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B城机场接艾米的是C大英文系硕果仅存的三个中国人之一,叫柳子修,从这个名字你就可以嗅出一股港台味道。柳子修是个台湾女孩,个子小小的,皮肤黑黑的,讲一口典型的台湾“国语”,就是说话时舌尖很靠近门齿的那种,而不是舌头几乎卷到喉咙里去了的那种。
从艾米把子修称作“中国人”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艾米是很爱国的,从骨子里就是把台湾看作我们祖国领土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部分的。
艾米属于那种REMOtE爱国派,又叫“庐山”爱国派,就是人在国内的时候,免不了就骂骂咧咧地抨击中国的这,针砭中国的那,横挑鼻子竖挑眼,大到人民代表大会,小到街头的公共厕所,没有一条入得了她的眼。但一到了国外,就爱起国来了,听不得别人说中国半个不字,动辄就拍板而起,指指戳戳地责问:你说中国腐败,你们国家不腐败?你们的那些官员不照样贪污腐化?
所以当子修问艾米会不会说“MANDARIN”的时候,艾米就长篇累牍地跟子修解释,说“MANDARIN”就是“满大人”的音译,我讲的是“普通话”,而不是“满大人”的话。你讲的也不能说是“国语”,因为台湾不是一个国家,你讲的话也不是台湾固有的,而是从大陆带过去的。
子修很随和地说:“你说是什么话就是什么话罗,只要能沟通就行了。”
子修说话软绵绵的,艾米觉得自己是一拳砸在了棉花包上,不好意思再砸了。
子修一路上都在说话,她说如果她不说话,就会打瞌睡的,打着瞌睡开车的事,她也干过,不过现在车上还有另一条身家性命,就不敢太冒险了。
子修说她爸爸是从大陆去台湾的,在大陆就有老婆孩子,但他49年跟着国民党去台湾的时候,没能把乡下的老婆孩子也带上,所以孤零零地一个人去了台湾。他以为今生是无缘跟大陆的老婆团聚的了,就在台湾娶了一个土著姑娘,生了三个女儿,子修是最小的一个。
哪里知道中国开放以后,子修的爸爸有了回大陆探亲的机会,他去台湾这么多年,又已经有了新的老婆新的家庭,却仍然没能忘记自己留在大陆的老婆孩子。他背着子修的妈妈打听到了大陆老婆孩子的下落,他们仍然住在老家的村子里,他大陆的老婆一直没有再婚,一个人带大了几个孩子。
于是子修的爸爸千里迢迢,回到大陆来探亲。子修的妈妈当然是不太高兴的,但也没办法,只好跟着她爸爸到大陆来。一个丈夫,两个妻子见了面,个中几多欢喜几多愁,就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艾米知道,最近这些年,这样的故事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了,有什么可说的?历史造成的,责怪谁都没有用。可能最终都是那个做丈夫的,给了大陆原配一笔钱,然后跟自己在台湾娶的老婆回到台湾去了。用很时髦的话说,就叫把两边都摆平了。
艾米想像子修父亲留在中国的那个老婆,可能经过了这些年,早已磨炼得刀枪不入,心如止水了。那个曾经是她丈夫的人,在她生活中已经不再重要了。她得了那笔钱,可能会欢天喜地分给几个孩子,感谢命运把这笔意外之财带到了她面前。但那个台湾的老婆,可能会从此感到自己和丈夫之间插进了一个人,两个人免不了会疙疙瘩瘩。那个做丈夫的呢?会不会从此就一颗心被劈成了两半,既牵挂大陆的老婆孩子,又牵挂台湾的老婆孩子?也许他的心一直就是两半的?
她很同情子修的妈妈,你想想,突然一下,就冒出个大奶来了,子修的妈妈该多难过。
生活就是这样,有些事,有些人,不是你自己想牵扯进自己的生活里来的,而是生活强加于你的,不论你理解不理解,欢迎不欢迎,你都必须面对这些人,这些事。很多时候,你逃避这些人和事,你得到的是痛苦,你面对这些人和事,你得到的还是痛苦。你唯一的想法就是:为什么生活要把这些人和事强加到我头上?如果没有那个人,如果没有那件事,那该多好啊!
艾米想到自己的生活中也有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件事,象一道分水岭一样,把她的生活分成两半。在那个人那件事之前,一切都是美好的、单纯的、清清楚楚的。而在那个人那件事之后,一切都变得那么难以解释、难以理解、难以hANDLE了。
“那个人”当然不是ALLAN,但没有ALLAN,她的生活中也就不会有“那个人”。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ALLAN的情景。那时她还在读高中,而他已经考上了她父亲的研究生了。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因为他来给她父亲送一份他帮忙翻译的俄语诗歌的,因为他发现了艾米父亲写的一篇文章中引用的一个段落有误,原文是俄语的,刚好ALLAN读过那首诗的原文,记得原意不是那样的,应该是翻译时出的差错,而艾米的父亲是根据译文来写自己的评论的。所以当ALLAN说那段话原文好像不是那个意思的时候,艾米的父亲就叫ALLAN把原文和正确的译文都找来给他看一下。ALLAN找到了原文,没找到正确的译文,就自己翻译了,准备那天跟艾老师讨论一下。
艾米的父亲那天因事耽搁了,没有在约好的时间赶回来,ALLAN到艾老师家来的时候,艾米刚好也从学校放学回来。她看见一个高个子的年青人站在四楼她家门前。
她看到他的背影,就觉得他很帅。她故意往五楼方向走了几步,这样就可以看见他的正面了,他的确很帅,使她一下子想起奶奶的话:这孩子看着“舒服”。
奶奶对俊男靓女的评价有三个级别:生得“干净”,长得“顺眼”,看着“舒服”。以前艾米一直觉得奶奶这样说,是因为奶奶词汇量有限。但今天看见这个站在她门前的男孩,她就很佩服奶奶这几个词用得好了,别的词,象什么“帅”,“英俊”,“文质彬彬”,“英气勃勃”之类,都不能形容他给她的感觉。
生得“干净”,也就是没有倒胃口的地方,对得起观众。长得“顺眼”,则是符合你这个特定审美者的审美观了,一切都跟你希望期待的一样。看着“舒服”,那就不仅作用于你的眼,也作用于你整个身心了,赏心悦目,给你一种通体舒服的感觉。
爸爸妈妈带的研究生,她见过不少,但她没见过这么“舒服”的研究生,所以她一直觉得一个人读到研究生的地步,肯定是长得“不舒服”的。要么是长得“不舒服”的人才会毫无干扰地读到研究生,要么就是读书读多了,把长相读得“不舒服”了,所以她已经立志只读到本科了。但这个研究生不一样,他是一个看着很“舒服”的研究生。她一下子就被他吸引了,决计要把他拖在那里多讲几句。
没人开门,她知道家里一定是没人。他转过身,可能准备离去了,她在他身后叫他:“你找艾老师还是秦老师?”
他站住了,回过头:“你放学了?你家里没人。”
她走到他跟前,逗他:“我家里没人?你知道我家在哪里?我家在五楼呢。你没看见我刚从五楼下来?”
他笑了笑,说:“你是艾米吧?小孩子,骗人不好。”
“大人骗人就好了?”
“真的是伶牙俐齿啊,说不过你,认输。”他开心地笑着,把手里的纸卷递给她,“你把这个交给你爸爸,他要的。”
她不肯接,想跟他多呆一会。“我不认识我爸爸,还是你自己交给他吧。”
“你把这交给他,也可以趁机认识一下你爸爸。”他说着,把纸卷塞到她手里,准备下楼去。
她站在楼梯口的中间,伸开两臂,使他没法下楼梯而不碰到她。他只好站住,笑着问:“怎么?占山为王,要收买路钱?”他摸了一下口袋,“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本大王不收买路钱,不取你性命,只抢你做压寨夫人。”
“今天遇到女魔头了。”他脸红了,嘴巴倒仍然很硬,“还没过招呢,谁胜谁负还未可知——,艾米,有人上来了,快让别人过吧——”
艾米以为真有人上来,赶快闪到一边,他乘势从她身边走过,下到楼梯上。他一边下楼梯一边呵呵笑着说:“真正是山大王,有勇无谋啊!”
她在他身后喊:“嗨,你叫什么名字?我待会好告诉我爸爸。”
“成钢。”
“百炼成钢?你有没有英语名字?”
“ALLAN。”
“ALLANPOE?”
她听到他在笑,她很喜欢听他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