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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922年——冯蝶儿 黄素珍 陆小山

作品:招魂 作者:彭建新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黄素珍逐渐对上学读书感到厌倦了。

    刚开始,对读书,黄素珍有兴趣,却缺乏吃苦的思想准备。上学之前,黄素珍也就是在看戏听说书学到几个字。好在她有些小聪明,喜欢看喜欢听一些艳情紧张有情节的故事,记性也好,慢慢地能够半看半猜地读一点报纸上的逸闻怪事之类的东西。久而久之,在张腊狗身边,黄素珍居然成了“知识分子”。张腊狗虽然当了汉口侦缉处的处长,由于基本上是文盲,所以,他要处理什么公文,都由文书代笔。中国的情况就是这样,官越大,越好当,官越大,越可以没有文化。张腊狗所要处理的公文是极有限的。有一次,张腊狗把督军府发下来的一份捉拿革命党的公文带回家。这是一份很机密的公文,上面有一些人的名字,交给文书办理,有点不放心,就顺便带回来了。哪知,黄素珍竟能够读出来,虽然有些吭吭巴巴,但内容还是完整的。这就吊起了黄素珍想上学读书接受正规教育的胃口,也调动起张腊狗支持她出去读书的积极性。

    人总是喜欢一些有情节有刺激性的东西。物质需求如此,精神寄托也不例外。淡巴巴的食物,没有人喜欢吃。酸甜苦麻辣乃至于恶臭,各种怪味的东西,总是受到一代又一代人的青睐。至于他人的隐私,或床帏秘闻之类,尤其受欢迎。中国市井几千年的好奇心,大多都聚焦到这些方面:今天这家的儿子被杀了,明天那家的姑娘被奸了。至于哪家生了个儿子没屁眼,哪家的媳妇偷公公,这些往裤裆里头走的花板眼,更是中国人最喜欢的精神快餐。实在没有“花板眼”了,就是张家长李家短一类的日常事,也可以成为相互在耳朵旁边瞿瞿哝哝传播的很有滋味的小道消息。这可能是世上一切无钱却有闲的民族共同的幸福和悲哀?

    黄素珍是在制造和消费这种精神快餐的氛围中学习和成长的,她有限的“文化水平”,也是在这种环境中提高的。玩玩耍耍中学习,学习就是一种享受。黄素珍习惯了苗家码头、四官殿的热闹,习惯了花楼街的繁华,对正规的学校教育,自然感到特别的苦。

    “文化?文化是个么东西唦?文化!还闻屁咧!”张腊狗对读书和读书人,常常表现出从骨头缝里浸出来的不屑。“么样,读书,我说吧,你哪里是个读书的材料噢!新开的茅厕三天香罢咧!”

    一天,从学校回来,黄素珍刚一流露出对上学读书的厌倦,张腊狗就接着好一顿发挥。

    黄素珍对上学读书产生厌倦情绪,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是黄素珍不好向他人道及的。张腊狗自然也不会晓得。

    “黄素珍!”

    黄素珍好半天都没有反应。这是黄素珍第一次上课被点名。她不习惯,不习惯答应“到”。这自然也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被这个姑娘震住了:这么年轻的姑娘伢,是我的老师?我的个老天爷,天下还有长得这样好看的姑娘伢哦!

    黄素珍完全呆了。她根本就没有听到点到她的名字。

    “这在讲台上站着的姑娘伢,是搞么事的呀?”她还在问同桌的同学。

    “黄素珍!”

    同坐的同学用手肘碰碰她,示意她答应。但是,黄素珍根本没有会意过来。这么大年龄才上学,不比从小上学读书的学生伢,懂得学校的规矩。她只顾盯着讲台上那个姑娘的脸蛋看。

    “黄素珍!”

    这声音分明严厉了。点名的姑娘注意到了,教室里多了一张陌生面孔。这应该就是“黄素珍”呀!怎么眼睛呆呆地看着我,就是不搭腔呢?讲台上的年轻姑娘心里有些生气。

    “哦噢!我在……来了,您家!”黄素珍终于在同位的提醒下,站起来答应了。

    这种很地道的汉口味的应答,在课堂上,自然是很不规范的。黄素珍的应答,引起同学们嘻嘻的笑声。笑声都不响,都是以手掩口发出来的,而且,多半没有恶意。

    “笑个么事唦!笑,有么事好笑的唦!”第一天进学校,第一次被点名,第一次在同学们面前亮相,就出了丑,黄素珍感到极其羞辱,丢了面子,脸上很难看。

    “笑你姆妈的个……”

    笑声戛然而止。这当然是黄素珍恶狠狠制止的结果。

    冯蝶儿印象很深,这个新来的插班生,当时的脸,由绯红眨眼就变成惨白,极其地道的汉口话,准确地说是地道的汉口“渣滓”,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喊出来的。喊声像是从一个很窄的管子里挤出来,显得又高又尖,很变形,因而也很怪诞。这就让平时说惯听惯汉口话的冯蝶儿很是愕然。

    汉口市井语言中,有很多骂人词汇。尽管,汉口市井对话交流中,夹杂这类骂人词汇很普遍且多半淡化了攻击、侮辱的成分,甚至,很多场合——往往是暌违有日,常以“个把妈”、“个婊子”作发语词打招呼,以示朋友间的熟络和亲热,但汉口人还是把言语中夹杂骂人词汇称之为“带渣滓”。既然是渣滓,总是肮脏的可弃之物。可见,维护汉语言的纯洁,汉口人还是有觉悟的。

    “你就是黄素珍?点名的时候,你应该答应一声‘到’。”很快,冯蝶儿就恢复了常态。虽然很年轻,毕竟是高等师范学校科班出身的老师。她的口气变得很和缓。本来,她对这位少妇学生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反感。快三十岁的妇人了,字都识不了几个,就来上这女子中学!这不是很荒唐么!但想法归想法,冯蝶儿既没有能力去更改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现状,也没有义务去提这方面的意见。到这所学校来教书,一来是生活所需,二来是组织所派。她加入了她老师组织的“新青年读书会”,帮老师编发一个名叫《新青年生活》的周报。

    冯蝶儿很崇拜她的老师。这个老师,不仅文章写得好,写得快,可以称得上是倚马可待,而且,口才也极佳。他不能在小课堂讲课。因为只要在小课堂讲课,课堂就会挤得水泄不通,连窗台上也坐满了人。这位名叫靳红的老师,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或缺憾的话,就是脸上那一脸的黑麻子。靳老师的才名,不仅在大江南北的学校里很出众,在社会上知名度也很高。由于经常在报刊上发表一些才华横溢情绪激昂的文字,就引来了不少的求爱者。不过,让靳老师哭笑不得的是,这些求爱者清一色是男士而非仕女。靳老师自诩是个职业革命者,而且是个六根俱全的革命者。虽有一脸的酱油麻子,但这并不能阻挡一个健全男人的爱美之心,于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靳老师在他经常发表专栏文章的《汉口时报》上,登了一则广告,这也许是中国最早的一则征婚求偶广告——靳红者,昂昂然一须眉也,年过而立,尚未论婚娶。缘委有二。其一,因本人颇有小才,怀才者必自恃,且知有“佳偶为偶,怨偶为仇”之说,虽非眼高于顶,亦难草草为之也。二者,本人幼年失足,跌之于黄豆晒场,致使颜面颇多坑凹。

    有此之故,欲觅一知心且知面之女子,有爱无憾以伴终身也。

    这份广告,在省城武昌和汉阳、汉口,一时广为流传。有说疯癫的,有说狂傲的,当然,这有说是名士真风流的。但有一点是靳老师始料未及的,那就是任教的学堂请他“另谋高就”。靳老师不当老师没有什么遗憾,就在书店街赁了一处门面,开了一家名叫“启智书屋”的书店,自己既当老板又当店员。其实,靳红实在不需要另外再雇店员。每天,都有学生来帮忙。启智书屋的生意很好,每天都顾客盈门。这当然与书店所卖的书和书店主人的名气有关。不说别的,书店主人自编的那份印刷相当粗糙的《新青年生活》,每期都是一上架,就销售一空。

    今天的课安排得很紧张。课后,冯蝶儿还要去参加“新青年读书会”的活动。听说,这次活动的内容很重要。对于读书会的活动,冯蝶从来没有缺席过。她不想在黄素珍点名应答这样的小事上耽搁时间。这很无聊。她已经听校长说过,这个名叫黄素珍的女人,是汉口一个很有来头人的“那个”。这女学生的模样倒很周正。只是看她脸上擦的头上抹的身上穿的,走路的身法步态,瞄人盯物的起眼动眉,也的确有点像是“那个”。冯蝶儿明白,“那个”的意思,也明白,校长对她说这些情况的意思。无非是想表达学校有苦衷,一所正儿八经的女子中学,本不应该接收一个半文盲插班就读,这也是出于无奈。

    “只要有钱有势,什么事不能做呢!像那个督军齐满元,刮了湖北人那么多钱,实在是该死!这么多人要把他赶走,这么多代表不同政见的力量,算是在这件事上齐心合力了一回。可好,赶走了齐满元,又来了个栾耀祖!与齐满元有何区别?无非一个是山东人,一个是湖北本地人,刮地皮,害百姓,一点区别都没有!

    栾耀祖一上台,又是开会,又是发通告,开会发通告的内容都是一个,就是征集军饷,还是刮地皮!”

    一想到这些,冯蝶儿就有些烦躁起来。

    “算了,上课吧!”

    书店街是汉口很特异的一处风景。

    如果有那么一份闲心思,把从书店街到宗祥路走的步子数一数,就会发现,这两条平行的街,相距最多不超过三十步。这两条街不同之处太多了。但最大的区别在于,宗祥路是一条华界和租界的分界线。这条分界线很长,南从江边开始,北到铁路沿。而书店街就短得很了。南从花楼街伸出来,北被后城马路截断,从南到北,加起来不到两百步。说这条街是汉口一道很特殊的风景,一是这条街除了经营书刊,别的什么也不卖。为买卖书刊服务的行业,只有两项,一项是卖吃的,往南走几十步到花楼街便是。再就是,和书刊配套的笔墨纸张,往北走到后城马路口子上就有了。似乎是怕破坏了这条街的书香味和它相对静谧的氛围,一些卖与书刊不相干东西的,好像约好了一样,都不进书店街。可能汉口天生是一个商业气氛太浓的都市,汉口人被浓郁的商贾气染得太迷醉,因而也特别珍惜这块虽然也经商,但相对来说要雅一些的小街。书店街还有一项,也是汉口其他街巷所没有的。它的街面,是用褐红色的砂石铺成的。这种褐红色的砂石极为罕见。

    褐色和红色的比例调配得非常和谐,里头好像还掺了少许白色,使这种褐红显出一种雍容华贵的高雅。汉口用石头铺成的街巷不少。一些鸡肠子小巷,大多用玉青色里掺一些黑色和白色的麻石铺就。用这种褐红色砂石铺成的街面,书店街是独一无二。这条街的石头在铺法上,也很讲究。一块一块都三尺长,一尺宽,一块一块镶成人字形。从这边看过去,是微微倾斜的一排整整齐齐的书,从那边看过来,是倾斜微微的一排齐齐整整的书。更有一桩奇处,这种石头,每一块,都像是一本厚厚的书。踩得多的地方,被脚蹭去一层,底下又露出新的一层,像被人翻去一个页码,逐渐就显得薄一些。那踩得少些的地方,像是受到冷落的书,长久没有人光顾翻弄,就厚多了。这些少有人踩因而显得厚些的石头,正因其少有人踩,自然就显得脏些,有的脏到几乎失去褐红色雍容华贵的调子,仿佛一些不被宠幸的宫娥,长期的等待,长期的寂寞,终于懒于梳妆,一任青春付流水的模样。

    靳红对书店街的铺路石颇多感慨。上课时间,不仅别的书店少有顾客,就连常常顾客盈门的启智书屋,也基本上是门可罗雀。书店的生意本来就是这样,它的衣食父母本来就是读书人,而且绝大多数是那些莘莘学子。汉口的男子中学和女子中学,离书店街,也就隔一条后城马路。每当学生上课,靳红总是盯着书店门外褐红色的铺路石,浮想联翩:这么美好的石头,拿来铺路,让千人踩万人踏,垫着无数的人朝前走朝着光明走,朝着黑暗走,朝着新生走,朝着死亡走。我们这样的人,也有点像这些铺路的石头罢。这些石头,被踩过了的,虽然外形损毁残缺,却自有一种曾经铺过路、被派过用场的满足,那些同样也铺着路,没有被人踩过,没有被派上用场的,还得默默地铺在那里。“寥落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忽然,这首五言绝句从脑海深处浮了出来。

    “轰轰烈烈的事业里,有轰轰烈烈的人,也有默默无闻的人。眼下,像我这样默默无闻的人,还真不容易啊!”

    靳红是个急性子,喜欢呐喊着,握着匕首和投枪朝前冲。让他来用这相对清寂的事情隐着身子,小心地在青年学生里做启蒙鼓动,犹如要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武人,穿着长袍马褂,秘而不宣有选择地传授武功秘诀,一点峥嵘都不能露,更不用说从袖子里露出袖箭来了。这实在是难为了他。正因为这个缘故,靳红就特别喜欢冯蝶儿。

    “只是可惜了,是个女儿身,真是可惜了!”

    靳红时常叹息。冯蝶儿快人快语,言无顾忌,敢说敢为。前些时,为支援铁路工人反虐待,汉口男校女校整个的学生游行队伍,都是这个看上去天人一般的女孩儿领头。当时,靳红没有在游行队伍里,只是不即不离地在游行队伍经过的街沿跟着。冯蝶儿举着玲珑的粉拳,喊口号的样子,看上去有几分可笑,她那不高但却很坚挺的胸,随着手臂的一起一落,把石蓝色的府绸衫子抻出一道道一明一暗的褶子,真如璧人玉女样惹人爱怜。

    正自冥思间,店堂忽然一暗。一抬眼,靳红看到一个铁塔样的顾客正往书屋里进。可能这个顾客平时也知道自己的身材太高大,所以,进门的时候,习惯性地弯了弯腰。这一习惯性动作,暴露了他的居住条件不是那种广厦畅间,他属于汉口的平民阶层。铁塔汉子穿一件灰色的竹布长衫,走路显出拘谨的迹象。看得出是习惯穿短衫的。一顶深咖啡色礼帽,前面的帽沿压得很低,整个眉毛几乎都被遮住了。一副边框宽大的眼镜,把眼睛的神采掩住。

    进门之后,这顾客也没朝靳红看,径直朝码排着书刊的书架跟前去。

    从这个顾客一进门,靳红就不错眼地跟着他转。这当然与书店眼下生意清淡有关,当然,顾客的身份也让他产生了兴趣。

    “这个人是干么事的咧?看身材和一些习惯动作,像是出力做工的工人兄弟,看他把那本线装的翻得有模有样的,又像是读过书的。”

    其实,李长江进门之前,就在对门一家书店里,认真观察启智书屋好一阵子了。

    他在等一个叫靳红的人。但是,这么长一阵子了,启智书屋除了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之外,一直没有女人出现——他觉得,靳红应该是个女人。他又朝“启智书屋”的牌匾瞄了一眼。冇错哇,是叫启智书屋呀,么样这么半天都冇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咧?李长江有些着急了。他有急事。周思远从上海回来,说有很紧急的事情,要和几个同志联系。“同志”这个词,李长江听起来很新鲜。李长江是被冯子高安排到铁路上来做事的。安排他来之前,冯子高再三嘱咐他,这不仅是给他安排一个做事吃饭的地方,更要他发扬首义革命的传统。

    李长江常回忆一年前冯子高临走时的嘱咐。冯先生是革命党,这是他早就晓得了的,但他您家到底是个么革命党咧?这,李长江就不晓得了。对周思远也一样。

    认识周思远,也是通过冯子高的介绍。但凭直觉,李长江感到,周思远似乎和冯先生不在一个党。冯子高的行动要公开一些。他您家之所以要到广州去,主要是他老先生得罪了政府当局,他您家要到南边直接跟孙中山先生一道搞“二次革命”。这周思远的行动就很秘密了。秘密得让李长江觉得有些神秘。

    李长江晓得,革命党么,就是和现在“掌作”的作对的。一个笼子里不能有两只叫鸡公,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李长江晓得,自己还不是革命党。革命党不是茶馆,凡进来的都是茶客。今天,周思远要他到这个启智书屋来找一个叫靳红的人。

    肯定的,这个靳红也是个革命党。李长江没有拒绝。他毕竟是参加过辛亥年保卫汉口那场恶战的。流血和死亡,可以使一个男人变成懦夫,也可以让一个男人成为一条汉子。男人和汉子是不同的。冯先生把他从李家大花子变成了李长江。这可是从男伢到男人到汉子三大步一气呵成哦!在李长江心里,还有一个只有他一个人晓得的秘密:秀秀是不是在看着我哦?她一个从乡下小女伢,十六七岁,小小年纪,就把那大一个刘园管得井井有条的。我一个大男将,未必连这点为工友跑跑颠颠的事情都做不好?不就是有点危险么!

    李长江感到,背脊骨上有一双热烘烘的眼睛盯着。书店这种经营场所,真跟别的卖场不同,荫凉凉的。在这种荫凉静谧的环境里多待了一会,李长江没有体会到一点荫凉的舒适。没有一个女人出现。李长江有些焦躁起来。怎么回事?听周思远的意思,好像这个叫靳红的人,任何时候都会在这家书店里的。

    “靳先生,就您家一个人啊?”

    “哪里哟,看你咧,真是冤枉长了一双大眼睛,明明还有一个人么。”

    听到身后一男一女的对话,李长江转过身来。

    “哟,怎么是她咧?”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李长江真有点呆愣了。他的确是听到有女人的声音才转过身来的。在此之前,他一直背对着大门。

    “这不是冯姑娘么!”李长江从惊愕中醒过来。他当然晓得,冯蝶儿是他兄弟李汉江的未婚妻。他兄弟李汉江是革命党,这从冯先生话里听得出来;她的爹冯先生是革命党;听她平日激昂的言论,她本人肯定也是革命党无疑。嘿嘿,有点意思,等了半天,这个靳红,原来是蝶儿用来革命隐身的名字。

    “哎呀,长江哥,是你呀?都认不出来了咧!您家么样到这里来了的咧?您家来买书?这是我老师开的书店,您家看中了么书,尽管拿。”

    认出李长江,冯蝶儿也费了一点神。李长江今天的衣着打扮变化太大了。爹不在汉口,李汉江也不在汉口,见到汉江的哥哥,就像见到自己的亲人一样高兴,说起话来简直让别人都插不上嘴。

    冯蝶儿这一系列问话,李长江一时倒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是来找靳红接头的,现在靳红就在跟前了,但又有别人在跟前,他就不好开口了。看蝶儿与这个麻脸男人的关系不一般,李长江朝麻脸男人扫了一眼,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来,朝蝶儿递过去:“有一个朋友,托我带一本书给姑娘,向姑娘请教一个问题。”

    李长江把书朝冯蝶儿递,看她的脸色。冯蝶儿接过书,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手下意识地翻书。

    这是一本印制很粗糙的书。封面是那种糙手的毛边纸,而且,封面上没有字。翻开封面,赫赫然“共产党宣言”几个大字跳入眼中。冯蝶儿一愣,飞快地朝李长江看了一眼,又朝靳红看了一眼:“长江哥,这是么回事咧?是哪个叫您家来找我的呀?您家刚才说,有个么问题呀?”

    冯蝶儿显然不清楚眼前是怎么一回事。这本书她听说过,但还没读过。她曾经向靳老师借这本书。靳红笑着答应过,却一直没有借给她。靳红说,这本书难得找到,等有机会再说。现在,竟然在李长江手上看到了这本书!李长江是看得懂书的,但平时从没听说他有这样的书呀!冯蝶儿知道,这是一本禁书,只有革命党内的人,才有机会看得到。她明白,靳老师说等有机会再借给她,只是个托词。

    她虽然很投入地参加靳老师组织的一些活动,她知道她还不是革命党内的人。真是看不出来,少言寡语的长江哥,倒还是个真正的革命党人!真是像俗话说的,闷头鸡子啄白米!

    “托我带书的人叫我问姑娘,这本书里头说的‘幽灵’,是个么意思。”

    “幽灵?幽灵是个么意思?这本书我看都冇看过,我么样晓得咧?长江哥,是哪个托您家把这本书带给我的呀?”

    看来,冯蝶儿是真的没有读过这本书。不然,她不会有这样的眼神。冯蝶儿的眼睛很大,眼眶很有些凹。这样,就显得眼眶里的眸子极其清亮而深邃,看上去有一种神秘感。现在,冯蝶儿的眼睛露出的光,是迷蒙的。这就让李长江为难了。

    错了么?怎么会错咧?周思远是个很严谨的人哪!这么重要的事情,未必他还能说错记错?李长江又朝冯蝶儿脸上瞄了一眼,证实她确实不清楚这句联络暗号。

    他朝冯蝶儿手上的书伸出手去,他要把这本书拿回来。李长江准备打退堂鼓了。

    “这位先生,请留步。请问您家,您家是不是找一个叫靳红的人哪?”

    李长江刚刚把《共产党宣言》从冯蝶儿手上拿过来,准备转身走人,一直在冷静旁观的麻脸先生,开了口。

    李长江没有立即回答麻脸先生的话,只是朝他脸上盯着。

    没有不礼貌的意思。李长江知道,眼睛不好的人,不忌讳人家说他是瞎子,脸上有麻子的人,绝对忌讳别人说他是麻子。有的麻脸人甚至忌讳到这种程度,包括芝麻、豆子、点子、颗颗,以及像“曹操的人马”等等这些词汇或短语,都忌讳,搞得人家在他面前,开口说话都必须谨慎。

    看来,这个麻脸男人不忌讳这些东西。他对李长江盯着看的眼神,根本就不在乎,神色坦然,甚至还在不美观的脸上抹上一层笑意。这样的男人,是活得有底气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早就排除了外形的某些负面因素,他们知道如何发挥本身自然的内秀美,展示由内秀美产生的亲和力。

    “是呀,是找靳红小姐呀。”李长江被对方的亲和力征服了。

    “哈哈哈哈!”

    冯蝶儿笑得花枝乱颤:先是整个上身朝后仰,仰出一身凸凹有致流畅的曲线;接着又向前俯,薄衫子的后摆扯起来,勒出不够两手一卡的蜂腰。

    “哎哟唉哟!把人笑死了哇,长江哥!”

    “笑么事呀?冯姑娘……”李长江明白,这里头肯定搞错了什么。看冯蝶儿笑得不转弯的样子,他也只有陪着嘿嘿地笑。这笑只有声音,没有高兴的成分,倒有些尴尬。

    “算了,蝶儿,还没有笑够哇?这位先生还有正经事咧。哦,李先生吧?您家是找一个叫靳红的唦?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是这样一句啵?有么事,您家说,蝶儿也不能算是外人了。”

    “哎呀,真是对不住您家,对不住您家!您家就是靳红,靳先生哪?哎呀,还当是个女的咧,差点误了大事。”李长江听对方接上了暗号,心里像放下了一个石头坨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总算把周思远交办的事情办妥了。

    “靳先生,周先生带信说,请您家开会。”李长江压低声音,说到这里,朝周围看了一眼。仍没有别的顾客,冯蝶儿也知趣地到一边整理书架去了。

    “蛮要紧的会,蛮要紧……”

    李长江在对靳红小声说话的时候,注意到了冯蝶儿回避的动作。

    咿?冯姑娘还不是正式的革命党?

    “冯姑娘,我爹说了,请你有空就到家里去坐一下。”正事办完了,李长江记起爹的嘱咐。冯蝶儿的爹和汉江都到广州去了,她在汉口又没有别的亲人,如果她愿意,请她常常去家里坐坐,吃餐把家常饭,只当是回了自己的家。

    “好,好,等下我就去。哦,有冇得……”冯蝶儿是想问,有没有李汉江的信息。但话到口边,又缩回去了。这毕竟是个人的私事,似不宜当着靳红的面说。

    这里的鞭炮声,整整响了半个小时。

    张腊狗是无意中注意到时间的。第一声鞭炮响得太突兀,太像手榴弹爆炸的响动了。

    人家一般炸鞭炮吧,都是噼噼啪啪一阵而已。这狗日的哪像是炸鞭唦,完全是在丢炸弹咧!这是哪里出的鞭哪?是湖南浏阳的啵?只有哪地方的鞭有这响!个把妈,我们汉口的鞭硬是不行,响起来噼噗噗的,一点都不威风,跟踩鱼泡泡差不多。

    张腊狗对枪炮声很敏感。

    自从孝感那次死里逃生,很有一阵子,张腊狗一听到噼里啪啦的响动就心悸。本来,在武器上,张腊狗一向不喜欢枪。他对刀有特别的爱好,尤其是短刀匕首之类的刀子。这与他从当小混混时就喜欢盘玩刀子有关。他不喜欢用枪,但不拒绝枪。

    “小刀子几好噢,就像是三五寸长的竹叶青蛇。一寸短一分险哪,不错的。枪这家伙,冇得别的好处,就是快。”

    他吃的是玩枪耍刀捉人打人杀人的饭。他也很喜欢吃这碗饭。

    人活在世界上,总是要吃饭的。么样吃都是吃。既能吃得舒服,吃得好,又能吃出威风来,吃得让别人怕,让别人不敢在你的前头吃。顶多,等你吃饱了,舔着油腻腻的嘴巴,打着香喷了的嗝,嘘呲呲地嗍着牙缝里的肉渣子,腆着鼓鼓的肚子离开之后,那剩下来的劐皮渣子,才是别人的。这世界哟,就是这回事,胀的胀死,饿的饿死,像我张腊狗这些人吃剩下的边皮黄叶子,还不晓得有几多人去争去抢,你踩我挤,钩心斗角!

    有时,张腊狗穿过花楼街,看到一街的人来去匆匆,黄皮寡瘦,一脸的菜色,就很有感慨。仿佛,这些人都在为抢他吃剩下的残汤剩羹奔忙。

    张腊狗下意识地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枕畔一堆青丝,总像是藏着不尽的馨香和温柔。张腊狗在心里骂了一句,又翻过身,向背对着自己的黄素珍探出左手,在她乳胸上轻轻揉捏。一只乳头硬挺起来,像吸足了血的蚂蟥。他又去拨弄另一颗,这一个也硬挺起来。没有别的动静。他丢开这个乳头,又去盘弄刚才丢下的一个。刚才还硬翘翘的乳头,已经耷软了。这粒蔫软的乳头,长在凝脂般的胸脯上,显得很不真实。很像完美胴体上一坨多余的赘疣。

    几大的瞌睡噢,这样盘都盘不醒!张腊狗有些意性阑珊了,不经意地轻叹一声,复又翻过身来,仰躺着。

    “是哪个狗日的,这么早就炸鞭,炸这响的鞭,炸这么多的鞭!不像是死了人的炸法咧,像是喜事。”

    “一大早上,就死了人?”黄素珍也翻过身来。她早就醒了。“叹么气唦!叹个鬼的气!鱼总摆在这里,又不是不准你这个猫子吃。怪哪个咧,您家这个猫子,只有鼻子闻腥的板眼,冇得吃鱼啃刺的本事……”

    可能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重了,黄素珍打住话头,也不经意地轻轻地吁一口气。

    她也很委屈。同张腊狗在一起之前,黄素珍没有经过别的男人。她不顾一切地跟了自己的继父之后,承受的压力之大,是可想而知的。不说别的,她自己的亲娘,到现在都不跟她来往。她不怪娘。她晓得,是她,把娘的丈夫夺成了自己的男人。杀子夺夫,古今难容。这个道理她懂。这也罢了。可恶的是那些街坊邻居,又不关他们的事,说不晓得几多难听的话,刺得人心里烦。

    “真好,老子这一辈子算是冇白活,随么尖板眼都看到了:娘做大女做小,一个萝卜两个坑!”

    “杀人放火还不过瘾,还要丢人现眼,出丑卖乖!”

    “个把妈,老子是驼子打伞——背湿(时)!隔壁这丑的事,把老子的伢们都教坏了!”

    像这种聊天式的半骂半刺半挖苦的指指戳戳,张腊狗和黄素珍都知道。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什么口都堵得住,只有人的口是堵不住的。再说,人们在剔牙缝里腌菜渣滓的时候,最喜欢说,最喜欢听的,就是这类题目。

    张腊狗的街坊们,的确兴奋了一阵子。

    世界上任何一种兴奋,都会有疲软的时候。

    街坊邻居们恶意或仅仅是好奇的兴奋,早就被时光的流水勾兑得淡而又淡了,而张腊狗和黄素珍之间那一阵新鲜的兴奋,也同样被岁月的流水漂得苍白了。

    前几年,在床上,张腊狗还是如狼似虎的。起码,黄素珍是这样体会的。除了张腊狗,黄素珍没有第二个男人,她不可能有什么比较。天下的诸多精神体会中,这可能是最不好公然进行比较的一种。但是,最近几年,黄素珍明显地感到,张腊狗没有多少男人的阳性了。完全没有也还罢了,他还不服输,总是像今天早上这样,掭。把你掭得醒了,掭得想那个事了,他却像个蜡烛头,一热就化,冇得一点用。像这样的早晨,太多了。这对黄素珍,无疑是一种折磨。好在黄素珍想得开:有么法子咧,脚上的趼子,自己走出来的唦。再说,这种被窝里头的事情,一个女人,怎么好开口咧!如果要真的一开口,像这样的话会把你气死:

    “么样唦,痒不过?”

    果然,这样的话就出来了。

    张腊狗咕哝了一句,又侧过身来,一双手把黄素珍上下一阵乱摸。

    黄素珍早已习惯了。她晓得张腊狗的这种看来很疯很火的动作,实际上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就像一个没有后劲的围棋手,点的似乎都是急所,但内行一看就晓得,都是些没有后续手段的着眼。

    这个男人完了。黄素珍不止一次绝望地想。

    居巷不是一条长巷子。前后总共加起来,可能也就是一百多步。这是一条和宗祥路平行的小巷,南通沿江路,北接花楼街。居巷原来叫猪巷。改猪巷为居巷,也是民国之后的事。可能是打倒皇权实行共和的政府,觉得一个文明政府的治下,允许这样一个不文雅的地名存在,似乎不文明罢。

    于是,猪巷就成居巷了。好在汉口话猪居不分,住在这里的人和到这里来找人的、做生意的人,都没有觉得不方便。

    其实,这条巷子叫猪巷,是很确切的。

    早先,汉口是中南最大的生猪集散地。从湖南、四川到汉口的生猪,多是从长江和汉水靠岸。生猪的暂时圈养和屠宰地,就在距宗祥路不到五十步的这条小巷里。生猪屠宰副产品的加工地,也沿着这条小巷向周围几条小巷辐射。这条小巷距英租界太近,英国人在汉口又是以蛮横著称的,他们说猪脏,不准生猪白天上岸。这样,这条小巷,每天晚上的后半夜,就充满了猪们的哼吼和猪屎尿的骚臭。

    很少有人说得清楚,汉口有多少条巷子。花楼街一带的小巷子,多以某一行业经营的项目命名。与猪巷类似的,就有牛皮巷、打扣巷、当铺巷、剪子街、打铜街、戏子街、花布街……当黄素珍走出居巷的时候,居巷的生猪生意,已萧条好多年了。

    学校最近经常停课,学生经常上街,不是排着队游行,就是到一些厂子里去演说。老师也经常请假。今天,给黄素珍上课的冯老师请了假。喊她老师真是于心不甘。这样年轻,还像个黄毛丫头样的,做我的老师!黄素珍常常冒出这样不着边际的想法。黄素珍对学生的游行、演说这些活动,一点兴趣都没有。

    “像些苕样的,吃自己的饭,管别个的闲事,真是吃饱了胀不过!”

    黄素珍有时对张腊狗这样说,炫耀自己的聪明。既然上了学,不去总是不好,学得太差,面子上也难看。学生们动不动就停课上街,黄素珍倒觉得蛮好。她可以自在地玩玩耍耍。

    今天早晨,当黄素珍又说,最近学生可能又要上街游行时,张腊狗听得很注意。

    “素珍哪,以后哇,学生们上街游行这样一些事,你还是要跟到一起去哦。鸭子跟着鸡子一路上笼,跟着混么!去了回来,讲点新闻我听一听!嗯?”

    张腊狗一边说,一边穿裤子。黄素珍脸朝旁边一别。她不想看。没有什么实际用途的东西,有个么看头咧!

    对花楼街,黄素珍却总是看不够。

    花楼街随么东西都有卖的。花楼街随么东西都买得到。

    黄素珍一上街,就有半条街的眼光朝她瞄。

    盯着她瞄的,绝大多数是男人,女人也有,只是少些。在永远都蒙着一层灰调子的花楼街,黄素珍绝对是一道很抢眼的风景。

    已是阴历九月的深秋了,街上的人,大多已穿上了夹衫子,就是出苦力的,也穿起了长袖子衣服。黄素珍仍穿一件无袖的薄绸旗袍。这件旗袍“无袖”到什么程度呢?“无”到整个肩膀都裸露在外头。旗袍的腰卡得很细,把该凸该凹的都彻底地凸凹出来了。这件旗袍的腰太窄了,虽然她的腰围很小,但在家里穿这件旗袍的时候,为扣肋下的两颗扣子,还吸气收腹折腾了一阵。这样细的卡腰旗袍,穿在身材很不错的黄素珍身上,勾勒出来的曲线,的确有一种夸张的诱惑。

    这正是男人们开眼睛荤的好机会。汉口人把站在一边欣赏而不花钱买或不动真格的干,称之为“开眼睛荤”。这里头当然有自我解嘲的成分。古人说,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绝大多数汉口人不晓得古人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晓得,他们肯定会大不以为然——“屁话!世界上晓得有几多东西,都是退而结网就搞得到手的?就像街上走的这个看着蛮舒服的女将,你么样结网搞到你的床上去咧?”

    这种情绪实在是很有道理。既然经过艰苦的退而结网都得不到,倒还不如就这么临渊羡他一羡,这对羡和被羡的,都不会造成损害。

    女人的眼光就要复杂些。除了“羡”之外,更多的还有“妒”。

    “啧啧啧,几骚哦,晓得有几骚哦你看你看,把个胸挺得那高!”

    “咿哟咧,吓死个人咧,你看那个屁股哟,翘那么子高!”

    “嗨呀,是的唦,是的唦,挺胸翘屁股,硬像匹撩骚的母狗子啊!”

    “么得了哦,这样子满街地撩,男将们都会变坏的呀!你看唦,看唦,你看那个卖桂花汤圆的独眼龙唦,就一个眼睛了,还歪着个脑壳瞄,手上的那坨汤圆搓了这半天,都忘记下锅了!”

    “真的咧!噫哟,汤圆锅里的水瀑出来了,他都不晓得咧!”

    这些随着眼光带出来的评论,多属于“腹非”的范畴。即使是自发的“讨论对话”,也多是咬耳朵的性质。在开眼睛荤的同时,产生一些这类的点评,也很正常。说的人过了嘴巴瘾,被说的人没有听到,对说的和被说的,也都不会造成什么损害。

    临渊羡鱼有如此这般诸多的好处,就难怪这个世界上,总是临渊羡鱼的人多,真正退而结网的人少而又少了。

    黄素珍感觉得到这些眼光。人的某些感觉,是说不清楚的。黄素珍有意不去注意人家盯着她看的眼光。但只要她一上街,觉得背脊上黏黏糊糊的,像背上抹了糖浠子,盯了不晓得几多苍蝇。

    很有几年,她沉浸在和张腊狗的缠绵之中。姑娘家初恋的神秘,新婚期间一系列的新奇构成的刺激,填满了少女有限的情感空间。人性中理性的一面,在原始的刺激中,向原始的生物的一面靠拢。那几年,张腊狗只要出门办事,从出门开始,黄素珍就盼望张腊狗什么时候回来。张腊狗也是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能在家里办的事,就尽量不出门。能够推掉的应酬,就尽量地推掉。那真是值得回味的一段光阴呢。人一辈子,是不是都有这样的岁月?

    黄素珍在花楼街上走。茫无目的地走。她此刻正在体会的,早已不是那些遥远的浪漫。她在仔细品嚼粘在她脊背上眼光的滋味。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黄素珍开始喜欢这些复杂眼光的?

    黄素珍常常问自己。

    黄素珍早已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女了。年轻的黄素珍已有曾经沧海的历练了。她发觉,她已经进步了。从厌恶盯在脊背上的眼光,到能品尝到个中三味,难道不是进步么!她相信,奇迹总是会出现的。姜太公在渭水边上钓鱼,那鱼钩子上,不仅没有蛐蟮,连钩子都是直的,居然还钓到一代宰辅的大鱼咧!黄素珍听说书的讲过这段典故。原来,对这个故事,她没有太在意。姑且不说渭水里头有没有鱼吧,这行为本身,就太荒诞了。现在,这故事却极清新地在她脑壳里头浮现出来。她要钓什么呢?这还真叫她一时说不明白。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绝对不想钓个“一代宰辅”的什么劳什子。

    黄素珍在一个卖炒板栗的摊子前停下来。

    正是板栗上市的季节。汉口周围的乡村,不出这东西。这是山区的特产,以本省罗田县最为有名。黄素珍并没有买板栗的意思。炒板栗有一种生吃所无法达到的酥软香甜。黄素珍晓得这种滋味。但她嫌炒板栗拿在手上脏,吃起来啃得嘴唇黑不拉唧的。

    她还是停在炒板栗的摊子边了。说得更准确些,她是停在炒板栗的那口大炒锅跟前了。她不错眼地盯着这个炒板栗的看。

    炒板栗的是个壮小伙子,穿一件没有袖子的坎肩。坎肩已经看不出本色,灰不灰黑不黑的。壮小伙敞着怀。短到膝盖上的扎腰裤,裤带是一根拇指粗的麻绳。腰被粗麻绳勒得细细的,与宽宽的肩膀和厚厚的胸脯相比,显得很不成比例。炒板栗,还真得有这样的身板。这么大的一口锅,这么大一锅混着砂的板栗,没有这样天神样的块头,不说炒,就是把这柄硕大的锅铲舞弄个三五下,也要气喘不匀。壮小伙子手臂上、胸脯上的肌肉,随着锅铲的抄动,小老鼠样不停地窜,窜得黄素珍心里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您家称几多?蛮好吃的咧,真正的罗田板栗呀!不要紧,您家先抓几个尝下子,不买也不要紧的。”

    壮小伙停下手上炒动的锅铲,抬头招呼黄素珍。一阵女人身上才有的香水味侵进炒板栗的热气,朝炒板栗的袭过去。他心头撞鹿,脸一红。瞬间的神色变化,随即被炒炉上炒锅里的烟火遮盖过去了。这是个大主顾!炒板栗的当即收拾起毫无希望的色心,调动起小生意人的积极性,脸上堆起很实惠的笑来。

    “唉,真是,河里无鱼虾也贵!见鬼!”小伙子壮则壮矣,眉眼生得实在叫黄素珍不敢恭维。她一边暗自叹息,一边随手拈了一颗板栗。

    “拿错了,您家那是生的,熟的在这里!”

    “冇拿错,我就是喜欢生的!”黄素珍把手上的生板栗放进嘴里,咬得喀嘣一声脆响,顺便又朝小伙子油汗滋润的肚子上瞄了一眼,不顾他惊愕的眼神,兀自车身朝前走了。

    “买两个!”

    黄素珍又在卖盐蛋皮蛋的摊子前站住了。

    “买两个?您家买两个么家伙唦?”

    卖蛋的是个半大的小伙子,身板块头,根本不能跟炒板栗的壮小伙比。他长得眉清目秀的,只是在清秀中,藏着一些狡黠和邪痞。

    黄素珍何尝看不出这种街头小混混嘴脸?她要的就是这种无事聊聊的穷逗。穷逗里藏着里巷的卑污和智慧。

    “买么家伙?买蛋唦!未必你还卖别的么东西?”

    “是的,是的,您家!您家真是说对了,我就只是卖蛋。我卖别的么东西,人家也不得要唦!哦,您家买蛋,买两个蛋,两个么蛋咧?”

    卖蛋的小痞子啰里啰嗦说了一通,又把话说转了弯。他正沉浸在开眼睛荤的快感中。他口里阴不阴阳不阳地混说一气,眼光不停地在黄素珍高耸的乳胸上扫。最后,充满探究的眼光,停在旗袍的开衩处。旗袍的衩开得太高了,几乎露出了大腿根。这给卖蛋的小街混混提供了邪心狂跳的想象空间——这个女的老子认得,是住在这附近巷子那栋高房子里的阔女人。她的男将蛮有狠。看来这个女人蛮骚,找我这个童子鸡开心,混点。我咧,开一回眼睛荤是可得的,认不得真。她的男将是个缠不得的狠家伙,老子不能做苕事。

    卖蛋的小痞子没有色胆,只有很知趣地收拾起色心。

    “是这样的,您家,这是盐蛋,您家。是真正沙湖的鸭蛋腌的呀您家!沙湖的鸭蛋为么事好些?您家不晓得?沙湖的虾子、泥鳅多唦,鸭子就吃这两样活食。您家看唦,这盐蛋从壳子外头都看得到里头的蛋黄,这叫油黄呵您家!为么事从外头看得到里头?这就是腌熟了唦,这叫靠了黄呵您家!”说到从外头看到里头,小痞子的眼光又像锥子,在黄素珍的胸脯上锥。

    “算了,盐蛋咸。”黄素珍一点躲避的意思都没有。这有几好玩咯!一个小屁伢,只怕连毛都冇长齐整咯,就这么邪!不由自主地,黄素珍朝卖蛋的小痞子裆下扫了一眼。一条蓝不蓝灰不灰的扎腰裤,明显大了,不合身,松松垮垮的。看不出什么动静。

    “咸?不咸咯您家!那您家就买皮蛋咧。皮蛋可以就这样白口吃,清火的呀您家!贵了?您家这是说的个么话哪!这还不便宜?话又说转来咧,您家还在乎贵?

    您家晓得,从生蛋做成皮蛋,不用火烧水煮,就熟了,费几多工,花几多料哦!

    是些么料?哎呀,那就一两句话说不清白咧。么样晓得皮蛋好不好?这样,我告诉您家。”

    卖蛋的小痞子逐渐进入生意人的角色了。他拿起一枚皮蛋,在手上轻轻地颠动:

    “您家看,这样子的皮蛋,个个都是糖心的,个个都嵌满了松花,不然,为么事叫松花皮蛋咧!”

    黄素珍倒真的在这个小痞子面前长了见识。接过小痞子手上的皮蛋,也学他的样子轻轻地颠动。

    “哎,我怎么看不出来咧?”她一边说,一边敲。

    “打锣卖糖,各做一行。您家都会了,我们还有吃的?哎哎,您家不能这样敲!

    这样敲破的皮蛋,粘壳子,不好剥。要像这样——!”卖蛋的小痞子从黄素珍手上复又拿过那枚皮蛋,将大的那一头,在装蛋的筐沿上轻轻磕了几下,蛋壳就分成三瓣裂开了,露出一大半青色的皮蛋来。

    “给,您家,就这样拿着还冇磕掉壳子的小头吃,你家吃到壳子跟前了,轻轻地一挤,就都进去了。好,就这样,就这样,看唦,这不,一滑,就都进去了……”

    看着黄素珍在自己的指导下吃皮蛋,卖蛋的小痞子心里一快活,口里就又痞起来了。

    陆小山一眼就认出了,进来的这个女人是黄素珍。

    张腊狗一家的根根底底,绰号“痨病壳子”的老叫花子不止一次对陆小山说过。

    老叫花子晓得,陆小山迟早要为他爹报仇的。除掉张腊狗,老叫花子有好几次机会。但临到下手之前,总是阴错阳差地丢了机会。这或许是天意罢。报杀父之仇,是为人之子的第一孝道。张腊狗的这条老命,说不到真的要丢在他仇家儿子手上。看着一天天长成人的陆小山,老叫花子常这样想。

    最近,陆小山经常问到张腊狗家庭成员的一些细节。老叫花子感觉到,陆小山,陆疤子的儿子,要向张腊狗动手了。打算怎么动手,从哪里下手,陆小山没有说,老叫花子也不问。男子汉大丈夫,做事要有自己的主张。特别是这样刀头舔血赴汤蹈火的事,男人一定要有章有致。不说,是有自尊心,不问,是一个男人尊重另一个男人的自尊心。老叫花子照样到王发记包子铺喝牛骨头汤,照样捏着扁瓶子喝汉正街酿的散汉汾酒。

    从老叫花子口里,陆小山对张腊狗这一家,连坛坛罐罐怎么摆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他尤其详细地了解了黄素珍,包括她的爱好、上学放学走的路线,喜欢上那些店子买些什么东西。

    张腊狗的小女人,是他老婆的亲生女儿。老叫花子强调,黄素珍做小姑娘伢的时候,就喜欢一走三摇,秋波流转,眉眼飞动。小街小巷姑娘伢们勤俭顾家的品行一点都没有,把些轻浮的举止都染上了身。

    这就好办了。无缝的鸡蛋不生蛆。你个把妈这多的缝,看老子么样把蛆下到你的锅里,下到你嘴巴里!

    看到黄素珍走进店门,陆小山松开了咬紧的腮帮子,换上一副风流潇洒轻松愉快模样。他的手,抚在一匹翠绿色的湖绸上,一股滋润和滑腻,像甜甜的黏黏的莲子汤滋味,朝周身流动。

    福记绸庄门前,铺了足足一寸厚的彩纸屑。这是鞭炮自我爆炸的残骸。能够在门前铺这么厚一层鞭炮屑的主子,应该是有些气派的。果然,黄素珍一眼就注意到,这家新开张的绸缎铺,货色还真齐全。

    在有限的爱好中,喜欢丝绸,是黄素珍的爱好之一。她买丝绸,已经有收集和收藏的意思了。她可能自己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爱好。张腊狗周围的人,都不认为这是一种什么爱好。对丝绸,黄素珍喜欢买,不管穿不穿得着,只要被她看中了的,她就买下来。这才叫爱好。等要穿了再买,那叫扯布做衣服。不过,黄素珍的这一爱好,不是升斗小民养得起的。

    “唉,又买这么子多!有么益唦?穿得完?放着还不是坏了哇?陈丝如烂草唦!

    “她和张腊狗还欢欢爱爱的那几年,张腊狗虽然没有如今有钱,但对她买丝绸的爱好,只是爱嗔参半地劝说。这几年张腊狗的产业已今非昔比了,对黄素珍的这一爱好,反而骂骂咧咧的——“你看你这个鬼婆娘哦,买买买,只晓得买!买这么多,裹尸哦?”

    不过,骂归骂,天长日久,也晓得这是黄素珍克服不了的爱好。有时,有那在张腊狗手上犯事,来送礼求情的,还有那想在张腊狗手上讨一点好处拍马屁而送礼的,张腊狗往往也主动要别人送绸缎。张腊狗除了喝点小酒,打点小牌,偶尔也到烟花柳巷盘桓那么一次两次,没有更多的歪消费。家里也不差什么东西。叫人家送什么东西呢?送钱?口开大了人家吓跑了,送得少了,别人拿不出手,张腊狗也觉得腥不腥臭不臭的,烦人。不如就叫别人送几段绸缎。“反正这个鬼婆娘总是要花钱去买的。”内心深处,张腊狗深爱着黄素珍。他平常的骂骂弄弄,多半是对自己无能的一种掩饰。

    黄素珍喜欢穿绸缎衣服。热冷四季,她的衣服料子,都是绸缎的。她有厚得只需双层就能过冬的绸旗袍,也有薄到能感到里头内容颤动的薄旗袍。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舶来品。黄素珍也有资格穿绫罗绸缎。除了男人有钱,主要是她的身材好。

    丝绸是个好东西,这是谁都晓得的。问题是,好东西不是人人都适合的。这就像人参,毫无疑问是公认的好东西,有的人吃了,大补元阳,起死回生;但有的人吃了,轻则毛发脱落,有如斗鸡,重者七窍流血,不治而亡。绸缎是织物中的上品,轻柔薄软,雍容华贵。但它对身材,尤为挑剔。它能使窈窕的身材更加曲线玲珑,显出玉树临风的绰约风姿;它也最能暴露你的冬瓜身材水桶腰磨盘屁股。

    人参之于人身,是补虚损实。绸缎相反,对西施王嫱赵飞燕,它是锦上添花,对东施无盐马太后,它是雪上加霜。当然,衣着之于人,也有不管穿什么都看着舒服的。村野乡姑,你叫她绫罗裹身,未曾举手投足,她就一身的不自在。渔樵之人,你叫他整日的长袍马褂,除了令人喷饭,只能是夺他的衣食。

    在穿着上,黄素珍有相当的自知之明。她晓得,自己是那种越扮越俏的女人。得亏是有钱,不然,早就像黄脸婆了。她常常暗自庆幸。由此,她就特别地嫉恨冯蝶儿。

    “随便是件么颜色么样子的衣服,只要是穿在她的身上,都看着不晓得有几舒服,不晓得有几多人朝她瞄!一些人也真怪,盯着老娘看哪,像是嫖客盯卖屄的。

    盯着这姓冯的丫头看咧,满眼睛都是喜欢,就像喜欢自己园子里、窗台上一盆花!”

    一进这新开张的福记绸缎铺,黄素珍就忘记了一切。就连刚才在花楼街和卖蛋小痞子“打嘴巴官司”的愉快,也丢到后脑壳去了。她看得出来,这家铺子是以卖湖绸为主的。湖州出丝绸。黄素珍虽然没有到湖州去过,喜欢丝绸,就晓得哪里的丝绸好。也怪哦,你看这一匹绸子,看上去像打了光油样的,摸到手上咧,就像摸到两三岁小伢的脸,嫩滴了的,冇得一点油腻的感觉!真是好手艺!

    还没来得及有更多的感叹,黄素珍的手,就在一匹水绿色起深蓝花的湖绸上停住了。丝绸那种特有的冷镇凉粉的手感,凉爽爽地,甜丝丝地,正在往她心里沁,一句厚而不粗的男人的嗓音,耳语一样让她心头一荡——“小姐,好眼力!这是才进的湖绸。您家真是行家啊!这批绸子,是刚改用英国进口机器织的。您家真是眼睛里头有水呀。小号才开张,难得小姐光临这样一些客气话,就不消说得了,就凭您家这双慧眼,小号也应该有所表示。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丝绸这东西,都晓得好,真正识货的可称寥寥!这东西,看来是个死的,剪来裁去装裹皮囊而已。哪晓得它就像是人,无缘分的白头如新,一见钟情的倾盖如故。哎呀,您家看,我这哪里是在做生意,简直就是在鲁班门口玩斧头唦,像个苕样的!唉,看来,我真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子。”

    这个男人真是有味得很哪!看来真不像个做生意的。你看他,白白净净一张脸盘子,匀匀称称一副身板子,尤其是他的这双眼睛,噢,你看,总像是蒙着一层忧愁,遮着不晓得几多惜花怜玉的想头!

    黄素珍不错眼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脸,眼光从额头到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巴顺着扫描了一遍又一遍。那只搭在湖绸上的手,还是没有移开,还在轻轻地抚摸。但是,这个动作,已经没有实质上的意义了,只是一种下意识而已。

    “哦,小姐,您家看中了这匹唦?扯几多,噢,五丈?”陆小山问得飞快,他有意把黄素珍搭在绸子上抚摸的手指,当成是要买的数字。

    鱼已经咬钩啦,这条小鲹子鱼!

    “伙计,扯五丈!”

    陆小山一边喊,一边朝店堂门边摆沙发茶几的方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黄素珍就像被施了魔法,对面前这个年轻人的任何安排,不仅不反对,简直是言听计从。

    我这是么样搞的,是不是中了邪哟?是我像他听话的小伢咧,还是他像我百依百顺的儿啊?

    遥远的意识深处,黄素珍似乎有一刹那的清醒。毕竟只是一刹那而已。一刹那对于人生,实在是太短暂了。漫长而短暂的人生路,成王败寇、悲欢离合、魔鬼天使,往往决定于某个关键的一刹那。

    “哎呀,我出来慌了,身上冇带钱咧!”

    当伙计把剪好的湖绸放到陆小山手上,陆小山又递给黄素珍的时候,黄素珍才像从梦中醒过来。

    她的确是随便出门逛一逛的,加上穿得薄,没有装钱的地方,手袋又忘了拿,身上一厘钱都没有。

    其实,像这种情况,对黄素珍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有时,她看中了一段丝绸要人家撕,等人家撕开,她一掏钱不够。情绪好的时候,她叫店家按她的钱数撕绸缎,买三五寸也是有的。买绸缎布料而买三五寸,对于她,是爱好,有收藏的性质,对于店家,无疑就是一次损失。情绪不好的时候,人家撕扯完,包好了,她一看钱不够,掉头不顾,扬长而去。如此行径,自己从未觉得有何不妥。

    但今天,黄素珍一时觉得好尴尬。

    哟嚯!这条小鲹子鱼,脸皮子还不像脚后跟的皮子那样厚,还晓得脸红呢!嘿,虽说是个破罐子,脸一红,还真有几分看相咧!

    陆小山存的就是渔翁垂钓的心思,本来就没有打算收这个女人的钱。

    “还要您家把个么钱咧,小号开张,您家来捧场,我还要劳慰您家咧!”这句话,陆小山是一直准备在口边的。现在一看,情况有变,他也改了主意——“哎哟,冇得么事,冇得么事!宝刀赠壮士,金钗馈美人。要真说送咧,辱了您家小姐的雅意,这样,您家几时有空,几时再路过,小号随时欢迎,鄙人随时奉陪。”

    这清爽的小伙,还是个读书的种子咧,后头的几句话,就很有几分余味了。

    黄素珍飞了陆小山一眼。适才尴尬的腮红犹在,使得这一飞眼多了许多的羞涩。

    对黄素珍,这太难得了。这种羞涩,往往是小家碧玉的标志。

    汉口女子中学的对面,是一家咖啡馆。据说,这是租界外的第一家咖啡馆。在这家咖啡馆开张的时节,汉口晓得咖啡为何物的人并不多。

    在汉口,既卖茶,也兼及咖啡之类饮品的,只有像吴秀秀的一江春茶楼这样不多的几处大型茶馆。汉口有极兴盛的茶馆业。汉口的男人,不进茶馆的很少。汉口进茶馆的男人,绝大多数并非富人。在汉口,咖啡馆多见于租界,进咖啡馆喝咖啡的,不仅基本没有本地女子,就连汉口男人,也少之又少。

    这家咖啡馆的出现,而且出现在一所女子中学附近,就有些引人注意。

    “嚯,伙计,怪事咧,女人的学堂边开出个洋茶馆,你看唦,大白天的,还点了些蜡烛!”

    有路过的,看稀奇,探进脑壳瞄一瞄,也算是开了一盘眼睛荤。

    其实,这时节的汉口人不晓得,女人进茶馆,是稀奇,但女人进咖啡馆,在外国,很自然,在汉口特定的圈子里,是时尚。

    陆小山一身学生打扮,手捧一本书,在烛光下看。谁能把眼前的陆小山,与前督军齐满元联系在一起呢?

    往事虽不远,往事仍如烟。

    这世界的风太多,风向变化太频繁,这就为近事很快成为往事、实事变为过眼云烟,创造了条件。

    但是,如烟的往事,常常像一道闪电,在陆小山心底划过。

    在堆积得乱七八糟的尸体堆里搜寻了一遍,始终没有发现张腊狗,连张腊狗侦缉队的人,也一个都没有发现。陆小山把值钱的细软收拢后,支开旁人,亲自动手,用两个早就准备好的皮箱装了,再叫两个兵提到火车尾部的那节车厢看守起来。这是一种不大的皮箱,式样颜色都一样,而且每个退役老兵都有一只。这是山东籍湖北督军齐满元对山东籍老兵退役前表示的关怀。退役前,这些老兵在武昌汉口抢劫一通,齐满元不仅没有治罪,反而发皮箱让他们装赃物,正因为如此,他们对老长官齐满元将他们一网打尽的阴谋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火车尾部车厢里,堆了好多财物。从金银珠宝到绫罗绸缎,贵重的值钱不怎么值钱的,什么都有,这些,都是兵们从尸体堆里扒拉出来的。陆小山叫两个兵看守着,自己在财物堆里精心挑选,装进那两只皮箱。看看差不多了,陆小山吩咐这两个兵,将选剩下的东西,弄到中间那节车厢里。“哦,去,先收拾过去,收拾完了再过来,在这里守着!”见两个兵盯这两只箱子的眼神复杂而暧昧,陆小山随即补充。见两个兵放心忙去了,陆小山麻利地从车厢角落脏兮兮的油布下,拎出两只皮空箱来,随便装进一些粗笨器物,将那两只装满贵重财物的皮箱,藏进车厢角落,再用脏兮兮的油布盖上。

    “弟兄们,安静!听我说几句!我有好处发给你们咧!”

    干完“狸猫换太子”活计,一切似乎都妥帖了,陆小山跳上一道稍高的坡坎,朝底下的兵们喊。

    兵们怒气冲冲的眼光,聚到陆小山身上。有两个年轻些的兵哥哥,手里的枪口微微地朝前倾,不动声色朝陆小山跟前凑。一个老兵油子移到年轻兵身边,声音小得像苍蝇嗡:“你们找死呀?你们要找死,另选个时辰吧,别连带这么多弟兄!”

    陆小山对财宝看得太严,兵们心存怒气是必然的。可看到陆小山两支蓝汪汪德国造二十响,提在手里,一直张着机头,心存忌惮。老兵油子显然看出了两个年轻兵哥哥的企图。

    “娘的,你们一死,腿一伸,鸟朝天,就算完了。老子们家里还老的老小的小!

    没看到吗?那小子一对二拇哥,一只插在扳机圈里!”

    “弟兄们!我晓得你们心里在转什么圈圈!不就是想捞点么?其实,我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当官的,你到底想说什么啊?”反抗企图被制止的年轻兵哥,又不耐烦了。

    “别他妈乱插杠子!听陆长官说!”制止年轻兵哥哥的老兵油子,看出陆小山有吐点实惠出来的意思。

    “弟兄们,难道还冇看清楚吗?齐满元齐大帅,连从老家带出来的兵都下死手,你们今后还有个好么?”陆小山注意到,兵们眼里的怒火淡了,有几个,还淡得露出些凄凉。陆小山心里一喜:到底是苕当兵的,脑壳里冇得么东西,好盘!这些兵都不是本地人,对他们发表演讲做思想鼓动工作,说惯地道汉口话的陆小山,北方话夹杂汉口话,表达上有些吃力。

    “冇有什么别的意思,我是想告诉您家们,我决定,把刚才你们搜集拢来的值钱的东西,都发把你们!”陆小山说完,底下有一阵没有反应。

    “真的吗?”

    “陆长官,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龟儿子,是不是老子耳朵听错咯?”

    “开玩笑?东西都堆在中间那节车厢里,你们选几个代表,分发尽量公正些,莫为小财伤弟兄们的和气!不选代表?让我指派?好,来,你,你,还有你!”陆小山心情舒畅,北方话说得也流畅了,“做代表吧!不过,话要给你们说清楚,拿了这些东西,你们就回不了军营啦!”

    “陆长官,这还用您说吗?谁他妈肩膀嫌自己脑袋重了啊?”

    “还回啥子军营嘛!回去找死哦!”

    “分吧,快分吧,天快黑透啦,分了正好跑哇!”

    “连自己子弟兵都杀,我们还回去干啥!”

    表态的,急着分东西的,兵们乱哄哄的跟着陆小山指定的几个“代表”,朝中间车厢涌去。

    趁乱哄哄之际,陆小山回到车尾那节车厢,对看守皮箱的两个兵说:“弟兄们逼着我,让把东西都分了。没办法,得罪不起啊!把我害惨啦!这不,中间车厢正在分哪,你们……”

    一听这话,两个兵的枪口就指向了陆小山,眼光盯在那两只皮箱上。

    “啊,哦,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皮箱装的东西,你们都看见了,”陆小山指指皮箱,趁两个兵注意力分散的一刹那,两只快慢机抬起来,指向两个兵,流畅的汉口话、地道的汉骂,一脸的杀气,压向当兵的:“婊子养的,推屎虫上街——找屎(死)啵?这两箱东西,老子本来是给齐大帅选的,你们要,拿去就拿去!”

    “不要,不……”

    “叫你们拿,你们就拿!只是莫让那边的弟兄晓得了!老子不要!不是老子不贪财,老子是本地人,提这重的箱子,往哪里跑?”

    “谢长官,谢谢长官!”

    汉阳造又长又笨,哪里是快慢机的对手?一看陆小山架势不善,两个兵长枪上肩,拎起陆小山摆在明面的两只皮箱,赶紧下车,避开那些分浮财的兵们,朝黑暗中去了。

    望望两个当兵的提箱远去的背影,听听从中间车厢那边传来的喧嚷,陆小山提起油布下的两只皮箱,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督军府换了督军。换了督军的督军府,依然是督军府。但换了督军的督军府,谁还记得陆小山?死的都死了,跑的也都跑了。没有死的,也在乱尸堆子里得到了好处,还不躲得远远的!

    新督军上任伊始,吼人盘了两天账,就把齐满元骂了好几年。他是一边骂他的前任,一边抓紧征收军饷的——“齐满元个猡鸟,硬是把乡亲们刮得猡苦!冇得法,我也是冇得法子哟,当兵的吃的猡鸟亏,乡亲们大帮小助一点,不要不听招呼,不听招呼,老子是随么猡人都不认的!”

    新上任的督军栾耀祖,是本省大别山麓一个县的人,这个县离汉口也就百多里路。这一带好几个县的人说话,特别喜欢带个读音为“猡”的词。在当地方言里,其意为男性生殖器的一部分。照汉字造字的一般规律,这个字是应该有个“尸”字头的。所有字典词典里都没有这个字。可能是为了避“淫邪”之嫌罢。字典词典都没有的字,很多人都需要用而且开口必用,供需之间就不怎么平衡了。好在此字用于口语,汉口人都听得懂。汉口人晓得,那一带的人开口说话必带这个字,也晓得,他们对你说话带出来这个东西,不是对你的不尊重,仅仅是口语中应用非常广泛的代词。比如,他们说“猡了”,就相当于说“糟了”或“完了”。

    再比如,他们说“你这个猡人”,你可以理解为,他是瞧不起你,也可以理解为他对你很亲切,相当于“哦,亲爱的”之类。汉口人的理解,免了栾督军与汉口人沟通的尴尬。

    陆小山坐在这家咖啡馆里,眼睛似乎是在书上,心思却飞得很开。

    烛光一阵摇动。这是有人来了。

    他本来不打算抬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像往日一样,在烛光的摇晃中,看黄素珍夹裹着一阵香风扑到他身边。他要好好享受这个女人对他火炽样的感情。他是在用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进行享受的。没有激动,异常冷静,冷静得完全是一个局外人。开始,他把自己比作垂钓的渔翁。但很快就作了自我否定:我是个么样的渔翁咧?在鱼儿咬钩的时候,渔翁的心情不能不激动。特别是那些很精明的鱼,很油滑的鱼,对垂在面前的钩,总是反复轻轻地碰,浅浅地咬。稍微觉得有一点不对劲,就一甩尾巴躲得远远的。这种鱼,每一次咬钩,都会引起渔翁一次新的激动。我陆小山激动什么呢?仇家的小老婆,一个浅薄的俗不可耐的破罐子,聊胜娼妓而已。但自比什么呢?似还是渔翁比较恰当罢?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他终于给自己渔翁的身份找到了一种恰当的模式——“可惜了,冇得那么好的意境,冇得那么好的心境,钓的咧,也不是什么寒江雪。”

    进来的不是黄素珍。进咖啡馆的这个女人,不能不叫陆小山抬起头来。

    这个姑娘伢,简直就是天仙,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吧?

    陆小山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烛光朦胧。烛光摇曳。进门来的姑娘,苗条的身材就像碧波荡漾中的清荷,精心雕刻样的脸型、五官,多像碧波上的睡莲。世上竟有这么美这么清纯的女伢,这,好像太不真实了!

    姑娘在离陆小山不远的一张桌子跟前坐下来,要了一杯柠檬水,端起来,瞥一眼周围,眼光没在陆小山身上停留,又低下头,浅浅地啜了一口。

    姑娘随意的一瞥,却让陆小山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因为这一瞥,姑娘的脸正对着烛光,让陆小山看清了姑娘椭圆的脸,看清了姑娘窄削高挺的鼻子,看清了姑娘不娇自嗔的嘴唇。唯有眼睛没看清楚。那是因为姑娘的睫毛太长太浓、眼窝微微凹陷的缘故。烛光的朦胧,勾勒出姑娘眼睛大大的阴影。

    “这对眼睛里头,藏着什么呢——这双眼睛,本身就像梦像酒,让人迷蒙让人醉呀!”陆小山不知道自己已经失态了。他似乎忘记到这里来的目的,手上拿着的那本当作道具的书,已完全失去了道具的意义。从姑娘进来,陆小山就一直在看姑娘,没有看书。

    烛光又是一阵摇晃。这次,烛光摇晃得厉害。但是,陆小山没有意识到,这是黄素珍进来的信号。

    “哎哟,是么东西,让您家看得这样上劲哪?也不怕眼珠子掉出来呀!”黄素珍顺着陆小山的眼光追过去,顿时,一坛陈年老醋在心里砸破了。“咦——哟!我当是哪个咧,是我们的冯老师呀!啧啧啧,陆先生哪,要不要我给您家们介绍介绍哇?”

    “黄素珍同学,你在跟谁说话呢?一个女学生,怎么这样没教养!”冯蝶儿此刻的脾气,和她那天人般温婉的模样,很不协调。

    平时,对这个半路插班进来的大龄学生,冯蝶儿就不爱搭理。这样的人家,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基础,还跑来赶什么时髦啊!读书?读个鬼呀!三天打鱼,五天晒网。要不是学校贪那几个钱,惧怕她男人的狠气,能让这颗老鼠屎进学校来么?

    虽然冯蝶儿从小是在四官殿秀秀家长大的,但她不仅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还是见过世面的女子。父亲颠沛流离的传奇经历和交际圈子,又给她提供了长见识开眼界的很多机会。冯蝶儿一向给人开朗和很好相处的印象。她信奉我行我素,因而她从不去干涉别人。她崇拜救世英雄——这世界有太多的苦难和不平,需要一些像父亲和靳老师这样的人,像克罗米修斯一样,把自己的心抠出来,当做火把,把生活在沉沉夜幕中的人们领出来,朝着光明和幸福走,哪怕是自己倒在光明和幸福到来之前呢!她喜欢秀秀和秀秀的一些朋友,喜欢父亲和父亲的一些友人,尊重靳红这样有真学问的老师。

    “这样的男人怎么跟黄素珍混在一起的?”冯蝶儿朝陆小山瞥了一眼,对这个外表斯文清秀的男人有了点印象。

    “哦——嚯,是卖洋茶的茶馆哪?还当是个庙咧,大白天点蜡烛!”烛光摇动处,靳红进来了。他一进来,就发觉里面的气氛不对,没向冯蝶儿打招呼,装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惊惊诧诧地嚷。本来,冯蝶儿应该到书店同靳红碰头的,一时课调不开,就临时改在咖啡馆见面。这里闹中取静,学校老师们经常光顾。

    今天有些凑巧,让黄素珍把气氛给搅复杂了。敏感是干靳红这一行的救命丹。靳红果断地取消会面,在咖啡馆一照面,就退出去了。

    但就这么一下子的工夫,却给陆小山留下了印象:这个人,是来找这个姑娘伢的!看吧,一看到这个麻子,那姑娘伢脸上就有了惊喜!

    残酷的历练和热切的报仇欲望,让陆小山的眼睛变毒了。

    “这东西是沾不得的咧,你么样要我吃这东西咧?”

    说归说,黄素珍还是把陆小山递过来的烟枪含住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肚子里燥热,赶忙呼的一声吐出来。脑壳有些晕晕的。晕的味道一时难以言表,有点腾云驾雾的飘飘然,还有点想和男人做点什么的慵懒。

    “你莫不是想害我啵?你当我不晓得这是么东西?鸦片唦!鸦片是害人的咧……来,再给我烧一颗……来唦,挨拢来些唦!怕老娘把你啃了?呃,你还是只童子鸡啵……嫌老娘老了?真是眼睛里头冇得水,老娘还嫩滴滴的咧!你未必冇听说,好吃不如童子鸡,好玩不如嫂子的……”

    黄素珍有些醉了。

    刚抽鸦片不久的人,容易醉烟。

    这是开在福记绸庄隔壁巷子里的一家烟铺。当然,门口的招牌是“戒烟所”。这家“戒烟所”门脸很小。窄窄的木门,一个块头大的人进门还得侧身。进门是一条更窄的甬道,大约十来步,黑而静。这十来步路,容易让人产生这样恐怖的想法:我这是不是在朝地狱走啊?很可惜,能产生这类想法的人不会到这里来,而到这里来的人却绝不会有这种想法:怎么会有这种念头的?地狱?鬼话!这是鸦片,这是几好的东西哦!这世上么东西顶好?鸦片唦!

    循着一种特殊的香味朝前走,穿过乌黢巴黑的甬道,里头就宽敞了。宽敞的房子被隔成一个个小隔间,烟雾腾腾,很有点云遮雾绕的效果。

    “这两个鸟男女,也真怪得很!男的不沾烟,也不沾那个堂客;那个女将咧,倒是骚得有瘾哪!你看唦,她嘴巴里头含根枪,身子在那男将身上又是挨又是擦的,个婊子,硬是像条跑草的母狗哇!”

    毛芋头今天到他的这家“戒烟所”来观场,开了一盘眼睛荤,看了一桩稀奇。汉口上自集家嘴,下到法租界,这近十里地段的“戒烟所”,都是穆勉之洪门山寨的产业,毛芋头是这项产业的具体负责人。毛芋头严格遵守穆勉之山寨为几个主要弟兄定的纪律:绝对不准抽鸦片。好在毛芋头本来就无抽鸦片的嗜好。吃喝嫖赌玩这几样,孙猴子只喜欢吃,毛芋头喜欢嫖和赌。看着陆小山对黄素珍的撩拨无动于衷的样子,毛芋头大感诧异:“嘿嘿?这狗日的到底是不是个男将哦?年纪轻轻的,么样一点动静都冇得咧?个把妈,这么好的一块腊肉,送到他口边,他倒闻都懒得闻一下,真是糟蹋东西!”

    看陆小山和黄素珍并头躺在烟榻上,动作虽有,实质性的不多,多半属于黄花鱼溜边,而且还是母黄花鱼在溜边。毛芋头一阵羡慕,一阵遗憾,一阵期待——“老子今天非要看这个狗日的男将到底……”

    无端地,毛芋头的犟劲发作了,咕地吞了一口涎。

    可是,毛芋头终究没有熬赢这一对在他看来属于“鸟”的男女。打了个老长的哈欠后,毛芋头猛然清醒过来:不行,这狗日的地方,不能久站!这不是老子久站的地方!

    见他往外走,一直待在里间的经理赶紧跟了过来:“是的是的,您家!这鬼位置站久了,熏都要把人熏上瘾。六哥,您家莫慌走咧,我弄两个合口的菜,喝两口,再找个位置眯一觉,把精神蓄足,我给您家喊个条子!”

    黄素珍像条肉孜孜的青菜虫,不停地往陆小山怀里拱。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即使无情,岂能无性?这毕竟是个香喷喷的女子呀!仇恨是一种情,爱也是一种情。这两种情抵消后,剩下的就只有性了。仇恨,首先是从陆小山手上消失的。这双手,曾经极力躲避这个往他怀里拱、往他身上贴的某些部位。在陆小山读过的一些书中,有涉及佛家色戒和儒家坐怀不乱的话头。但现在他开始怀疑了,世上是否有真正的坐怀不乱者。当然,前提是这人必须是个健全的男人。终于,陆小山的手,没有了仇恨的戒备。这双手,似乎从他理性世界里游离出来,成为有独立感情的另外一个人。这另外一个人,没有再躲避送上砧板的肉,开始主动地寻觅,努力地探究,深入地探索。毕竟是个初次仓促上阵的士兵,没有经过操练,虽有舍生忘死的勇气,有视死如归的豪情,有冲锋陷阵的精力,却未免显得急切和毛糙。好在此战场不是彼战场,面对的不是当即要你命的敌人。

    二八佳人体如酥,腰中仗剑斩丈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叫君骨头枯。

    陆小山脑子里飞快地掠过这样几句。是哪本书里头的?还是哪段书词里头的开场诗?让它见鬼去吧!满世界的男人都跟女人做这个事,也冇看到哪个的骨头枯在床上!深山野洼庙里的和尚,也许当真一辈子清心寡欲,戒这戒那,不近女色,最终,他们的骨头还是枯了!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还是这话来得实在。陆小山已无遑他顾,他只希望,赶快,赶快顺着这滑腻腻的感觉,滑下去。

    可陆小山的对手就不一样了。就她而言,虽非老骥,倒也伏枥多时,渴望驰骋,渴望杀戮和被杀戮。有经验的年轻老兵,重返战场,自然比小兵拉子成熟得多。

    挑起毛头小兵不顾一切赴汤蹈火的热切后,老兵总会变得相对冷静。这游戏和流血的战争一样,都是一门艺术,或者说是一种享受。这块地干涸得太久了,需要浇灌是自不待言的。但如果一次浇灌不到位或灌溉不足,无疑是一次刑罚,反倒更加残酷——黄素珍,已被这种残酷折磨得太久了。

    这是最需要老手最需要经验的时候了。引导和安抚是最重要的,它会疏通渠道,调节流量;它会适时地推波助澜,制造起伏和跌宕。

    这是不是梦呢?哦,这是烟雾造成的朦胧,这是鸦片烟的烟雾么?我不晓得。我没有抽过这玩意。我不能染上这东西的瘾。到这地方来之前,老叫花子送了我一些药丸,说是他秘制的验方,百试不爽。吃了这药,就是泡在鸦片烟缸里,也不会上瘾。我记得我吞了几颗老叫花子的药丸。微苦,没有什么多的味道。就是吞了这药,我也不能沾上鸦片瘾。大仇在身,点滴未报,男人的事业,八字还冇得一撇咧。这好像不是梦哦,这烟雾,这摇曳的灯,是烟灯?还是咖啡馆的烛光?

    这女子,是谁?是黄素珍?是那个像天仙一样美的陌生姑娘?

    陆小山在清醒和迷糊、现实和幻觉中挣扎。这挣扎太舒服,太痛苦了。当他终于大汗淋漓挣扎出来之后,最初的感觉是,失望、懊悔和沮丧。

    汉口女子中学的校长,召集全体教员开了个短会。会议内容只有一项,就是向老师们介绍一位新同事。

    这是初冬的一个上午。阳光穿过高大的窗玻璃流进来,虽说少了些温暖,却也多了几分温柔。

    汉口的冬日,能有这样的阳光,就很不错了。到处都乱糟糟的。升斗小民,每天为升把两升米能不能到自己锅里来而发愁,像蚱蜢样的到处乱蹦;商贾人家,每天早上一开门,就愁是不是又要换一个督军县长,又要加征军饷,或加征个什么新税——眼下税的名目,稀巧之极,稀巧得让你想都难得想出来。

    这所学校的校长,最近也着急得很。政府欠老师们的薪水款,已近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来,每天到政府去要钱,成了校长的主要工作。已经有好几位老师不辞而别了。留下来的自然是好先生,不辞而别者也没有对不起校长的——人家没有找你扯皮索要薪水,就是很体谅了哦!在这种前无援兵后无粮草的情况下,校长厚着脸皮,在学校的围墙上贴了一张招聘启事——敬启者,为本校招聘先生若干。此前,当局欠本校先生薪水已达三月余。诸先生腹中,虽多学问,却少粮食。此所谓儒心尚存,饥虫难耐也。悠悠万事,生存第一。稻粱之谋,非小人俗事,乃天下第一要务也。因此之故,已有另谋高就者。

    然莘莘学子,犹嗷嗷待哺之幼儿也,有识饱学之士,宁视而不见耶?诸君诸君,今日之青春学子,他日国家之栋梁也。诚有此共识者,请助一臂。应聘中聘者,暂无薪金,有言在先,以示君子无诳语也。

    这样的招聘广告,也只有这位校长敢写,也只有这位校长能写。

    这校长姓于名适,字符子,也是汉口的一个怪才。少年应试,中了秀才之后,再也不肯往科举的路上走。早年追随孙中山,是辛亥首义的参加者,也是最有力的反对者:他人之兵,怎能为我打江山?即或打下,江山也是他人的。这叫借他人之花轿,抬我之新娘,那轿夫,还有不将新娘,抬到他人家去的?民国之后,这位总唱反调的辛亥元勋,自然是落不到好果子吃的。加上他又是个读书的种子,性情中人,一百个瞧不起元勋中“将军团”那一帮利虫禄蠹。

    凡事怕看穿,看穿了,什么奥妙的把戏都一文不值。眼前亏吃多了,于适也稍微学了些乖,从此对政治不再开口,改为奔走教育。教育在汉口,乃至整个民国,一向是不受重视却又备受重视的。不受重视,是你办教育我支持,找我要钱我没有;备受重视,是读书人不安分,要盯紧点,经常兴点文字狱,念点紧箍咒。当局一看,有个苕货主动来做公公背媳妇出力不讨好的事,这苕货还是个大苕货——于符子,首义元勋也,真是求之不得,委以教育局长。哪知于适竟坚辞不受,要创办汉口的第一所女子中学。当局啼笑皆非之余,也就随他去折腾。好在都晓得他是个清廉耿介之人,在男女大防上,对他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一个“钱”字,当局总是装马虎。这汉口第一所女子中学也就饥一餐饱一餐,多是靠于校长一张老面皮,在商界实业界磕头化缘维持。近几年,汉口大动荡,当官的多是抓紧刮地皮的,刮得商界实业界也叫苦不迭。于校长左右支绌,穷于应付,招聘了好久,才有一位先生应聘。

    于校长在应聘中聘老师脸上扫了一眼。这一眼流露出许多欣慰:世道人心,千姿百态,到底还有古道热肠之人!此君学问底子薄是薄了些,也还难得,只有将就了。岂不闻,河里无鱼虾也贵呢。

    “各位先生,于某惭愧。惭愧如何,就先免了罢。今日有扰各位先生到此开会,别无他意,是向各位介绍一位新来的先生,陆先生,陆小山先生。”

    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冯蝶儿早注意到同事中有一张新面孔。这张清秀的脸上,有儒雅之气,儒雅中似又掺杂着暴戾和奸诈。这张面孔是肯定见过的,直到于校长介绍完,她还是回忆不起来。

    “陆哥哥,找得你好苦哦——!”黄素珍像是在大海深处发现了一件珍宝,惊喜交加。

    陆小山一愣之后,眉头就结成了一个大疙瘩。

    “肉哥哥,还骨头哥哥咧!”汉口话“陆”、“肉”不分,一声陆哥哥,可以听成肉哥哥。对黄素珍,陆小山本来就是在演戏。这场戏是针对杀父仇人张腊狗的,这是一场锈刀子割肉的戏。既然是锈刀子割肉,就得慢慢来。再说,陆小山受聘到汉口女子中学来当教员,就是为了能每天见到冯蝶儿!汉口女子中学佳丽如云,陆小山尚且只钟情一人,心里哪还有黄素珍的位置!

    “看看婆娘的鬼样子唦!哈欠连天,一个接一个!看那一口的牙齿唦,那也叫牙齿?黑不黑,灰不灰的,硬像是在灶膛里拱了的!”陆小山朝黄素珍瞥了一眼,不由一阵恶心。

    黄素珍终于不能上学了。即使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也坚持不了。学校对她再怎么宽松,也不能给她配备一套吸鸦片烟的器具吧。她成了真正的瘾君子。一天至少有大半天要靠在烟榻上。三十出头的女人,正是丰腴滋润的季节,虽无少女的清纯,也该有少妇成熟的风韵。

    不到半年的时间,黄素珍的变化,陆小山是最清楚的。他是这变化的制造者,也是制造这种结果的最直接的观察者。这是他的第一步棋。看来,这步棋他是赢了。

    要打张腊狗的主意,又不伤及自身,还真不容易。汉口侦缉处的处长,行动根本就没有规律。他没有人们想象中的严格的上下班时间,甚至,连办公的地方都经常变。而且,只要一出门,总有三个以上的保镖紧紧跟着,警惕地从几个不同的方位观察周围的动静。晚上,前后门通宵都有保镖执勤。还有外人所不晓得的,有时,张腊狗在他经常出入的某个地方整天整晚地戒备森严,其实,张腊狗根本就不在那里。

    狡兔三窟。张腊狗绝对不止是一只狡兔,也绝对不止三个窟。

    既然是场持久战,不妨多等待。

    眼下,看着黄素珍这一副鸦片烟鬼的模样,陆小山真的大感欣慰。

    “陆哥哥,你晓得,我到你福记绸庄找了你几回?哎呀,今天想到学校来看看,还冇走到学校门口,烟瘾就发了。啊——哦——,陆哥哥,我晓得了,您家为么事不缠我了,一定是看中了学校里的哪个小女人!肯定的!你到底是么人哪?不是生意人啵?么样还会教书咧?”

    黄素珍哈欠连天,就差鼻涕横流了。这里离学校太近了,跟如此形貌的女人如此近距离接触,让同事看到了几不好啊,尤其是,要让冯蝶儿看到了,煞费苦心以教书做幌子的计划,就泡汤了。不行,得把这臭婆娘弄走。

    “么样哦?瘾上来了?走,那就快点走,一起去润两口!”不等黄素珍接茬,陆小山引着黄素珍,朝常去的一家“戒烟所”走。

    张腊狗在屋里转过来转过去,心里毛焦火辣。

    站在窗前的保镖荒货,感到腿子站酸了。也许是无聊,也许是为分散腿酸的感觉,在处长转圈圈的时候,荒货就计数,看他的龙头大哥今天到底要转几多圈才停得下来。

    荒货人如其名,的确像是丢在路边也无人问津的荒货。脸削如痨病坯子,身瘦如同病猴。把这样的形象,与保镖的身份联系起来,实在是太匪夷所思。

    张腊狗还在像驴子推磨样地转。

    这是汉口大旅馆顶层的一间房,宽敞亮堂。所有的窗帘子都拉开了。冬日的阳光裹着寒气,一起在室内盘旋。

    有荒货在身边,张腊狗觉得没必要拉上窗帘子。到目前为止,张腊狗还没有看到一个比荒货枪法更好的人。

    张腊狗终于停下来了。

    “荒货,你去安排一下,不要蛮多人,就叫一个有耐心的兄弟去吊线,记着,要有耐心的!切莫打草惊蛇。”张腊狗的脸上蒙着一层阴霾。

    对黄素珍这么快就染上鸦片烟瘾,张腊狗已经忍无可忍了。如果仅仅只是偶尔抽两口,也让人好想些。不就是两个钱的事吗!可这好几个月,本来蛮骚的婆娘,挨都不让老子挨一下,这就有别的名堂了!

    那天,如果毛芋头不是担心被熏出鸦片瘾来,就会看到,在香得发晕的朦胧烟雾中,在似地狱又似天堂的幻觉中,陆小山与黄素珍欲死欲仙的纠缠。今天,他又看到这个女人了。那个男的咧?刚才还看到他给这女的烧烟泡子,么样眨眼工夫就不见了咧?这女的显然醉了。两边脸颊处,一边一点晕红。照说,老烟膏子,是不会像这样醉烟的,除非一口气吸得太多太深太猛。

    “六哥,借一步说话。”

    “戒烟所”经理不知何时挨到毛芋头身边,在毛芋头耳边嘀咕。周围烟雾腾腾,像大澡堂子里的水汽,隔两三步就看不清人。这胖墩墩的经理,走路应该是有声音的,不知何故,在弥漫的烟雾中,竟然像游魂样悄无声息。

    耳边一阵痒痒,毛芋头有点不耐烦,瞥了胖经理一眼。这个管事的,一天到晚泡在鸦片烟里,么样还这么胖咧?个把妈,说话就说话咧,把张臭嘴巴凑到耳朵边搞么事!

    胖经理的嘴巴臭不臭,只有毛芋头晓得。其实,把嘴巴凑到毛芋头耳朵边,胖经理一点便宜都没有,他六哥那一头涂满刺鼻药膏的癞痢壳子,稍有点嗅觉的人都受不了。好在有臭味相投一说,胖经理也不是个良善之辈,肥肥的肚子里,装的尽是坏水。

    “么唦?有这种事?他自己的女人,白送给别人!”

    毛芋头忘记经理的口臭了,极其惊诧。

    “六哥哦,喊么事唦!这事喊得的?您家尽管上!外头有弟兄们看着,冇得事的!您家看唦,看唦,母狗子尾巴都翘起来了咧,公……”

    胖经理本想说,母狗子都翘尾巴了,公狗子怎么还不快上呢!话到口边,就停住了。他朝毛芋头脸上瞄了一眼,像揣摩,把自己的六哥比作公狗子,六哥会不会怄气。烟雾太浓,看不太清楚。胖经理只看到灰叽叽一个圆。那是他六哥的癞痢脑壳。他似乎还看到,转身之前,毛芋头的嘴角朝两边裂开。

    “六哥蛮喜欢!他您家笑得几好!嘴巴都裂到后颈窝去了咧!”

    晓得搔到了毛芋头的痒处,烟馆胖经理心里也熨帖了。他转身回到一间小房。那间房与吞云吐雾处严密隔开,这是干这行而不上瘾的“诀窍”。他不想看他六哥同那女人如何折腾的戏。这类戏,这里每天都有,看厌了。

    但有一双眼睛却看到了这场戏,看得不眨眼睛。这双眼睛是刚才飘进烟馆来的,歪在黄素珍对面的一张烟榻上。前面陆小山和黄素珍厮混他没有看到,毛芋头趁黄素珍晕晕然,李代桃僵,搂住黄素珍折腾得地动山摇的细节,看得他心头撞鹿,目瞪口呆。

    “有这种事?”

    听完荒货的汇报,张腊狗虽然没有作声,但从那眼珠子瞪得溜圆的表情上,看得出,他太惊诧了。

    荒货再也没说什么。他退到一边,静静地等待。他知道,他们的处长是会拿出办法来的。就是处长拿不出办法,也不由他荒货拿办法。这是家务事,是那种丑得不能再丑的丑事,哪个睡着不烧爬起来烧,去自找麻烦咧!

    到一处等而下之的鸦片烟馆去抽鸦片,已经很下贱了。居然在这样下贱的地方跟别人瞎搞,而且,还是跟一个冇得一点看相的癞痢脑壳搞!么样办咧?癞痢脑壳好办,叫个人拿把刀子,把他身上捅些窟窿出来,或者,叫人送颗枪子给他吃。

    可对这个贱女人,么样下得了手咧?从小在跟前长大的,小小年纪就跟了我,真还难得下手哇!就是下手把她弄成个么样,传出去,名声也丢光了唦!

    张腊狗实在很为难。他挥挥手,意思是叫荒货先退下去,让他独自再想想。荒货刚一转身,张腊狗就改主意了:“你赶快去搞一套烟具,哦?”张腊狗朝荒货脸上瞄了一眼,看他是不是听清楚了。张腊狗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音太小了,好像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了。荒货脸上倒很平静,表示已经听清处长的吩咐。“你去搞一套抽鸦片的烟具,搞一点好云土。”

    荒货晓得,云土,是市面上最好的鸦片。而好云土,里面又加进了人参、珍珠粉一类滋补品,不是一般烟鬼享受得起的。

    张腊狗想了半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复杂的事情简单办,是上上之策。

    当荒货把一套精致的烟具放到跟前,黄素珍的眼睛,睁得比张腊狗听荒货汇报时都大。

    黄素珍的眼睛和张腊狗的差不多大。只不过,张腊狗的眼睛有点鼓。张腊狗听到黄素珍抽鸦片还和一个癞痢脑壳胡搞后,直接反应是吃惊和愤怒,吃惊多于愤怒。黄素珍看到张腊狗主动送一套烟具,其反应是吃惊和恐惧,且恐惧多于吃惊。

    荒货把烟枪烟灯象牙剔针一应玩意放下后,就悄没声地退出去了。

    屋子里就剩下张腊狗和黄素珍两人。两个人,一阵压抑的沉默。

    “您家都晓得了?”

    多年来,黄素珍对张腊狗,都不用“您家”相称。“您家”是汉口方言特产。对不熟悉的人,这样的称呼表示客气,一家人平辈之间,尤其是两口子之间,用这称呼极少。如用,则往往是一方害怕一方或两人间关系形同外人的表现。

    “那个狗日的是哪里的?”

    又是一阵沉默。

    恐惧,像兴冲冲的赶路人,突然看到一条色彩斑斓的蛇拦在路中间,一种冰凉的惊吓,陡然蹿上来,脑袋哄的一声,把火辣辣的感觉炸上脸颊,又向下冲到胸腔子里,把心捶得鼓样地响。她仿佛已经看到,陆小山白净净的脸,一边被张腊狗用匕首捅出一个三角形的口子。创口处,蜡黄的皮和白生生的肉,鸡屁眼样地朝外翻着;血已经流得差不多了,凝固的血零零星星地涂在鸡屁眼上,极像母鸡正在努力,试图生出它的第一个蛋。

    “你到底想要把他么样?”仇恨战胜了恐惧。黄素珍可以设想出张腊狗整陆小山的种种匪夷所思的手段。

    她太爱陆小山了。狗杂种哦,你会被他整得死不死活不活的呀!狗杂种。黄素珍从来都是在心里这样称呼陆小山的。她太爱这个狗杂种了。尽管这个狗杂种总是对她不冷不热。

    “老子把他么样?你个贱婆娘像是蛮舍不得那个野鸡巴咧!你,晓不晓得丑卖几多钱一斤咯!”一股死灰色在张腊狗松弛的娃娃脸上漫开来。熟悉张腊狗的黄素珍晓得,张腊狗已经动杀机了。能叫他不动杀机么?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咧,老子当王八,未必当到这个份上来了?老子再么样不中神,总是个男将唦!张腊狗两腮上,鼓出棱角分明的肉坨子来——“你听着,老子不会为难他的,你放心。我要好好照顾照顾他的。先说给你听也可得,好让你早点放心:老子要先把那个瘌痢杂种的骚鸡巴镟下来。镟下来丢给狗子吃!我想咧,脑壳上满是瘌痢的,胩里也长不出么像样子的东西,狗子可能也不会吃的。这样好不好,拿回来供在你面前,免得你总是想!再咧,再在他的瘌痢脸上做点记号,让他的瘌痢脑壳总记得,别人的堂客!”

    张腊狗朝黄素珍俯下身,口气像是在谈家常,像是在和亲爱的人商量办一件什么事情。张腊狗的声音不大,完全被冷森森的杀气所包裹。他不紧不慢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黄素珍的脸。就像他拿着一条色彩鲜艳却毒性极烈的蛇,在一个极怕蛇的小孩面前逗弄。他希望看到残酷精神折磨的效果。

    哼哼,老子叫你快活!老子叫你快活一盘,受罪一生!

    开始,黄素珍的眼珠子炸开两点惊恐,慢慢地,惊恐从眼珠子上消失,慢慢地,惊恐被一层迷惘茫然代替。

    么样,吓苕了吧?老子吓都要把你吓苕!

    “算了,对你咧,老子还是算了。老子还要么样对你咧!要吃鸦片,就在屋里吃!”

    张腊狗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