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美国,用它那强大的现代文明冲洗吞没着黛二小姐,同时又用它无与伦比的病态和畸形发展了黛二小姐心灵深处的某种东西。她原以为美国的现代文明可以解脱她的与生俱来的忧戚与孤独,以为那里的自由、刺激。疯狂会使她的精神平衡起来。于是她把自己当做一只背井离乡、失去家园的风筝,带着一股绝望的快乐和狂热,在纽约的街头、酒吧、超级市场、赌场、小型影院,红灯区里飘摇。可是,不到一个月她就厌倦了,她独自走在纽约繁华而凄凉的街头,却梦想起太平洋西岸同一纬度上的那个城市,纽约城衰老的黄昏时分北京是黎明在即了!她想念起北京那人烟浩荡、尘土飞扬的街景。于是,黛二小姐像在中国时一样又开始把自己关在公寓里,窗帘紧闭,与世隔绝,躲在房间里把收音机、电视机调呀调,可中国连点影子都没有,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中国这么大的一块土地。收音机和电视机里全是哇啦哇啦洋鬼子的疯狂,或缠缠绵绵如泣如诉的洋鬼子的悲戚忧伤。黛二躲在昏黯的房间里思念着远方,可是那远方分明是她刚刚拚尽力气逃出来的。黛二小姐对自己深深失望,那里不属于她,这里也不属于她,她与世界格格不入,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的人。
黛二小姐与约翰·琼斯的关系格外微妙。她的确从这个高大的洋男人身上获得了关于这个世界的零零琐琐、微微末末。琼斯是个性爱老手,经验丰盛,无论黛二小姐有没有情绪,他都能有办法把她的热情调动起来,一直干到黛二小姐疲倦得几乎晕过去。约翰·琼斯把性生活说得与做得都十分彻底与赤裸,毫无淫秽与猥亵之意,好像交合只是由他一个人来完成的而没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做爱的时候他也是睁着眼睛。黛二小姐非常不习惯,觉得不自在,好像是当众被人剥掉外衣一般。睁着眼睛使黛二小姐觉得在美妙的风景前遮挡了一层乌玻璃,使她难以看清风景,难以进入意境。虽然黛二与琼斯每次做爱时都很投入,但事后黛二心中总要隐隐生出某种羞愧之情。这羞愧依然是精神因素在作怪。黛二小姐觉得她与琼斯之间除了性爱之外没有什么共同的情感体验,他们除了作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凭本能营造起来的世界外,没有其他共同的世界。黛二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性器具在与约翰·琼斯交合,而她内心的东西却从来不曾被唤醒。
琼斯并不同意黛二小姐的说法,他认为他相当珍视黛二的智慧、容貌、才情,他们并不只是两架性器具的交融与满足。而且他认为与黛二小姐的性爱是人类情感最深刻的形式。黛二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内心仍是觉得空空荡荡。
为了证明他的情感,有一天,琼斯把黛二带到一家成人玩具商店。黛二望着那一堆堆活生生的人造生殖器、乳房、大腿,心里一阵恶心。那造型之逼真,质感之真实,型号之丰富,令黛二小姐瞠目。琼斯说,如果只是需要性器官的满足,他到这里转一圈,就可以把全部欲望的需要买回家。
黛二小姐觉得她没有任何话再可以反驳琼斯。她也为自己的缺憾虚空之感而感到惊异。最后,她总结为爱情的缺乏。她坚信爱情与做爱,情爱与性爱是互相关联的两回事。同时,她认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自己从来就是个非常不现代的女人。
黛二也曾试图脱离琼斯的怀抱,独立起来,另辟天下。但想想自己单弱的体力,微薄的财力,蹩脚的英语以及那在美国毫无用武之地的却让她无法丢弃的哲学,再一看美国佬无论男女老幼都一个个孤雁幽魂似的无所归宿,便立刻失去革命勇气。她躲在异乡的黑房子里,不打开灯,运用自己出色的想象力再一次对自己立身美国的未来进行一番展望,最后无非是这样的结局:挣钱(机械地)----疲倦(身心的)----性交(以缓解忧虑为目的的)----孤独(病态的)----自杀(解脱地)。
于是,不到三个月,黛二小姐给约翰·琼斯留下一封简短而伤感的信,就当机立断毅然决然地又像个焦急迫切的情人一般,孤鸟似的以拥抱的姿势飞回了中国。她留给琼斯的那封信,至今她倒背如流,那是世界上最绝望的信。
黛二小姐的急速往返,令她的熟人们口呆目瞪。现代文明留不住她,移民留不住她,约翰·琼斯那充满激情的身体留不住他,黛二小姐的一些亲戚就抱怨起黛二母亲:看把黛二娇惯的,一点苦吃不得。她们原想指望黛二打前阵,然后一个个鱼贯而出,不曾想黛二这么没出息,好好的繁华世界不呆,非回这破败不堪的北京小胡同过清苦的日子。大家对黛二颇感失望。黛二小姐心中被种种情感堆得满满的,却是难吐真言。她想,就是说了,别人也不会懂。所以,干脆不说什么。对一般的熟人,她只是说:“不习惯。”对亲密些的朋友,她也只是说:“太孤独。”
黛二把自己重又关在自己以往的房间里,关在对往昔的追忆与对未来的幻想的惯性中。只是往日仅存的那一份激情也被耗尽了。整整一个深冬,她都躲在自己的充满阳光的房间里,雪花或风沙敲在她的玻璃窗户上,空气格外干燥,黛二像一个墨守陈规、刻板单调的女人那样,躺在沙发里,一天一天捧着普鲁斯特的冥想,于平淡中感悟那远远的忧伤;录音机里徐徐涌出她所喜爱的崔健的摇滚乐,那歌声千回百转,荡气回肠,凄凉伤感,它在黛二小姐多愁善感的肢体上流动,她不禁泪水涟涟,一遍又一遍倾听:
你要我留在这地方
你要我和他们一样
我看着你默默他说
不能这样
我想回到老地方
我想走在老路上
............
麦三在长城饭店有一场小型的时装模特儿观摩表演,墨非约了黛二小姐与缪一,说请务必到场,有要事商淡。
傍晚,天色发黄,接着就刮起大风,尘士把城市覆盖得一片混沌。这种天气去聚会,非得有特别的动力不可,若不是墨非说有要事商谈,若不是缪一也去,黛二小姐肯定要在大风黄沙面前退而却步了。
黛二小姐蜷缩在浓郁的黑色风夜里,脸上一层无法遮掩的四处无落、飘零无依的忧虑与茫然。她把自己的眼睛藏在墨镜后边,天空和大地全变得黯黯淡淡。
黛二先去找缪一。她一身风沙按响了缪一家的门铃。这是黛二回国后第一次去缪一家。在门外等了半天,终于有个很怯的老妇人的声音隔门传出:“谁呀?”黛二说是来找缪一,那老妇人才打开门。毕竟是“谁谁儿子”的家,连保姆都比一般家庭里的保姆显得高傲。那老妇人请黛二换了拖鞋,抖掉身上的风尘,才引她走进缪一的卧房。
缪一蓬着头,眼窝深陷,目光凄切松散,面色憔悴靠在床上。黛二进屋的时候,缪一刚刚吐完一大场,这会儿才平息下来,黛二没想到缪一变化如此之大,也没想到她的妊娠反应会这么严重。黛二并不赞同缪一对于生活的选择方式,更不赞同她要这个孩子,可缪一对自己的决定表现出一种非常理性的坚定不移。黛二便知趣地不再说什么。缪一的表情显得冷漠,里边掺杂着自卑与诡秘,这其中自然有非常切身然而又无法告人的东西。黛二深知人的复杂与矛盾,深知做人之难,并不想多询问什么,缪一那维护自尊的淡漠,使黛二把刚才一时涌起的怜惜之情不露声色地藏在表情里边了。黛二很想说,有什么事需要她,她会尽力。但她终于没有说。
缪一说,她无法一同去看时装表演,她要吐完一个月或两个月说。
黛二坐在沙发里喘了几口气,就起身走了。她重新回到大风里,她的长发飘飘扬扬,让那些躲在街两旁的商店,餐馆里的感不到风的人看到风。街上人流涌动,摩肩接踵,嘈杂喧闹。黛二望望拥挤在身前身后的人流,觉得自己在中国实际上从来都是一个人孑然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