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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血.2

作品:弧上的舞者 作者:梁晓声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他一向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别人提到他时,都这么评论他。他自己也这么认为自己。毕竟当了二十多年党支部书记,再头脑简单个人,也学会深谋远虑了。那一次他也是深谋远虑的。可那一次跟他作对的,不是别人,不是过去那种朝令夕改,使人来不及跟着变的政策风。凭良心讲,似乎也不是麻老五,而是他自己的命运。他自己的命运跟他作对,他还能有好结果吗?

    村人们纷纷学麻老五的榜样扑进山里挖小煤矿的当初,他冷眼旁观,“按兵不动”。

    儿子说:“爹,咱们也进山吧!”

    他说“进山干啥?”

    “挖煤呗!那要是选准了矿,咱家还不和别人家一样,咔嚓就富起来呀!”

    “你懂个屁!再不许跟老子提这件事儿!”

    在村里他过去是天子,是皇上,金口玉言。在家里他也理所当然的是一家之主。儿子是在他的阴凉下长大的,对他顺从惯了的。在儿子的经验中,无论什么事儿,只要听他这位爹的,几乎就没错过。即使一旦证明真错了,纠正也不难。所以呢,他不许儿子再提,儿子就再也不提。山林归国家所有。共产党的政策千变万化,这一条他坚信是绝不会改变的。如果连这一条都改变了,共产党在中国“领导核心”的地位,岂不就光剩个空架子了吗?尽管那些山没林,草长得也很少,但毫无疑问还是国家的山嘛!国家的山里出了煤,容你们这些异想天开的农民去挖个体小煤矿吗?笑话!

    他很有耐心地等待县里派人前来制止。

    可县里迟迟没人前来制止。他终于等得丧失了耐心,自己口述,让儿子笔录,给县委写了一封信。以一位共产党员的名义,以一位党支部书记的名义。

    县里派来了一位改革政策研究室的干部,和一位地质工程师,勘察了一番,认为这山里的煤层很有限,不值得国家投资开采。既然农民们愿意开采,谈不上破坏任何生态平衡,只要纳税,就采呗。县里还认为这是大好事,应该支持,拨了县运输队的一部分卡车,租给采矿户,以解决他们往山外运煤的困难。

    村人们反而更加安心,更欢地开矿,更欢地采煤,更欢地赚钱,他们从没赚过那么多钱。

    村人们背地里讽刺他——“想拍共产党的马屁,结果挨了个马屁崩!”

    他憋了一股窝脖火儿,能不窝火儿吗?

    他不服气,能服气吗?

    他不信是他自己这一次估摸错了,以他,给共产党员当了二十多年支部书记的人,在这件事上居然错了?他认为他在任何事上都早把他的党估摸得熟熟的啦!

    于是他又给省里写信。

    省里派来了调查组。调查组中还有一位是报社的记者。

    他为此好不兴奋啊!

    结果呢,更加证明他这一次是错到底了!省里和县里的态度完全一致。

    调查组组长临走时对他说:“老耿啊,观念要改变,思想要解放哇!否则太跟不上形势NB023!农民们自己寻找出路甩掉穷帽子有什么不好呢?咱们没做带头人,可也不能犯红眼病是不是?”

    听来语重心长,似是开导,其实是含蓄的批评。“红眼病”三个字很刺激他的自尊心。若他并不红眼,也就不觉得是种刺激了。问题在于他很红眼。扪心自问,他无法否认。

    于是他真病了一场,不过不是眼病。

    就在他生病的那些日子里,村中放鞭放炮,喇叭唢呐地热闹了好几起——又有几户人家推倒旧屋,兴盖新房。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都仿造麻老五家新房的规模和样式。都是麻老五从县里给拉的帮工队。都请麻老五剪彩。妈的,农民盖新房剪的什么彩!

    病愈之后,他不那样窝火了。也对现实有点儿服气了。于是开始四处借钱,也要进山挖小煤矿了。也要推倒旧屋盖新房了。

    乍富的人们没那么多钱借给他。也不太乐意借钱给他。他们说:“支书哎,借钱,别朝我们伸手哇!朝那腰缠万贯的伸手才对哩!”

    都这么说。

    他明白他们所指“那腰缠万贯”的人是谁。他深感自己头脑开窍晚了,落下往昔支书最后的一点儿架子,低三下四,羞愧无比地去找麻老五。

    麻老五似乎不计前嫌,对他仍挺客气,仍挺恭敬的。他狮子敢张大口,借两万。麻老五当时吓了一大跳。沉吟半晌,一拍大腿,只说了一句充满豪侠之气的话——“两肋插刀啦!”

    没过几天,麻老五就将鼓鼓囊囊一手拎包“大团结”给他送上了门。

    靠那两万元,他盖起了新房。也仿造麻老五家新房的规模和样式。也放鞭放炮,吹喇叭唢呐。也剪彩。

    靠那两万元,他挖了三眼矿。

    惨就惨在,三眼矿都没选准位置,离煤层远着呢!

    这不是他的命,又是什么呢?

    更惨的是,麻老五放高利贷,麻老五几次三番逼债,他却只有忍侮受辱的份儿,不敢告。共产党员,党支部书记,明知高利贷坑人,你还借,你起码的觉悟到哪儿去了?你不是自作自受吗?你有何脸面告哇?再者,人家麻老五明人不做暗事,那是有言在先的!借了人家的债,还不起,还告人家,在村里还怎么待得下去!……

    “走!”

    这逃债的男人,从手腕上撸下那只已磕坏了的手表,狠狠扔在地上,倏地站了起来。

    女人却去捡表。

    “不许捡!走!……”

    他抓住女人的后领,将女人拎了起来。

    他先把枪扛在左肩,再用右肩扛自行车。当他重新扛起自行车,顿觉比方才重多了,他心中陡升一种委屈——这辆自行车可绝不比他的爹当年带着他逃债时所挑的破柳筐轻便!而他的爹和娘如今埋在了村后的一片林子里。唉唉,不肖之子哇,此一去,谁知哪年哪月才会回来?也忘了给两位老人家的坟培次土。会有人替他尽这点孝吗?这年头,谁还肯为他这样一位倒霉背时,命乖运舛的党支部书记积这点儿德,行这点儿善呢?兴许只有韩喜奎肯?毕竟是他的党内同志啊!兴许……

    今夜逃离村子的打算,他告诉了的惟一的一个人就是韩喜奎。是他介绍韩喜奎入的党。谁也不告诉就逃了,那不是他耿福全所为的事。那不符合他的道德观念……

    “他爹,走慢点儿,我跟不上……”

    “快走!跟不上也得跟上!表都坏了,扔了,没个钟点。误了火车你对谁哭去!……”

    他跌了一跤,胸口压在一边的自行车把上,疼得他半天缓不过口气来,跪在雪窝动不得。

    “他爹,他爹啊!……”

    女人慌得将孙子放在雪地,也跪在他跟前,一边推他双肩,一边哭。

    “你就会哭!我死不了……不带领着你们逃出这个省……我,不死!……”

    他终于缓过了口气。女人的哭,女人六神无主的样子,使他分外恼火。在他陈旧的记忆之中,他的娘,跟着他的爹,带领着他逃债,可不是这么一副熊样子!他的娘当年是多么的刚强!甚至比他的爹更有主张,更不怕艰难,更不惧风险。唉唉,时代不同了,女人们也变得多么的不同了哇!新社会竟把他的女人宠惯得这么不中用!这么无能!唉唉,也难怪新社会,他的女人二十多年来乃是在村里发号施令,一呼百诺,一跺脚别人家饭桌就动摇的党支部书记的老婆,在这个村里的身份就等于是皇太后的地位,虽谈不上有什么作威作福的,可毕竟二十多年来是个人上人啊!哪曾想她有一天会逃债呢?哪经受过这般的仓皇,这般的不安,这般的苦难呢!……他伸出的双手,本是欲将女人推开的,却将女人扶了起来。

    他说:“快擦去泪,看皴了脸!”

    话语之中,情不自禁地搀了些温柔。

    “过了‘塔头甸子’我就推着你……”

    他复扛起自行车,眼眶又一湿。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仿佛是天地间很悲壮的一个人物。同时,一种强烈之极的责任感,使他周身增添了不少力气。

    他只管大步朝前走。背后,听得到女人粗重的喘息,知道女人跟得很紧。

    这才对……这才像我的女人……

    他心说,觉得车的重量,似乎被女人分担了去一部分。

    圆而大的月亮,也似乎是距离他们近了。稍微有点偏斜地,温情脉脉地,在天穹上注视着他们。清冽的月辉,遍撒在通往山里的一条野路上。洁白的雪,覆盖住了从山里往外运煤的种种车辆碾出的深沟。这条野路洁白得竟使他有点儿不敢走。尽管这条路他已走过许多次。但他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走过。从来也没有走过一个别人留下的脚印也见不到的路。他仿佛觉得,洁白的雪下,覆盖着一处处陷阱。

    终于跨出了“塔头甸子”,他如释重负地将自行车放下,长长吁了口气。抬头望望月亮,他忽发奇想,要是眼前这条雪路,一直通上天穹,通向月亮里多好呢?

    一丝夜晚的游云,曲曲弯弯地出现在月亮上。圆而大的月亮,似乎皱起了眉。似乎满面皱纹了。似乎一时间就变老了。

    这男人正徒自望着月亮胡思乱想,他女人催促他说:“还不赶紧走,望月亮干啥呢?”

    他经女人这一提醒,心神立刻又回到了现实中来。他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荒唐,感到罪过。同时亦因那么令人神往那么美妙的一种憧憬,被他的女人一句话便撕扯得粉碎,而大扫其兴。

    “等着你上车哪!”

    男人强词夺理。

    女人挺轻巧地一纵,这一次倒是没费什么事儿便坐到车后架上去了。

    男人也不看她一眼,觉着她是坐上了,推车便走。

    “到了省城,咱们往南边……还是往北?……”

    “逃”字在女人舌尖打了个滚儿,被女人吞一只刺猬似的,硬是又吞了下去。

    “到省城再说!”

    “麻老五他们会不会截在车站呢?”

    “被截住了再说!”

    他们身后,洁白的高贵的地毯也似的雪路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自行车辙和男人乱七八糟的脚印。

    男人尽量将车推得很稳,使女人得以袖着双手,怪安泰地坐在车后架上。而他自己,失去了棉手闷子的那只手,紧握冰凉的车把,快冻麻木了。

    唉唉,两万元啊,仅在自己手中过了一遭,就变成了一笔巨债!新房子,等于是给麻老五盖的了,麻老五倒落得个坐享其成!听喜奎讲,麻老五欲将那房子租给县运输队的人住,宽敞敞的四间大屋,每间屋摆几张床,就算总共摆上十五张床吧,一个月也是笔不小的收入啊!用不了三年,两万元麻老五准收回去了。还白占一排房子!自己呢?连块新表也没舍得买。连辆新自行车也没舍得买……这辆破旧自行车,连副塑料护把也没有。有塑料护把,握着也不至于这么冰手哇!……

    一接近山口,就感觉到穿山风的肆虐了。飕飕地迎面而来,像一把把锋快的小刀子,割在他脸上、手上。两只耳朵仿佛被谁在用粗砂纸使劲儿摩擦似的。

    帽子戴在女人头上。帽子内,女人还扎了一条头巾。在家里,将帽子强迫女人戴了,这会儿,男人的自尊心不容他再将帽子要过来。可这熊女人,你也该想到一点儿自己的丈夫哇!你也该心疼一点儿我哇!……

    他回头看了女人一眼,见女人将头勾得很低很低,严严紧紧地袖着双手,身子歪靠在车坐儿上。如同公共汽车里,不管别人怎样挤,自顾坐在坐位上打盹或假装打盹似的!妈的你个熊女人哇!想当年我爹和我娘不是这么逃债的!……

    突然,他将车停住,大吼一句:“孙子哪?……”女人猛丁地抬起了头。

    “孙子哪?……”

    女人惊得滚下了车,跌翻在雪地上,傻愣愣地瞪着他。

    “你!……”

    他推倒自行车,狠狠踢了女人一脚!

    “忘……”

    女人抬手指“塔头甸子”。

    他转身就往回奔。

    孙子是家的根苗!没有了孙子,家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如果自己这辈子还不上债,儿子那辈子接着还!儿子那辈子还不上,孙子接着还!借债,总是要还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万不能使麻老五和麻老五的儿孙们牢牢记住他个骂名!……

    他一口气奔回到“塔头甸子”。急急慌慌,跑偏了方向,一时竟觅不见自己的和女人的足迹。一眼望开,月辉下,一座座覆盖着雪的塔头,仿佛一片片惨白的人的骷髅头,仿佛他自己的和女人的脚印,是被骷髅头们阴险地抹去了。抹得干干净净!

    什么东西猝地从他身边蹿起,使他吓了一大跳,迅速地将枪从肩上抖下来,防范地举了半天。

    四野寂静,万籁无声。

    大概是只野兔……

    “柱柱……”

    “柱柱……”

    “柱柱!……”

    他大声叫喊起来。

    四野寂静,万籁无声。

    经久,从山口,荡回了他自己的回声。仿佛另有一个他自己,在山里极遥远的地方叫喊。

    柱柱……

    柱柱……

    声音变得那么细微。不像是在叫喊,像是在唱。

    村子里,“快活斋”的红灯,定在黑夜之中,纹丝不动。

    “牢记,牢记,麻老五的恩德永……”

    他镇定了一下心神,却什么也没再听见。那报时的音乐是该响三遍的……幻听……

    麻老五,我操你八辈子祖奶奶!

    他发狠地在心里骂着。

    唉唉,你骂人家麻老五干什么呢?

    另一个他自己,在他内心里和他辩论——若反过来,你是麻老五,麻老五是你,你能不逼你自己还债吗?两万元并非小数哇!那也是人家麻老五立了字据画了押,从县里别人手中借来的,不过转借给你,又加了二分利罢了。现如今,谁白将两万元借给谁呀!若是他借的公款呢,那更不得不逼你还了!挪用公款放高利贷的事儿,你听说过的还少吗?那是冒犯法之风险的啊!冒风险还不作兴图几分利吗?现如今不是讲究风险报酬吗?……

    “柱柱!……”

    “柱柱!……”

    他又叫喊了两声,意识到自己很愚,不再叫了。服了三片安眠药的小孙孙,怎么能听得到呢?若能听得到,不早哭了?

    像一条狗似的,他在“塔头甸子”之间爬来爬去,瞪大眼睛寻觅足迹。双手插在雪中,竟一点儿也不觉得冻手了。

    终于,他寻觅到了他和女人的足迹。

    终于,他寻觅到了孙子——静静地靠着一个“塔头”,就好像包着的不是生命,不是任何活的东西。

    扑过去,将那被包紧紧搂抱在自己怀里,他咧嘴笑了。只笑了一下,他将脸压在被包上,哭了。低低的,他发出一种难以遏制的,呜呜咽咽的,令人怜悯的哭声。

    被包在他怀中毫无声息。

    “爷的孙,爷的孙,爷对不起你!……”

    男人的心也在哭泣,在述说。

    “爷是个不合时世的人啦,你长大,要做个能人,做个强人,做个麻老五那样的人!……”

    被包的毫无声息,使这男人极度不安起来。他不哭了,惶恐地掀开被角,第二次将他的脸贴在孙子的小嘴儿上。他那冻麻木了的脸,感觉到了一丝温气,感觉到了微弱的呼吸。他放心了。然而他自己的脸却湿了。孙子睡得出大汗了?根本不可能!唔,天!他明白了,是雪不知怎么进入到被角下面,融化在孙子那张小脸儿上!

    “爷的孙,爷的孙,你可是受了苦哇!”

    他用匕首挑开棉衣,扯出一片棉花,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沾去孙子脸上雪化的冷水。

    月光下,孩子那张小脸儿,眉舒目合,很静穆的一种模样。

    “他爹,他爹,柱儿咋了?咋了啊!……”

    女人不知何时也奔回来了,跪在他对面。

    他复用被角盖住孙子的头,瞪视着女人。他的本意,是向女人表达出一种严厉的警告,反却被女人把自己吓住了。

    女人的头巾松落在脖子上,不受拘拢的头发,散乱异常,一缕头发垂遮着女人的半边脸。不见了一只眼睛。月光下,女人的另半边脸,不是显得白,而是显得青。女人的另一只眼睛,睁大得可怕,也正瞪视着他。那眼里,射出预备跟谁人,跟什么东西拼命似的又凶恶又残忍的目光,使他觉得恐怖。使他从心里往外打了个寒战。而女人的嘴,半张着,似要喊叫,又似在冷笑。这时候的他的女人,简直像一头丢失了崽的母狼人!

    如果她不是他的女人,他一定会放下孙子就举枪。

    女人又整个儿像脖子上还套着绳套的吊死鬼。

    女人第一次这种样子猝现在他面前。

    他简直有点儿怀疑,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女人?抑或真是一个吊死鬼,已害死了他的女人,这会儿变成他的女人的模样,又想接着害死他和他的孙子?

    他觉得周围鬼气森森。觉得那一颗颗惨白的骷髅头似的“塔头”,似乎都在开始动弹。

    “你!走开!……”

    他吼,双臂将孙子紧搂在胸前,猛然站了起来。

    “咱孙孙,到底咋样了?!……”

    女人也紧跟着站了起来,扑向他,夺孩子。

    他一掌将女人推得连连倒退数步才站稳。

    “活着!……”

    从牙缝挤出这两个字,男人拔腿就走。

    “活着……老天爷保佑我们啊……”

    女人将遮脸的头发撩向耳后,梦呓般自言自语着,深一脚浅一脚跟随着男人。

    走到自行车旁,男人闷声不响地将孩子送在女人怀里。

    “还我抱吗?”

    “屁话!你不抱,难道我抱?”

    女人接过孩子,又说:“你不会对我好点吗?到这般地步可不怪我。”

    男人瞧着女人,忽然举起一只手。

    女人以为男人打她,将头往后一仰。

    他却没想打她。

    他用一只手解开套在她脖子上的头巾,搭在她肩上,说:“扎好,别像绳套似的套在脖子上,我看不惯!”

    “我抱着孩子,叫我怎么扎?”

    女人笑了。

    即使在今晚这种情况之下,只要他对她的态度稍微好点,她的心就踏实。她对她的男人依赖惯了。此时此刻,他在她心中也仍是个人物。是个落难的人物。就像老百姓们常说的——“蛟龙困在了海滩上”。而她自己,她想,走哪儿,都可以大言不惭地讲——我是党支部书记的女人。逃债归逃债,支书可没谁撤。正如他看重孙子一样,她看重他是个党支部书记。中国偌大的天下现如今毕竟还是共产党的。离家前,她将他过去二十多年中所有保存下来的荣誉证书,都瞒着他打在包袱里了。她看待那些东西的心理,很有些像解放前在“帮”的人看待本帮的“柬子”。这女人虽然也朦朦胧胧地感到时世确乎有些改变了,但没出过远门,连县里也很少去,因此还只能用她早已习惯了的逻辑去思维。

    男人替女人扎上了头巾。这会儿他又不觉得她像吊死鬼了。他明白,刚才她那种可怕的样子,完全是由于丢弃了孙子的惶恐所至。

    男人喟叹了一声。

    女人说:“你把那包袱捡过来啊!”

    包袱滚在十几米以外。包着些破东烂西。象征着全部家当。多少还能让人看得上眼的东西,早都被麻老五掠去了。

    男人没去捡那包袱,说:“别要了。”

    女人坚持道:“得要。”

    男人又有点儿火了:“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女人嗫嚅地说:“东西扔了我倒不怎么舍不得,包袱里还有你那些当过代表的证书呀!……”

    男人冷笑道:“那些,如今加一块堆儿,连包烟也换不来!上车!……”

    穿山风是凛冽的。它并不嘶号。并不呼啸。根本听不到风声。整个山谷似乎早已被它冻僵了,冷固了。它仿佛要静悄悄地,绝对安宁地,将一切在这个夜晚走入山谷的活物,制作成硬邦邦的冷冻标本,保持原样地封存在山谷这天然的大冷库中。

    找到了孙子之后,男人最想找的是皮帽子,却没找见。

    他们艰难地朝山谷里行进着。

    月亮在天穹上俯视着他们,饶有兴趣地俯视着他们,如同俯视蠕爬在高贵的白地毯上的蟑螂……

    “你跟我出来一下。”

    “外边NB33C儿冷,出去干啥?”

    “我有话对你讲。”

    “在这儿就不能讲?”

    “不能讲。”

    “怕谁听?”

    年轻轻的丈夫,环视着候车室内的人,一个个都半睡不睡的。什么秘密的话非出去讲不可?

    但小妻子固执地说:“反正得出去才告诉你。”

    “那我不想听了!”

    他不再理她,掏出半包烟,吸烟。

    她将他刚吸了两口的烟夺下,扔在地上。

    他瞪着她,忍隐着不发作。

    她倏地站了起来,将大衣从他身上扯过,披在自己身上,独自走出去。

    他望着她走出去,坐着未动,又吸着了一支烟。

    他听到外面传来她的哭声,很绝望,很凄楚。

    “妈的!……”

    他自己愤愤地扔掉了第二支烟,站起来,也走了出去。

    他见她的身影站在一棵树下,走过去,压抑着恼怒开了口:“说!”

    她赌气地一扭身子,往另一棵树走去。

    “你!找打了呀?……”

    他跟至另一棵树下,将她逼迫得紧靠在树干上。

    “说!”

    她面对面瞪着他,咬着嘴唇,泪潸潸下。

    “你倒是说呀!”

    她终于开口了,说得相当镇定:“我有了。”

    “你有什么了你!”

    “孩子。”

    “孩子?这不可能!你胡说!生了儿子之后,爹不是逼我为全村男人做榜样……”

    “不是你的。”

    “不是?……不是我的,那是谁的?!”

    “我表舅的。麻老五的。”

    “他……他……他到底是你表舅哇!……”

    “我也没说他不是我表舅……记不起多少次了,反正我怀上了他的种!我这一路,要是熬不过流落异地他乡那份儿苦,有个三长两短,你得牢记着替我……向我表舅报仇!……”

    他呆了,如同一根木桩。

    “就这话……”

    她嘟哝地又说了一句。

    突然他揪住她的衣领,发了疯似的,一个虐待狂似的,一个欲置人于死地的复仇者似的,使劲儿将她的身体往树干上撞!

    她一声不叫。也不反抗。

    他一声不吭。也不咒骂她。只是一下接一下,使劲儿将她的身体往树上撞、撞、撞……

    终于她被折磨晕了,身子软绵绵地往地上瘫。

    他也没力气提住她了,双手一松,她无声地靠着树干瘫在树根下。

    树上的雪挂,一阵阵落。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她身上。

    他和她像两个雪人一样——一个立着,一个颓倒。

    不远之处,有人在望着他们……

    “你就杀了我,也算不得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谁叫你爹欠了麻老五两万元,让人家逼得偷偷摸摸、深更半夜逃债!……”

    颓倒的雪人这么说。话语中充满了鄙视和轻蔑。

    立着的雪人一动不动……

    “那警察”一回到值班室,女站勤就迫不及待地问:“那小两口,鬼鬼祟祟地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们说逃婚,我压根儿就没信!果不其然,耿福全一家逃债,让他儿子和儿媳妇打前站!”

    “欠了什么人的债呀?”

    “还能欠什么人的债?麻老五呗!那小媳妇肚子里怀上了麻老五的种……”

    “那还不好?算那小媳妇的造化!麻老五的种能是孬种吗?若我,就在心在意地怀着,将来世上必定又多一位小麻老五,又多一位能人,又多一位财神爷!……帮我把这点毛线缠完……摘了你那双脏手套!哎,你说我们那口子,穿这种色的合适不合适?……”

    不知“那警察”回答了句什么话,惹得女站勤嘎嘎一阵大笑,骂道:“死没正经的,老娘才不稀罕你哪!……”

    逃债的男人和女人艰难行进着的野路两旁,并不高大的山的雪白漫坡上,一眼眼小煤矿的矿洞,像稚拙的儿童用墨汁浓重的毛笔画出的嘴。南南北北,上上下下,一处处没个顺序,也没个正规形状。有的“嘴”似在哈哈大笑,有的“嘴”似在哇哇大哭。有的“嘴”似在打喷嚏。有的“嘴”似在叫喊。有的“嘴”似在呼唤……静悄悄的寒冷的这一个夜里,看去仿佛有无数的人躲在倾斜的白幕之后,咬破幕布,只将嘴暴露在幕前,咧成张成林林总总千奇百怪的样子,同时演出着不可思议的超现实主义的哑剧。

    每眼矿洞前都竖着一杆旗,旗杆都很高。旗帜形形色色。上面写着或锈着张、王、李、赵等等大字。标志着那些能往外吐钱的“嘴”归何人。有风的时候,旗帜迎风招展,哗哗啦啦的旗帜的争相歌唱响彻山谷。今夜无风。山谷腹地的凛冽是由渗遍了空间的寒流造成的。那些旗帜都纹丝不动地垂着,卷掩起那些时来运转的姓氏。

    一株老树的枯瘦的枝杈,栖落着十几只乌鸦。附近就这么一株孤零零的老树,它们木落得太久了,已由黑色的变成了白色的。好像老树生了许多白色的大瘤子。

    逃债的男人和女人没注意到乌鸦们的存在。而它们却早已在居高临下地观望着他们了。当他们从树下经过时,它们纷纷发出了“哇哇”的怪叫,骤然间飞起,抖尽身上的雪,复变成黑色的,在他们头顶盘旋。

    精疲力竭的男人站住了,和女人悸怖地抬起头。

    乌鸦们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阵,纷纷地,一只只从容不迫地,又归回到那株老树上。

    它们不祥的叫声在山谷回荡。

    待男人和女人收回目光,发现有四个身影排开在他们前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支书,恭候多时了!”

    最粗壮的一个身影,朝他们迈了一步。

    麻老五。

    分明的,四个人都预先隐蔽在麻老五的帐篷里。

    拖腔撇调,麻老五客客气气的语势中,包含着毫不掩饰的挖苦。

    女人立刻从车后架上蹦下来,不知所措,将孩子抱得更紧,惶恐地往男人身后藏。

    男人愣愣的,双手仍握着车把,完完全全呆住了。

    “支书,你还背着枪干啥?准备用枪杆子对付我麻老五?”

    “……”

    “现如今不搞阶级斗争啦!”

    “……”

    “再者,你能论得明明白白,你代表哪个阶级,我又代表哪个阶级吗?”

    “……”

    男人将车蹬子一踢,架稳车。随后默默地,从肩上取下了猎枪,靠着车后轮放于地上,表示出和平谈判的意思。

    “你们,打算怎么样?”

    “不打算怎么样。只是,请您回去。”

    男人摇头。

    麻老五又向前迈了一步。

    其余三个人,助威地跟了上来,分立在麻老五左右,仍一字儿排开。

    逃债的党支部书记此时看清了——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支委韩喜奎。

    他一切都明白了。

    “喜奎,是你报的信儿?”

    “是我,支书。”

    韩喜奎半点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内疚的意思。

    “我们可都是党内同志,你胳膊肘往外拐?”

    他由于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所出卖,恨得一颗心仿佛随时会在胸膛里炸裂。然而他的话说得极平和,只有种悲哀的调子。

    “支书,理不是这么个讲法。五哥是我老板,我若对得起你,就对不起我五哥了。”

    “你!……”

    “支书,在党内,我是党的人。也可以说是你的心腹人。在党外,我是五哥的人。也可以说是五哥的心腹人。而眼前这桩事儿呢,纯粹是党外的事儿,你说我胳膊肘不向外拐向哪儿拐啊!”

    韩喜奎振振有词。不过,那话却也说得极平和。甚至可以认为,在这种情况之下,对他也仍怀有着往昔的敬意。

    麻老五又开口道:“支书,跟我们回去吧!您得听我们的话。您不听话,不是在逼我们对您动手动脚吗?”

    “不。”

    很坚决的一个字,然而声音很小。

    女人一直隐在男人身后,连口大气儿也不出,不存在似的。

    “要是真不呢,可就让人怪不忍心的了……”

    麻老五不动声色,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以摊底牌的动作,缓而慢之且稳操胜券地移到了身前。

    手里握着一卷绳子,一截绳头悠悠地摇着。

    “支书,听话,啊?听我五哥的话,回去吧,啊?还是听话的好,不听我五哥的话,那像什么样子呢?……”

    韩喜奎劝说着,如同哄一个犯拧脾气的孩子。

    “对,对。别不懂事理。支书也得懂事理呀,不回去是不行的!”

    “杀人抵命,欠债还钱,古往今来……”

    “住口!”男人愤怒了,“我与麻老五之间的事,与你们有什么相干?我只欠麻老五一人的钱,没欠下你们几个的?帮狗吃屎的东西!……”

    “你骂我是狗?”

    麻老五手中的绳头不摇了,语气中充满了威胁。

    “我……我没骂你……”

    这当支书的男人,顿时气馁了。

    “骂我们也不行!老五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就是愿意为他两肋插刀!”

    “你别惹爷们儿不耐烦!……”

    麻老五垂下握着绳子的那只手,举起了另一只手,于是两个“帮狗吃屎的东西”立刻缄口了。麻老五的威严,在逃债的这一个男人面前,在曾有过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这一个男人面前,在此时此刻,体现得那么恰当又那么令人信服。

    企图逃债的这一个男人的最后一点自尊心,彻底崩溃瓦解了。“耿福全,你得把刚才那句话解释清楚了!你不是骂我,是骂谁?”

    “……”

    “五哥,叫他承认,是骂他自己!”

    “对!非叫他承认是骂他自己不可!欠了你两万元,想一逃了之,还……”

    麻老五的手又一举。

    说话的嘴巴闭得比眨眼睛还快。

    他痛苦地耷拉下了他的脑袋。

    从前,他也曾有过如此这般的威严。而现在,尤其此时此刻,他一点儿也没有了。他曾有过的威严,是被麻老五偷去了抢去了!就这么回事儿!

    “听见了?你得承认你是骂你自己。”

    冷冰冰的毫无怜悯之心的话。

    “我……我……”他无可奈何地嘟哝,“算,算我骂我自己……”

    “算吗?”

    “是……”

    “这还差不多。那么,请回吧!”

    “我……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路……”

    “唉!……”麻老五居然叹了一大口气,仿佛更其进退两难的是自己,“你呀,你这人怎么这样糊涂!我若放你一条路,我那条退路不就等于没了吗?”

    对方叹那一大口气,使他于绝望之中产生了一线希望。他那耷拉着的脑袋,马上就抬了起来。

    他急急地说:“你放我这一条路。你放我这一条路对你有好处!我到异地他乡去,不是为了逃你的债,是为了还你的债!我要带着妻儿老小,闯世界,舍得全家人的命挣钱,攒钱……”

    “中国这么大,三十多个省,千儿八百个县,现如今,没户口也能活人了,你就是吉星高照,发了,我哪儿找你呀?”

    “我若发了,仙山神地,我也不留恋!我耿福全一定一定揣着两万元回村来见你!你得相信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起誓!”

    “这年头,谁信谁的誓呀?”

    “我……我以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党支部书记……”

    “得啦得啦!”

    麻老五终于厌烦起来。

    “我以我祖宗八代……”

    “真NB023唆,不信就是不信!”

    “我……我……”

    这一个企图逃债的男人,这一个村党支部书记,再也无话可说,双膝一弯,分明地,他给当年受他任意摆布的村民麻老五跪了下去。

    一时间,山谷变得那么寂静。世界变得那么寂静。

    连栖在老树上的乌鸦们,想叫,都不叫了。

    麻老五等,大为出乎意料,怔怔地,低头瞧着跪在他们面前的这一个男人,简直都有点不能相信那就是他,那就是从前凌驾于他们之上,如同一尊佛爷似的,头顶笼罩着某种神圣光圈的那个人。

    “哎呀,支书,您这……您这是何苦呢?犯不着这样子嘛!快起来,有话好商量,快起来……”

    韩喜奎第一个动了恻隐之心,他慌慌地弯下腰,想扶起他的党支书。可他的手刚碰到他的入党介绍人的身体,顾忌到了什么,扭头看麻老五一眼,见麻老五并没有明显的允许他这样做的意思,双手不由得畏缩回去了。

    “我……我是觉得……”

    他欲解释什么,因为倏忽间,他感到在他的“五哥”面前,自己已然丧失了立场。而且很可能由此永远地丢掉了对方的信任。

    他识趣地直起腰,尴尬地后退了一步。

    “嗤……”

    四人中,有一个人打鼻孔里喷出一声讥笑。

    最不敢相信眼前情形的,还是那个女人。她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她的男人从此真的再也不足以依恃了。她似乎明白了,前面已经没有一步好走的道路了。

    她放下了孩子。就放在雪地上。

    “别来这一套!……”那男人此时此刻的软弱,不但没能使麻老五动容,反而使他心肠更硬,态度更蛮横,语气更冷:“你这一套是跟我学的!想当初,我女人怀了第三胎,我死活求你,你对我发过一点儿慈悲吗?我不是也给你跪下过吗?我还给你磕过响头;可你却派人生把我老婆捆着绑着送到了医院……结果真是我个儿子!……你害得我断子绝孙!……”他越说越来气,吼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给我绑了!今天牵牲口一样,也要把他牵回去!……”

    突然,那跪着的男人,听到了一声轰响。同时觉得有些黏乎乎的东西溅了自己一脸。如他一斧劈死他的老狗时,溅在脸上的东西一样。

    他微微吃惊地抬起头,见站在他面前的麻老五,没了脑袋。没了脑袋,麻老五那粗壮的身子,却仍叉腿站立着,一只手里,也仍握着那卷预备用来捆绑他的绳子。

    一股火药味混合着一股血腥味儿扑入他的鼻孔。

    他侧脸看他女人——双筒猎枪端在女人手中,一支枪筒往外冒烟。

    枪膛里,还有一颗子弹,也是专用来猎杀野猪的很厉害的“炸子儿”。

    又是一声枪响。

    女人的脸比方才在“塔头甸子”使他感到可怕时更其可怕。

    麻老五那没了脑袋的身体,像被人使劲一推,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倒在雪白的地上。

    哇!哇哇!……

    老树上的群鸦乍起惊飞。

    “她!……”

    “打死她!打死她!……”

    男人跪在雪地上挣扎不起。

    他眼见他们扑向了他的女人,耳边听到一阵乱石砸在软物上的闷响——又是那一种黏乎乎的东西溅在了他脸上。

    “我……我没动手!没我的事!没我的事!……”

    是韩喜奎的叫喊。

    “没我的事!没我的事!没我的事!……”

    叫喊声渐渐远去,山谷间响着经久的回音。

    终于,一切归于宁寂。

    终于,男人挣扎了起来。

    终于,乌鸦们不知从何处飞回来了,却疑疑惑惑地,不敢重新栖落在那株老树上——树上吊着一个人。

    哇!

    哇哇!

    ……

    它们在树顶盘旋。

    雪地上,那孩子一点儿声息也不发出。

    新鲜的血腥味儿在山谷间飘散开去。

    远处,传来了几声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