢……那有个事我可得跟娘禀告清楚,我发枪是因为后天日本人可能要来虎头湾。”

    “啊?这么快,后天就要打来?”

    “他们不是来打仗,是来接人,接赵洪胜去海阳当县长!”吴母瞠目结舌。吴乾坤说:“娘,您说,我该咋办?”

    吴母倒吸一口凉气:“不好啊,赵洪胜跟日本人勾搭在一起了,这回咱们就是想躲也躲不了了啊!这虎头湾自古就是吴家的地盘,赵家是后来的。来了以后吴赵两家就水火不容,打了几百年没分胜负,愣是没把他们姓赵的赶走!就为这事,咱们吴家的列祖列宗没有一个是闭着眼睛咽气的。现如今,赵洪胜勾结了日本人,他想干啥?他不是号称读书人吗?他不要那张脸皮吗?他无外乎就是想借日本人的枪,灭了咱们吴家,抢占虎头湾哪!”

    吴乾坤笑了:“娘,别看您八十岁了,真是耳不聋,眼不花,心里边敞亮!一句话您就说在点儿上了,他赵洪胜当汉奸,恐怕就是为了跟咱吴家作对,抢咱祖宗留下来的虎头湾!”

    吴母长叹了一口气:“这回我是拦不住你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吴乾坤将他的计划告诉吴母。他说当日本人迎赵洪胜当县长时,直接杀掉赵洪胜以及接他的一小队人,然后将姓赵的全都赶出虎头湾,吴姓子弟个个变成守虎头湾的兵丁,让虎头湾变成真正的吴姓。

    听到此,吴母伸出大拇指:“好,儿子!可有一件事你得想好了,万一你自己有什么闪失,咱们吴家可就断了根了!”

    吴乾坤一愣:“就是这件事对不起祖宗了!”

    吴母出主意让吴乾坤在宗亲中多认几个干儿子,这样就为吴家传宗接代了。

    吴乾坤母子越说越投机。不料,隔墙有耳。一直在门外偷听的春草儿倒吸一口凉气。她转身走出吴家大院,雇一辆马车直奔县城。原来,春草儿是给吴江海通风报信,将吴乾坤的计谋全盘告诉了他。

    听后,吴江海大怒:“吴乾坤好大的胆子,还要拉起队伍造皇军的反?他真是不知死活啊!皇军有飞机大炮,他见过没有啊?虎头湾还进可攻退可守,他以为皇军打不过来了?虎头湾有东三省大啊?还是有热河、北平、天津、烟台大啊?”

    春草儿随声附和,说吴乾坤假如有个三长两短,财产都给了干儿子们,她将来怎么办。

    吴江海忽然笑了:“所以你就来投奔我了?这就对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毕竟咱们是一家人!”

    吴江海说着,伸手将春草儿搂在怀里。春草儿连忙推开他:“叔叔,您不能这样,我来找叔叔可不是这个意思!叔叔,虽然我不招老爷和老太太待见,可我毕竟是明媒正娶嫁给老爷的人,我对老爷可是一心一意……”

    吴江海恼羞成怒:“你对他一心一意,来找我干什么?”

    春草儿双膝跪地:“叔叔,你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再怎么着也不能看着老爷犯糊涂!老爷说要跟日本人拼命,其实他恨的是赵家,他怕赵洪胜当了县长,对吴家不利啊!请您在日本人面前多帮老爷美言几句。兄弟,嫂子求你了,只要能压倒赵家,给不给日本人做事,老爷八成也不会在意!”

    吴江海心烦:“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个臭娘儿们,滚!滚!滚!”春草儿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见吴江海一脸的怒气,吓得落荒而逃。

    泥鳅从外面进来,笑道:“大哥,这么快就完事了?我这还给您站岗呢!”

    吴江海渐渐消了气,自言自语道:“嘿,好啊,我就料到吴乾坤不会让赵洪胜轻易当了县长,没承想他骨头这么硬,要跟日本人对抗到底!好啊……后天有戏看了,泥鳅,吴乾坤和赵洪胜要是都死了。我是吴家二老爷呀,虎头湾吴家就归我了!有日本人撑腰,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哈哈……”笑声缠绕在屋顶的房梁上,房梁上的海猫手里握着枪,但是他没有要开枪的打算,很明显,从海猫那犀利的目光可以看出,他正在思量着什么。

    打扮成人力车夫的王大壮,拉低帽檐依在扶手上。但帽檐拉得再低,也遮不住他那双机警的眼睛。还在奉命潜伏海阳县城之前,王大壮就和海猫达成共识,这次锄奸行动,先从吴江海开始,因为他以前是保安队的队长,现在又给鬼子当了侦缉队的大队长。杀了吴江海,就能造成最大影响。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王大壮却始终听不到海猫的枪声,正在焦虑时,吴江海和泥鳅便从茶楼走出来,海猫跟在他们身后,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王大壮不解,也不敢妄动,只好拉着车跑向海猫。

    海猫一坐上车,王大壮便忍不住低声问道:“怎么没下手啊?排长,你不会是枪里边没压子弹吧?”

    “哪儿那么多废话,拉车!”

    王大壮无奈,拉车就跑:“您去哪儿啊?”

    只听从海猫嘴里蹦出三个字:“虎头湾!”

    王大壮一愣:“啊?凭两条腿跑到虎头湾,那天黑之前咱可到不了!”

    “怎么着?我没说不给你脚钱啊?”

    王大壮气坏了:“不是,老板,咱天黑之前可真到不了啊!”

    海猫若有所思地说:“天黑之前到了也没用。”

    天黑了,虎头湾广场一片通明,吴乾坤带着吴八叔一行人登上了平时斗秧歌的平台:“打仗不是好勇斗狠的事。这一仗咱们必须得胜,得打出咱虎头湾的威风,打出咱胶东人的志气来!”

    吴八叔应和:“大哥,您带过兵,打过仗,怎么个排兵布阵,全听您的!”

    吴乾坤指着虎头湾的几个制高点:“这里,那里,特别是海神庙屋顶。打仗最重要的是占领有利地形,最有利的地方,就是高处!后天一早,在这几个地方,各埋伏上五个枪法好的,发他们快枪!”

    吴八叔老当益壮,激情满怀:“明白!”

    吴乾坤分析道:“小鬼子来接赵洪胜当县长,大不了也就派十个八个鬼子兵,鬼子兵不是会打仗吗,我们先让他们掉以轻心,然后请君入瓮!”

    吴管家问:“老爷,怎么让他们掉以轻心,请君入瓮?”

    “赵洪胜要当县长,咱们吴赵两家是虎头湾的邻居,这是多大的事儿啊?他要上任咱得送啊,咱到镇子口去敲锣打鼓,首先欢迎日本兵进镇子!这不就请君入瓮了吗?然后,赵洪胜要走,我总得端上一碗送行酒吧?到时候就以我摔酒碗为号,一齐开枪,枪一响,咱们下面的人就拔枪,连鬼子带赵家的那些老少混蛋,全他娘的一窝端了!”

    吴八叔兴奋地说:“嘿,大哥,甭说打了,光听您这么说我都觉得痛快!”

    吴乾坤一脸的跋扈。很明显,他已成竹在胸,为后天的这一仗做好了准备。然而,吴乾坤万万没有想到,他做好的准备却落了空。而此人却是他最瞧不起,最令他心烦,也最使他无奈的人。

    话说海猫和王大壮连夜赶回虎头湾,他让王大壮找个僻静处隐蔽起来,便只身来到吴若云闺房的窗外,透过窗棂,低声唤道:“小先生……”

    一声小先生叫得吴若云立刻心花怒放,她喜鹊登枝似的跳到窗前,喜不自禁地问道:“海猫,是你吗?”

    海猫嬉笑道:“除了我,还有人这么叫你吗?”

    吴若云打开了窗户。海猫身如轻燕,“嗖”地飞身进来。吴若云关好窗户,她本想和海猫亲近,却又转身给了他一个后脊背。

    海猫笑了:“怎么了?”

    吴若云不肯回头:“我问你,那天你去聚龙岛,是不是根本想的就是救她?”

    “甭管为了救谁,我兄弟李敢死在了聚龙岛上。如果可以,我们不要再提那件事了好吗?”

    吴若云的心立刻柔软了起来,她转过头来:“你是专门来看我的吗?”海猫认真地点点头。吴若云迟疑地说:“那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先去看她?”

    海猫愣了:“你说……赵香月?”

    吴若云酸溜溜地说:“当然,除了她还能有谁?”

    海猫无奈地笑了:“没有。”

    “没有就好。海猫,我跟你说,那天成亲是假的,那是为了打着嫁给天旺的幌子,离开虎头湾。当时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我想开始新的生活,幸好我还没走……幸好你及时赶回来了……幸好海盗把我和她都抢到了聚龙岛……幸好你今天又来看我,要不然真怕哪天我忍受不了这种监狱的生活逃了出去,但是,我担心逃出去却不知道去哪儿找你……海猫,带我走吧!带我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海猫一把拉住吴若云的手:“小先生,你听我说,你被关起来了,可能有些事情还不知道,日本人……”

    吴若云打断海猫的话:“别跟我说什么日本人,日本人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你赶紧告诉我,你带不带我走?”

    海猫耐心地安抚吴若云:“小先生,你别急,你听我把话说完……”

    吴若云执拗地说:“不,我不听,我只问你带不带我走!”

    窗外,吴天旺像个影子似的贴过来,他屏住呼吸,暗暗偷听着。

    海猫嗓音一高:“日本人打进海阳城啦,后天就来虎头湾!”

    吴若云一愣:“是吗?那你来得正好啊,我们今天就走,我们离开虎头湾,离开海阳,走得越远越好!”

    “可是我现在不能说走就走,三年前我们分手以后,我参了军,以前叫红军,现在叫八路军。我是个军人……”

    吴若云张大了嘴:“你……你胡说,我不信!你别以为我被关在屋里什么都不知道。槐花三天两头买报纸来给我看,红军、八路军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清楚得很。那天你是坐着小汽车来的,西装革履的,我才不相信呢!”

    “我说的是真的,我在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

    “那你今天来找我,也是在执行特殊的任务?”

    海猫详细地讲起了今天的事。当讲到春草儿找吴江海时,吴若云气坏了,说着就要找她去。海猫急忙拦住,让吴若云耐心听。最后,海猫想让吴若云劝他父亲不要盲目行动。此时,窗外偷听的吴天旺一脚将门踹开,端着枪便闯了进来。海猫和吴若云毫无防备,二人都被吓了一跳。

    吴天旺将枪对准了海猫,吴若云横身挡在海猫面前:“天旺,你要干什么?”

    吴天旺双眼潮红:“小姐你让开!这个贼人深夜进了小姐的闺房,他想干什么?小姐你让开,让我一枪打碎他的脑袋!”

    吴若云解释道:“天旺,他是来找我说话的。你别管,你出去!”

    吴天旺固执地说:“不行!老爷让我给小姐站岗放哨,就是防着这种贼人的,深夜潜进族长大老爷的家,还进了你的闺房,甭管是谁,都得死!”

    海猫连忙说道:“这位大哥,你真的误会了,我来找你家小姐确实是有事情,很重要的事情,关系到你刚才说的族长大老爷家以及吴姓所有族人的安危……”

    吴天旺大怒:“你给我闭嘴!我知道你会花言巧语。要不是这样,怎么能骗得小姐都已经上了花轿,却不跟我拜堂?”

    吴若云高喊:“吴天旺,你太不像话了,我让你出去,你还拿我当不当小姐?”

    “吴若云,是,你永远都是小姐。”吴天旺话锋一转,“可是今天我绝不能走,我必须宰了这个贼人,我才对得起老爷对我的信任!”

    吴若云生气了:“你少张口一个老爷闭口一个老爷,你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老爷,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了你,你出不出去?”

    吴天旺牙一咬,不管不顾:“我不出去!吴若云你给我让开,我今天要杀人,不宰了他,我就不是个人!你给我让开!”

    吴若云心一横,径自走向枪口:“好,你不是要杀人吗?你现在就开枪,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吴天旺的枪抖动起来,他愣了,也怕了。

    吴若云一字一顿地说:“我告诉你,就算死我也要跟海猫死在一起,你听见没有?有本事你开枪啊!开枪啊!”

    吴天旺一脸的尴尬,他不敢直视吴若云冰冷的目光,怯懦地向后退了一步,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姐,我求您了,我跟您从小一起长大,我对您忠心耿耿,您就信我一回行吗?这个人是个孽障,他满嘴胡说八道,没有一句真话的。肖老道说了,您之所以愿意信他,那是因为他对您施了什么巫术!”

    吴若云一愣:“你说什么?你怎么能信那个臭老道的话?”

    吴天旺连忙改换语气:“好,我知道小姐不信我,我也知道小姐恨我,可是肖老道为咱吴家也出了不少力。小姐您想想吧,自从您认识这个孽障以后,您好过吗?咱吴家好过吗?您就让我一枪打死他,以后您就全好了。”

    吴若云一把抓住吴天旺的枪口顶在了自己的头上:“你说的都是狗屁话!我让你出去,出去!听见没有?立刻出去,不然你就开枪打死我!”吴天旺万般无奈,只好扭头夺枪而去。

    海猫松了一口气:“小先生……”

    吴若云猛地回过头来:“有什么话快说,说完快走,等会吴天旺叫人来了,你就走不了了。”

    海猫着急地说:“我来找你是想让你阻止你爹。如果他真的杀了赵洪胜,袭击了日本人,那么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所有的敌人将会集中兵力,把他们的飞机、大炮、机关枪,全都对准虎头湾,那时,虎头湾的老百姓都将面临被屠杀的命运!”

    吴若云打断海猫:“你不是恨虎头湾逼死你爹娘吗?现在怎么来的这份好心。”

    “是,我曾经恨过,我恨逼死我爹娘的人。可是我爹娘死前说的话,我一直都记着,虎头湾吴赵两家都是我的亲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亲人变成被侵略者宰杀的羔羊,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亲人变成侵略者的靶子。小先生,我想只有你可以阻止你爹,不让这美丽的小镇血流成河!”

    吴若云反问道:“可是,我凭什么相信你?天旺说的没错,也许你就是个骗子,也许你为了取得我的信任施了什么巫术。的确,自打认识你,我就没有一点好,我们吴家就没有一点好。”

    海猫看着吴若云的眼睛:“你必须相信我,我本来也想过自己去找吴乾坤谈,但是我知道那样是没用的。我以我死去爹娘的名义发誓,我没有骗你,想要打败侵略者,必须从长计议。我们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虎头湾还没有做好准备,如果因为一时意气杀了日本人和赵洪胜,结果真的不堪设想。”

    吴若云看着海猫:“我还是不能信你。”

    海猫越发着急:“我要怎样你才能相信我呢?”

    吴若云说:“你说你三年前离开我当了红军,现在又成了八路军,我怎么觉得这么可笑!我现在反倒有点相信肖老道的话了。你说,你是不是会什么巫术?你还有哪些事骗了我?你去聚龙岛是不是根本就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救赵家那个穷丫头?我明白了,穷人啥都干得出来,你跟她是不是早就勾搭在一起了?”

    海猫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怀疑我,但是你不要侮辱我香月小姨。”

    吴若云嘴角一翘:“小姨?我说的嘛,我最近听说她赔给了赵大橹家一条船,她一个穷丫头哪来的一条船,是不是和你睡觉你送给她的?”

    海猫脸一翻:“住口!你有钱有什么了不起,有钱就可以随便侮辱人吗?”

    吴若云一愣:“急了……你因为她跟我急了。你居然因为她跟我急了,这三年你把我害得有多么惨你知道吗?你现在却这么对我?”

    海猫赔着笑脸:“对不起……对不起,小先生!”

    吴若云泪水盈眶:“你曾经跟我说过什么话你还记得吗?你这个骗子,你根本就是个骗子。你滚!我永远不会再相信你!”

    海猫忍住气:“对不起,小先生,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得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劝劝你爹吧,为了虎头湾几千号父老乡亲!”

    吴若云狠狠擦一把眼泪:“想让我相信你,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我怎么证明?”

    吴若云说:“你不是八路军吗?你不是参加了打鬼子的队伍吗?鬼子进了海阳城,你给我杀两个鬼子,然后留下你海猫的名字,如果明天晚上之前,我能得到这个信,我就信你!”

    “一言为定!”海猫说罢,跃起身跳出窗户,转眼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几乎与此同时,吴天旺带着吴乾坤和荷枪实弹的乡勇匆匆赶来。吴若云假装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前:“爹,您来啦,带这么多人干什么?还都端着枪?”

    吴乾坤开门见山:“海猫呢?”

    吴若云淡定自若:“哪有什么猫?对了,管家,要是有好猫帮我抱一只来,我这屋里闹耗子闹得厉害。”

    吴天旺上前推开窗户,说:“老爷,准是从这儿跑的,他就是从这儿来的。”

    吴乾坤下令道:“赶紧去给我追呀!”吴管家和乡勇扭头就追,吴天旺也要去追,却被吴若云叫住。吴乾坤见吴若云怒视吴天旺,便说:“你想对天旺怎么样?是我让他看着你的,贼都进了你的闺房了,你还不让天旺开枪毙了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吴若云说:“根本没有什么贼,都怪我当时想离开咱们家没办法就答应了嫁给天旺,其实这本来就是我们商量好骗爹的,没想到天旺假戏真做了,我看他是被逼出疯病来了,胡说八道!”

    吴天旺急了:“老爷,没有啊!海猫来了,我看见了,我不会骗老爷的!”

    吴乾坤制止吴天旺:“行了,你们俩谁说的真话,我心里有数,你去吧。”

    吴天旺看了一眼吴若云,吴若云没理,他只好忍气吞声地退了出去。见吴天旺退出,吴乾坤指着吴若云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吴若云说:“爹,您老别生气,海猫确实来过……”

    “确实来过?那你刚才为什么撒谎呢?”

    “当着下人的面,我当然不能承认,我是个大小姐待嫁闺中,我怎么能说有人深夜进了我的闺房呢?”吴乾坤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一时无语。吴若云凑到吴乾坤跟前说:“爹,海猫跟我说了很多事,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是,明天夜里我就会知道,我猜爹后天一定有大事情要做。”

    吴乾坤一愣:“你怎么知道的?谁跟你说了什么?”

    吴若云也很惊诧,惊诧之余,她问:“这么说,您是真的有大事情要做?”吴乾坤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之后,吴若云请他爹明天晚上来房里说会儿话。吴乾坤不知道吴若云究竟是什么意思,他透过窗户,凝视着黑黢黢的夜,只见一钩弯月躲在云层中奔跑,匆匆忙忙。

    月儿跑,王大壮也在跑,他边跑边对坐在车上的海猫发牢骚:“排长,你溜傻小子呢,这不是三里地五里地,我这两条腿跑回去,八成天也亮了。”

    海猫说:“你最好趁天黑把我拉到海阳城,不然我大白天的杀鬼子,要是暴露了,牺牲了,政委和同志们不会原谅你的。”

    王大壮高兴了:“你要杀鬼子啊?嘿,那好办,放心吧,最多俩时辰,我准保给你拉回海阳城去。”

    然而,俩时辰过后,因为夜间一律宵禁,王大壮却不能拉海猫进城了。海猫叹口气,心里暗道:“看来我得大白天的杀小鬼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