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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双堆集

作品:无家 作者:冰河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和共军进行了一番阵地战之后,拥有优势兵力和武器的国军开始占到一些便宜,共军终于被从三个方向进攻的国军在南坪集一线击溃。老旦休息了没几天,就带着连队上了前线。他们连夜启程,跟着大部队渡过了浍河北岸。

    一过了河,国军就发现不对劲。原以为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共军主力,那个破衣烂衫的第四纵队,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大幅撤退,而是在浍河对岸和其他共军部队布下了一个三面伏击的包围圈。18军主力前脚刚刚从河里跳上岸,共军的冲锋号就响了起来。国军背水仓卒迎战,很快就陷入混乱。也不知国军那么多飞来飞去的飞机都侦察到了些啥子?18军在前面和共军没干几下,掉头就往河这边跑,把大堆的武器装备都扔给了共军,弄得14军的弟兄们莫名其妙。

    14军奉命沿着浍河向南收缩,抢占铁路线和村庄。一路上,四面八方都有共军的部队在打枪,但却是只闻枪声不见人影。国军飞机显然没有目标,大规模的轰炸也是瞎子戴眼镜――装装样子,周围的村子倒是都夷为平地了。一个掩护侧翼的部队过于紧张,竟把从北面来的第10军的侦察连当成了共军,一阵乱枪,打死了上百个弟兄。

    一番恶战之后,第14军终于在拂晓时分进入了宿县以南的双堆集,开始建立防御阵地。老旦的连队负责防守三百米长的一段阵地,两边是107师39团的装甲部队,老旦接到的命令是死守阵地,顶住正面共军的冲锋,在这里把共军的主攻力量吸引过来。然后39团的装甲部队负责实施反冲锋,并作迂回包围。

    战士们虽已筋疲力尽,却仍然脱光了膀子大干,挖战壕、埋地雷、拉铁丝网,忙得屁股冒烟。

    中午,团部传来消息,第七兵团已经被共军基本合围。

    说来也怪,老旦和他的战士们听到这个消息,虽然都感到惊讶,却并没有觉得太害怕。共军围我们?拿什么围?当年鬼子围我们,飞机大炮坦克兵一样不缺,我们还在武汉顶了五个月呢!故大家只各顾各地抽着烟,没太当回事。湖北佬老孙把藏在怀里的老家花雕酒拿出来给老旦喝,说万一共军冲过来说不定就没机会喝了,我们连守正面,摆明了就是让我们挨炮弹枪子,等我们顶住了,39团正好上去拣现成的果子吃。

    老旦对这些已然不大在意了。守也罢,冲也罢,子弹找不找你全是你的造化,和你在哪里干啥子关系不大。没见那个稀里糊涂的进入4连防御阵地的第10军侦察连么,他们呆在多安全的地方,可偏偏就吃了自己人的枪子,真是放屁砸了后脚跟!

    共军部队作战英勇,纪律严明,对于运动战的运用看来远比国军娴熟。共军总是迅速地集中优势兵力,捉住一个落单的国军部队就往死里打,在国军援军扑来之前又迅速地分散。国军要是敢追,他们就在国军部队的腰上、屁股上不停地骚扰。第7军的机械化兵团几乎在两百公里的范围里转了个圈,却始终逃不出共军几个纵队若即若离的腿脚。国军总是无法弄明白共军主力到底在什么方向,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个团一个旅的被共军像割肉一般割掉。如此折腾到最后,一占据优势的共军就立马来一个大冲锋,十万国军被就地打成个稀巴烂,牛皮哄哄的党国精英黄司令好像也殉了国。

    忙活了一上午,任务基本完成。共军一般不会大白天冲锋,老旦命令休息。战士们抖落身上的泥土,互相要烟抽。有几个兵躺下就睡着了,象肥猪一样地打着鼾。老旦接过战士们孝敬的烟,摘下满是汗碱的帽子,找了一个土窝坐下,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壕沟里汗流浃背的弟兄们。

    这些人和他在一起不过两个月,很多人的面孔都觉得陌生。十年来,参加的连队也好,带领的连队也好,似乎从来不能全始全终,差不多过几个月就得换一茬,要么就干脆被取消番号并入别的连队。这回新来的兵更是嫩白,脸上都流露着恐惧和不安,动不动就眼泪汪汪。老旦知道,连些新兵娃子大多是抓来的,不当兵就烧你的家,这样的征兵已成国军的常规手段。在国军和共军交锋的交叉地带,政策就更残酷了,你不当这边的兵,保不定会被枪毙,因为你有可能当共军的兵!

    国军的军纪如今也扯蛋了,已经远不如打鬼子时那么严格。在鬼子投降的两个月之中,老旦的连去接受鬼子移交城防,期间好多战士无恶不作。城里好多做生意的日本移民被他们活活打死,家产也被红了眼的百姓和士兵一抢而空。日本女人倒了大霉,大多都被强奸或者被轮奸,甚至有的中国女人因长相跟日本女人差不多,也被染指不少。老旦虽然枪毙了几个兵刹住了这股邪气,但是根本阻止不住疯狂百姓的报复行为,几乎没有人把国民政府“以德报怨”的宗旨当回事。投降鬼子居住的兵营,动不动就被烧起一把火,或是被扔进一颗手榴弹,惹得鬼子干脆纷纷吞石头自杀。背地里,战士们仍然合起伙来胡作非为,吃酒饭不结账,玩女人不给钱,掌柜的敢说话他们就一个耳光扇将过去……

    鉴于军纪败坏,上面命令要狠狠管一管。可是一想到这些兵大多是全家死在鬼子手上,要不就是老婆妹子或者亲人曾被鬼子蹂躏,老旦望着眼睛冒火的下属,心里反而怯了。那是一种啥样的仇恨啊?与鬼子杀死自己的战友相比,这种家仇简直毁灭一切。

    山东兵老郑枪杀了三个日本随军百姓,奸污了一个才十几岁的日本女孩,被团部命令枪决。他可是打过长沙和衡阳的,能够活下来的少数老兵啊!老郑作战英勇,曾经一人炸毁两辆鬼子坦克。他在山东的老父亲组织团练协助国军抗日,韩复榘的部队不放一枪就把领土让给了日军,导致整个武装团练被日军俘虏。郑老爹被绑在村口的驴桩子上,大骂日军禽兽,鬼子把扒光的郑老爹用狼狗活活咬死,锋利的狗牙把他下身扯得稀烂,腿上露出了白骨。老郑全家,连同全村七百多人,全被捆在打麦场上烧成了焦炭。

    在被团部下令枪毙之前,老郑对天大恸,大喊:“作鬼俺还是要干日本人!”

    老郑双目圆睁,眼眶呲裂,仰仆于枪弹中。老旦再想到老郑曾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还在重庆替自己挡过炸弹,而自己却被炸得一身窟窿时,不禁热泪长流。

    新兵入伍后不久,就变得和老兵一样匪气了。在国军战况惨败,回家渺茫的时候,他们就放开手脚偷鸡摸狗,胡作非为。军队里原有的反日教育和热爱人民的思想工作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反共宣传,战士们压根就提不起精神听。总之一到休息,老兵就带上新兵跑出去为非作歹,要么就喝个烂醉。

    “你啥时候来的部队?”老旦问一个抱着抢发呆的新兵。

    “来了有七十五天了。”新兵说。

    “日子咋记得这清楚哩?”老旦笑了。

    “自打我来了就天天记着。”新兵伤感地说。

    “家是哪的?”副连长夏千问他。

    “我家是江苏淮阴的!”

    “淮阴在哪旮旯哩?多大地界儿?”东北的战士黑狗问道。

    “我家在苏南,韩信你晓得不?淮阴侯韩信?”

    “淮阴猴?公猴还是母猴?你们那也有猴子?”黑狗认真地问道。

    “你真是个愣球,啥公猴母猴,你咋这个也不知道!没听过戏――萧何月下追韩信?黑狗真你娘的愣!那是个大将军!”夏千啐道,一点不给黑狗面子。

    “你家里有啥人?兄弟姊妹几个?”老旦问起了平时向战士们常问的问题。

    “家里还有娘,一个弟弟,我家五个弟兄,四个在咱们部队里。”

    “都在咱们14军?”

    “嗯,他们都在18军,应该在110师。”

    “那还好,几个兄弟可以互相照应,互相离得还不远,说不定哪天还能一起回家呢!”夏千羡慕地说。

    “你叫个啥?”老旦问。

    “我叫杨北万。”新兵大声答道。

    “呦?你这名字好大口气,那你几个兄弟叫啥?”黑狗问道。

    “大哥杨东万,二哥杨西万,三哥杨南万,我是杨北万。”

    “那你那弟弟叫个啥?”老旦再也忍不住地大笑了。

    “他叫杨中万!”

    战士们顿时笑倒。新兵杨北万的家庭让大家觉得有趣,笑过之后大家还有些羡慕,毕竟很多战士家里人丁不全,不是死于饥荒,就是死于战火,像这样东南西北中兄弟聚全的还真没有几个。老旦也觉得很有意思,不由得怜爱地拍了拍杨北万的头。一瞬间,他对这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他几个兄弟都来参军,彼此都在牵挂着另外部队里的兄弟们,难怪这个孩子整天蔫了吧唧,与人不合群,不像那些个没家没女人没兄弟的没心肝的兵。现在,他和其他几个兄弟都在共军包围圈里,相隔咫尺却不能照应,心里自然难受。

    “开过枪了么?”老旦又问道。

    “还没有,上次战斗……没敢……”杨北万红了脸。这是个和五根子一样的鸡鸡娃,刚刚长成的身板虽然不瘦,却弱不禁风,他额前的一绺碎碎的刘海儿肮脏杂乱,几乎盖住了他大大的眼,那眼瞳里充满了羞怯和慌张,一张如女娃子般柔弱的嘴总是因为惊慌而大张着,仿佛一声爆竹都能吓破他的胆子。

    “那不稀奇,俺当年也没敢。你就跟着俺吧,作俺的传令兵,待会俺去和你的班长说一声。”老旦似乎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当年的老乡就是这样关爱自己的。他下了决心,尽力保护这个毛刚长全的孩子。

    “是,连长!”在这大战的前夜,能得到连长的关爱,杨北万自是惊喜,这意味着自己多了一份安全。战士们拍着这个高兴的孩子,就像拍着自家的兄弟。

    傍晚时分,严阵以待的连队看到了共军密密麻麻的身影,一面面红旗在风中裹着月色飘舞着。共军没有立刻进攻,一到就忙不迭地挖起了战壕。即使在黑暗里,大家仍然可以隐约看到他们扬起的砂土,偶尔还可以看到几片雪亮的锹铲晃过。原估摸着他们怎么也要挖上一宿吧,战士们就没太当回事儿,索性打起了盹。孰料这支共军只挖到半夜,扔下铁锹拎起破枪,竟然就开始了进攻。共军的进攻实在让人害怕,虽然他们这次没有炮火准备,可约摸五百多个共军拎着枪猫着腰,冒着国军的炮火直通通往前冲,同伙们相继倒下也丝毫不能减慢他们进攻的节奏。直等到冲到了国军步枪的射程之内才开始射击,这验证了团部所说的共军很注意节省弹药的说法。

    14军的重炮开放了。

    14军炮兵和装甲部队天下闻名,曾经让鬼子的板垣师团在昆仑关吃过大亏。共军被炸得人仰马翻,棉絮飘飘。夜空清朗无云,国军的空军自然不会闲着,在天上慢悠悠地帮炮兵在校正炮火。老旦他们还没有怎么开火,冲来的共军就被打掉一大半了。令大家目瞪口呆的是,这剩下的不足两百人的共军仍然大喊着扑过来,丝毫没有趴下的意思。老旦精心安置的火力网把这些勇猛冲锋的共军悉数打死,有的老兵油子杀人成瘾,对在地上还往前爬的也不放过,一枪一个,敲一个就挤出一串狞笑。

    一轮冲锋刚过,又一拨共军紧跟着冲上来了,这一次共军的炮火就异常猛烈了,而且落点非常准确。老旦立刻命令大家进入了坑道。阵地前面的雷区和铁丝网都被炸飞,战壕上的重火力也几乎全被掀飞。共军的炮虽不重,但效率很高,一轮齐射都打在一个区域内,一条战壕顷刻间就砸成了大沟,还没来得及进入坑道的战士当场就被炸死。共军的炮火还有很多臭弹,上次交火,曾有一个战士眼见一个尖溜溜的弹头从头顶砸落,“噗”地一声扎进土里,在那里冒着烟滋滋乱转。此人吓得魂飞魄散,当场晕了过去,醒过来后,那个炮弹仍然戳在土里,拔出来一看,已经没了弹头,原来是小鬼子留下的废品,共军居然也打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和国军弟兄开个玩笑?

    杨北万蜷缩在洞里,抖若筛糠,脸色煞白。老旦冲他微笑了一下,镇定地检查着自己的枪。直觉告诉他,第一次冲锋只是共军的火力试探,这次可是动真格的了。

    共军的冲锋和鬼子大不一样。鬼子冲锋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就像从肚子里憋出来的,穿过东洋人细哑的喉咙,发出一片令人恐怖的野兽般的尖声怪叫,那声音常让老旦想起深夜里在村口凄厉叫春的野猫,让人浑身浮起芝麻大的鸡皮疙瘩。共军的冲锋更像是戏里排好的齐声吆喝,调子统一,还挺好听,整个原野响彻,只是你永远搞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他们的进攻速度也极快,稍不留神,他们的刺刀就会碰到你的鼻子。

    无数颗照明弹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平坦的大地上尘土飞扬,火光冲天,一团团爆炸后的烟云在火光和照明弹的辉映中煞是壮观。子弹和炮弹拖着瞬间即逝的流光,在烟雾里编织成各种恐怖的图案。光影之间,几千个圆滚滚的黑影,腰间扎着麻绳,正踩起漫天的黄土飞奔向前。他们的枪尖泛起森森的寒光,高喊着口号,排山倒海一样向国军阵地卷过来。国军密集的炮弹不断掀起黑色的烟尘,毁灭着这群狂奔的人,弹雨穿过他们的躯体,发出“扑扑”的声音。老旦对自己部队猛烈的火力颇感意外,自从武汉之后还真没见过国军这么强大的打击力量。大地在此起彼伏的重炮轰炸中震荡,国军飞机大摇大摆地扫射着冲锋的共军,它们飞得如此之低,以至于飞机轮子都好像要碰上共军的头了。

    阵地上几十挺轻重机枪在扫射,战士们清一色的冲锋枪也没闲着,打出的子弹足以让冲锋的共军感到窒息。副连长夏千指挥着两辆装甲车上的重机枪,向共军最为密集处扫射着,子弹壳象蹦豆子一样叮当四落。可在如此密集的火力打压下,仍有大批共军冲到了雷区之前,他们扔出大量的手榴弹炸开了雷区和铁丝网,妄图集中突破。老旦冷静地让机枪火力交叉封住了这几个被打开的口子。冲到这个区域的共军差不多都倒下了,尸体层层堆积起来,共军的攻势被遏制。他们趴在地上朝这边射击,一些人试图爬过来扔炸药包和手榴弹,也逃不过居高临下的机枪。战士们正想喘口气,共军又一轮冲锋在刺耳的号声中开始,步兵和骑兵混编的队伍飞速呼啸而来,头一拨被压倒在地的共军又重拾精神迅速加入了新的冲锋。

    此战之前,训导团的长官一再强调,抵抗共军阵地战的最好方法是和他们保持距离,避免他们冲入国军防守的战线或者迂回到国军阵地的后面,否则国军的空军和武器优势就不好发挥。因此国军的防御阵地多是环形的阶梯式突出防御,火力点分布平均,高低有序。共军这次碰了钉子,显然是低估了面前这支国军生力部队的战斗力,能够侥幸冲过第一道防线的,根本没有机会再侥幸逃脱。阵地两翼的国军装甲部队开始反冲锋。共军刚占领了半条战壕,立刻慌了手脚,开始在相互掩护着撤退。共军的炮火也开始轰击准备迂回包围的国军,在一番近距离的火力较量之后,共军终于忍痛放弃了夺来的阵地,背起负伤和死去的战友,撤退了。

    这次战斗,没有肉搏。

    这是老旦看到共军撤退后浮起的唯一想法。他竟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庆幸,他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自己胆怯和怕死,而是因为无法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万一他的对手是个和他一样的河南农民,就像那天死在自己怀里的根子,这刺刀如何扎得下去?

    老旦没有命令追击。这可不像以前打鬼子,一看到鬼子要跑,他就带领大伙玩命地冲过去,把逃跑的、喘气的通通干掉。他命令战士们再进入共军主动撤退的战壕,重新布置火力点,修缮工事,照看伤员。顶住共军这类暴风骤雨般的进攻,老旦觉得是小菜一碟。两军装备的差别太大了,共军除了一通炮,再加上整齐划一的冲锋,好像没啥犀利的其它进攻手段。本连的战士们牺牲不多,倒是反冲锋的两个营一不小心被共军打了个埋伏。共军的炮火掩护还是很厉害,被包抄的一个国军营的坦克装甲车丢了个干净,营长差点没能回来。总体来看,这一仗国军略微占了上风。老旦寻思,如果仗就这么打,共军是没有什么机会打败国军的。暂时被围的国军部队仍然实力雄厚,冲出去该只是早晚的事儿。

    过了几天,大部队准备突围。第85军第110师――也就是杨北万三个哥哥都在的师打头阵,第18军的116师、118师、第10军的18师紧随其后,开始向东突围。14军的任务仍然是两翼掩护。老旦的连队暂时无事,那边的大部队冲上去了,连队正面的共军必不会贸然进攻,没准儿还要寻思着怎么逃跑。国军主力一突出去,南面的共军必然后撤以防被机械化的十八军迂回。战士们的心暂时落到了肚子里,每一个可以安睡的夜晚都如此的来之不易。老旦命令战士们收拾好行装,半夜就可能向东开拔,此刻只管大睡吧。

    可杨北万没睡,他坐在壕沟里哭着大骂110师师长:“充他妈什么大头?打什么头阵?共军是那么好打的?110师也不是重机械化部队啊?放着118师和107师的坦克下崽子啊?操你娘的,装什么臭逼!”

    大家默然。大家都知道他的几个哥哥在那边,也不好说话。可以断定的是,冲在前面的两个师,伤亡必在半数之上。共军的冲锋这么猛,防御也不会稀松。老旦还记得当年打重庆外围的时候,两千多国军进攻五百个鬼子把守的一个小山头,打了三天居然打不下来,鬼子打到只剩二十人都不后撤,最后被国军一把火烧了才了事。面前这支共军纵队看来一点不比鬼子差,110师自告奋勇的举动,在他看来更像是自找倒霉。

    天刚黑下来,北面就响起了炮声,三十多架飞机排着漂亮的阵型从头上飞过,去支援突围的部队,一时间北面打得乱了套。老旦紧张地看着那边的战斗,心里滋味很怪——怎么还没有搞定?到了中原这么久,为什么国军总是突围,突完了再突,却总是在共军围困之中?共军那么破的装备,人也没国军多,为啥还总喜欢包围?

    枪炮声到半夜才消停下来。心里痒飕飕的14军战士们始终没有接到出发跟进的命令,取而代之的命令是:加固工事,死守阵地,以待援兵。

    第二天早晨,几个战士打探回来了消息,几个师的部队只有110师冲过去了,其他几个师都被挡住。共军的抵抗非常顽强,国军死伤惨重。110师冲过去就被共军封住口子,不知去向,似乎在战场上销声匿迹。空军也没找着他们,估计是全军覆没了。

    听闻噩耗,小兵杨北万放声大哭,以头撞地,众人慌忙拉住,竭力安慰,心软一点的战士还陪下不少眼泪。真他妈的邪门,这几个师都是军团里响当当的硬骨头部队,坦克装甲车加飞机掩护的还突不出去?看来共军非但进攻犀利,防御也极其强悍。老旦猛然想起曾在洞里听到的那共军司令长官的话,也难怪,有那样充满自信又关心下属的长官――就像从前的麻子团长――战士们必然打仗不要命!更别说那司令员足智多谋,敢用同数量的部队包围装备完全占优的国军,这得有啥样的胆略见识?共军总是高度集中以应付国军的正面突围,把国军堵回去之后还要再迅速归回原位,这共军各部的协同作战能力竟如此之强!

    “日你妈的!又被围死了!真邪门了!”老旦丧气地发出一声哀叹。

    十年来,他不知打过多少仗,一小半是在鬼子的包围之中。以前被鬼子包围是因为国军跑得慢,装备差,面对飞机坦克一大堆的日军,指挥部喜欢深沟高垒地大打阵地防御战,被日军包围是家常便饭。可是现在的国军,该有的东西都有,居然被汽车都没几辆的共军围成“死守阵地,以待援兵”的乌龟样,怎不让人丧气?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失望!唉,管球的哩,爱咋咋的,又不是没被人围过?倒也有值得安慰的事儿,打了这么多年的仗,鬼子稀里糊涂的投降了,这才终于从西南回到了中原,眼下国共中原逐鹿,看来要有些日子,可毕竟离家近多了,说不定哪天就可跑回家看看。

    整整十年,家里音讯全无,没有任何好的或者坏的消息。女人这些年都是咋过来的?鬼子该占领过板子村那地方,女人孩子会有个三长两短的么?他们有没有逃难?去年中原蝗灾,造成大范围的饥荒,听说饿死了几百万人,板子村可得幸免?家里没个像样的男人顶着,女人的娘家也在发大水那年人丁稀疏,家底没落了,已然帮不上什么忙……想到这里,老旦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回去,哪怕只看到已成废墟的家,心里也好有个着落。

    共军终于不冲锋了!

    夜深人静,战壕中冷入骨髓,老旦钻在棉大衣里,用热水杯子焐着冰冷的手。天气实在太冷,一口痰吐出去,会立刻硬邦邦地贴在壕边。老旦缩着脖子打着颤,身上冻得发麻,手脚动弹动弹仿佛还更冷,只好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月亮,盼着白天早点到来。

    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下午的大风吹得嚣张,这天空如今没有一点云晕,肃杀的战场被照得雪亮,他们甚至可以看见共军那上下翻飞的小铁锨反射的光芒。被围的这些天,共军从来没有放弃对这边的打击,有时只为一个屁大点儿的村子都锲而不舍地轮番进攻。共军虽然死伤惨重,却实现了一步步对国军进行防线挤压这个明显的作战意图,直让国军收缩到双堆集这块巴掌大的区域。如今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他们或多或少都要冲锋一下子,总之不让你安生,睡觉也得竖起一支耳朵。他们一路吐着白汽就冲过来,飞奔的布鞋把冻土踩得“咯吱咯吱”乱响,把本来已经冻得神经衰弱的弟兄们刺激得浑身发麻。不过,这仗基本还可以打个平手,毕竟国军这边也是硬邦邦的主力老兵,意志顽强火力凶猛,只是共军死的人越来越多,而国军占的地盘却越来越少了。

    昨日,西边攻来的共军很像是一支新增援的生力军,打仗简直不要命,背着炸药往碉堡上撞的人一个接一个,那劲头好像是和女人闹架憋了十多天没上炕的饿汉。饶是老旦的这帮弟兄多是老枪,也被打得撒开腿脚跑路。碉堡里的弟兄原以为待的是最安全的地儿,可以一只手打枪,一只手把烟,这下可好,共军的这种打法让这些坚不可摧的临时工事简直成了活棺材。一到晚上,共军就脱光膀子拼命挖战壕,汗流浃背吆喝震天,丝毫不把已经近在咫尺的国军放在眼里。照常理,共军不会在这么亮的夜晚进攻,但他们也不担心国军会反攻,只一个劲地那里埋头挖沟。在老旦看来,共军挖沟的劲头是如此之足,飞机炸大炮轰也遏制不住,他们把个平原挖得像个蜘蛛网,没准有一天醒来,共军就近得可以给你递烟抽了。国军显然已经没有突围的能力,几次反攻尝试都鸡飞蛋打,只能等着援军。南边成天打个不停,可就是不见一个友军能过来。真他娘的见了鬼!共军居然还有那么多的部队打援?也竟能把当年守武汉的铁汉将军――李延年的主力部队挡在这短短的二十公里之内?

    一阵臭气搅乱了老旦的思绪,上风头的一个战士正蹲在那里拉屎,熏得他忙点上一支烟,背过脸去喘气。那冻得哆嗦的小兵因为缺乏蔬菜和饮水,在那边骑马蹲裆快半个时辰也没有拉出什么货。壕里已经有弟兄在大声抱怨了,把那小兵急得手足无措,可再另寻地方痛快是万万不敢的!就在前天,左边那道壕的一个弟兄半夜内急,爬到外边刚脱下裤子,共军的狙击手就敲掉了他的半个脑袋,现在尸体还泡在屎里——两边的距离太近了。

    “嘿……国民党……反动派……灰个疱们……听得见俄么?”一个大破锣嗓子突然从共军那边喊过来,在寂静的夜空里,他的不知哪里的口音异常清晰,惊得老旦一个激灵,战士们都纷纷竖起了耳朵。

    “别困觉啊,你们要敢闭眼俄们就过来!过来往你们裤裆里鸡?巴上放个手榴弹。”他一边喊,还有一帮人在哄笑。

    “喊你娘了个逼呀?有种你过来!俄专打你裤裆里的鸡?巴货!”这边有战士回应了,居然也是个山那边的,口音差不多!

    “俄白天又不是没过来,俄过来的时候你个疱在哪里?明天别让俄撞见你,看在老乡份上俄留你个全尸!”这位共军战士嘴还挺厉害,听他这话白天冲锋的时候有他的份。

    “就你个灰个疱?过来个球?就你妈知道挖沟!有种你把你个猪头给俄探出来!让俄看看你长个球相?”这边的战士有点急了。

    “老乡你个疱哪里的?”共军战士的语气变得缓了。

    “你管球爷哪里的呢?反正离你个灰个疱肯定不远!”这边的战士还有点不屑。

    “过俄们这边来吧!这边俄们老乡多,好多就是你们那边过来的。俄们家那边已经解放了,给国民党扛枪,你还图个球啊?你们的一个师都到俄们这边来了,你个愣球还不知道哩!”共军战士非常得意地说。

    这真让老旦心惊肉跳,110师莫非整个而投降改姓了“共”?日你妈的,还要害得后面两个师的弟兄送命!黄司令也真你妈个愣球,怎么派了这么个师打头阵?不过杨北万娃子这会就该高兴了,他的几个兄弟肯定没死!难怪整一个满员的110师连个鬼影都不见,原来都换成了共军的服装,莫非打援的部队就是他们?这是他娘的咋回事?

    “妹妹你莫挂记俄耶,哥哥俄在天边,天边俄心念着你呀,亲亲你的脸蛋,妹妹你莫要泪流呦,哥哥俄会回来,等俄回来迎了你呀,夜夜在炕上游……”

    共军战士突然唱了起来,土味十足的嗓子沙哑低沉,却横盖四野无处不闻。国军战士也不再说话,两边的战士们都静静地听着这个人的歌声,死一般寂静的战场因了这歌声而有了一丝生气,尽管这把声子有些难听。

    老旦站起身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壕里的战士们。只见战士们都缩成团围抱在一起,相互用体温取暖。很多人脸上和手脚都冻出了千奇百怪的疮,他们都睁着眼睛,望望自己,微微点一下头算是招呼。杨北万裹着毯子抱着夏千副连长,正在帮他取暖。昨天共军进攻的时候,副连长夏千被手榴弹片伤了肺部,一只眼也被削没了,一咳嗽就吐血。两个医务官都已经被打死,战士们胡乱帮他止了血就再没法子了,那弹片还在他的身体里。那颗手榴弹本来会要了杨北万的命,小兵娃子见手榴弹掉在裤裆里冒起了青烟,早吓得屎尿迸流了,夏千一个箭步飞奔过去掏出来,烫手般扔了出去,可它就在半空就爆炸了,夏千当时就不省人事,杨北万被夏千挡住了,球事儿没有。

    老旦凑近来看,杨北万已熟睡过去。夏千靠在壕边上,嘴微微张着,双手交叉在袖管里,仰头望着天空。他的一只眼瞪得溜圆,脸上挂着两道冰,一行是泪,一行是血。老旦摸了下他的额头,知道他已经死去多时,一阵酸楚涌上心尖,他难过地背过脸去。稍顷,他伸手想去合上夏千的那只圆睁的眼睛,却怎么也合不上,泪水已经把它冻成冰块了。

    老旦摇醒还在昏睡的杨北万,指了指已经死去的夏千。这个孩子立刻大哭起来,死命摇着他的救命恩人,抱着他的脑袋大声喊着。战士们纷纷起身围了过来,杨北万的哭喊声和共军战士的歌声混在一起,让战士们更加悲伤。老旦不忍心再看下去,对着旁边的几个战士示意,早已看在眼里的战士们轻轻地过来,拉开哭得死去活来的杨北万,两个战士抱起夏千的尸体向存尸处走去。死去的人,不管是战士还是军官,老兵还是新兵,都被剥光衣服赤条条地堆在一起,刀子一样的寒风将他们很快就冻成了冰棍子!可有啥法子呢,毕竟还有很多活人都没有棉衣啊!

    回到原位一坐下,老旦就咧开嘴哇哇地哭了。他一哭就不可收拾,阵阵哽咽呛着寒风,让他涕泪横流,双肩乱颤。因怕战士们看到,他索性把头藏到大衣领子里。老旦虽然早已经见惯了死亡,可是夏千这位亲密的战友,这位救过他命的鄂北汉子就这样死去,仍然让他痛不欲生。夏千是在反攻的时候认识的战友。日军投降之前,夏千所在的队伍被打垮,此后就一直在敌后打游击。两百多人大多是各个部队被打散的游勇,不少原来还是土匪,他们拿着正规军的武器,穿得却像叫花子。收编的时候,他们衣衫褴褛臭不可闻,一列队就露出一串屁股蛋子。在敌后,他们专找落单的鬼子小队收拾,或是趁着鬼子睡觉扔一串手榴弹,鬼子地方驻军对他们头痛无比却无可奈何,只好把气撒在百姓身上,屠了好几个他们曾经驻扎的村子。夏千得知恨不得牙都咬碎了,遂带着一队人马趁鬼子出城巡逻的时候,冒险潜入县城,将日军营地随军中心的三百多人不分男女老少,杀了个干干净净,都堆在一起烧了。一时整个县城人人自危不敢出门,生怕鬼子胡乱报复杀人。

    老旦的连队差点栽在夏千这帮活土匪身上,夏千的哨兵根本没有见过国军啥球样,以为是鬼子的新部队。夏千让他们在路上埋好了偷来的鬼子地雷,绳子正要拉的时候,夏千才发现是自己人。老旦看到一个胡子拉碴、头发一尺来长的叫花子冲到队伍前面,突然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就抱着他哇哇大哭,他身后两百多个叫花子也从暗处拎着枪钻了出来,吓得连队的新兵手直哆嗦。日军投降之后,在一次管理鬼子投降部队的时候,老旦正威风凛凛地边走边看,时不时还踢两脚坐在地上挨训的小鬼子。一个鬼子突然冲过来,猛地从后面抱住了他,老旦分明闻到了手榴弹冒出的青烟味道,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可他无论怎么掰也挣不脱这鬼子的双臂。在这紧急万分之际,夏千飞奔上前,用他那两条强壮的胳膊“喀嚓”一声直接拧断了鬼子的头,将死鬼子连同他身上那几颗冒烟的手榴弹飞快地扔进了鬼子堆里。七八个鬼子当场炸得人仰马翻,夏千又走上前去,照着还在哀嚎的鬼子每人头上补上一枪,补一枪骂一句,吓得其他鬼子们心惊胆颤,纷纷躲避。

    夏千曾兴奋地告诉老旦,离他家里只有百十里地了。自打从陪都开始东进接受鬼子投降,从重庆到长沙,从长沙到南昌,从南昌到武汉,他的家越来越近,终于近到已经听见了鄂北的家乡话,可是部队突然下令,将受降工作就地移交,甚至让鬼子自己维持治安,大部队即刻向安徽进发,夺取中原要害之地,命令下来,夏千愁容惨淡,再没提过回家的事。

    那边的歌突然不唱了。随着共军一阵慌乱的喊叫,老旦听到了头顶上炮弹的呼啸声。国军的重炮又开始轰击共军的阵地,火力仍然很猛,老旦这边都能感觉到地在晃动。共军那边真不知道如何生受?刚才唱歌的那个兵说不定此时已经被炸得连个渣都不剩了。战士们已经厌倦于把头伸出战壕欣赏自己炮兵的杰作,而任由炮弹“飕飕”地飞过阵地,在不远处的天空炸成一道道烟花……

    炮声过后,天也蒙蒙亮了。老旦抖落一身的尘土,支起身子向共军阵地望去。

    将近一个小时的炮轰,将共军费了大半宿工夫挖出来的战壕几乎夷为平地,铁锹和共军的尸体炸得到处都是。但出乎意料的是,借着燃烧的火光,老旦看到共军一边收拾着同伴的尸体,一边又开始挥动铁锹挖壕了。他们吹着哨子,挥着小红旗,行动整齐划一。这边偶尔有战士打个冷枪,共军也全然不加理会。被冻得坚实如铁的平原刚被一通猛烈的炮火犁过,反而变得好挖多了,不过几袋烟的工夫,共军士兵的脑瓜顶子就消失在他们新挖的战壕里,只见一面面巨大的红旗招摇在阵地上,随着晨风微微摆动。

    “你们就挖吧?把地鬼挖出来拉倒!”老旦愤愤地点上烟袋锅子,叭嗒两下打上了火。

    突然间,后面传来一阵骚乱,躺在壕里的战士们纷纷爬起来,给快步而来的几个人让路。打头的是个上尉军官,獐头鼠目,瘦骨嶙峋,长得像鸡棚里被捉的黄鼠狼。此人个子不大,却穿着一件几乎拖到地的军大衣,肩上的军章出溜到了胳膊上。他滑稽的墨镜下长着一张冷酷的歪嘴,因了天冷呼呼地喷着白汽。他的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宪兵押着两个人。二人被反剪捆绑了个结实,都佝偻着腰杆。老旦一眼认得是自己的人,一个是河南新兵周来讯,一个是四川老兵马六儿。二人神色慌张,脸上有被打过的伤痕。

    上尉蹩到老旦身前,用手揉了揉冻得发麻的脸颊,仰头问老旦。

    “你是头儿?”

    “是!长官,俺是连长老旦。”老旦给他敬了一个礼。

    上尉一听到这名字就“噗哧”笑了,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不太严肃,低头用一串咳嗽掩饰了过去。

    “这两个是你的兵吧?”

    “是俺连队的兵!”

    “你看怎么办?他们化妆成民夫想混出去,大包小包的,被我们抓住了。原本该就地正法,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多,我认为有必要到前线来给诸位提个醒!”上尉语气阴险,像极了豫剧里面的白脸。老旦不明白这个阴阳怪气的上尉此时要干什么,却知这两个兵死定了,看到马六和周来讯都神色惨淡,心里不由得难受了。

    “长官,都怪俺管教不严!刚才炮打得太凶,也没有注意个啥……”

    “今天跑两个,明天跑两个,后天连你我也跑啦!这仗还怎么打?你们这儿共军压力本来就大,阵地守不住,你们把后面那几千个伤兵弟兄往哪放?到时丢脑袋的是你不是我!你自己想清楚!”上尉象猫玩耗子一般捉弄着面前这个老实巴交的连长,觉得他没什么悍气,好对付。

    “老连长,是俺想家了,俺对不住你!俺拉着马六儿哥走的,处分俺一个就行了!”周来讯哭得语无伦次。

    “老哥,是我不懂事,是我没管住自个!小讯子还是娃子,让我戴罪立功吧,死了我都没个意见,娃子他就别处分了!”老兵马六儿倒是满不在乎。

    “戴罪立功?你说得好轻巧!这阵地上都是你的弟兄,你跑了,想没想过他们?国军不需要你这种人立功!”上尉脸色陡变,恶狠狠地说。

    “长官,看在现在缺人的份上,留下他们吧!俺以后一定严加管教,让团部处分俺吧!他们两个打仗都有一手,处分了可惜了的,现在不是缺人么?没人这壕还真不好守!”老旦早觉察到这上尉很不近人情,却还只得苦苦相求。

    “是啊,人都跑了你还怎么守?不行!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我再没法子饶他们!饶了他们,我这颗脑袋往哪儿放?军法就是军法!”上尉终于摊牌了。

    “去你妈了个逼!别跟老子在这里装蒜,你要把老子怎么样?”马六儿脾气火暴,终于不顾一切地发作了。

    “装硬啊?你这号土匪我见得多了,好,我再让你装一次硬!把枪拿过来!”上尉猛地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黄黄的三角眼。

    “日你妈的,你给俺闭嘴!”老旦大声呵斥马六儿。

    “长官,能不能看俺的面子,这次先记上?下次再有这事,俺亲手料理了他!”老旦有点沉不住气了。

    “下次?要是还有下次,就不是你料理他,而是团部料理你了!闪开!”

    上尉把两只冲锋枪挂在两人的脖子上,子弹早被宪兵卸去了。二人已经被松了绑,宪兵还给他们戴上了钢盔,二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宪兵们给自己挂上这些装备。上尉站定了,掏出手枪,拉开枪栓指着他们说:“上去,往共军那面走!你们要是敢跑敢扔枪,这边有枪指着你们!共军杀不杀你们全看你们的造化了!你们不是成天想着过去么,这不正是机会?”

    原来是这样一个恶毒的办法!战士们勃然大怒,有人忽地一下抄起枪,骂骂咧咧的就要动粗。老旦虽然气愤以极,但尚能保持冷静,一摆手制止了弟兄们。他上前一步挡住上尉的枪,咬着牙慢慢地说道:“长官,俺和这帮弟兄们出生入死,守在这里,阵地一寸都没丢。弟兄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马六和来讯子只犯点子错误就要枪毙,就不怕寒了战士们的心?日他妈的!这后面也没啥增援,没吃没喝没子弹,出去拉泡屎都会挨枪子,偶尔有些个想家熬不住的,你就不能看在这帮弟兄的情分上饶他们一回?”老旦越说越气愤,额头青筋暴起,涨红的脸使他的伤疤显得格外狰狞。

    “俺知道每条沟里都有这事,也不是啥希奇事!你就少你娘的跟我掰扯军法,你要是诚心想宰他们,就先宰了俺再说!”

    战士们听了他这话,再不含糊,纷纷拿枪指着这几个宪兵队的杂种,枪栓拉成了一片,只等连长一声令下。

    上尉吃了一惊。这个笨了吧唧的连长突然变得这么强硬,竟然敢跟自己对着干?但看着指向他们的枪口,上尉和几个宪兵腿肚子都有点软了,上尉忙带上墨镜掩饰自己的紧张。他们在部队里平时都鼻孔朝天,常拿军法军规整人,其实他们自己连共军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没有像样地动过刀枪。面前这帮大兵都是死人堆里滚过来的,根本不把命太当回事,惹急了这帮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连长,别为咱们背黑锅,俺的命贱得象土坷垃,死了没个啥!弟兄们别这样啊,不划算,不划算啊!长官,咱们去就是了!”周来讯看到双方已经剑拔弩张,禁不住哭着跪下了。

    面对一圈黑洞洞的枪口,上尉死死瞪着老旦,他觉得必须压住这帮兵的气焰,否则这趟差使就办不成了。他慢慢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一抖打开,举到老旦面前。

    “俺不认字,写的啥?”老旦一见文化字就心虚,脸霎时就红成了猴腚样。

    “你不认得字,也不认得团部的红章?这是团部下的给他们俩的处分通知!啊?你看清楚了,就地处决,立即执行!明白了么?”

    上尉“哗”地一声收起这张纸,一脸得意,歪着嘴对老旦说。

    “你让我拿哪只眼瞧你呀?谁他妈的没见过血?没杀过人?要不然你当着我的面枪毙他们?我们不缺枪,就缺子弹和炮弹,他们被共军打死了也是活该,还省得我们浪费子弹!没准儿共军还真会放他们一马呢?往上走!”

    马六儿和周来讯哆哆嗦嗦地走上战壕。周来讯已经哭成了一团烂泥,被马六儿搀着才能站起来。他们回头望了一眼,马六儿对着几个宪兵啐了一口,说道:“老哥,弟兄们,爷们儿上路了!来讯子,别给连队丢脸!哭你妈了个逼啊?”

    二人挂着枪,在战士们痛苦的目光中缓缓向前走去。几个宪兵已经举起了枪。老旦心如刀绞,直恨不得一枪毙了这个面目可憎的鸡?巴长官。如今国军有点兵败如山倒了,他早知道军里正在整顿军纪,宪兵队频频出动毙人。如今这上尉拿着军规当令箭,就算以这他娘的混账办法毙了马六儿和来讯子,也算他娘的是在“按规矩办事”!自己横竖挑不出理儿!他强压着满腔的悲愤,急得满身大汗却又束手无策。

    此时,周来讯吓得腿脚抖成一片,又不能走路了,马六儿拽着他艰难地往前走着。偌大的两军阵地之间,两个孤零零的国军士兵就这样走向共军的阵地。两边的士兵都瞪大眼睛盯着他们,死寂的战场上只听见两人沉重的脚步声。两人的腿上如同绑了千斤秤砣,每向前迈一步都无比艰难,饶是马六儿身经百战,此时也在打哆嗦了。他们听到了共军士兵噼里啪啦拉动枪栓的声响,脚边到处是冻僵的死尸,有的还睁着眼睛,两人终于放声嚎哭起来。

    当两人走到双方阵地中间的时候,从共军阵地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马六儿应声晃了两晃,却没有倒,他猛地一推周来讯,回过身来,面朝国军阵地大喊:“王八羔子们,往你大爷爷老子身上招呼!来讯子,扔下枪往前跑,快跑!”

    周来讯迅速扔下枪和头盔,举起双手撒开两脚向共军阵地跑去。

    宪兵们开枪了!子弹打在马六儿宽阔的身体上,崩出片片血雾。马六儿挣扎着,口中喷出汩汩的鲜血,试图挡住射向周来讯的子弹。宪兵的冲锋枪子弹几乎全部射在马六儿身上,老兵马六儿终于在一片密集的枪弹中栽倒在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

    周来讯眼看就跑到共军阵地了。“呯”地一声响起,正在飞奔的来讯子一个激灵,飞出了几米,一头扑倒在地上,就再不动弹了。老旦看到上尉手持步枪,枪口兀自冒着白烟,登时血往上涌,他一把夺过上尉的步枪,照着他的头就是一拳。上尉猝不及防,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墨镜被打了个粉碎,碎镜片划破了他的脸颊,顿时血流如注。他气急败坏地掏出手枪指向老旦,宪兵们也纷纷调转枪头。战士们早已气得咬牙切齿,放声大骂围了过来,哗啦哗啦地端起了机枪。有个战士一手压下宪兵的枪口,一手把刺刀横亘在他的脖子上,另外两个宪兵见状,吓得干脆把枪扔掉了,举起了双手。

    上尉自己慢慢地爬起来,擦了吧脸上的血,狰狞地说:“行,你有种!有种你让他们开枪?”

    狠狠揍了这王八羔子一拳之后,老旦的愤怒稍微平息,他立刻意识到这该死的冲动可能带来可怕的后果,看到战士们已经在下宪兵的枪了,急忙大喊一声:“住手!都住手!”

    上尉对着老旦吐了一口血沫,将两颗焦黄带血的牙齿打在老旦胸前,他扔掉满是血渍的手帕,咬牙切齿的指着老旦,却说不说话,手指一晃一晃地上下摆动。

    “滚得远一点!否则共军冲上来,老子把你们几个都填进去!”

    老旦知道这上尉不会善罢甘休,那有能怎么样?自己不大可能因此而受严重处分,毕竟自己的阵地守得还是很不错的。在围困之中,除了对逃兵的惩罚,普通军规就跟婊子一样,是可以随便玩儿的。

    战士们下了宪兵的子弹,把枪还给了他们。这几个灾星总算滚蛋了,老旦松了一口气。他走到壕边,拿起望远镜望过去,马六和周来讯的尸体还在那里,方才还鲜活的两个战士此刻已成僵尸,他们还保持着临死时候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地上开始起风,卷起一片片昏黄的土沫,打着旋散落在他们身上,几只黑了吧唧的大鸟已开始在他们尸体的上空高低盘旋着……

    清晨的阳光已经升起,老旦惊讶地看到,共军居然已经把昨天半夜炸得稀烂战壕又挖好了,而且又向前硌蹭了三十米的样子,离周来讯倒下的地方不过几步之遥了。

    下午,气温骤降,大地寒彻,灰蒙蒙的天仿佛就要下雪。整个阵地上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远处共军齐声合唱的歌声。战士们已悉数散去,个个心情沉重,老旦已不忍再训斥他们,尽管他知道仍然还会有弟兄逃跑。谁愿意死在这里呢?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咋办哪?眼见共军那边一天天地往前推,国军这边一天天地往后退,天气又一宿比一宿冷,谁个心里不慌哪?谁都知道共军的大冲锋就要开始,而自己的援军连个鸟影儿都没有。飞机扔下的补给及其有限,就像用草棍挠虱子,根本不顶个球用,更何况还稀稀拉拉日见其少。其他连队里已经有人为了一件棉衣或是两听罐头开枪杀人了。听5连的战士讲,昨天又有一个营的队伍跑到共军那边去了,还是两个营长带的头……

    下雪了。只一夜之间,大地就变了颜色。前天傍晚,钢刀一样的北风开始在平原上肆虐,一波狠过一波。风声如雷,黄沙如铁,刮得整个战场天昏地暗。带着哨声的白毛风夹裹着细硬的黄土粒,无情地抽打着天地之间的活物。

    壕沟里,战士们钢盔叮叮当当作响,小石子和大冰粒如弹片般撞击着他们。风掠过战壕和炮口的时候发出恐怖的尖啸,刺得人心头发幓。眼睛是不敢睁开的,壕里生的火,连同烧水的锅和柴火棍子,都不知道被卷去了哪里。几匹受惊的战马发疯介狂奔在阵地上,马蹄声裂,凄厉嘶鸣。没有人敢去拽它们,生怕连同这些发疯的畜生一起吹死在大风里。战士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缩在壕沟里,用尽一切能取暖的衣物,将自己裹得像个蚕茧,有的甚至把锅扣在头顶上,只留出一对鼻孔出气。一堆人紧紧拢在一起,磨叨着菩萨保佑这要命的大风早一点过去。

    夜半时分,风是小过去了,但这天气已经被折腾得滴水成冰。月亮旁灰蒙蒙的风圈若隐若现。战士们刚刚把脑袋露出棉袄来,呼吸一口冰冷而新鲜的空气,铜钱大的雪片就纷纷落进嘴里,凉透心底。老旦也冻得牙齿格格作响,他还是坚持在壕沟里来回巡视着,一看到些受伤和得病的战士,就安排战士们保护好他们。一时没注意这肆虐的风,回来用手呼噜耳朵的时候感到一阵钻心的疼,指头一捏,耳朵已经冻得快成冰块了。他慌忙找了个棉帽子戴上,逃回到了望所避风。他想看一看共军那边的情况,刚从了望口冒出头去,一阵快风卷着黄土就砸在脸上,痛如冰扎,眼睛和嘴里登时也火辣辣的疼痛。干腥的沙土呛得他剧烈地咳嗽,猛然间,身上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手边的水杯里不知去向,脏兮兮的手也不敢去揉眼睛,嗓子想喊却喊不出来,只好一头扎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忍受着眼睛的剧痛,就这么着煎熬了小半宿,差点背过气去。

    憋得满脸通红的老旦被士兵们扶起来。有个老兵给他灌了一口米酒,拍拍他冰冷的脸皮,掏出一块脏了吧唧的棉布给他擦眼睛,然后掀起他的眼皮呼呼的吹。老旦大口地喘着粗气,两眼红得像是喝了老刀子酒的醉汉,慢慢才回过神来。给他酒喝的广东老兵武白升满脸冻疮,一只耳朵冻得大了两圈,特大号的酒糟鼻子上鲜红的口子像是在滴血,却仍然爆着焦黄的牙冲他咧着嘴笑,老旦也勉强在冻僵的脸挤出一个微笑,狠狠地说:“日他妈的!这是什么鬼天气!”

    几个兵终于松了口气儿。杨北万因为有几个老兵爱护着,球事儿没有,只是脸蛋冻得通红。看到老旦面如死灰象刚从化人场回来的诈尸,惊的瞪大了双眼,忙过来心疼地焐着老旦双手,把自己身上的一件大毯子解下来给老旦披上,然后回头对老兵武白胜说:“促狭鬼!你看什么看?把酒全拿来,眯着干鸡毛啊?没见连长快成冰棍子了?日你妈的,头长得像个锅盔!”

    老旦感到讶异,这才几天工夫?这个恨不得回老娘怀里吃奶的屁娃子居然变得这般痞气,还学会了南腔北调的脏话,这帮兄弟真教了他些好货!

    武白升被这娃子抢白,脸上有点挂不住,高高的颧骨上泛起一片红,他傻乐呵呵地掏出酒壶,很不情愿地递给杨北万。杨北万晃了晃,拧开盖子给老旦往嘴里倒,老旦也不客气,咕咚咕咚猛灌几口,身子上已是热了不少。他将酒壶递回给心疼得跺脚的武白升,学着武白升的口气,啐道:“日你妈的!跟泔水差球不多,还赶不上日本鬼子的酒,你们家就喝这玩意?还跟王母娘娘尿似的藏着掖着!还给你个球的!”

    “老哥,类唔知啦!这可是上好的石湾米酒,系我拿三个馒头跟七连的同乡大哥换来的,好不容易的啦!”

    武白升一脸委屈。他说的倒是实话,在这种地方,找到一瓶广东石湾米酒,难度真不亚于找到一瓶王母娘娘的尿。这里连喝口水都已经成了问题,更别说这些奢侈品了。离连队最近的水井每天都要排队打水,井边是荷枪的士兵。因为前几天,有一个重伤士兵,冻得浑身溃烂,战场上缺医少药无法医治,任由他躺在草席上等死。这厮气得发狠,半夜一头扎进了井里。早晨人们打水时,才发现里面有个涨得像气球一样的兵,井水已经满是脓血没人敢喝了。于是部队严格禁止大家浪费水源,每人都是限量。能找到一瓶家乡的酒,武白升可能连命都愿意搭上也要拿回来,难怪这几天他总和其他人分干粮吃。给老旦喝虽是愿意,但也还是肉痛。

    后半夜,那老天爷准是癫狂了,雪越下越大,雪片子又重又厚,映照得天儿早早地亮了。开始还觉得稀罕的南方兵,看到愁眉苦脸的北方兵鄙夷的眼神,也不敢大声说笑了。方才跑到战场中间的几匹战马也无意回来,低着头在战场上找着能吃的草根什么的。无人敢冒挨枪子的风险去拉它们回来,也无人开枪射杀它们,要是几只畜生跑回来,那得有多少斤肉啊!共军估计也冻球得差不多了,壕也不挖了。有人吆喝着马哨子想招呼它们过去,国军这边也不示弱。好几个赶个马的“和乐架、和乐架”的勾着它们。终于,有两匹马慢慢地走近,互相喷着鼻孔磨头蹭背,对两边的招呼无动于衷。老旦见状,眼睛陡然发亮,这两个畜生,莫不要在阵地之间几千人的注目之下开始日了?

    果然,国共两边刚睡醒的战士们都发现了这有趣的一幕,纷纷探出头来观看这两匹马的壮举。开始还警惕地举着枪,一会儿就慢慢放下了。一些伤兵见众人欢呼雀跃,也支着拐挣扎起来看。两边的人南腔北调地大喊着,吹着口哨和喇叭,挥动着手上的衣服和帽子,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对了,对了就这样!把两腿儿搭上去,妈啦个巴子!你搭它的腰干鸡毛呀?从他妈的后面上啊!”

    “出来了!出来了,我日你妈的,这是驴球还是树根啊?跟他妈一条腿似的!”

    “错啦,不是那儿!我操!真是狗日的一个笨鳖,大眼小眼都搞不清楚!”

    “你当这畜生和你似的?大小眼通吃?把你晾在这儿干,你个球连鸡?巴眼儿在哪都找不着!”

    两匹大马跳舞似的转着圈,费事地想要交媾在一起。它们在几千双眼睛下耳鬓厮磨,蹭来蹭去,却总是不得要领。母的准备好了,公的姿势不对,公的准备好了,母的却会错了意。公马急得嗷嗷长嘶,四蹄乱蹬。它们每一次不成功的努力都让两边的士兵们发出长长的惋惜声。

    “唔丢类老母,类个行伽惨,唔识做就让共军教类做啦!”

    “国民党的愣球,你们上来帮帮你兄弟啊,要不然成不了事儿啊,咱们保证不开枪!谁开枪就是它们做下的!”

    杨北万看得眼里放光,也大声地掺和着:

    “没人帮不成,没人帮不成!得有人托着那玩意,否则进不去的!”

    老旦微笑着拍拍杨北万的头,笑着说:“愣娃子,看不出你个球还挺在行哩!谁教你的?”

    “俺大哥经常帮人干这个,你得用手抓着马球往里塞!”

    两边的战壕里生气勃勃,欢声雷动。人们暂时忘记了昨天这里还是生死的沙场,昨天才有几百人痛苦地死去。没有人愿意开枪破坏这令人快活的气氛,大家都恨不得上去帮一把。老旦也看得目瞪口呆,下面条件反射般地勃起,扭脸看去,很多战士也紧夹着裤裆满脸通红,估计感觉都差球不多。有个兵癫狂似的跳上战壕,冲着共军做出了交配的姿势,老旦赶紧跑过去一把将他拽了下来,再嬉笑着一手掏他的下面,果然也是硬邦邦的,那士兵赶忙笑呵呵地跑了。

    算起来,老旦已经有一年没有碰过女人了。在三年前那次掏干口袋扎进窑子之后,就传来了鬼子投降的消息,于是回家的希望如熊熊烈火般驱走了所有的阴翳,老旦开始攒钱,等着那激动的时刻到来。可是,接下来的经历让他又堕入无边的黑暗,那种绝望又在萦绕他麻木的灵魂了,天下又是大乱,离家越近,离新的战场也越近,心中那希望的火焰却黯淡了下去,在新的杀戮中彻底熄灭了。他们开始破罐子破摔,根本不再顾忌什么天打五雷轰的报应,也不再在乎身子底下那仇恨的眼神。这帮饥渴饿汉般的国军老兵在接受领地时无恶不作,他们仗着上面征兵的命令,冲进村子就抓人,稍微俊俏一点的女人一不留神,就被他们糟蹋了。地方官拿这些人毫无办法,看上去,他们和鬼子的区别只是不杀人而已。如老旦这样稍微有点官衔和大洋的,就找机会一头扎进窑子里耍个痛快,而他与其他军官的区别就是在走的时候还不忘给些钱财。

    不知不觉间,雪已经把大地盖上了厚厚的白。两只畜生在冰天雪地里累得筋疲力尽,仍然是一场徒劳,却把两边这些大男人们的下身惹得硬邦邦的无比难受。大家终于没有看到期待的场景,颇为扫兴,纷纷咒骂这球事都不会整弄的畜生来。天儿太冷了,公马硬撅着炮筒子有小半个时辰,长长的马鞭被冻成一根长冰棱子了,这厮不得已想缩回去,可是上面薄薄的冰碴却让它进退两难,疼得嘶嘶乱叫,抖成一团。母马翘臀以待这老半天也没过上瘾,看上去也很是烦躁,撩起后蹄就给了那笨相公一脚,战场两边哄堂大笑,战士们肚子都笑疼了。

    双方士兵还在丧气地揉着直不隆通的命根子,突然一阵飞机的马达声传来,共军那边立刻呲了哇啦地炸了锅。天上的飞机自然是国军的,这大雪天不做好隐蔽工作可就只有等着挨炸了。国军这边倒没什么反应,他们看到一架肥嘟嘟的运输机从后方缓慢地低空飞来,打开屁门,扔下了一个挂着降落伞的长筒。阵地上的国军立刻欢呼起来,里面少不了美国的牛肉罐头和压缩饼干,没准还会有一些酒,这个大桶能装不少哩。

    共军这边既羡慕又鄙夷地看着国军阵地上的欢呼,正痒痒得挠心,却听到国军那边突然开始骚乱骂娘了。正在降落的补给桶被风吹过了国军的阵地,慢悠悠地朝着这边飞来。共军士兵们立刻兴高采烈地击掌称快,一时红旗乱舞,小喇叭齐鸣。国军士兵用最难听、最恶毒的脏话骂着那飞机,所有人都恨不得和那架飞机的老娘发生关系,恨不得把那狗日的飞行员给敲了。骂归骂,大家只能眼看着它慢悠悠的飞过头顶,眼睁睁地看着这珍宝一样的补给就要成为共军的美餐了。但是这桶偏也没有落到共军头上,而是掉到了双方阵地之间,撞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把还在那里干着急的两匹马吓了一大跳,慌忙跳着脚分头跑了。

    这下可好,两边的士兵们又一起跳脚大骂了。摔碎的桶壳里露出绿油油的罐头包装,馋得所有人口水直流。看着气急败坏的战士们,老旦突然觉得有点不安。共军战士还在放身大骂,国军战士却突然安静了,而他们的眼睛却在冒着火了,上千只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前方。这时共军那边也住了嘴,两军阵地突然间鸦雀无声。

    “我操你妈的,来几个人跟我抢回来!弟兄们掩护啊!”

    终于,驻守在旁边的连队跳出了一个不要命的弟兄,哇哇大喊着,枪也不拿就往前冲了出去。很快就有十几个亡命徒跟着冲上了战壕。老旦见状知道已是无法阻止,冲着壕里大吼一声:“愣你妈个球呀?掩护啊!武白升!赶紧把小钢炮给俺支起来打!”

    战士们回过神来,拿起各类枪支冲着共军阵地就开了火。反应快的5连开始用迫击炮轰击共军阵地,枪炮声中,十几个国军士兵发疯一般地朝那个黄色的降落伞跑去。

    共军也开了火,集中火力打着那些不要命的国军士兵,很快就有几个人扑倒在雪地上。不知是哪个连队呼叫了重炮,一排排炮弹呼啸着砸落在共军阵地上,白雪和烟尘齐飞。国军的重炮和轻武器同时开火,一时打得共军无法抬头。在弹雨的缝隙里,几个国军抬起大桶就往回搬,还有两个抱起地上一堆散落的罐头,猫着腰就往回窜。共军这下不干了,轻重武器开始大举反击,迫击炮弹也飞了过来,打向战场中间的那些人。有个兵被炮弹正砸在上半身,红光一闪就不见了,他身边的两个兵因离得太近也没能幸免,他们怀里的罐头被炸烂,人肉和牛肉的碎屑到处都是。抬桶子的兵被击倒了一个,剩下的三人拼命搬着好几百斤的铁桶,行动慢了。子弹不断地打在铁桶和他们的身体上,蹦得血肉四处乱飞,又有一个兵被打死。活着的两个也受伤了,趴在地上,还挣扎着一点一点地推动铁桶向前滚去,在身后雪地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路……

    双方的对射达到了白热化。两边的重炮和各类轻重武器都放出了手段,战壕里很快又多了一批死去的士兵。双方的炮火使阵前的能见度大大降低,老旦忙喝令大家停止射击,否则说不定会打着回来的士兵。共军的炮火是如此猛烈,看来弹药远比自己这边充足,大炮的门数还在增加。为了不让国军抢回这点可怜巴巴的食物,共军竟宁可浪费那么多炮弹?老旦这才醒悟到:难怪这几天共军没有进攻,原来竟是诡计——他们就是要等着国军眼巴巴的挨饿受冻,直到不战自败!这一招真他娘的够狠!

    老旦看到,打援的共军已经把重武器拉到了阵前,共军的战壕快延伸到自己鼻子底下了。看来离他们最后的总攻不太远了。

    去抢食物的士兵一个也没有回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