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买彩票,或者摸六合彩,没有中奖,人们会用别样的眼光看你吗?
不会。
任何智力正常的人都知道,中奖的是少数。但事实上,一个女人得到忠贞不渝、浪漫多姿的爱情,这种概率比六合彩中头奖要低得多。
只是,人们大多数的时候不这样认为。人们只会认为,一个女人,如果过了三十岁还没有结婚或者没有爱人没有男朋友,那么她们一定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
唐微微三十二岁,嫁人的危机感扑面而来。她知道别人怎样议论她。
“她特丑?”
“她肯定挑剔。”
“她以为她是谁?”
“难怪她嫁不掉……”
其实,她并不难看,也不挑剔,而且还有自知之明。她在一家不错的公司做设计师,接触的客户至少是买得起别墅的。但她知道,她没有住别墅的命。除非她肯跟与自己父亲一个年纪的人上床。
关于这一点,她的女友靳小令完全不认同。靳小令每次听到唐微微吹嘘自己“富贵不能淫”的时候,靳小令就反唇相讥,说:“你以为你淫了就能富贵?你就不是有钱人喜欢的那种款。”
“有钱人喜欢哪种款?”
“总之不是你这样的就对啦。你有什么?惊人的美貌?没有吧?显赫的身世?差点意思吧?杰出的成就?呵呵,你那点名气都赶不上一个三流娱记。”
“照你的意思,有钱人的老婆都得是要么漂亮要么有身世要么是名人?”
“那倒也不是。你如果足够听话乖巧小鸟依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听话不乖巧不小鸟依人?我是没碰到让我听话乖巧小鸟依人的人!”
“你碰不到了!您要是二十五岁,您还有希望。您这都三十多了,您就是想依人,也是老鸟依人啦!”
在靳小令看来,唐微微之所以成为“剩女”,迟迟嫁不出去,跟王洋有关。这女人如果心里有男人,就像茶壶里有剩茶,不倒干净,是泡不了新茶的。当然女人跟女人不一样,有的女人的心像茶壶,非得把旧茶叶清理干净,才能沏新的,有的女人的心则跟尿壶似的,兼容性比较好。
唐微微从来不认为自己之所以被“剩下”是因为心里装了王洋,但王洋确实与她成为大龄剩女有一定的关系。他耽误了她工夫,消耗了她时间。假如把结婚嫁人当做生意,显然王洋是唐微微今生所做的最赔本的买卖,他浪费掉的是她的机会成本。
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他一直和她纠缠在一起,其间有快乐,也有悲伤,无数次的分手,又复合,直到,他消失。打手机不接,发短信不回,唐微微甚至到派出所报案,老民警很和蔼地看着她,问她和他什么关系?然后对她进行普法教育,只有直系亲属或者配偶才有权利报案,而她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尽管他们曾一起住地下室,一起漂在北京,一起颠沛流离……
唐微微这几年时常会想起王洋,也常常猜测王洋为什么不跟自己联系——是混得依然不如意?还是想找但找不到她?毕竟她搬了家换了工作。不过,如果王洋执意要找的话,怎么可能找不到呢?可能还是那个时候她伤他伤得太重?呵呵,那时候,她早出晚归拼命工作,他觉得她冷落他,她对他说:“我也想天天在家里给你做主妇啊,可是你养得起我吗?!”
他脸色铁青。唐微微知道,她践踏了一个正在成长的男人的自尊心,但是,她说的是实情。她并不好逸恶劳,可她也有很多梦想,也想过要和心爱的人一起,烛光晚餐,露营,度假,上日本看樱花,到普罗旺斯喝甜酒,还有米兰、罗马、伦敦、悉尼、阿根廷……可是,在那些梦想层出不穷的青春年代,王洋却那么让她失望——他没有一样工作能干得超过七个月。开始,唐微微还会和风细雨,劝他安慰他鼓励他,但一年以后,唐微微失去了耐心。每到他失业或被炒鱿鱼,她就会失控,会追问他为什么?
她并不想打击他或者落井下石或者雪上加霜,但是她确实承受不住屡屡扑面而来的巨大失望——用唐微微母亲的话说,王洋有什么好?自幼丧父,母亲下岗,而他又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动辄就跟老板翻脸,一点委屈受不得,哪个老板喜欢这样的员工?唐微微的母亲从老家赶来,苦口婆心寻死觅活要她离开他。她舍不得。之后他们生活在暗无天日的争吵之中,直到她研究生毕业,毕业典礼结束,她再找不到他。
那个时候,唐微微整天哭,哭得好几次给他打电话,但王洋就像人间蒸发一样……
他们曾经那么相爱,说尽人世间的甜言蜜语,而他们又曾经那么仇恨,把全世界最难听的话都找出来,像匕首像投枪,无情地扎向对方的要害。
如果不是因为王洋人间蒸发,唐微微大概不会跟靳小令走得那么近。上大学的时候,唐微微最烦靳小令,她原本跟靳小令就不是一类人,甚至还有些看不起靳小令,一个一天到晚有事没事就把老公挂在嘴边的女人,无聊!但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一个亲人,尤其王洋“自动消失”后,每到夜幕降临,她的心就会空落落的。她就那么空落落了一年,拼命地工作,加班,出差,飞来飞去,忙忙碌碌。每个人都夸她能干,都放心把最棘手最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交给她。她仿佛一个受虐狂,乐此不疲。直到她二十七岁生日那天,她忽然发现竟然找不到一个人陪她!
该结婚的,都结婚了,没结婚的,又分为两类,有男朋友的和没有男朋友的。
人家有男朋友的,稍微有点心机的,都不肯跟你来往,俗话说,“防火防盗防闺密”。
没有男朋友的,人家要把宝贵的时间用来找男朋友,整天和女朋友在一起,能混出什么来?
最后,她的二十七岁生日是跟靳小令混的,是她打的电话。
小令的老公是外科大夫,一周好几个晚上要值夜班,所以有大把时间跟她混。一来二去,就混成习惯了——只要靳小令老公上夜班,就会找唐微微,只要唐微微闷了,就会找靳小令。“闺密”就是这么密起来的,看电影吃饭聊天八卦做指甲染头发吃冰淇淋。
靳小令在一婚恋网上班,她建议唐微微到他们网站注册,唐微微死活不肯。唐微微的理由是那些好男人会上网?
靳小令反唇相讥,说:“你不上网,连男人都遇不到,还谈什么好男人坏男人?”
靳小令的经典理论是,男人有什么可怕的呢?可怕的是没有男人!
从二十七岁到三十二岁,整整五年。虽然也零零星星地交往过个把男人,但都属于“霁月难逢彩云易散”,人家对她有意思的呢,她对人家没感觉;她对人家有感觉的呢,人家又已经有主了。后来,靳小令跟她说,这结婚策略应该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靠单打独斗,胜算概率太低。一个女人能遇到的男人是有限的,而且即便遇到,你还得先弄清楚人家有没有家室。如果是单身的,你还得搞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女朋友,想不想结婚。这些都很麻烦,等都弄清楚了,往往感觉又没了。所以,要发动群众,让大家给你介绍。靳小令以身作则,自告奋勇,给唐微微上赶着介绍了几个,但唐微微回回都挑三拣四,要她去见个面,跟欠她多大人情似的。而且见了面,如果不满意,十分钟之内准站起来走人,极其不给人面子。每次都把靳小令给气得要死要活,搭工夫,还落一埋怨。
靳小令老公钱伟刚开始做医生的时候,看到病人生病,极力劝病人及早治疗,但很快,钱医生就不这样了。钱医生一般很平静地跟病人说:“需要手术。”病人问还有其它办法吗?钱医生依惯例回答:“我没有别的办法。”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重音放在“我”字上,“我”没有。然后直接叫下一个。有一次,一个病人投诉钱大夫,说钱大夫没有做到急病人所急。钱大夫对科主任说:“他生病,应该是他着急才对,怎么是我着急?病生在他身上,难道还要我求他让我给他看吗?当然应该他积极主动才对。”
钱伟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教育老婆靳小令,相亲和看病,事不同理相同。病生在他(她)身上,他(她)不急,你急什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现在的靳小令就是这样。是你唐微微该求着我,凭什么我求着你啊?再说,靳小令自从到了“我愿意”婚恋网站,她就发现,像唐微微这样的女人一把一把的,全都恨嫁恨得不得了。凡是她们中最后能成的,一定是自己先着急,凡是自己不着急,抱着逛街的心态上网的,十有八九都成不了。三十多岁,还幻想着一见钟情,太难了!道理很简单,凡是能让您一见钟情的男人,别的女人也一见钟情,你唐微微跟别的女人比,有什么绝活儿没有?尽管你工作好、学习好、身体好,但难道这就是男人爱上你的原因吗?凡是冲着你工作好、学习好、身体好去的男人,一般不会那么爱你。他们那心态跟上超市买酸奶差不多,尽管牌子价格包装有点差别,但总归都是酸奶,只要在保质期内就成,如果能优惠一点,就更好。而唐微微那一脸正气的样儿,完全是不打折、不送礼一点优惠没有,怎么能有竞争力呢?超市又不是只卖你这一种酸奶?
靳小令曾多次委婉地暗示唐微微,女人得会来事儿。
唐微微瞪着一双天然妙目,虎视眈眈:“要我上赶着追男人?”那说话的口气,就跟逼她从事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似的。
靳小令忍住气,循循善诱:“女追男隔层纸,男追女隔座山。一层窗户纸的事儿,总比你拿博士学位容易吧?”
可对于唐微微来说,还真是拿博士学位更容易些。从小到大,别管什么功课,唐微微基本全是第一名。但只要一遇到男人,唐微微就瞎。唐微微有时候会自我感觉良好地哀叹“曲高和寡”。每每这个时候,靳小令就鼻子里冒冷气,毫不留情地指出唐微微的问题所在:“您曲高?您曲再高有王菲的高吗?全球五百强企业里的女CEO,没一个缺男人,怎么就您曲高了?您要真是一公主、天后、亿万富姐,您拿啥范儿都成。可您不是。您不过就是一个二流大学的三流教授的女儿,您凭什么非要男人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追你啊?当年司马相如之所以敢追卓文君,好歹也是卓文君给了点暗示吧?”
唐微微说那给暗示也总得先碰上再给吧?我总不能站在大街上,看谁顺眼,上去就给人家“暗示”吧?唐微微认为自己之所以一直找不到如意郎君,最重要的原因是“环境”。人是环境的产物——就她那个环境,除了工作就是回家。一回到家,门一关,还想遇到什么人?工作中就更别想遇到什么人了。她那个项目组,一共九个人,七个女的,两个男的。王一是新来的,二十五岁,比唐微微小七岁,整天追着唐微微叫“唐姐”。冯都是唐微微的上司,看不出多大年纪,但举止做派很像同性恋——极修边幅,一丝不苟。无论春夏秋冬,永远穿紧身的白衬衣,加莱卡的那种,绷在身上,绷出很好看的线条。唐微微曾经对冯都动过点小邪念,她曾装疯卖傻地问冯都是否有老婆,冯都看着她,抛砖引玉:“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那天,唐微微喝得多了点,索性将计就计:“你不会是怕我喜欢上你吧?”
冯都呵呵一乐,说:“求之不得。”
唐微微乘胜追击:“那你到底有没有老婆呢?”
冯都不动声色:“我有老婆你更喜欢我一点,呢还是没老婆你更喜欢我一点?”
唐微微:“我从来不会去喜欢一个有老婆的男人。”
冯都:“那你就还不懂什么叫喜欢。喜欢就是喜欢,不管对方有老婆还是没老婆。有家还是没家。”
后来,唐微微把这段对话学给靳小令,靳小令言简意赅地告诉唐微微,他肯定有老婆。唐微微问:“既然有,他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告诉我呢?”
靳小令的逻辑是,如果没有,他直截了当告诉你没有就好了,何必兜圈子?既然兜圈子,肯定就是有问题了。
当然,不管冯都有老婆还是没老婆,靳小令都建议唐微微不要在冯都这样的男人身上浪费时间——冯都适合做已婚妇女或者已经有伴侣的女人的异性朋友。相处愉快,没有攻击性,又幽默风趣,还绅士得体对于女人来说。这样一个异性朋友有百利而无一害,但前提是,这个女人必须要有稳定的、长期的、固定的男友或者丈夫,否则,就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比如,靳小令认为自己和冯都就属于相得益彰,自己有丈夫,时常和冯都这样的男人吃个饭聊个天,甚至打个牌,去郊区吃个红鳟鱼,都很好,反正终身大事已经有着落,剩下的就是彼此找乐消磨时光了。但唐微微不可以,她没有这个资格,她必须把有限的时间花在找丈夫身上,而不是跟男人消磨时光。找丈夫是终身大事,消磨时光是休闲活动,要分清主次。
唐微微裹着浴巾,头发上着卷。她在衣柜前面挑衣服。现在她跟前几年的心态有了很大变化,不仅不排斥相亲,而且还挺重视。隔三差五就暗示靳小令该“关心”自己一下。靳小令呢,反倒劝唐微微“好饭不怕晚”。有一回,她说好要给唐微微介绍一个律师,博士毕业,身高一米八,又帅又有前程,但说了小半年,又不提了。唐微微追着问,靳小令才说:“哎呀,那个律师性格不好。”
唐微微心里不爽了,说:“那可能是他没有遇到合适的女人呢。遇到了,也许性格就好了。”
靳小令不接茬。后来唐微微偶然知道,敢情,靳小令把那律师介绍给了她老公的表妹!唐微微嘴上不好说什么,但心里不舒服!靳小令也知道唐微微的不舒服,但这种事情,光靠嘴解释没用,必须用实际行动。所以靳小令打着灯笼,四处给唐微微踅摸,好容易捞到一“海归”,有车有房有身份有学历,反正是要啥有啥,就缺一老婆。
唐微微问:“这么好的男人怎么剩给我了呢?”其实,她原本要说的话是,这么好的男人你怎么舍得介绍给我?靳小令翻了翻白眼,她也听出唐微微的潜台词,不过她装傻,说:“这种男人吧,有个通病,一般得女人稍微主动一点。可是能主动的女人呢,他们嫌没档次,有档次的女人呢,又不大会主动。所以跟你一样,高不成低不就,就剩下了。”
唐微微听了,心里就有点打鼓。她也不是不愿意主动,她是压根不知道怎么主动。这就跟一个从来没下过水的人,让她下水随便游两圈,她又不是鱼,怎么随便?
靳小令以为唐微微又想拿老公主的范儿,于是苦口婆心地教育唐微微:“现在是市场经济,自由竞争。你想想,哪个女人没有一颗恨嫁的心,看不上眼的男人,你不愿意多看;看得上眼的,人家又未必肯多看你几眼。就算人家肯多看你几眼,那又怎样?那些你看得上眼的男人,不知道已经被多少双天然妙目死死看牢了,你又不肯放下身段和那些女人去争!”
唐微微听着,心头火起:“我凭什么要放下身段去和其它女人争?平白无故长了男人的志气。”
不过,心头火起归心头火起,但唐微微不得不承认靳小令说得有道理。好男人本来就是稀缺资源,跟好工作一样,你不主动,怎么可能落到你头上?
所以,这次唐微微还真是花了点心思作“相亲准备”——从条件上看,靳小令给介绍的这位海归的确是近几年来婚姻市场的抢手货。三十七岁,除了没老婆,啥都有,工作、房子、钱、地位、身份、绿卡。靳小令告诉唐微微,相亲能否成功首先在于条件的匹配,如果条件不匹配。人家根本不会花工夫跟你见面。比如说你唐微微,人家要给你介绍一男的,说人品好,但岁数大,高血压、糖尿病、老年哮喘、前列腺增生,你会要见吗?如果是你自己遇上,日久生情倒也可能,如果是相亲,你肯定一口回绝。同样道理,对于男人也一样,既然相亲,就是首先条件要合适。靳小令认为唐微微的综合条件算是拿得出手的,尤其对于一个要找老婆的有知识、有文化、自食其力的男人来说。而靳小令即将要介绍给唐微微的海归就属于这类男人。对他们来说,没有经济基础的年轻姑娘玩玩还行,娶了做老婆,就有点得不偿失了。年轻漂亮这种东西是随着时间贬值的,而娶老婆是长期投资。其次,条件匹配之后就是感觉。毕竟婚姻是两个人的结合,不是两个条件的叠加。靳小令告诉唐微微,所谓“感觉”,就是让对方对你有兴趣,最低限度,得让人家觉得跟你在一起有意思。唐微微反问靳小令,为什么非得我想办法让他觉得我有意思呢?怎么他就不能想办法让我觉得他有意思呢?靳小令说,因为您不是小姑娘啦。您这把年纪,就不能再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啦。羞涩啦矜持啦是属于少女的品质。男人喜欢少女,所以连带着喜欢少女身上的羞涩矜持。您已经不是少女了。纯洁的少女,男人喜欢,纯洁的中年妇女,男人就烦不胜烦了。
唐微微本来已经把手伸向衣柜里的那套泡泡袖娃娃领的连衣裙了,可一想到靳小令的这些“教诲”,立刻停住了。靳小令自己经常穿着全套“淑女屋”扮嫩,她的解释是,我嫁掉了啊。我在我老公面前永远是少女哦。
呀呸!不就是嫁掉了嘛,用得着整天挂在嘴边吗?难道嫁掉很了不起吗?
唐微微衣柜里有很多衣服属于买的时候试穿过一次,之后就永远没有机会再穿。比如现在她正往身上套的那身低胸豹纹,太性感了,左右半球呼之欲出。唐微微侧过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狂野奔放,呵呵,她还能如此火辣。不过,最终唐微微还是放弃了这一“大胆”组合,靳小令曾经对她的“低胸豹纹”做过一个总结:“你什么时候想一夜情再说吧。”
照靳小令的说法,男人确实喜欢热情风骚甚至有点放荡不羁的女人,但是有脑子的男人不会把这种女人娶回家做老婆,而没有脑子的男人,你嫁给他还不如直接找根绳上吊。
就在唐微微挑衣服期间,靳小令已经打过两遍电话。第一遍嘱咐唐微微千万不要迟到。海归最讨厌人家迟到。第二遍,问唐微微到底穿什么衣服去相亲。
唐微微对这次相亲尽管是战术上极其重视,为此还特意提前一天做了美容,但战略上则照例是“极端藐视”。她对靳小令说:“就我上班的那身宝姿不成吗?”
靳小令夸张地大叫:“不成。你穿职业装相亲啊?脑子坏掉了?你是应聘老婆不是应聘职位!”
唐微微说:“那应聘老婆应该穿什么?围裙?”
靳小令:“少废话。那是应聘小时工或者月嫂。你柜子里就没有那种优雅一点的衣服?”
唐微微:“有啊,有套韩版的……”
靳小令:“不成。那套太隆重。”
唐微微:“不是特隆重的那套,是粉色的,特温柔特女人的……”
靳小令:“那更不成!”
接下来,靳小令足足教育了唐微微二十分钟,中心思想简而言之可以概括为一句话:您别以为男人喜欢温柔的女人。您要是没有闭月羞花之色,沉鱼落雁之姿,您就别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话说回来,您要真是花容月貌,倾国倾城,您不温柔男人也照样喜欢。古今中外红颜祸水,哪个是省油的灯?褒姒娘娘,整天绷着一张脸,一点笑模样没有,能叫温柔吗?结果把周幽王急得烽火戏诸侯。还有那个著名的海伦,一见到特洛伊王子就跟着人家私奔了,俩国家为她打了十年,最后特洛伊城失守,男人被杀死,女人被沦为奴隶,但是海伦的结局怎么样?你以为她的前夫斯巴达王找到她就会杀了她?没有,那个蠢男人吩咐仆人:“将她带到船上最好的房间,在那儿她可以眺望大海。”海伦要不是漂亮得惊世骇俗,能有这待遇?所以,对男人来说,温柔并不是他爱上你的理由,就跟对女人来说,忠厚老实从来不是男性魅力的象征。只不过,当男人不爱你的时候,他往往会拿你不够温柔说事,这就跟女人不够爱男人的时候,会指责男人对自己不够好。
按照靳小令的设计,能欣赏唐微微并最终娶她的男人,一定是喜欢“知性女性”这一口儿的。所以靳小令要唐微微扬长避短,穿那种看起来很随意但其实价格巨贵的一线休闲品牌。靳小令管这个叫“低调奢华”。
“你要让男人一眼就看到你的品位,你对生活的要求,以及你的经济实力,而不是首先想到什么纯洁啦,性感啦,温柔啦。如果一个男人想要找纯洁的、性感的、温柔的,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找你唐微微的。你再纯洁,纯洁不过少女,你再性感,性感不过吧台小姐,而比温柔,你家的小时工都比你温柔成千上百倍。”
唐微微最终在靳小令的“遥控指挥”下选的是一身白底碎花的连衣裙,系了一条松松垮垮的腰带。相亲地点定在一个餐吧。时间是下午三点。这个钟点是经过仔细推敲的。中午饭点儿已过,晚饭尚早。如果感觉不好,坐一坐,喝杯水;如果感觉好,那就共进晚餐。唐微微跟靳小令前后脚进的餐吧,靳小令只看了一眼唐微微,就生把唐微微拉到卫生间,非要唐微微换一种唇彩。唐微微问为什么。“跟刚吃了死孩子似的,太亮。”靳小令边说边翻自己的包,一边翻一边叮嘱唐微微,“哦,对,我跟人家说你是三十岁。”
唐微微:“三十二岁跟三十岁有差别吗?”
靳小令翻出两支口红,对唐微微:“这支是前年款的,这支是今年的,你用哪支?”
唐微微直接挑了新款的。
靳小令嘴角往上一挑:“这就是差别。”
唐微微抹好口红,靳小令又要她把脖子上挂的一条珍珠项链摘掉。靳小令的理由是,那条项链太奢侈,会给男人压力。唐微微愤怒,说:“少废话,我自己买的,又没花他的钱。”
靳小令说:“所以啊,男人会有压力。他们会觉得养你很累。”
唐微微:“我让他养了吗?我不就是找个老公吗?”
靳小令:“找老公容易吗?找老公要是容易,你会博士毕业还没找到老公?!可见找老公比读博士难。”
唐微微一时语塞。靳小令替唐微微说出堵在她心窝口的那句话:“你别以为你是条件高才没有找到好老公。我告诉你,找老公跟找好工作一样,既需要机遇,也需要实力。你老抱怨你没有机遇,遇不到合适的男人,怎么人家一个餐馆服务员一顿饭工夫就能把一个政要拿下?吸引男人是一门学问,这门学问不比微积分更简单!”
靳小令说的餐馆服务员和政要的故事,唐微微听得耳朵都起了趼子。那是一般的餐馆服务员吗?那是克格勃的色情间谍!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专门用来拿下男人的!
唐微微无比搓火地摘下珍珠项链。她做梦都想不到,她和靳小令在卫生间里唇枪舌剑,而她的初恋王洋正徘徊在卫生间外。靳小令挑的这间相亲餐吧的卫生间是男女共享的。王洋推了推卫生间的门,门锁着。唐微微恶声恶气冲着门外喊:“等会儿。”边喊边摘了项链,拉开门一头就撞了出去,边走边回头对停在原地的靳小令说:“还有什么相亲注意事项?”
靳小令一眼认出站在卫生间门口的王洋,愣住。
唐微微意识到什么,转过脸,定格,仿佛,飓风登陆,飞沙走石,黄尘漫天。那一刻,千百桩往事千百次落泪,瞬间闪回叠加又呼啦啦飞走,大脑一片空白,不是空白,是废墟,是所有记忆被火烧去,被水冲去,被轰炸被毁灭之后的残垣断壁……
唐微微曾无数次想过她和王洋的重逢,但没有一次是这样的。在唐微微幻想的无数个重逢版本中,她最得意的一个是“成功女人版”。那应该是一个答谢酒会。她身着礼服,无数摄像机追逐着她,争先恐后地追问她的获奖感受。几个黑西服保镖帮她拨开人群,一扇金色大门打开,里面所有的人,来自世界各地的名流,瞬间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大会主席迎上前,对唐微微说:“我要给你介绍一位先生,你一定要认识一下……”主席的手放在唐微微腰后,护着唐微微往前走,前方一衣冠楚楚的男士,背对着他们。那位男士转过身,是王洋。
唐微微冲王洋笑,主席问:“你们认识?”
唐微微笑容性感沧桑,说:“thIS MAN I LOVED.”(这个男人我曾经爱过)
而现在,居然在相亲餐吧的卫生间门口!而且,唐微微想,王洋刚才都听到什么了?听到她在卫生间里为一条珍珠项链跟靳小令争执不休了吗?
幸亏这时,靳小令给唐微微介绍的海归到了。“海归”一进餐厅就东张西望,靳小令一眼看到,立马拖起唐微微就走,唐微微还站在那儿发愣。靳小令已经竖起一条胳膊,冲着那刚进门的海归摇手。
“海归”姓戴,叫戴宽。刚一落座,菜单还没递上来,唐微微就像触电一样跳起来,一惊一乍地叫了一声:“我的手机!”边说边转身就往洗手间跑。靳小令只好尴尬地看着戴宽,说:“她……平常不这样。”
洗手台的墙壁上嵌着一面大镜子,唐微微急吼吼地冲进来,一眼看见镜子中的王洋,镜子里的王洋亲切友好。
“是找这个吗?还是这么丢三落四。”王洋手里拿着的是唐微微的手机,说话的口气和以前一样,和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模一样!
唐微微“腾”地一下红了脸,竭力保持自然,说:“不好意思。”
她自我感觉说这句话的时候,无论是用词还是语音语调,均无懈可击,礼貌且不失风度。但,其实,在王洋听来,挺矫情的。矫情的女人,都不容易幸福。比如说张爱玲。
王洋用唐微微的手机给自己拨了一遍,他的手机彩铃是周杰伦的“菊花台”。王洋让“菊花台”响了两遍,然后,把手机交到唐微微的手上,对她一笑:“存一下,我的手机号。”
唐微微木然接过手机,嘴张得能塞进一个茶鸡蛋!
王洋诧异:“嘴张这么大干什么?”
唐微微吞吞吐吐没头没脑地问:“你的也是……”
“也是什么?”王洋一头雾水。他一头雾水的时候,表情就会像雾像雨又像风。
关键时刻,靳小令电话追了进来,她催她。“菊花台。”
现在,王洋知道为什么唐微微会把嘴张这么大,也知道她为什么会说“你的也是……”呵呵,她的手机,彩铃也是“菊花台”!
“这么巧啊。”王洋笑笑,笑得好温暖啊。那一脸的像雾像雨又像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是的,这么巧!在千百款可以选择的彩铃中,他们刚巧选了同一款。
如两个冷战已旧的大国,心里即便都存了要恢复邦交的念头,总也还要先试探试探。现在,唐微微和王洋都很想试探,但,都裹足不前,生怕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还是唐微微搜肠刮肚,率先找出一句话来:“你,来这儿……”“干什么”三个字还没出口,王洋已经给抢答似的飞快地接上:“我来见人。”
“啊啊。”唐微微有点尴尬。想接着问人家结婚了没有,又怕太冒失。王洋看穿唐微微的心思,直截了当:“我没结婚。你是要问这个吗?”
唐微微有点恼火:“你结婚没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个大叔不适合你。”王洋指的是戴宽。很显然他猜到唐微微是来相亲——当然,这是具备中等智力的人都可以猜出的。太明显了,周末下午三点,看似随意其实在意的打扮!
唐微微脸上祥云朵朵,紫气东来。她努力保持平静,得体,尊严,恰如其分,但话一出口,还是带着火药味:“我问你意见了吗?!”
王洋笑了笑,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有空给我打电话。”
唐微微也笑了笑,不甘示弱:“我最近都比较忙。”
王洋点点头,要走。唐微微就烦王洋这样,丢过去一句:“你凭什么说他不适合我?”
王洋站住,回头,似笑非笑:“至少他不够低调。”
唐微微:“你呢?”
王洋:“在这方面比他好。”
“语文老师没有教过你用词要准确吗?比如平易近人,那是领导干部的品质,老百姓最多只能说为人随和,好说话。”唐微微伶牙俐齿语速飞快。
王洋:“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低调这个词用在你身上不准确不贴切,有点大词小用,建议你下次用平凡,或者默默无闻,或者甘居人后……”
王洋一直满面笑容。唐微微不知道,王洋之所以不像从前那样易怒,是因为他有了资本。一个男人有了资本,就会在曾经的女人面前有优越感,这种优越感的具体表现就是“迁就”。他愿意“迁就”她。而她,在她需要他迁就的青春时代,他跟她寸土必争;而现在,她跟他分开四五年后,他却跟她玩“迁就”!
唐微微心底“刷啦”燃起一股小火苗,直冲嗓子眼,这股小火苗让她说出的每个字都跟点着的小挂鞭似的,噼里啪啦,火星子四溅。
王洋居然一点不动怒。他什么时候修养变得这么好?事实上,唐微微一直想质问王洋: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你为什么一个电话都不给我打?你知道你走了之后,我是怎么过的?你怎么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人间蒸发?
但唐微微没有。她那颗骄傲的心不允许她这样。她非常非常想让王洋妒忌她,但实际上,她相亲的男人没有任何地方看起来可以让王洋妒忌,而王洋相亲的女孩子则让唐微微妒火中烧。那个瓷娃娃一样的姑娘,明眸皓齿,肤如霜雪,坐在王洋对面,笑容明亮得如同一面镜子。唐微微控制不住给王洋发了一条短信:“她可以叫你大叔了。”
王洋毫不手软给唐微微回了一条:“以后让她叫你大婶。”
靳小令明察秋毫。她看出来唐微微对戴宽的失望——唐微微平常没事儿经常抨击男人好色,大骂那些不注重女人内涵只盯着女人脸蛋儿的男人粗俗,但换到她自己,不也是一样?戴宽不过是“中老年”了一点而已,头发谢顶了,肚子起了,但人家是海归啊,人家有真才实学啊,她唐微微怎么就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怎么就不能探索人家的内涵呢?当然,靳小令也不是不能理解唐微微的这种失望,她自己找老公的时候,也非常非常挑剔外形。谁说女人不好色?女人也好色的。她靳小令从来没有喜欢过个子矮的男人,因为她的第一任男友身高一米八,所以,她后来找老公的时候,看都不看低过这个高度的男人。当她嫁给钱伟以后,她曾无数次在幻想中过干瘾——她要和钱伟生一个聪明漂亮的孩子,然后他们一起去游乐场。最好在那里邂逅那个曾经辜负她的男人。那个男人应该就是现在戴宽的样子,发福谢顶,身边跟着一个大嗓门的肥婆,肥婆粗声大气地呵斥他们的孩子,那孩子又脏又丑。然后,那中老年男人看到靳小令和她的先生,靳小令优雅地挽着老公走上去,对那个娶了悍妻并且发福的负心郎说:“这是我先生。”然后让自己的孩子叫那个浑蛋男人“叔叔”。这该是多么过瘾的事啊。女人对曾经辜负自己男人的最好报复,就是嫁一个更好的男人,生一个更漂亮的孩子,然后很幸福地站在那个王八蛋面前,微笑着……
而现在,却是唐微微面前坐着这个其貌不扬微微发福的中年男,而她的初恋王洋对面却是一瓷娃娃一样的美妞儿!靳小令不禁在内心叹了一口气,然后对戴宽说自己还有点事儿,先走了。戴宽没有挽留,说了两句客套话,靳小令就先告辞了。
唐微微事后曾经检讨过自己,是不是太过虚荣。假如戴宽是一帅哥,或者一猛男,她那天是否会表现得好一点?她是不是因为戴宽的外形太拿不出手,所以连敷衍都觉得烦?但很快唐微微就原谅了自己——头发秃了,是遗传基因的事,但肌肉松弛,垂垂老矣,总不能说跟你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吧?您平常不健身吗?您对自己没要求吗?您也不过三十七岁,您怎么就把自己搞得跟一个黄土埋半截的老男人似的?
唐微微没有看上戴宽,但戴宽倒是得体的表示,可以跟唐微微再见见。戴宽的这个要求是通过钱伟转述的。钱伟立即把这个信号传递给了媳妇靳小令。他满心以为这下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哪里想到唐微微还拿糖,说这说那的。钱伟火了,对靳小令说:“你这种虚荣好色的女友以后少让我给介绍男朋友。难怪她嫁不掉!”
靳小令尽管也认为唐微微太难伺候了,但在自己丈夫面前,她还是自觉主动地维护女友的尊严。靳小令拖着长音,跷着脚,靠在沙发上:“正好,你这种又抠又不解风情的海归朋友最好也别让我给介绍媳妇。AA制不说,还不会谈恋爱。坐那儿跟唐微微谈了半天基督教文化。知道的是相亲,不知道还以为他在传教。长得还那么寒碜,满脸皱巴巴的,嘴还有点歪。”
钱伟被气笑了,说:“你们女人找男人也挑长相啊。”
靳小令:“什么叫‘也挑长相’?”
钱伟:“那要是男人特别有钱有地位,是不是长相就不那么重要了?”
靳小令:“那也得分。看女人图什么。你说唐微微这样的,自己有工作,自己挣钱,又不靠男人养,找一老公,要是再看着不顺眼,图什么啊?对吧?”
钱伟摇头,说:“她以为她是武则天呢吧?满天下的男人由着她挑?我明告诉你,要不是我死说活劝,人家戴宽才不见她呢。她多大了?三十多了吧?豆腐渣了!”
靳小令说:“那戴宽呢?哎,他说他三十七,我怎么觉得不对啊。最少瞒了两岁!怎么也三十九了!”
钱伟:“三十七三十九有什么区别?”
靳小令:“你们男人差一岁,性能力上就差一大截子呢,怎么没区别!”
钱伟哑了。他不是接不上靳小令的话茬,他是不愿意接。钱伟很明白做老婆的靳小令说这些话的动机,但他能装傻就装傻。实在装不过去,又不想勉强自己的时候,他就推说工作压力太大,明天一早还有好几台手术等着呢。
靳小令见钱伟不接茬,就故意追着问:“哎,他一直没结婚,怎么解决啊?”
钱伟有点火了,靳小令这几年跟他说话越来越“无耻”,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但他自己有短儿,不好发作,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哪儿知道!”
说完这句话,钱伟迅速瞟了一眼靳小令。见靳小令满脸红光意犹未尽的样子,钱伟赶紧站起来借口上厕所。钱伟几乎是逃进洗手间!
靳小令眼睁睁地看着卫生间的门关上,心中充满怨恨。钱伟对她,除了床上那点事,其它都很好,非常好,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大概有两年了吧,很少要她。如果她不主动,他就跟想不起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