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 作者:池莉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毛主席曾经教导我们说: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我一贯吊儿郎当,不认真学习,不去仔细琢磨如何把坏事变成好事。不爱学习差一点害死我了!

    后来我深深认识到,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事实证明,在我的情况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时刻,事物已经开始朝相反的方向转化。这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的道理。

    关山,我的阿骨,我们女知青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偶像,正是因此而真正地走进了豆芽菜的个人生活!在初冬的连绵阴雨中,豆芽菜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剥棉桃,一关就是半个月。豆芽菜坐在一堆没有盛开的萎缩苍白的棉花垛中间,机械地剥着棉桃。她的手指头剥得长满了倒刺,粉红色的棉铃虫爬满了她的衣裳,还三三两两地垂吊在她的长发上。豆芽菜潦草的大辫子活像没有刷洗的马尾巴,眼睛肿得像灯笼。

    马想福队长把他打草鞋的家伙移到我的宿舍门口,他的狗也跟着过来了。马想福队长不声不响地打他的草鞋,他的狗也不声不响地蹲在一边。马想福真是一个最好的贫下中农,他把我们宿舍的农药、镰刀和锄头都收拾掉了。马想福是怕豆芽菜出事。可是豆芽菜如果要出事的话,谁又能够守得住呢?不过,豆芽菜心里还是非常知道好歹的,她还是很感谢马想福的。除了马想福,豆芽菜谁都不见,谁都不可以进豆芽菜的宿舍。只要有人过来探头探脑,马想福就劝他们说: “咳,走吧走吧。”

    原来豆芽菜以为,小瓦是一定要来看望她的。半个月过去,小瓦没有露面。看来小瓦也是一个狗杂种!豆芽菜这才懂得,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可以发现很多好朋友都属于狗杂种。都说傻豆豆傻豆豆,到底谁傻?连豆豆都懂得“无限忠于”是好朋友之间的根本原则。无论在什么情形之下,好朋友们首先要怀疑的是别人,而对自己人,一定要深信不疑!无论出了什么事情,好朋友永远是对的,别人永远是错的。哪怕自己的好朋友属于

    人群中的极少数人,因为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否则,何谓好?何谓亲密无间?我们又要好朋友做什么?不要说小瓦不来看望豆芽菜,就算他来了,豆芽菜也不会见他,豆芽菜彻底寒心了。

    半个多月以后的一天,老王和冬瓜到公社开冬季农田水利工作会议去了。他们背走了三斤粮食,是两天的会议。大队干部到公社开会,只需要带口粮,白吃公社的蔬菜。这样的会议,一般马想福是不肯错过的。然而这一次,马想福没有去。马想福对老王和冬瓜说:你们去我就不去了,你们把会议带回来就行了。豆芽菜听了马想福的话,在宿舍里暗暗发誓,她说只要这一次她大难不死,日后回城上班了,第一个月的薪水就给马想福

    买一双皮鞋,好歹马想福也是一个干部啊,不穿皮鞋哪里来干部的派头呢?

    老王和冬瓜走了不大一会儿,马想福在外面轻轻地叩门,说: “豆豆,豆豆,开开门,再给你一筐棉桃吧。”

    豆芽菜是需要再来一筐棉桃!她想再来五筐十筐一百筐棉桃!豆芽菜希望今年全公社的棉花都没有成功地炸桃,都需要她逐一地掰开将棉花剥离出来。豆芽菜希望她能够在宿舍里封闭一辈子,一辈子不见人,一辈子剥棉桃!

    豆芽菜打开了房门,门外当面立着的人,却是关山。豆芽菜立刻关门,而马想福抢在她的前面把脚插进了门坎。马想福说:“豆豆,公社领导特意来看望你,你有什么冤屈就对公社领导说吧。人是铁,饭是钢,你这小小年纪,正是吃饭的时候。你老是不吃饭,公社领导能够不管吗?饿死了知青,我们怎么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交代啊!”

    原来马想福还这么会说话!他说得豆芽菜理屈词穷。眨眼之间,马想福重新带上了房门,而关山,却已经在我们宿舍里面了。

    豆芽菜蔫头耷脑地坐在棉花堆里,想必她的模样一定是无法形容地单薄虚弱,孤立无助。因为关山看着豆芽菜的目光是那么的温柔。关山就那么温柔地看着豆芽菜,悄然地走了过来,从豆芽菜的身后,轻轻地揽过她头发凌乱的脑袋。关山的动作对于豆芽菜来说是太突然了。男女接触已经成了豆芽菜的过敏症。豆芽菜一声尖叫,手脚挣扎。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关山附在她的耳边说:“豆豆,你这个傻丫头啊,世界上哪里找你这么好的人啊!这种事情怎么可以代人受过呢?”

    豆芽菜把这话一听,顿时打了一个激凌,脑袋立刻转了过去,眼睛直直地望着关山,饱满晶莹的泪珠子一颗颗地滚落下来。党啊,党啊,敬爱的党啊!毛主席的恩情,比天高,比地厚,更比海洋深!豆芽菜耳朵里嗡嗡作响反复回旋的就是这样一些歌词的旋律。关山哪里是阿骨,他是党和毛主席的化身啊!亲娘都不问青红皂白,大打女儿的嘴巴子,还是党和毛主席了解他的孩子啊!关山一句话,等于就给豆芽菜平反昭雪了,纠正冤假错案了。豆芽菜万分激动,心潮澎湃。平日最讨厌的关山扶腰眼的动作,豆芽菜忘记了;关山满脸青春痘的淤斑,豆芽菜也视而不见了。豆芽菜的手脚绵软了下来,整个人从身体到灵魂,土崩瓦解,然后稀哩哗啦地倾泻在了关山的胸前。关山被豆芽菜冲撞得摇摇晃晃,他及时地调整着身体重心,好不容易才把豆芽菜体体贴贴地抱在了怀里。

    只需这么一个细节,关山便掌握了豆芽菜的状态。豆芽菜连拥抱都不会,显然是一个再纯洁不过的姑娘,她的时髦,放任,大胆,热闹和妖娆,那都是表面的。关山就是想要一个外表活泼漂亮,内心纯洁娴静的女朋友,这样的女朋友现在太难找了。像冬瓜那种死板的外表,关山没有兴趣,像冬瓜那样精明的内心,关山只有厌恶。关山绝对不要有政治野心的女人,政治是男人的游戏,女人搀和什么!这些年来,关山在暗中经历了不少女知青,她们要么就是人漂亮心不好,要么就是心好人不漂亮;要么就是面孔漂亮性格不活泼,要么就是性格活泼面孔不够漂亮。只有豆芽菜这丫头,是比较完美的。不过就是顽皮了一些,不那么能够吃苦耐劳,不那么要求进步。正好关山私心的希望就是不要自己的女朋友政治上太突出。况且在迎接新知青的第一天,豆芽菜就点亮了关山的眼睛。这丫头又调皮又迷人,又是那么景仰和崇拜他,关山可不就是要这样一个女朋友吗?关山下放五年了,不久就要去上海读大学了,他应该及时找到自己的幸福。

    关山把这么一个苗苗条条,柔柔韧韧,妖妖娆娆,哭哭泣泣的女孩子拥抱在怀里,他的心中陡然涌起了万般的爱怜。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那么一下子一下子地,切切实实地,极其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豆芽菜则完全沉浸在劫后逢生的大喜之中:她马上就可以把这些无穷无尽的棉桃一脚踢开了;她马上就可以去烧大盆大盆的热水,洗干净她的长发,然后在自行车后座上站立起来,迎风招展了;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了;解放

    区的人民,是好喜欢了!关山和豆芽菜,这一对男女知青,无论他们的出发点是多么地不同,他们的美好感觉却在这个阴霾的上午,在这问满地棉桃的知青宿舍里,相遇和相交了。

    随着时间的发展,男女双方的身体自然发生了化学变化。豆芽菜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可怜的豆芽菜,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她只是一眼一眼地偷瞥关山。豆芽菜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不是平常的眼睛,她的眼睛又红又亮,光芒灼灼,内心之火在熊熊燃烧。关山发现了豆芽菜的眼睛,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关山可是知道往下应该怎么做的。关山捧起了豆芽菜的脸,一通猛烈的亲

    吻。在这势不可挡的激情亲吻之中,小丫头豆芽菜彻底地晕乎了。关山乘胜前进,关山太有经验了,关山是不甘心单方面投入的。

    关山说:“抱我!”

    豆芽菜答:“嗯。”

    关山说:“摸我!”

    豆芽菜答:“嗯。”

    关山说:“亲我!”

    豆芽菜答:“嗯。”

    关山说:“舌头!”

    豆芽菜答:“嗯。”

    豆芽菜无法抗拒关山。豆芽菜就没有意识到关山是能够抗拒的。关山不是普通知青,关山是公社党委副书记,是全市的知青模范。关山是豆芽菜的太阳,照亮了她人生最倒霉的时刻。关山的青睐就是豆芽菜的荣幸。

    在关山的支配之下,豆芽菜顺从地做着一些她从来没有做过的动作。这些动作,是以文化大革命为日常生活的豆芽菜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豆芽菜的辫子早散了,她的长发飘荡着,纠缠着,仿佛乌黑的鬼影追随着他们滚动的身体。傻豆豆心惊魄动了。

    关山说:“手!”

    豆芽菜答:“嗯。”

    关山说:“腿!”

    豆芽菜答:“嗯。”

    关山说:“扣子!”

    豆芽菜答:“嗯。”

    豆芽菜头晕目眩。豆芽菜热血沸腾,大汗淋漓。女孩子仅存的本能向她预告着危险的迫近。强烈的恐惧交织着强烈的刺激,使豆芽菜紧咬的牙关发出了咯咯的错齿声。

    突然,关山停顿下来了。这一刻,整个世界万籁俱静。关山仆倒的姿态就跟死亡了一样。豆芽菜观望良久,慢慢动弹起来。豆芽菜费劲地支起酸痛的胳膊,无声地看着关山,她依然懵懂无知,她依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无意间,豆芽菜的手指触碰到了一种冰凉滑腻的东西,她惊恐地尖叫道:“蛇!”

    关山忍不住笑了。傻豆豆多么单纯啊!豆芽菜发现的当然不是蛇。粘在她外裤上的这摊透明液体是人类生命的起源。如果它喷射在了豆芽菜的身体里面,豆芽菜就有可能孕育一个新的生命。豆芽菜赶紧缩回自己的手指,羞得面红耳赤。

    关山笑着告诉豆芽菜:“豆豆,相信我,我是一个有非常的克制能力的男子汉。我不会让你在我们结婚之前怀孕的。现在我们只是谈恋爱。我的话你听懂了吗?”

    豆芽菜十分难为情地说:“懂了。”

    关山又笑了。关山说:“豆豆啊,看你满口叶子呀,麦子呀,其实纯洁得很呢。”

    豆芽菜还在那里不知所措地举着她的手指,她把这液体怎么办呢?一切都是关山指导豆芽菜的。关山说:

    你不要害羞了,不要害怕了,我们是恋爱对象,我们之间发生的是人类最正常的事情。你起床吧,洗洗手吧,抹一点雪花膏吧,把裤子和床单都换掉吧,装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吧,给我到厨房去炒个菜吧,打个鸡蛋汤吧,男人在这种事情以后尤其需要滋补,马想福会给你几个鸡蛋的,我早就和马想福谈过话了,马想福是一个非常厚道的人,他结过两次婚,有三个孩子,他什么都明白。

    豆芽菜百依百顺地遵照关山的吩咐,洗脸,洗手,梳理头发,更换了衣服和铺盖,抹雪花膏的时候敞开了房门,让那生命起源特有的腥气被香气裹挟,由流动的空气散发出去。豆芽菜就像解放前的地下党员,尽量有条不紊地,假装不动声色地,内心却充满紧张地做着一系列含有特定意义的日常举动。

    豆芽菜的房门向世界打开了。一个崭新的豆芽菜头脸整洁,香气扑鼻地走了出来,首次与马想福见面。马想福递过来两个鸡蛋,两人说话心照不宣,活像间谍在接头。

    马想福对豆芽菜说: “等了半天,它们只下了两个。”

    豆芽菜假装镇静地说:“两个就很好了。母鸡下蛋嘛,又不听人的指挥。”

    马想福说:“赶快去打汤吧。”

    豆芽菜说:“真不好意思,把你们家娃儿的作业本吃掉一个了。”

    马想福说:“不要紧,明天母鸡还要下蛋的。公社领导来了,哪能鸡蛋都吃不上呢。”

    豆芽菜的脸还是红了,她赶紧点点头,跑到厨房打鸡蛋汤去了。马想福坐下来,埋头打他的永远都供不应求的草鞋。只有马想福的狗是坦然的,它似乎闻到了什么气味,便伸出鼻子,四处地嗅嗅。

    饭菜做好了,豆芽菜把饭菜端到了宿舍。就这工夫,关山歪在豆芽菜的被窝上打了一个小盹,即刻就是精神焕发的样子了。关山与豆芽菜对坐着,他大口大口喝着鸡蛋汤,同时滔滔不绝地与豆芽菜说话。

    关山说:豆豆小丫头,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我对你满意极了!我非常舒服你知道吗?我太喜欢你了知道吗?以后我们每个星期至少要见面三次,明白吗?

    关山说:今天我一回公社就找老王谈话,豆豆你别害怕,我只是要老王明白你的为人,你的清白和纯洁,还要让老王明白我与你的关系。肃清舆论上的流言飞语,主要还是靠老王做工作,所以必须我找他严肃地谈一次。

    关山说:我还要找冬瓜谈话的。豆豆你别急别急,我做事情你尽管放心好了,我当然会成全你把好人做到底的,我不会公开揭穿冬瓜的,要揭穿早就揭穿了,上次查房捉奸就是针对她和丝瓜瓤子的。他们两人都是知青队长,却一味沉湎于私人感情,公然未婚同居,简直伤风败俗,我们是不能不管他们的。豆豆啊,只有你这个丫头才这么单纯,冬瓜和丝瓜瓤子,他们心里早就明白.我的批评,他们都能听得懂,也只怪冬瓜和丝瓜瓤

    子的政治野心太大了,下放才一年,阿瓤就已经入党,突出地表现自己,好像要取代我的样子,这怎么行呢?

    冬瓜大约也想取代我吧?刚刚下放的新知青,不老老实实埋头苦干,不谦虚谨慎坚决维护党的一元化领导,动不动就想取代上级领导,动机太不纯了!我是绝对不允许动机不纯的人混入党内的!

    关山说:好了,不与你说这些了,你也不要为冬瓜操心了,她还是马裆的知青队长,我不会动她的,只是

    她必须担负起对你的保护责任,因为你是我的女朋友了。

    关山说:豆豆,你这个小傻瓜。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我是特意为你来的。我早就想好了,在离开黄龙驹之前,我首先就要与你确定恋爱关系,免得你日后被别人抢走了;第二,我要为你安排好一切,不让别人欺负你,还要让你在满了两年之后,顺利地回城与我在一起。否则,我怎么能够放心啊。

    可怜的豆芽菜,心里从来没有装过这么多事情,除了频频点头之外,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只求听得懂关山的话就不错了。豆芽菜只知道,所有女知青都爱慕的关山,却主动地向豆芽菜敞开了他的怀抱。豆芽菜受宠若惊了。仅仅是虚荣感,仅仅是有关山这么一个重要的人物如此地看重她和保护她,就把豆芽菜幸福得够呛了。

    好了,豆芽菜现在是关山的女朋友了,将来便是关山的妻子。一切都不用豆芽菜发愁了。广大的贫下中农和知青朋友们,很快就会有一个新的故事讲述和流传,在这个新的故事里,豆芽菜将会还原成一个美好的令人羡慕的豆芽菜。

    我的坏事就这样变成了好事。

    天气也遂人愿,黄昏时分,天空放晴了,云朵的罅隙放射出了温和的橙色光芒。关山在豆芽菜的陪同下.推着自行车,离开马裆大队回公社。马裆知青队所有的知青,都出来了。他们成群结队地站在长满癞痢的大树下,看着关山和豆芽菜远去的背影,叽叽喳喳地议论。豆芽菜落后关山半步,他们之间相隔一只胳膊的距离,这是毛泽东时代的正经恋人在大众场合公开亮相的经典模式。

    豆芽菜把关山送到了大路边,与关山挥手再见。豆芽菜伫立在大路边,一直目送关山的身影直至关山消失在广阔天地。豆芽菜返回马裆的时候,走路格外轻快。

    在马裆大队的全体知青的眼里,豆芽菜简直是从田野里冉冉升起来的。收割之后的田野广阔无垠,首先是豆芽菜妃红色的发卡在闪动,接着是豆芽菜大辫子上扎的花手绢在摇摆,再就是豆芽菜领口翻出的鲜艳衣领在炫耀。豆芽菜的胸部挺得高高的,腰肢扭动得格外带劲,一双胳膊摆动得像骄傲的鹅的翅膀,假装庄重的神态里

    是一股挡不住的春色和得意。这个豆芽菜不再是从前的豆芽菜了!几个女知青连连说:“呸!呸!”男知青倒是对于新豆芽菜没有明确的表示,一个个呆若木鸡。就在豆芽菜走近知青队的时候,知青们突然一哄而散了。

    亢奋状态的豆芽菜是麻木的,她还没有清醒的意识去感觉同伴们的态度。豆芽菜就这么从田野上径直走进了她的宿舍,砰地一声又关紧了房门。豆芽菜这才感到了一种透彻的困乏,她要睡觉!

    豆芽菜这一睡,就睡了一夜又一天。豆芽菜紧紧裹在自己的被窝里,睡得死去活来。在半醒半梦之间,豆芽菜一遍又一遍回味和咀嚼她与关山发生的事情。所有的细节,一再被重复和放大,豆芽菜调动了她十八年的所有经验和生活常识,对它们进行了认真的触类旁通的思考和研究。豆芽菜一想到自己在两天以前,居然还以为赤脚碰上了男人的身体就会怀孕,这实在令她羞惭不已。关山再三地强调说他非常舒服,这是什么意思呢?

    豆芽菜还不是完全理解。豆芽菜倒是没有感觉到什么舒服不舒服,她感到的是罕见的兴奋,刺激和害羞。不过,再害羞,豆芽菜也很愿意关山带她进步到一个成人的境界。

    关键的是,关山真的是她的阿骨了,对吗?世界会因为某种人物关系的变化而发生巨大的变化,对吗?

    第二天黄昏降临的时候,马想福的狗欢闹起来,老王和冬瓜回来了。在冬瓜进房之前,豆芽菜的一声叹息是那么悠长和成熟。只需要两天的时间一,一个小丫头便成长为大姑娘了。

    冬瓜来到了我的床前,隔着蚊帐默默站立。若是以前,我早就要叫嚷冬瓜冬瓜你搞什么鬼呀。现在冬瓜不说话,我也就不说话。豆芽菜不再是前天的豆芽菜了!我知道关山找冬瓜谈过话了,我还感觉关山对冬瓜不会太友好的,可是关山已经是我的男朋友,他是公社党委副书记,我只能维护他的威信。虽说丝瓜瓤子的党内处分我取消不了,我也无法把他从最遥远最荒凉的羊尾大队调回鸡肠大队,可是对于冬瓜,毛主席他老人家在

    上,我已经尽力而为了。至于我身份的巨大变化,我对冬瓜也无话可说。是的,豆芽菜在前天之前,还是一个落后青年,今天却是谁都要忍让三分的关山的女朋友了。这是有一点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味道。别说冬瓜一下子转不过这个弯来,我自己也是沉睡了二十四小时才转过这个弯来的。不过大家都是人,为什么一定总是冬瓜占上风呢?风水轮流转,今天到我家,难道就不可以吗?关山选中了我,认为我是一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冬瓜有必要这么难过吗?

    冬瓜和豆芽菜在蚊帐内外对峙了好久好久,最后还是冬瓜掀开了豆芽菜的蚊帐。冬瓜一脸霉气,目光像针尖一样逼视着豆芽菜,说:“恭喜你!贺喜你!看来我真是小看你了!”豆芽菜说:“冬瓜。”

    冬瓜说:“别叫我冬瓜!”

    冬瓜把头一扭,气冲冲就走。走到房门口,她又停了下来,回头对我说:“当然,你可以去向你的男朋友告状,说我向你申明:我的名字叫李红英,不叫冬瓜!”

    豆芽菜气坏了!豆芽菜使劲擂了一下床帮,叫喊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于是,豆芽菜又发现,好事也可以变成坏事,生活真是充满了辩证法。后来,知青们都知道豆芽菜没有与丝瓜瓤子睡觉。豆芽菜是在替冬瓜顶罪。按说大家都应该赞赏豆芽菜的侠义之举而鄙视冬瓜的自私自利,可微妙的是,大家好像都不那么鄙视冬瓜,也都不那么赞赏豆芽菜,因为事情最后的结果是:冬瓜比较悲惨,豆芽菜却非常幸福。豆芽菜高攀了关山,显然将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而冬瓜,尽管她累活重活都抢着干,年纪轻

    轻就落下了妇女病,人党的希望却变得遥遥无期;她的男朋友丝瓜瓤子,不仅有一个跟随终身的政治污点:党内警告处分;还被发配到了黄龙驹公社的“西伯利亚”羊尾大队,那里还是一个严重的血吸虫病疫区。

    豆芽菜没有预期地恢复从前的公众形象,关于她的流言飞语反倒更多了。毕竟她先与丝瓜瓤子同坐一只被窝筒子,后又与关山单独关在宿舍过了一天。全公社女知青的偶像和梦中情人、老奸巨猾的关山,居然拜倒在了豆芽菜的石榴裙下,大家怎么能够对她没有兴趣呢?不把她议论得乱七八糟把谁议论得乱七八糟呢?

    生活原来是这么复杂,到了某种时刻,红与黑不重要了,进步与落后也不重要了,政治因素统统都被世俗感情所替代;所有的团体,派别和阵营都可以重新分野。值得同情的只是弱者。原来弱者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胜利者。战胜胜利者的必将是弱者。然后必将会有下一个弱者出现挑战胜利者。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境,成其为这个生态平衡的大干世界。豆芽菜茅塞顿开,十八年的混沌人生“嘭”地裂开了一个小孔,她从这个小孔里窥见到了不少红尘世事。这样,豆芽菜就想通了。豆芽菜在一个孤独的夜里,狠狠地在日记本里写上了这样的话:让别人说去吧,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