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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像一个无边无际的大超市。没有人敢说他已经穷尽其空间,抵达过它的边界。有人就像那些购物目的非常明确,意志非常坚强的人,进去后直奔某一处货架,取了自己要的毛巾肥皂牙刷牙膏,转身便走。他们上网就是发个邮件,查个资料,五分钟,关机。有的人却会沿着那迷宫一样的购物线徜徉,流连忘返,渐行渐远,最后将自己的购物车堆得满满。不同的是,网络无须在出口处交钱,如果是宽带包月的话,那购物可以说是按需自取,简直就是一个提前展现的虚拟共产主义大世界。
茹嫣刚刚上网的时候,想象力极有限,她觉得大约有数百上千个网站吧?就像我们的报刊杂志数量,上面有一些和报纸电视差不多的新闻、消息、轶闻趣事,然后还有电子邮箱,儿子给她装的QQ、MSN一类……这就是网络了。她后来听说,现在已有的网站,大概要以百万计甚至千万计,就目瞪口呆了。像抬头面对星空一样,广阔无垠。这个小小的匣子,几乎是无所不能的,除了所有纸媒承载的内容,还有电影、电视、广播、CD、VCD、DVD、卡拉 OK、图画、照片、FLASh、三维动画……小时候,她当作宝贝的一本《唐诗三百首》和一本《宋词选》,在这儿几乎像5分硬币一样,随处可拾,你想读任何一个人的东西差不多就是几秒钟的事。歌曲,你可以听到二三十年代的老唱片,那些咿咿呀呀跑着调有杂音的靡靡之音,也可以听到最新的流行歌曲还有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有好几个晚上,茹嫣沉迷于一批孩提时代的儿歌中,她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有与它们相遇的时候。要是没有网络,她剩下的岁月中不会再记起它们,然而听到它们的那一瞬间,她发现它们竟那样刻骨铭心地留在自己的生命中。最大的震动,是她读到了许多在报纸书刊上不曾有过的文字。这些文字的观点、理论、思想、概念开始都有些让她骇怕。茹嫣一直是一个不太关心政治和理论的人,这种不关心,暗含着一种排斥和质疑。但是那些新锐犀利的文字,那些胆大得有些猖狂的说法,让她恐惧又迷恋。还有真相,一桩桩被尘封被掩埋被改装的历史事件的真相,以一种撼人心魄的面目显现出来。茹嫣无法证实这些所谓的真相自身的真实性。但茹嫣是一个有直觉的人,茹嫣相信细节甚于相信周密的叙述。她知道,许多东西可以编造,但细节不可编造。一个有根有据的山村,一家有名有姓的村民,在最后的日子里,全家一起吃下一种山野里仅存的植物——那植物像胡萝卜,但是有毒。从作者的描述,茹嫣很容易判断出那种植物叫老公银。全家人将最好的衣物穿上,然后一起进餐。快快吃完后,各自找一个地方躺下,不一会儿,毒性开始发作,全家七口人,除了那个十岁的儿子,都在地上翻滚。母亲最后对儿子说,只有他是吃的真的胡萝卜,柴房里还有几根。母亲要他带上,出门去找生路。这个作者就是当年幸存下来的那个十岁的儿子,他在文章后面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对于茹嫣来说,不论别人争论死了一千万,两千万,三千万,还是根本就没有饿死人,这一家人的死,已经足够。茹嫣没有挨过饿,那时她父亲还在部队,她刚上幼儿园,白面馒头大米饭,好像是最正常的主食。一个三五岁的孩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当那大饥荒过去四十多年之后,她却感到了一种强烈的饥饿之痛。
有一种东西在茹嫣身上躁动,那是许多人在1966,1976那些个年头早已躁动过也早已归于平息的东西。那也是她父亲在1937年,她母亲在1948 年早已躁动过也早已驯服了的东西。茹嫣在许多方面都要慢上好几拍。就像她喜爱的一种迟桂花,别的桂花树早已当时当令地开过了好久,花香被人赞美过,花荫被人流连过,花蕊被采过了蜜,花朵酿成了桂花酒,它却悄没声地又开了起来。她常常忍不住,在人家这一类帖子后面跟上几句,感叹,追问,评价,支持,义正词严的呼吁,都有。茹嫣不是一个有理性、善思辨的人,她的这些反应,更多是基于情感,就像看戏看电影那样,容易被情节打动。茹嫣坚决地相信,实事和细节,比那些吓人的大话,更有力量。
就这样,茹嫣在网上的天地渐渐开阔起来。她一边尽职操持着空巢论坛,像个农妇操持自家的一个小菜园,一边在网络世界中兴致勃勃地四处游逛,像一个刚刚来到大都市的山乡青年。如焉,这个很有意味的名字,连同它很有文采的语言,很情绪化的反应,出现在一些网站、论坛上。
“空巢”有一个自己的聊天室。网友们隔三差五的会来聊聊天,唱唱歌,或用双工语音说说私事。两个人用双工的时候,各自的电话就会由绿变黑,俗称“打黑电话”,这对于事儿不紧急,话儿又啰嗦的人特别合适。逢到周末或节假日,聊天室就会很热闹。
一段时间以来,论坛人气越来越旺,聊天室的人也就多起来。一晚上,二三十,四五十,都有。来的人有的有儿女在外,有的没有,有的是准备将孩子送出去,有的是自己在国内,有的是本人也在国外。看起来好似沸沸扬扬一屋子人,握手啊,问好啊,献花啊,倒水倒茶,亲密地坐在一条凳子上啊。其实有的在白天,有的在深夜,有的是冬季,有的却是酷夏,有的还没吃晚饭,有的却刚刚走进阳光初照的办公室……说网络是超时空的,到这个聊天室来,感觉最强烈。
论坛上的网友来到聊天室,有的依然用原来的网名,有的就另起一个,有的干脆就随意乱来,见机行事,看见一个叫“666”的,它就叫个“我是害虫”,别人叫“北方的狼”,它就叫“土铳”,别人叫“d”,它叫“b”,有人还叫“db”……然后玩笑,戏谑,恶作剧都由此开始。闹到累了,熟了,甚至恼了,便换上自己的原名上来——当然,所谓原名,也只是平日用惯的网名而已,真的姓甚名谁,没几个弄得清楚。一看,竟是谁谁谁,笑笑,骂骂完事,就像化妆舞会。不像到了后来,藏在面具背后的不再是戏谑玩笑恶作剧,而是一张张凶险、阴冷或讪笑的面容。
中秋一过,各种年节纪念日就纷至沓来。国庆节、重阳节、教师节,接着就是上山下乡多少周年、圣诞、元旦、春节……论坛、专栏、聊天室就常常是一片喜庆气氛。时间长了,一些网友的个人资讯也渐渐暴露,生日啊,结婚纪念日啊,下乡插队多少周年啊,娶媳妇嫁闺女,年岁大步伐快的,添孙子孙女的也有。想热闹的,便借了这各种名目征文啊,赛歌啊,开晚会啊,亲热祥和像一个村子的老哥们老姐们,给这些空巢老鸟们带来了许多快乐许多慰藉,让许多寂寞的夜晚变得温暖如春。
茹嫣不会在公众场合讲话,更不敢唱歌。到了聊天室,就躲一边听听,和几个认出了是谁的马甲聊几句,有时候还用“悄悄”,只有对方才能看得见她的“话”。就像一个热闹的炕头上,一个小丫头静静蜷缩在一角。文章发得多了,又当了版主,再进了聊天室,便没有从前消停,这边喊冒号,那边叫领导,问候的,招呼的,一时应接不暇。几个爱闹的,一会儿要首长讲话,一会儿要版主唱歌。临时值班的网管,干脆就把“麦克”塞她这儿来了。盛情之下,茹嫣终于惶惶乱乱地开了腔。有人马上打出字来“千年铁树开了花”,有人接着打“聋哑人开口说了话”,接着便得寸进尺了,要茹嫣唱歌。那次是谁的生日,茹嫣拗不过大家,也不好让晚会冷场,鼓起天大的勇气唱了一首阿根廷歌曲《小小的礼品》,这是她做少女时,从姐姐那儿听会的,喜欢极了这首歌。茹嫣其实会唱很多歌,但她都是自己悄悄唱给自己听,几乎成为一个隐私,连多年同床共枕的丈夫都不知道这一点。尽管没有伴奏,清唱,也许是这首歌本身深情动人,也许是茹嫣唱得也楚楚动人,竟博得一片赞美,新星啊歌星啊,献的那些花花草草将聊天室页面一幅幅地淹没了。
因为网络,茹嫣度过了儿子离去后最寂寞的头几个月;因为网络,茹嫣听见了自己多年失声的歌;因为网络,茹嫣写下了那许多自己看来也让人怜爱的文字,让她发现了自己从未正视过的才华与天分。她不光在自己的论坛和文集里贴一些自娱自乐的文章,几家报纸杂志也跟她联系上,要发表她的几篇东西,还向她直接约稿。因为网络,她有机会看向自己的内心,看向自己过去的生活,看向许许多多自己不曾了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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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开会期间,梁晋生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没有任何信息传出来。茹嫣忍不住,装作不经意地到江晓力办公室去办一件事。江晓力问起他。
茹嫣说,去北京开会了,你不知道,左邻右舍的?
江晓力说,你们都已经过河了,还会对我这个桥说什么啊?有电话回来?
茹嫣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