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这话说得何等的好!我们中国人,在短短的十几年内,习惯了多少新事物新现象啊!何况尾巴乎,
小悦她认认直真,仔仔细细地将我的尾巴一圈圈盘绕起来。眼见又长又粗令人不知怎么办的尾巴,经她的双手盘一阵绕一阵,就像绳子似的齐齐整整地收拢了,严严紧紧地塞入那包袱里去了。
她说:“瞧,这样,你不是就可以到街上去了么?”
我说是啊是啊,小悦你真聪明。比我还聪明。又说,这是一个美化尾巴的好方式,丰富了尾巴文化的内容,值得大力推广。
我将她拥在怀中,又温柔地吻了她一阵,并以带有忏悔意味儿的语调问她,对我刚才的粗暴和凶恶是否会记恨在心?
她说:“人家要是记恨你,人家还会这么诚心诚意地为你效劳么?”
“一点儿都不记恨?”
她摇头说一点儿都不记恨。
“为什么?”
她仰起脸望着我,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回答:“我不是也因为自己的尾巴问题犯过愁吗?何况你是男人!”
一句话,使我这颗自从长出了尾巴以后渐渐变得冷酷无情的男人心顿时软化得一塌糊涂,仿佛稀释成了一汪血水在胸膛里乱逛荡。
理解万岁啊!
知我者,小悦也!
我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拥抱住,连连说小悦小悦,你真是我的红颜知己红颜知己啊!等我解救出了花旗参枝子小姐,铲除了“凶尾帮”,彻底平定了骚乱,重新恢复了尾巴秩序,将投资办一个“尾包儿厂”,委任你当厂长!并且要一开始就实行股份制,让你这位女厂长拥有百分之三十的法定股份!几年后,你不就成了女富豪了么?我这么替你安排你的前程,你高兴不高兴?
小悦幸福地闭上了眼睛,脸儿贴在我胸口,喃喃地说:“我高兴,高兴,一切听你的安排就是了!你怎么安排都行。包括我究竟应该移植一条什么样的高级的尾巴,也听你的。你喜欢的尾巴就是我想要的尾巴……”
我嘱咐小悦留在那个较安全的地方千万不要到街上去,保证一完成了营救任务便会飞速回到她身边,推开一切公务,与她朝夕相处共度几日蜜月也似的美好时光……
街上非常混乱,这里那里,几乎到处都有愤怒而迷惘的人群——有的直接由于尾巴问题而愤怒,比如四处都买不到“隐尾灵”,尾巴所患的急症得不到及时治疗,交了尾巴移植手术预押金,低等级的尾巴割了去高级的尾巴却移植不上了——“名尾储存库”在昨夜的一场大火中夷为平地,价值数亿元的名尾和极品级尾巴珍品级尾巴变成灰烬。有的由于间接的尾巴问题而愤怒,比如在混乱中尾巴掉了尾巴受了严重损伤尾巴保险公司却不能兑现保险承诺。据传我亲自委任的尾巴保险公司总经理携款而逃。几种尾巴股票狂跌,本市的大小交易所被砸。尾巴债券的信誉受到巨大动摇,成千上万的人们涌往银行和储蓄所提前兑换现钞,不给利息也要求兑换。而银行和储蓄所根本没有能力兑换,因而先后遭抢。更有人混迹其间,趁火打劫。抢到了钱的眉开眼笑,没抢到的无处发泄,殴打甚至绑架银行和储蓄所职员。有些年轻的女职员惨遭公开凌辱、轮奸……
满城市到处是火,到处是烟,到处是骚乱,到处是愤怒,到处是暴行……
我避开骚乱,避开愤怒的人群,专走小街小巷,去找史密斯小姐。她与我约定上午在一起商讨营救方案的具体细节。昨天分手时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自有上上之策在胸。约见地点是:“尾巴生物工程研究所”。那地点在郊区,显然比在城市里的任何地方都安全。我不得不暗自钦佩这美国娘们儿有点儿先见之明。
我正匆匆地左顾右盼地走着,忽听背后一声吼喝:“站住!”
惊回头看时,见身后不知何时已悄悄跟随了二三十条汉子,一个个都是那么的面目凶恶。
我心想不好,撒腿便跑。他们岂肯善罢甘休?发一阵喊穷追不舍。从一条胡同一直将我追到一条笔直的大马路上。我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双腿发软,一步也跑不动了,只能站定了束手就擒。而他们一追上来便将我团团围住。
其中一个汉子横眉竖目地指着我的背后问:“那里边儿是什么?”
我说:“哪里边儿呀?”
他说:“你他妈的别装糊涂!”——同时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子。扇得我脸上火辣辣的,身子晃了几晃才站稳。
“少跟他罗嗦!准是钱!”
“要不就是金银珠宝!抢!”
“对!抢!空喊共产主义喊了半个世纪了,咱们平民百姓也没共到过什么产!现在仍是无产阶级不算,还成了下等尾巴贱民!不管是什么,先抢了再说!”
“该出手时就出手”——于是,几乎同时有七八条汉子如狼似虎地扑向我。这我哪里抵挡得了,转眼间尾巴包儿就又变成了床单儿,被他们扯着四角儿不放。仿佛那不是床单儿,而是能载着他们飞上天空,飞往极乐世界去成仙成神的阿拉伯童话中的飞毯似的。不消说,我的丑陋的尾巴在众目睽睽之下垂堆了一地。但那几条抢床单儿的汉子,眼睛只瞪着床单儿,或瞪着对方们的眼睛,都一心只想将床单抢到自己手里转身便跑。他们分明的是被一个抢字扇动得昏了头了,并没发现我身上坠落了一堆尾巴。正所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
“都他妈别抢啦!”
为首的汉子大喊一声。
抢床单儿的汉子们这才住了手,一时的你看我,我看你,接着将目光望向那为首的汉子,望向众人,最后顺着众人以及那为首的汉子的目光望向我的尾巴……
于是他们先后松了手,床单儿归于一人之手。那一个人,也只不过手抓着床单儿一角。整条床单儿的大部分长裙似的落在地上。
“这……怎么会这样……”
他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我的尾巴,表情极度惊愕,也松了手。
为首的汉子,绕着床单儿踱了一圈儿,然后用一只脚轻踩床单儿,见床单儿并没什么可怕的反应,胆量大了些,两只脚都站上去踩。将床单儿上踩遍了肮脏的脚印,便训斥抢床单儿的汉子们:“妈的一条床单儿你们抢个什么劲儿?”
他们便都惶惶地不知所措起来。
我赶紧收我的尾巴,就像农村人从井内往上收井绳那样。收一段,绕在臂肘一段。一边收着,一边故作镇定地说:“就是就是,不过一条普普通通的床单儿嘛!除了尾巴,我身上再没什么其它的宝贵之物。嘿嘿,这年头,谁不爱惜自己的尾巴呢,所以才用床单几包扎在身上嘛……”
一人高叫:“他害得咱们白追了他半天!揍他!”
“对!按他!揍他!……”
群情激愤。仿佛我是骗子,卑鄙地骗了他们。
为首的汉子一步跨到我跟前,研究地盯着我的脸看我。他忽然冷笑起来,笑得我内心发毛。他嘎然收了冷笑,以一种阴险歹毒的语调说:“难怪面熟。小民三生有幸,真是三生有幸啊!”——退后数步,朝我一指,转脸对众人大声说:“你们也都三生有幸啊!他就是铜像立在广场中心那位大名鼎鼎的人呀!该向他膜拜顶礼还是该绞死他,随你们的便吧!我来烟瘾了,可要退一边儿吸支烟了……”
于是他就走开去,双手抱肘,优哉游哉地吸起烟来。他脸上浮现着一种残忍的幸灾乐祸。
无数目光一时默默地投注在我脸上。每一束目光都令我不寒而栗。
“我……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我恐惧地嘟哝着,不停地旋转着身子,妄想寻找机会逃跑。然而他们一个紧挨一个地包围着我,里三层外三层,使我根本无隙可钻。
“不错,正是这家伙!”
“我以前虽然没见过他,可是几乎天天从广场经过,每次都想把他的铜像推倒!”
“都他妈什么时代了,这王八蛋还搞个人崇拜,当老百姓都是愚民!”
“那铜像不是我自己要立的,是……是……不是我愿搞个人崇拜,是他们……我冤枉啊我……”
我语无伦次,胆战心惊地替自己进行辩护。
“冤枉?他们是谁?难道是我们这些小民么?你以为我们那么抬举你呀!你以为我们非要弄出你这么个尾巴权威来压迫在我们头上啊?恬不知耻!”
“你颁布的尾巴等级制害得我们好苦!是你把我们逼得没尾巴不行,有尾巴也是践民,人不人,兽不兽的!”
“你发行的尾巴股票把我们几辈子攒下的那点儿血汗钱全骗去了!你使我们倾家荡产,而你自己却大发尾巴横财!”
“你一阵子鼓吹美尾运动,我们小百姓就得响应号召,都把点儿血汗钱花消到实际上是你和那些贪官污吏们当大老板的狗屁美尾商店里!你一阵子又提倡什么隐尾时尚,结果宣传得我们小百姓头脑发昏,争相着买‘隐尾灵’!你在尾巴上做的一切文章,翻过来调过去,总之是为了你们一本万利!”
手指纷纷指向我,唾沫纷纷碎向我,随着一番番声讨,包围圈越来越小。
“少跟他罗嗦!”
“打!”
“绞死他!绞死他!
于是老拳雨点儿般落在我头上,身上;狠脚在下一次次踢我腿弯儿。我连声哀叫,抱着头跪将下去。昨日侥幸从与“凶尾帮”和尾巴暴民们的遭遇过程死里逃生,不成想今天刚刚离开我的一处温馨小窝走到外边,又被另一伙尾巴暴民痛打于街头!他们追我时包围我时,一个个还没有尾巴。他们的愤怒高涨之后,一个个就都长出尾巴来了!我跪着,他们站着,我从指缝间看见一条条低等的劣等的有毛的无毛的尾巴在眼前甩来甩去。他们还用他们的尾巴一记记抽我……
后来,他们将我拖到一根水泥电线杆下,打算吊死我。没绳子,有人跑回原处捡回了床单儿。于是他们一齐动手,将床单儿撕成缕,搓成绳。于是有个长猴子尾巴的家伙爬上电线杆,将床单儿搓成的绳子系在电线杆上,而下面有人麻利地将绳子另一端结成了勒扣儿。我从没见有几十人为了尽快地吊死一个人而那么地各尽所能齐心协力。不幸将被吊死的竟是我自己!当我双脚离地被吊起来之后,我眼前迅速闪过了妻子、儿子和小悦的面容。也闪过了老苗、市长、市委书记、姚秘书、吴秘书等人的面容。我来不及对后者们发出一句诅咒,眼前便漆黑一片。然而我并没那么顺利地死去。床单儿搓成的绳子不够结实,断了,我从半空掉下来,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我的身体砸在我自己的尾巴上,一阵疼痛直钻心窝。我不禁号叫一声,心想我的一节尾巴骨肯定断了……
为首的汉子嘴角叼着烟,从旁内行似的献计献策:“你们真笨,这么件事儿都干不好!用他自己的尾巴当绳子嘛!我看他的尾巴肯定比那床单儿搓成的绳子吃劲儿!用他自己的尾巴吊死他,这多让咱们开心哇!”
他们中不少的人连声称妙,都道是好主意好主意!
于是那长猴子尾巴的家伙将我的尾巴梢儿和他的尾巴梢儿系在一起,第二次爬上了水泥电线杆。爬上顶端,双手抓住悬灯横架,来了个轻盈而优美的倒上单杠,于是我的尾巴就搭在横架上了。之后,他头朝上脚朝下,抱着电线杆爬下来,于是我的尾巴又被他的尾巴扯到地上了。他将两条尾巴解开,在衣服上揩揩双手,大功告成地望着同伙们,那意思是——我的任务完成了,该看你们的了!
那为首的汉子呸地一口啐掉烟蒂,亲自上前将我的尾巴梢儿结成一个套儿,很亲呢地套在我脖子上。仿佛一位兄长替不会系领带的弟弟系上领带似的。他拍拍我脸颊,拥抱了我一下,亦庄亦谐地说:“古今中外,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是被自己的尾巴吊死的。这也挺值得自豪,所以你应该高兴点儿。可惜没相机,不能给你留下宝贵的人生最后一张照片!”
一阵开怀大笑。
几条汉子早已按捺不住吊死我的激情。他们摩拳擦掌走上前来,站在我背后齐手拽我尾巴。我感到颈部的尾巴套儿在渐渐收紧。我感到身体在上升,不由得脚跟离地,仅仅靠脚尖撑地……
忽然,一辆红色的敞篷“宝马”驶来,急刹在路旁。我认出车上坐的是史密斯小姐,高叫:“史密斯救我!”
史密斯小姐从车上站起,一手拎着一只拉开着链儿的皮包,另一只手伸人皮包内,抓出一把什么东西朝空中一扬。顿时,钞票满天飞。她连撒了几次,那些想吊死我的家伙们就顾不上摆布我了,乱作一团抢钞票……
我趁机从颈上摘下自己的尾巴套儿,奔到车旁,一跃而上。
史密斯也不敢迟疑,立即开车。我哀号一声,昏死于车内——我的尾巴由于缠住了电线杆的悬灯横架,齐根儿被扯掉了……
当我睁开眼睛,见史密斯小姐和“尾巴生物工程研究所”所长,也就是当初在精神病院里研制提炼“XF”微粒的王教授,一左一右守护地坐在我躺着的床两侧。
史密斯小姐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微笑道:“谢天谢地,你可醒过来了!”
我问我在哪儿?
王教授说是在研究所的地下室。让我放心。说这里绝对安全,我再也不会受到凌辱和伤害了。
我问我的尾巴日后还能长出来么?
王教授遗憾地摇着头说,我的尾巴再也长不出来了。他替我包扎时认真仔细地检查过,生长尾巴的细胞组织,以及那一部分肌肉,几乎彻底被我的尾巴根儿带下去了。日后服用多少尾巴催生素也无济于事了。
“这么说,我只能移植一条义尾了?”
他说是的。又安慰我道,这也没什么嘛!这座城市里不少生长过低等的劣等的尾巴的人,不是都花钱移植过较高级的甚至极品级珍品级的义尾么?您还在乎花那点儿钱么?
我恼羞成怒,猛地坐起来吼道:“你怎么把我和那些人相提并论?这是钱的问题么?!”
他便低下头,嘿然沉默了。
史密斯微笑道:。别发火儿,别发火儿。事已至此,发火没用啊!我知道你内心里是怎么想的。等营救出花旗参枝子小姐,让王教授亲自为你做条和原先的尾巴一模一样的尾巴就是了嘛!我和他替你保密,谁会知道你的尾巴不是真尾而是移植的义尾呀?”
义尾对于别人,倒也不能算件不光彩的事儿。某些本市的富人,动手术割掉原先低等的劣等的尾巴,移植了较高级的甚至极品级的珍品级的尾巴后,照常脐身于上流社会,并不曾发生过什么受到嘲笑受到歧视之事。反而充分显示了他们的富有。但是对于我,问题的性质毕竟有点儿不同。好比一般秃顶的人戴假发并不值得别人说三道四大惊小怪,但是被公认为美发王子的人如果一朝被戳穿原来戴假发,岂不成了新闻么?
“我要报复!我要报复!不进行报复我难消心头之恨!……”
我挥舞双臂大喊大叫。
汪教授问我打算怎么报复?
我想了想,说要招募一支尾巴纠查队,围建一处集中营,将尾巴暴民们全部赶入集中营去!为首的,要枪毙!
汪教授笑了。他说何必那么大动干戈呢?说为了本市的尾巴秩序和治安问题,他原则上也是赞同惩办的。但兴师动众不好。兴师动众,现实事件以后就会成为历史遗案,策划者就有可能成为历史罪人……
他说完,按了一下我床头的小铃儿。片刻,门开了,一名身材高大的四十多岁的男人,被他的一名助手推人室内。
“你出去。”
待他的助手离开,他向那男人招手:“宝贝儿,过来。”
那男人看去有些痴傻,一小步一小步地,慢腾腾地走到他跟前。
他站起身,从仪器架上取下了一只杯子,哄一个小孩儿似地对那男人说:“喝下去,全喝光。喝光了,就会解除你的一切病痛了!”
那痴傻男人接过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教授拍拍他肩,夸奖道:“宝贝儿,真乖!真招人爱!”
又将目光转向我,一脸的高深莫测。仿佛在用表情对我说——瞧着吧,奇迹就要发生了!
我呆呆地望着那男人,不知自己将会看到什么情形。在五六秒钟内,他并没什么变化。然而,五六秒钟后,极其突然地,他的身子倏地缩小了半截。这种缩小,对于他似乎一点儿痛苦也没有。甚至,似乎连一点儿不适的感觉也没有。因为他仰起头,望着汪教授仍在痴笑。一眨眼间,他又缩小了半截。之后缩小的速度更快了。我坐在床上已经不可能望到他了。于是趴在床上,将头低俯于床沿下,万分惊愕地瞪大双眼盯住他瞧。不到一分钟内,他竟缩小到了蚕豆般大。但还是一个微小的人儿。
我抬头望史密斯小姐,她架着二郎腿,事不关己若有所思地吞云吐雾,如同眼前什么令人震愕之事也没发生。我再望教授,见他正从桌上的活页夹住下撕纸。他拿着撕下的一页纸,蹲下身,将纸铺于地,然后取下夹在耳际的红蓝铅笔,用红蓝铅笔小心翼翼地将那微小的人儿往纸上拨。尽管他很轻很轻地拨,我也可以想象得到,那微小的人儿,肯定被他手中的红蓝铅笔拨得连滚带爬,一个斤头接着一个斤斗……
终于,他是将那微小的人儿拨到纸上了。他将纸神平着放到了床头柜上,我则赶紧在床上调转身,将头俯向那页纸接着看。有雪白的纸衬着,那微小的人儿的存在十分显明。
教授问:“看得清么?”
我说:“能看见。但看不清他哪儿是哪儿了。”
教授就从白大褂的上衣兜取出一柄放大镜塞在我手里:“用这个看看。无论什么东西,变得巨大了,就恐怖了。而变得微小了,就奇妙了。”
在放大镜下,我能看清那微小的人儿的四肢乃至五官了。他既没变胖,也没变瘦,还是刚进门那种高大肥壮的样子。他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变得多么微小了。只不过有点儿懵懂地低头望着他脚下的一片雪白,不明所以。他这走走,那走走,在纸上兜了一个圈子,然后坐在纸中央,脱下鞋,扯下袜子,开始搓他的脚趾缝儿。
我抬头问教授:“他……他为什么会这样儿?”
教授自鸣得意地说:“刚才我让他喝下去的,是我的最新科研成果。也是世界上史无前例的伟大科研成果——一种高浓度的微缩剂。我能获得此项科研成果,也得感激您啊!”
“感激我?”
“对。您不是指示我要抓紧研制出‘隐尾灵’三号么?在研制过程中,这种微缩剂就诞生了。一开始我也没想到,这种神速的微缩剂不但能在几秒钟内隐去人的尾巴,而且能在不到一分钟内,连人全都微缩到这么小的程度。”
我突然打了个喷嚏。气流将纸吹动。再细看时,纸上已没了那微小的人儿。
“得找到他。奇迹还没在他身上结束呢!”
教授从我手中夺过放大镜,床上、地上、我和他的衣服上,到处照着找。他寻找了半天也没发现在哪儿。史密斯小姐见他有些急,从他手中要过放大镜替他找。终于她在我身上发现了那微小的人儿。他被我的衣褶夹住了。教授用红蓝铅笔的笔尖将他从我的衣褶间挑出,挑在手心儿,重新放在纸上……
“快瞧快瞧!最后的奇迹正在他身上发生着!”
教授又将放大镜塞给了我。
放大镜下,那微小的人儿显得异常痛苦了。他的五官因痛苦而变形。他的身子一会儿痉孪,一会儿僵挺,一会儿又抽搐成一团。他在白纸上惊心动魄地折腾自己,搞得纸一阵阵沙响。
我不忍看下去,将目光望向史密斯小姐。而她在聚精会神地用精美的指甲钳挫她的指甲。
“看呀!看呀!你怎么不看了?”
教授竟动起手来,将我的头按向那页纸。似乎如果我看不到什么奇迹的高潮和终结,既是我之终生的遗憾,还是他自己的某种巨大损失了。
“那是很值得一看的。”
史密斯小姐头也不抬地说。她的语调不但带有证实的意味儿,而且带有鼓励我继续看下去的意味儿。
我的头被接着,不得不看。放大镜下,那微小的痛苦异常的人儿,停止了抽搐和扭动,倦卧在纸上,奄奄待毙地喘息着。忽然,他变形了。头往颈子里缩进去,胳膊和腿也往躯干里缩进去。就像一只鳖和龟常做的那样。修地,他化作一颗圆圆的,半透明的,橙色的丸。如同鱼肝油。那丸在纸上滚晃了几下,静止了……
教授说:“拿起来。”
我犹犹豫豫地用两根手指将那丸拿了起来。丸内,有什么更微小的东西搏动着。我看出那是一颗心脏。我感到那半透明的丸在我两指间随着搏动一缩一胀。
教授又说:“把它吞下去。”
我看了教授一眼,声音极小地吐出一个字:“不……”
“对你的身体大有好处!”
“不!”
我态度坚决,将那丸放在了纸上。我觉得,眼见一个高大肥壮之人最终在痛苦的挣扎过程中化作这么一颗小小的丸,是比看着一个人痛苦地死去还要触目惊心的事。在我想来,那儿不但仍是有生命的东西,也还是有意识能力的东西。甚至,正绝望地恐惧着。
教授自己用两根手指将那丸拿了起来。
“多么奇妙多么可爱的小东西啊!”
他说罢,将丸丢入口中,咽喉一蠕,吞咽了下去。
我不禁惊叫道:“你……你吃人?!……”
教授严肃之至地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一个不小心滚到地上找不见,不就白白浪费了么?它含有最高质量的人体所需的一切氨基酸,一切维生素,和最丰富的高蛋白以及活细胞营养成份。好东西是不能浪费的!”
我想到那微小的人儿在没化作一颗丸之前,曾怎么样地搓过他的脚趾缝儿,想到他那皮肤油腻体格肥壮的块头儿,如同看着一个人吞了一大片并未洗涮干净的,脏毛茬茬的肥肉。直觉得自己的胃被诱发得一阵恶心,张了几张嘴,险些呕吐起来。
教授看着我摇头批评道:“您不要这样。这样以后就没资格也没福气做一位上等人士了。以后的上等人,每天都要习惯于服这种‘生命导弹丸’,以保证上等人们健康长寿,时刻充满旺盛的生命力。它一咬一股水儿,味道并不坏。”
“你……你用活人制药……有……有多久了?……”
“不太久。才四个多月。刚刚积攒了一百几十颗,才一瓶多。”
“也就是说,已经把一百几十个活人当作了原料?”
“是啊是啊。我正在进一步研究,怎么样使一个人化成一百丸几百丸。基本原理已经攻克,我相信剩下的工艺问题解决起来并不难。一人一丸,原料投入率太高了,成本也就太昂贵了。”
我望着教授那张表情平静的瘦脸,顿觉他脸上的平静之下,隐藏着极其冷酷的残忍。
“你,每月拿着我的高额佣金,在我是法人的研究所里,用活人当原料制造药丸……这滔天的罪恶,将来岂不也有我的一份儿了么?”
我的声音不禁地颤抖。不错,我是这尾巴时代的大投机分子。我早已变成了一个目的主义者。为了实现投机目的,我不择手段鲜廉寡耻,一切卑鄙的方式无所不用其极。但我毕竟还没彻底变成一个恶魔。间接的然而又是令人发指的罪恶感,以及我内心里那一点点尚存未泯的天良,使我联想到了“报应”二字。我接连打了几个冷颤。
“罪恶?还是滔天的?他这是什么意思?”
教授耸耸肩,离开我,走到了史密斯小姐身旁。他在她身旁很缓慢地向我转过身来,使我非常怀疑在他背对着我向她走去时,与她交换过了某种意味儿的眼色。因为史密斯小姐将指甲钳放进小挎包里了,望着他也在意味儿深长地笑,并且表情暖昧不明地翻了一次白眼。在我看来暖昧不明,也许教授心领神会。他一向我转过身,就作出一副对我陌生了似的模样,一只手插在白大褂衣兜里,一只手擎着他的下巴,以一种对我感到难以理解甚至失望的目光专注地盯着我。
史密斯小姐终于开口说道:“梁先生,科学是必须付出代价的。为了一部分人的幸福,牺牲另一部分人的利益,包括他们的生命,用一句你们中国人的话讲,那是天经地义的事。这地球目前的生存现状太拥挤了,太不理想了。五十多亿人全都幸福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保障一部分人的幸福……”
我气愤地打断了她的话:“住口!这是两个中国人在谈发生在一座中国城市里的事,你有什么资格大言不惭地进行评论?”
她并不尴尬,反而粲然一笑:“你以为,仅凭你靠行贿的勾当从本市银行骗出的那区区几千万无息贷款,就足以支持进行这么伟大的科学研究么?区区几千万人民币,不过才几百万美元!何况,你贷款时,不是也打着促进科研的旗号么?实话告诉你吧,我们美国QS公司,也暗中投入了巨大资金支持这一科研项目。没有我们QS公司的暗中支持,就没有今天的可喜成果!”
她转脸看了教授一眼,教授频频点头称是。我终于明白,我一向视为可敬的科学圣贤的教授,其实早已不是在为我的尾巴托拉斯梦想之实现服务,而是在为美国QS公司服务着了。
史密斯小姐对教授说:“他每月才给你多少佣金?你告诉他,我们美国QS公司每月给你多少佣金!”
教授嗫嗫嚅嚅地嘟哝:“这个……这个就不必告诉他了吧?这仅仅是咱们双方面之间的事啊!……”
史密斯小姐柳眉一挑:“告诉他!”
教授被史密斯小姐的高声吓了一跳,浑身一抖,只得实话实说:“三十万三十万,三十万美金……”
史密斯小姐嘴角浮现了一抹嘲笑,望着我挖苦地说:“你一定能算过这么一笔账来,三十万美金是三千元人民币的多少倍?我们美国人,对于科学天才是从来也不吝啬金钱的!我再告诉你两点——第一,我的身份,不仅是美国之音的高级记者,还是QS公司的高级科技雇员。第二,我们要实现的,是一项全球性科学研究。目的在于改变地球人的生存现状,实现我们美国人伟大的拯救地球的理想!为实现这一伟大理想,我们需要获得到全球资本家的投资支持!花旗参枝子小姐的父亲,是最真诚地暗中支持我们的投资者,也是最慷慨大方的投资者,所以营救他的女儿,才也是我义不容辞的使命!”
我在她的注视之下怔愣了许久后,反唇相讥:“那你还要参与敲诈她父亲!”
她脸一红,分辩道:“那不过是我做戏给你们中国人看罢了!”——话锋陡然一转,满脸世界拯救者的崇高感,表情热烈其声朗朗地又道:“我们一部分对地球和人类未来的命运负有神圣责任的美国人对世界的理想是这样的——地球上应该仅存十亿人左右。而且十亿左右应该是一个相对不变的恒数。其中四分之一从事人类生存的必需劳动和创造;四分之二进行繁衍生育。他们将是些健康的男女。他们的后代成长到青壮年时期,将被做为优等质量的原料加工成你刚才所亲眼看到的那种小九。当他们自己一过中年,也将被变为那种小九。从他们的部分后代中,优选出接替他们进行繁衍生育的人。以保障原料的源源不断。其余四分之一,乃是人类中的高贵分子。他们从小长期服用‘生命导弹’,估计平均岁数可达到500岁左右。他们在一百余岁时仍算孩子。他们在二百余岁时必像今天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一样年轻!一样朝气蓬勃。他们将终身不患任何疾病。不知药为何物。那时的世界根本不需要有医院、医生和医学!他们自己也不必从事任何劳动,有以上四分之一的人终日服待他们。他们健康地活着,只要按自己的爱好从事某一种艺术就行了!他们将一概地是艺术家。起码一概地具有艺术天赋。他们终日唱歌、跳舞、绘画、演戏、写作、冒险、谈情说爱。结婚或不结婚都是无所谓的事。做爱和演戏也没必要分得很清。连对艺术都没兴趣的,可以随他们的愿终日慵懒闲适地享受生命。而且,那时他们不必一日三餐。三个月一餐就行了。因为“生命导弹”充分地提供了他们的身体所必需的一切营养。三个月一餐,仅仅是为了纪念他们曾有大快朵颐的习惯。那将是盛大的纪念活动。因而得为世界保留一批厨子。烹任是地球上难得的一门学问。人类靠消化自身而生存,就像熊靠舔熊掌冬眠。什么人口爆炸、什么能源危机、什么自然保护问题、什么失业问题……等等,一切都不再值得忧患,一切都不再是问题!啊,这无比美好的前景,连想一想都是多么地令人振奋、令人欢欣鼓舞、令人陶醉呀!……”
这一大番听来无限美妙而又令人惊心动魄的语言,史密斯小姐说得并不得意忘形。更没有手舞足蹈。恰恰相反,她是那么地神情收敛。与其说像在发表一篇宣言或演讲,毋宁说更像在背一首散文诗,一首颂诗。然而她的声调也并不高,娓娓的,抑扬顿挫地,丝毫也未显出表演的意味儿。仿佛只不过是在以一种格外好的心情背给两位朋友听。但是她脸上却充满了憧憬,充满了自信,内心激动得微微有些发红,眸子也被那一种大理想之光映耀得非常明亮。她说完之时,刚巧踱到我床边。于是她弯下腰俯视着我,低声问:“我亲爱的朋友,在未来的世界上,你是愿变成那么一颗丸呢?还是愿做一位起码活500岁的上等人士呢?”
她的表情她的口吻,仅仅形容为严肃是不够的。那分明的是一种含蓄又冷峻的威胁。
我说:“我不愿变成那么一颗丸。”
我听出自己的话音颤抖。
“那么,你就必须与我们合作。在目前,更确切地说,必须与我合作。将你变成那么一颗丸是极其简单的事。无论你怎么防备都是毫无用处的。这一点你清楚么?”
“清楚。”
“那么,合作还是不合作?”
“我……合作!我一定虔诚合作!……”史密斯小姐直起腰,满意地笑了一下。她望着教授说:“下一个问题,该你解释给他听了。”
于是教授也走到我床边,故作姿态地说:“下一个问题,就是惹你非常生气的尾巴暴民们的处理问题,我们已经决定了,选择某一个日子,将他们统统变成一批丸。”
我指出他故作姿态,其意是——毕竟的,他原本只不过是我的一名下属,原本曾对我无比崇拜过。即使那崇拜并不怎么由衷,也起码可以说是无不恭敬。而现在他却似乎觉得,他的身份比我高了。他们想对我表现出以前的谦卑和恭敬,却不能够。企图掩饰起似乎身份已比我高的优越感,也同样地不能够。
我问:“怎么变啊?”
我觉得,自己的语调反而变得谦卑和恭敬了,就像我反过来变成了他的下属。
“简单。好办。将我研制的药,秘密溶解在自来水公司的蓄水池里。人总是要用水饮水的嘛!”
“可是,所有的人都是要用水饮水的呀!”
“所以我们预先通知那些不希望他们变成丸的人们。只一天,不,确切地说,只6—8个小时不饮用自来水嘛!其实用了饮了也不要紧,我们会预先发给他们防变饮料。前三批保护名单已经开列出来了……”
“我……我怎么不知道?”
如此重大的举措,我竟蒙在鼓里,成了局外之人!我觉得一种悲哀涌上心头。
教授却说:“有些事,我们认为你有必要知道,当然会告诉你。认为你没有必要知道,你当然也就不知道。”
教授这么说时,表情不但使我感到暧昧,而且简直使我感到可憎了。
也许是出于对我的失落心理抚慰一下的动机,史密斯小姐此时插言道:“给他看看最后一批名单。”——以一种近乎信赖的目光望着我又说:“最后一批名单上都是重点保护人士,你看看还有没有遗漏。”
教授便打开保险柜,取出文件夹,抽下几页纸给我看。名单是按姓氏笔画排列的。与我同姓的仅十几人。我匆匆扫了一眼,未见我的名字。再逐一细看至尾,我的名字真的不在其上!
我那一时刻的心理,不仅失落和悲哀,甚至是失魂与悲愤了。
我说:“有遗漏。”
声音极小。我的心理已被挫得完全没有了正色一争的勇气。
“是吗?什么人?”
史密斯小姐和教授几乎同时间。
“我……我自己……”
我不但声音极小,而且语调近乎可怜,还不禁地流露出乞求似的意味儿。
教授从我手中将那几页纸扯了过去,看了片刻,脸上没任何表情地双手呈给了史密斯小姐。他竟连点儿惊讶也不伪装出来!
史密斯小姐接过看了片刻,美尔一笑,并不当回事儿地说:“的确是严重的疏忽。现在,我亲爱的朋友,你既然已表示愿意虔诚地与我们合作了,你的名字当然应该列在名单之中!”
她说罢,拉开她的小包,掏出笔,便在其中一页纸上写了几行字,复庄重之至地递给我。
我接过看时,见纸上既不但写了我的名字,还写上了她自己的中英文两种签名。
我顿感一阵释然,不由得笑了。抬头望史密斯小姐和教授,见他们也对视着心照不宣地微笑。
教授接着说:“我们决定将本市作为推行我们伟大理想的试点市。也可以认为是世界上的第一座样板城市。希望能模范遵守我们的纪律,严格保守秘密!”
我连连点头回答:“能!能!……”
不禁地有几分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教授还说,当计划实施以后,这座城市的人口将减少到目前的百分之八左右。也就是说,百分之九十二的人,将在某一天里,变成为那一种丸。他们和她们,可能是在自己家里变的,也可能是在家以外的什么地方变的。比如公园里、电影院、剧场里、餐馆里、公共汽车出租汽车里,甚至,可能正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迅速缩小终于变成了一颗丸。那以后城市将显得清静无比。财富一下子极大地过剩了。原先积累的财富,仅供百分之八左右的人享用还不过剩么?吃的穿的住的行的,各取所需就是了。在以后的十年乃至二十年中,根本不必再生产什么再造什么,只要将原有财富妥善储存就是了。受到保护的人士们,男女之间的比例是一比六。也就是说,每一位男士只要他高兴那样,则就起码可以同时与六位女士保持亲爱的关系。以缓解男士们的心理由于城市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了而觉得无聊。至于女士们,不消交待,将皆是年轻佳丽。那些宝贵的丸如何收集起来呢?也不必犯难,早已训养了一批嗅觉特别灵敏的犬,一颗也不会糟蹋。没变成丸的我们,每月都可领到一九……
史密斯小姐接着教授的话说,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也要靠教授研制的药液出奇制胜。据她获得到的情报,今天是“凶尾帮”帮主的生日,晚上全体“凶尾帮”要在他们占领的市区举行庆祝活动。药液早已注人各种酒类的瓶子里……
我疑虑重重地问:“可……怎么才能保证,他们一定会集体地一齐都喝我们希望他们都喝的各类酒呢?”
史密斯小姐稳操胜券地说:“我们已经确定了百分之百忠诚可靠的内应人物。”
她望着我的那种目光意味深长。仿佛在她看来,我还不算百分之百地忠诚可靠似的。
我大不以为然而又难免有几分酸溜溜地问:“什么人?”——话一出口后悔不及,如同一个不识趣儿的人多嘴问了一件自己根本没资格知道的事。
史密斯小姐略作沉吟,眼睛一眨,那一种意味儿深长的目光变成了君子不相欺的坦率目光,直言不讳地说:“你认识”。——随后朝教授一摆下巴:“请他到这儿来。”
于是教授老奴仆似的躬身默默退出。不一会儿,我正在心中暗暗猜想着也许是哪一个我认识之人,门开处,教授彬彬有礼地以手势让进了一位风度翩翩的瘦高男子。不是别人,却是韩书记的秘书小吴。我早就觉得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
他看见我,不禁地一愣,立即又江湖老大似的抱拳道:“梁主任,久违久违。”
我不动声色地问:“昨天,‘凶尾帮’的头子往市委打讹诈电话的时候,你是不是接过话筒在那边儿说了几句?”
他又一愣,反问:“我故意变调,你怎么还听了出来?”
我冷着脸说:“就算你变成一只鸟,我也能从你的叫声听出那是你!”——我下了床,趿着拖鞋走到他跟前,蔑视着他问:“韩书记对你一向很信任,他安插你到我身边做我的副主任,我也很识抬举地满足了你的野心。我自认为并不曾亏待过你,你为什么不辞而别,既背叛了我又背叛了韩书记,竞投靠‘凶尾帮’呢?”
他也冷起脸瞪着我,也一脸的轻蔑,厚颜无耻地说:“野心人人都有,彼此彼此。我的野心不像你和韩书记错误地估计得那么小。”
我说:“那么‘凶尾帮’又能给予你什么了不起的身份和前途呢?”
他说:“起码尊重地请我参与重大的决策,而不是当抄抄写写的角色。”
我说:“那么昨晚的事件你也参与策划喽?”
他说:“不错。”
我回想起我当时遭遇的终生难忘的羞辱和种种凶险,挥手朝他那张白净无髯的脸上扇去。
史密斯小姐用她修长的胳膊架住了我的手,横身于我和他之间,调解地说:“算了算了,从现在起就都是自己人了,同志关系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今后谁也不要耿耿于怀!”
我只得退至床边坐下,悻悻地说:“那么,现在是不能称他吴秘书了,也不能称他吴副主任了。叫他小吴,他更会觉得对他不敬。凡东西总得有个叫法,你们说我究竟该怎么称呼这位老相识新同志?”
教授说:“史密斯小姐已经为他起了一个美国名字,是……是……”
他挠起他的秃头来。
而那自谓野心不小的家伙自己说:“吴劳斯·莱斯”。
瞧着他那自鸣不凡的嘴脸,我心中嘲笑,这算什么鸟名字!“吴劳斯·莱斯”,那就意味着一辈子也甭想有“劳斯莱斯”!
史密斯小姐说:“同志之间,叫他莱斯就行了。”
“莱斯”二字,由史密斯小姐这位美国娘们儿口中甜蜜蜜地叫出,在我听着尤其像“来死”。
她也斜着我对“来死”说:“我们这位同志,内心里似乎对你百分之百的忠诚可靠持异议,所以嘛,我就把你请来了。莱斯,跪下……”
“来死”双膝一屈,当即跪下。仰脸望着史密斯,像圣徒望着天父。
“莱斯,学几声小狗叫。”
“汪汪!……汪汪!……”
“再学几声小猫叫。”
“喵儿……喵儿……”
“莱斯,吻我鞋尖儿。”
于是这个完全地,甘愿地丧失了人的起码自尊的家伙,便将双手撑于地,身子匍匐将头低下去并且凑向史密斯小姐的鞋尖儿,经久不休地吻着。
“莱斯,把我鞋舔一遍。”
他就双手捧起她脚,如同捧件什么圣物,伸出舌头,从她鞋尖儿舔起,将她那只鞋仔仔细细舔一遍。仿佛她的鞋抹了一层厚厚的蜜,他是一头动物之中最馋蜜的狗熊崽子。而他以前给我的印象可是一个高傲的男子啊!
我掩饰不住自己对他的厌恶,皱着眉将目光转向别处。我忽而感到一种极大的庆幸和安慰。因此前我常不无羞惭地觉得,自己肯定是这座城市里顶厚颜无耻的人了,看来我未免自责过重了。眼前起码还有一个比我更加厚颜无耻的人!
教授却从旁深受感动似的赞叹道:“这是信仰的伟力呀!这真是信仰的伟力呀!世界上除了信仰,还有什么其它的伟力能使人变得如此俯首贴耳呢!”
我看了教授一眼,略一思忖,认为他的话颇有道理。可不么,当今之中国人,除了对美国,另外还会信仰什么呢?在自己的国里,另外还能竖立起什么其它的信仰呢?又有什么值得当成为信仰呢?而史密斯不但是美国人,而且是美国女人,而且是年轻的美国女人,而且是又漂亮又性感又善于卖弄风情的美国女人!这么样的一位美国女人,在许多中国男人的心目中,大概最能代表美国吧?大概便意味着就是美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