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鸽仍旧驾驶着救护车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医院。
老太太灵魂离体只有他自己看得到,即便是宋平安,孟娜,甚至是老太太的亲人们大概都已经知道这人快不行了,但是仍旧抱有一丝希望。他们并不知道老太太现在的状态应该算是已经死亡了,四十分钟的心肺复苏抢救,该上还是要上。
只是宋平安在车上进行人工的胸外心脏按压,但是真正到了医院之后,可能就会变成自动的“打桩机”了。上了打桩机的病人,基本上都是在垂死边缘的了。
而王鸽把车开的飞快的原因,除了隐瞒自己能看到灵魂离体,隐藏自己已经知道老人死亡,并且不让病人家属和大夫起疑心之外,更是在尊重病人家属和车上的大夫。
他在尊重他们的希望。
在老太太的儿子和孙女的强烈要求下,他们坐上了救护车,其他亲属则是自己开车或者是乘坐出租,跟在救护车的后面。
车上的那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不到五十,打了几个电话,好像是在通知自己的兄弟姐妹,表情并没有太多的变化,情绪也没有很大的波动。
而老人那上高中的孙女则是特别伤心,哭了一路,区别就是上车前哭的声音很大,而上了救护车之后怕打扰到大夫的抢救,变成了哽咽和呜咽。
距离很近,花费的时间不多,老人很快被送入了抢救室,几个亲属则是留在了门口。
看起来老太太有一个大家庭,人缘也不错,亲戚朋友们闻讯赶来,都想要送老人最后一程,可惜的是老太太的灵魂早已经离开了人类世界,再也看不到了。
当王鸽把救护车开回停车场,再次来到急诊大厅的时候,抢救室的门口已经有二十多人了,他们都在互相交谈,但是声音很小,甚至有的远房亲人许久没见,还有说有笑。
按照中国的规矩,家里有老人仙逝,亲戚朋友们是要凑到一起吃白事饭的,而且气氛一般比较热闹。
老人的儿子在人群中穿梭,东奔西走,跟亲戚朋友们打招呼,亲切的问候,脸上的表情和颜悦色,甚至没有一丁点自己母亲即将去世的悲痛感觉。
而那名身穿校服的高中女孩儿则是靠在医院走廊的墙壁上,不断的抹着眼泪。
“节哀顺变。”王鸽靠在了那女孩儿的旁边儿,他是个看不得女人哭的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还是十分常规的劝了一句。
“你奶奶肯定不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的。她越是对你好,放心不下,你就越是应该坚强的好好活着。”
哭是肯定的,是必然的。人总要一个宣泄的途径和窗口,王鸽只是在讲道理,却并没有让女孩儿停止哭泣。
相反,女孩儿的父亲那种状态,才是真正让王鸽所担心的。
“我爸是同辈里面最小的。虽然奶奶不偏心,但奶奶也是最照顾她的。他怎么……一点儿都……”女孩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王鸽一看这可了不得,待会儿呼吸不均,气管痉挛,缺氧晕倒了可就不好了。他赶紧去倒了杯水,让那女孩子坐在长椅上,“喝点水,深呼吸,喘不上气来可不行。”
女孩儿的情绪终于稍微稳定了一点儿,从大哭变成了抽泣,“姑姑们都在,大伯都没回来,大人们怎么都这样啊,一点感情都没有的吗?。”
王鸽说不出话,至少现在,他还没办法跟这个孩子去解释些什么。
时间正一分一秒的过去,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王鸽就坐在这里掏出手机,跟林颜悟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反正也没有任务,出车记录不急着填写,急诊部大厅永远比办公室的小屋舒服,虽然总是有一股酒精和消毒水的味道。
半个小时过后,宋平安从抢救室里面走了出来,表情凝重。王鸽赶紧收起手机站了起来。宋平安冲着他摇了摇头,然后走到老太太的儿子面前。
“没救过来,应该是发生过很多次心梗了吧?”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做过心脏支架,效果不好,一直持续恶化,她自己心里也有数,知道活不了太长时间。这已经是做了支架之后的第三次心梗了。至少的大夫说,这个东西要是有第三次,估计就不行了。”
“节哀顺变,年纪大了总有这么一天。”宋平安但是觉得这中年男人比较理智,看来是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大夫,我想把我母亲接回家,有守灵的规矩。”中年男人顿了顿,问道,“还需要多长时间?”
“十几分钟吧。护士们会把老人身上的设备和药品撤下来,然后做一下清理。人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大小便失禁。”宋平安说道。
“那就麻烦你们了。”中年男人冲着宋平安鞠躬,然后跟他握手,也对着一旁的王鸽点头示意,“司机师傅,麻烦了。”
王鸽赶紧摆手,“应该的,应该的。”
中年男人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也没急着去看自己的母亲,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继续去招呼还停留在急诊大厅里的亲戚和朋友,让他们去家里吃晚饭,也就是白事饭。
“闺女,来,这是你海顺叔,好久都没见过了,你小时候还抱过你呢,过来叫人啊!”中年男人微笑着,冲着自己正在流眼泪的女儿招了招手。
女儿脸上的表情从嗔怒变为责怪,又变成了不解,但还是不敢忤逆自己父亲的话,擦干了眼泪从长椅上站起身,迈着步子走到自己父亲的身后,怯生生的冷着脸,喊了一声面前的叔叔。
“这么长时间没见,都长这么大啦!跟我要糖吃的时候感觉就是像昨天一样呢。”那个叫海顺的叔叔笑着说道。
“这闺女现在有出息啦,在他们高中一直是全年级前十名。”
“那考大学肯定是名牌大学啊,还是你教育的好,长得又漂亮,学习又好,你将来有福了……”
王鸽无心在一旁听他们叙旧攀谈,仍旧是坐在了原地,掏出手机。林颜悟留言说晚上要去参加社团的表演排练,王鸽只好打开了a岛匿名版,翻找着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发生。
十分钟又飞快地过去,大厅之中老人的亲戚朋友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了直系亲属。直到现在,那女孩儿的父亲和两个姑姑才在一起开始商量后事如何处理,又一直在焦急的看向外面,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孟娜从抢救室里走了出来,摘下了自己的帽子和口罩,由于已经见过了病人家属,她直接就走到了这几个人面前,“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你们随时可以将老太太接回家。只要签几个字,走个手续就可以了。”
“那个,护士,能不能再等几分钟,我大哥还没过来送老太太最后一程。”中年男人有些为难的说道,“刚才打了电话,说马上就到医院了。”
“抢救室是用来救人的,遗体不能长时间停放,我们先把人转移到太平间吧,可以暂时停放二十四小时。我们还要考虑到抢救室里面其他病人的感受。现在只能拉着帘子。”孟娜有些为难,一旦病人去世,按照规矩来说是早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遗体转移出去,就算是家属想看,那也要到太平间里去看,而且不能长时间留在那里。
只有家属决定开始处理死者的后事,确定不进行医疗事故检查,或者进行解剖来确定死因,才能签字把人给领走。
考虑到家属们的感受,孟娜的语气尽可能亲和一些,说法也比较委婉。
就在中年男人纠结的时候,突然看到那门口处那个自己等待已久的人,表情凝固了下来。那是他的大哥。
“大伯……”那女孩儿也看了过去。
门口的那人看起来五十出头,满头的卷发,倒是没掉多少,只是明显看得出来头发很乱,似乎是在路上自己抓过。
身高不高,体型略胖,这人身上的黑色西装只能算是勉强合身,上衣和裤子都皱巴巴的,领带被他给扯到了一边儿,手里抓着一个黑色的皮包,也是有些破旧,他走路的速度很慢,似乎腿脚有些不太方便,脸上拧紧了眉头,双眼茫然,看着自己的弟弟妹妹,慢慢的靠了过去。
他走到了自己的弟弟面前,把包扔在的地上,紧紧的抱住了他。
“没了?”他开口问道。
弟弟妹妹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都低着头看向了地面,刚才还在眉开眼笑的眼睛,几乎是在一瞬间变得通红。
他似乎是知道自己不能进抢救室,直接跪在了门口,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妈,儿子不孝啊!”
弟弟妹妹们赶紧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兄弟姐妹四个人抱在了一起。
“妈妈没了……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老太太可怜啊,好不容易孩子都大了,孙子孙女也带大了,这几年也没享福。”
“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几个人抱在一起,呜呜的哭成一团,急诊大厅中的很多人都看向这里,但是并没有投入更多的关注,这种情况在急诊部的大厅简直是太常见了,几乎是每一天都在上演。
四个中年人,似乎是将刚才的所有笑容都化作了眼泪,将刚才的坚持和坚守彻底打破,不再顾及外人的眼神,尽情的宣泄写自己的情绪。
谁都不回去阻止他们,尽管他们就现在抢救室的大门口,孟娜也不忍心打断他们。
至于老人的遗体,留在抢救室里面多待一会儿吧,等这些人恢复理智再说。
没有人可以剥夺他们思念亲人的权力。
女学生看着自己的父亲,姑姑,大伯稍后的情绪变化,觉得不可思议,心中万千思绪,悲伤又涌上心头,站在原地眼泪直流。
“大人们并不是冷血,并不是不在乎,并不是无情,他们……只是因为是大人,不能在别人的面前崩溃,不能在别人的面前漏出自己最柔弱的一面。他们有亲戚朋友要招待,他们要笑脸相迎。他们只是在忍着。”王鸽现在的女孩儿的身后,“他们会难过,他们很脆弱,但是他们会好起来。”
女孩儿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的点了点头。
王鸽十分礼貌的回礼,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突然变得爱管闲事,突然变得多愁善感。
明明自己身上还是一堆烂事儿,自己都想不通,还去开导别人。
也许是想起了自己的三叔,也许是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没有再看下去,只是慢慢走着离开,回到了办公室里,开始写自己的出车记录。
再感人的故事,到了这里也只是寥寥数语,永远看不透背后。
“吃晚饭去不?”何盛拍了一下王鸽的肩膀,发现他的情绪不太对劲,“怎么了?”
“病人没了,家属哭的我难受。”王鸽摇摇头,“常有的事儿。”
“嗨。看起来心硬,咱们心都软。”何盛把他从椅子上拎了起来,“先别写了,吃饭去,人是铁饭是钢,难受你也得有劲儿啊。”
王鸽无奈,只能拎着水杯准备跟他去,可耳机里突然传来的声音,又让他重新提起了精神。
“救护车队请注意,远大一路太平洋酒店内有一人突发急症,请求一辆救护车马上出车!”
何盛也听到了消息,知道王鸽这小子肯定是不会去吃饭了,转头一看,果然他正捏着麦克风,进行回复。
“这里是车队王鸽,收到任务,一分钟内出车!”王鸽对着何盛笑了笑,“老哥,得拜托你给我带个盒饭了。”
何盛摆摆手,“去吧去吧,知道你小子什么人。”
王鸽点头,掏出钥匙就直奔停车场。
“这小子不休息一下,不论是精神还是身体,哪里受得了啊。”杜伟平把双眼从自己的手机上挪开,看着王鸽的背影。
“别管了,也许对他来说……工作才是真正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