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天幕,晴朗如洗。
在无数摩天大厦的背景下,由一片老旧屋顶涂染出来的老城区显得色泽深沉。这座名叫银海的古城,沧桑之感油然而生。
安静的小巷湿漉漉的,大雨过后,雾气缠绕,少有行人。
一座幽静的院子里,一座老式的两层木楼犹如古董一般在雾中沉默。楼上有条凹字型的回廊,一条狭窄的楼梯直通回廊的中央。楼下破旧的屋门上,封条销蚀得只剩下两道红印。古旧的院门没有门板,只有两堵灰白色的砖墙。整条空寂的小巷都延伸着这种褪了色的旧墙。
二十一岁的潘玉龙跟着一个胖子走到小院的门口,胖子说:“进吧!”这个小院似乎是哪个单位的库房。楼梯年代已久,扶手上泛着裂痕和油光。很陡,很窄,在两人的脚下令人生畏地吱嘎作响。楼梯的出口正对着二楼的正房,一扇老式的双开门吸引了潘玉龙的目光。潘玉龙跟着胖子沿着回廊向左边走去,他们拐了个弯,来到回廊的尽头。胖子停了下来,把准备好的钥匙插进厢房房门的锁眼。
“这儿啊,就这么一户邻居,父女俩。爸爸是个写诗的……”可能锁有点生锈,胖子拧了半天终于打开,“女儿……也挺好,可漂亮呢!”
潘玉龙跟着进了门,屋里很暗,胖子把灯拉亮,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破衣柜,和同样破旧的屋子倒是很配。潘玉龙走到窗边,艰难地把尘封已久的窗子打开。胖子也凑到了窗前,自我感慨:
“瞧,视野多开阔啊。”
这里地势居高,仰可看到碧蓝耀眼的天空,俯可一览檐瓦如浪的旧城,但潘玉龙的视线却直接投向了正对楼梯的那间大房。大房古朴的双开大门,与他的窗子成九十度斜角。站在这个窗前,可以看到几乎整条回廊,还可以看到楼梯,看到不大的院子,和院外半截空寂的小巷。
他转过身来:“再便宜点行吗?”
胖子摇头:“再便宜肯定不行了,我是看你在咱们学校念书,所以开口就报了最低价,比你住学校宿舍还便宜呢。再说你不就是图个安静吗?这种老房子老外和文化人都喜欢。”
潘玉龙无奈地从包里拿出钱来,七拼八凑,凑齐了递给胖子。胖子蘸着口水,认真数了起来。潘玉龙走近窗户,把视线投向窗外,窗外的小巷和院落,确实清静无人。
“啥叫物有所值,啊?晚上在这儿看看书,多安静啊!”胖子数完了钱,附在潘玉龙的肩头满脸堆笑地说。
银海的夜晚,天黑得很迟。
夜幕姗姗而来的时候,白天还异常安静的小楼忽然发出震耳的轰鸣,节奏强烈的音乐爆炸般袭来,连窗上新装的布帘都在微微抖动。潘玉龙坐在灯下,书本摊在桌上,巨大的噪音震得他无法卒读,桌上的钢笔也在微微震动。正房亮着刺眼的灯光,从那里传出的噪音破窗而入。
潘玉龙不得不把随身听的耳机戴在头上,拿出英语书跟着朗读。正房的音乐忽然停了,英语的朗读声不由大得突兀。但安静只有一瞬,音乐随即变本加利地重新炸开。
潘玉龙大步走向正房,他克制着愤慨,尽量礼貌地举手敲门。门内毫无反应,楼板依然发出剧烈的震动。潘玉龙用力再敲,同时大声呼喝:“嘿,有人吗?”
无人应答。他不得不用力砸门,谁料门未关死,用力之下,两扇大门竟豁然洞开。屋内明亮的灯光灼痛双眼,在视觉恢复的刹那,潘玉龙被眼前的景象蓦然震惊,四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一字排开,十只脚在强烈的踢踏舞曲中击打着地板,音乐和舞步交织在一起,势如排山倒海。正中的女孩看上去不满二十,表情和动作激情彭湃。
潘玉龙被眼前的青春气息和强烈动感以及少男少女们忘我的陶醉所震撼,一时竟忘记自己敲门而入的由来。他目光惊呆地站在门口,好在舞蹈很快停下来了,少男少女们发现了门口的不速之客,音乐也随之中断下来。一个男孩满脸疑惑,用生硬的语气发出敌意的质问:
“谁啊,这是?”
潘玉龙有些窘迫,一下竟被问住,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
男孩们转而向女孩询问:“豆豆,这是谁啊?”女孩的口气于是也带了些敌意:
“你找谁呀?”
潘玉龙这才醒过神来,说道:“啊,对不起打搅了,我是刚搬来的,就住旁边。”
女孩眨着疑惑的眼睛,甚至把身子探出门外,往厢房那边看了一眼:“哦,你是田师傅的亲戚吧?”
“啊,不是,我是租田师傅的房子……”
女孩稍稍客气了一点,但态度依然冰冷:“噢,你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麻烦你们把声音放小一点儿,你们的音乐实在太吵了。”
男孩女孩们不甚友好地看着他,无人搭腔。潘玉龙只好再次道谢,尴尬地告辞。他回到自己的屋子,在小书桌前刚刚坐下,音乐的振动又卷土重来。潘玉龙怔了半天,无奈多于愤怒,索性上床睡觉。床在白天已经收拾干净,还挂了蚊帐。潘玉龙躺在床上,眼看着蚊帐的顶部微微抖着,还能看到帐外的墙上,灰尘被震得层层剥落。
潘玉龙辗转反侧,忽然,音乐和舞步出人意料地嘎然止住。从正房那边传来一个半醉的声音,似乎是那女孩的父亲回来了,在高声训斥着女儿和她的伙伴。训斥中又间杂着女儿的抱怨:“爸!你又喝醉了!”彼此的争执忽隐忽清。女孩父亲显然醉了:“……不是不让你们到,到这儿跳吗?深,深更半夜还,还……骚扰四邻……”男孩们只好作鸟兽散,随着轰隆轰隆的下楼声,此起彼伏地说着“豆豆再见。”之类告辞的话,也有一两声“叔叔再见”,把必要的礼貌敷衍得极其潦草。
女孩的父亲还在唠叨:“现在的年轻人,不懂得关心别人!跳的舞怎么会感,感染别人……”
女孩则对父亲的唠叨有些反感:“你整天喝这么多酒,写的诗就能感染人啦?你以后要喝别老去深红酒吧喝酒行不行?说多少遍了你怎么老是不听!”
“我为什么不能去深红酒吧,我喝酒还要限定到哪儿去喝?”
“你喝酒老不给人钱!你不给人钱人家老向我要,扣我们的钱,你还让不让我们在深红酒吧跳了!”
女孩父亲闷声闷气地说:“……我的事情你不要……不要你管。”
“我不管你你喝得上酒吗!哟,这衣服怎么这样了?这衣服才买的……”
父女的声音渐渐小了,好像走进里屋去了,整座小楼重新安静下来。
潘玉龙这才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他看了一眼手表,拿过床边的一本书,想翻开时却已倦意无尽。
这一夜潘玉龙没有睡好,第二天上课时一脸困倦。下课时老师刚刚合起备课的笔记,学生们就迫不及待地夺路出门。也有几个人挤到讲台前去咨询老师,只有潘玉龙还坐在原位,无精打彩地收拾着东西。
太阳很毒。
潘玉龙穿过操场,从明亮的太阳里走进昏暗的木工房,站在门前适应了一下屋里的光线。胖子正在刨着根木头,见潘玉龙不速而至,马上热情起来:
“哟,下课啦。怎么样,昨晚上住的舒服吗?”
潘玉龙没好气道:“我都舒服死了!”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潘玉龙把房门钥匙砰地放在了木头上,“我要退房。你把租金退给我吧。我昨天住了一晚上,你扣一个星期的钱行了吧。”
“哟,怎么了这是,这房子你不是看好了吗,你不就是图个安静吗……”
“对!就是太安静了!”
“你不是看见了吗,白天多安静啊……”
“白天我在学校,白天安静跟我有什么关系呀!”
“那可不好办了,钱肯定是退不了啦。”
“凭什么呀?”
“这房子是我婶的,钱我已经交给我婶了。”
“那就问你婶要回来呀。”
“这可要不回来了,我婶那人……”胖子想了想:“这样吧,你不是交了半年的钱吗,我多饶你一个月,行吗?我婶那边我替你说去,多饶一个月,这总行了吧。”
胖子拿起旁边的茶缸示意潘玉龙喝茶,潘玉龙没情绪地摇头。胖子自己喝了一口:“这老汤家原来挺好的,我婶跟他们都是老邻居,住多少年了……汤豆豆她妈已经去世了,她妈是个弹钢琴的,挺艺术的这一家,不知为啥,后来就天天吵架。好像,就是因为她妈买了个钢琴。”
潘玉龙看着胖子,似懂非懂,胖子说:“反正自从他们家有了那架钢琴,两口子就天天吵,后来女孩又爱上那什么踏踏舞了,那就更闹腾了。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就是受不了啦才搬出来的,那踏踏舞……”
潘玉龙更正道:“踢踏舞。”
“啊,反正就是……哎,你说那种跺地板的舞有人看吗?”
潘玉龙坐在了身后的木工台上,一脸阴沉,觉得自己倒霉极了。
胖男人观察着他的脸色:“实在不行,你找找汤豆豆她爸爸去,让她爸爸管管他们?”
潘玉龙懒得再跟他罗嗦,转身走出了昏暗的屋子。
晚饭时的食堂人不算太多,潘玉龙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桌子上摆着一碗米饭,米饭上堆了几块看起来毫无油水的咸菜。
晚饭之后,在学院外面人车嘈杂的小吃街上,潘玉龙拨通了一部插卡电话。
“姐!我是玉龙。妈的病最近好点没有……姐,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我能不能跟姐夫借点钱啊?……什么,姐夫的车把人家的车给撞了?姐夫没事吧……”
祸不单行啊,家里是指望不上了,潘玉龙无精打采地走回了小院。
回到房间天还没黑,潘玉龙在书桌前摊开书本,然后打开了窗户,对面正房的窗户也是打开来的,一双纤细的手正在窗前的衣架上晾着一只白色的护腕。潘玉龙意识到女孩的目光忽地向这边扫来,便将视线赶紧移开,而正房那边则用不太友善的声音,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不知过了多久,潘玉龙从书堆里抬起头,对面只有紧闭的窗扇,整个小院静无一声。
“总是这样不行啊,我得找份工作。”潘玉龙决心已定,他换了一身相对正式的衣服,走出了院子。从这条古老的小巷走向繁华的街市,其实没有多远。走进了一个茶楼,向坐在柜台的后面仰头看电视里的老板娘开口问道:“对不起老板,请问您这里有晚上的工作吗?”
老板娘盯着电视,半晌才突然回过神来应声答腔:“啊?有啊!下午四点开始。”
“下午四点?请问有晚上七点的吗?”
“七点?七点不行,七点你来干吗?”
老板娘又仰脸看电视去了。潘玉龙只好点了点头:“那麻烦您了。”
离茶楼不远的是一家烧烤店,一个腆着大肚子的老板和几个朋友坐在餐厅的后院里吃着烧烤,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青年,声音中透着干脆和爽快。
“七点啊,行!交五百块押金吧。”
“还要押金啊?”
老板瞪圆了眼睛:“哪儿不要押金啊,我把服装发给你了,你一调屁股溜了,我怎么办?”
沿着这条街再往前走,灯光显得有些暗淡,潘玉龙在一家名为“深红”的酒吧门前略停半步,望着门口的灯红酒绿,他犹豫了一下,继续朝前面的一家大排档走去。一个满身油污的小老板拿着潘玉龙的学生证翻来倒去地审视半天,才把证件又递了回来。
“哟,学酒店管理的?那您别上我这儿啊,您上那儿啊!”
潘玉龙顺着小老板的手望去,他的目光穿过一片低矮老旧的建筑,看到远处的一座摩天大厦,大厦顶部的霓虹灯写着“万乘大酒店”几个辉煌的大字。小老板笑着说道:“我这儿是招农民工的。”
一无所获的潘玉龙回到小院,对面的女孩从楼上急匆匆地跑了下来,和潘玉龙在窄窄的楼梯上狭路相逢。潘玉龙主动侧过身来,让女孩先过。女孩的目光和脚步同样,都在潘玉龙的身上停顿了半秒,然后咚咚咚地跑下楼梯。潘玉龙站在楼梯半腰,视线尾随着她的背影,她跑到小院门口,和她一起跳舞的一个男孩骑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正在等她。女孩上了那辆摩托,双手搂了男孩的腰部,摩托车随即风一样地开走。
潘玉龙呆愣了片刻,才慢慢转过身来,走上二楼。
这个晚上终于安静下来。
潘玉龙一边翻书一边作着笔记,房间里静得几乎可以听到笔尖的游走。他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吱吱嘎嘎的声响,像是有人正在上楼。他抬头仔细倾听,脚步声却忽然停住。紧接着正房那边响起敲门的声音。潘玉龙的视线重新回到书本。敲门声响了一阵停下来了。脚步随后朝他这边走过来。有人很快敲响了他的房门。
敲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请问那家有人吗?”
潘玉龙站在门前,并未请来者进屋:“不知道,可能出去了吧。”
“你跟他们是一家人吗?”
“不是,我在这儿租的房子。”
“那你知不知道正房那家,是不是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女孩呀?”
“噢,她爸她妈我没见过,我见过那女孩。”
中年男人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那女孩多大?”
潘玉龙反问:“请问您是干什么的?”
“啊,我是搞城市历史研究的,我姓王……这片老城区不是在申请旧城保护吗,我正在搜集这方面的资料。听说那家人在这儿已经住了好几代了,我想找他们采访一下。”
潘玉龙点点头,说:“噢。 ”
双方似乎都找不到什么可说的了,中年人只得告辞:“啊,那好吧,那我改天再来。”
中年人走了。潘玉龙把门关上,回到窗前的书桌。透过窗户,他看到中年人从二楼走到院子,院里随即一阵白光闪烁。他明白中年人正用照相机拍摄这座小楼。中年人走出院子,闪光灯又在小巷里闪烁了一阵。潘玉龙有些疑惑,却又不知所疑何来。
第二天一天的课,潘玉龙心事重重。只看见老师在讲台上张嘴,却不知自己听到了什么。下课时学生们像往常一样争先起座出门,老师收拾着东西正要离开,潘玉龙犹豫着上前叫了一声:
“李老师……”
“什么事?” 老师抬起头。
潘玉龙等了一下,见教室的人已走空,才低声说:“我想退学。”
“可你还差大半年就要毕业了,你怎么也该想想办法……”
潘玉龙为难地:“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退了学,你这三年不是白读了吗!”
潘玉龙说不出话来。
老师想了一下,说:“如果你实在交不上学费的话,可以先申请休学一年,等你凑够了钱,可以再接着上嘛。”
“休学?”
“可以保留学籍休学。”得到这个讯息,潘玉龙急匆匆地赶回小院,在楼梯上就听到正房父女争吵的声音。
父亲听上去有些激动:“那个深红酒吧……你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女儿的顶撞也毫不相让:“我那是去演出,是去挣钱!你是去干嘛!喝了还不给人钱。上个月我的演出费差不多都被扣光了!”
潘玉龙小心翼翼地从正房的门前走过。
“我养你这么大,喝你点酒都不行吗?”
“你老这样人家非把我们给炒了不可,炒了我我还怎么给你酒钱?再说你身体本来就不好,还天天喝天天喝……”
“诗人斗酒三百篇,我不喝倒要生病了!”
……
潘玉龙沿着回廊走向自己的房间。刚刚进门,就听到正房的大门“砰”的一声,他在窗前看到了女孩的父亲下楼的背影。这是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一头凌乱的软发,步伐略显蹒跚。潘玉龙又往正房望去,正房门窗紧闭,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院子里安静下来,潘玉龙在小桌前坐下,找出一张白纸,铺开,在白纸的眉头中央,落笔写下这样几个字来:休学申请。
这时,正房那边突然传来钢琴奏出的乐曲,缓慢而又忧伤的音符仿佛从天而降,像在娓娓述说一段往日的爱情……潘玉龙意外地停笔抬头,音乐从他的心田水一样地流过……
钢琴如水流淌,潘玉龙走出房门。他轻轻走过回廊,来到正房门口,停了一下,似乎是不忍遗漏每一段音符。少顷,他缓缓走下楼梯,感觉这支乐曲恰是为他而奏。
钢琴的旋律犹如他此时的心情,伴随着他孤单的身影穿过人流车流。在街边的一个小卖部里,他买了一块面包,然后信步走到河边,坐在台阶上,慢慢悠着双脚,认真地吃下面包。河水映出城市的夜景,那迷乱的反光也象是一段无声的咏叹,关于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
里无人知晓的爱情……
潘玉龙走上楼梯的时候,听到正房有人敲门。
在梯口昏暗的灯光下,他认出敲门者还是那个姓王的中年男人,那人正扒着汤豆豆家的门缝朝里探望,听到背后有人连忙直起腰身,回头正与潘玉龙的目光相对,表情不免有几分尴尬。
“啊,你知道这家人又上哪儿去了吗?我每次都不凑巧啊。”
潘玉龙摇头说了句:“不知道。”便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中年人追了几步:“麻烦你小伙子,你能帮帮忙吗……古城研究对大家都挺重要的。你看我来好几次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哪里能找到他们?”
潘玉龙停住了脚步点点头。
他带着那个中年男人,从昏暗的小巷,走向繁华的街区。那一片街区,灯火辉煌。
站在这里继续远眺,远景中的万乘大酒店气宇轩昂,不愧为这座城市的标志建筑。在它傲岸的俯瞰之下,这片街区的每一家餐厅酒吧都备觉渺小,唯有深红酒吧靠些时尚的点缀支撑着门面,略觉高档。
中年人跟在潘玉龙的身后,走进了这家酒吧。酒吧的规模远远超过了它的门面,激烈的踢踏舞曲震憾人心。喧哗的人声连同光怪陆离的气息,全都无可躲避地扑面而来。那女孩和她的舞蹈组合正在台上尽情表演,台下众人击掌助兴,场内的空气已近沸腾。
潘玉龙冲中年人指指吧台,女孩的父亲已在那里喝得半醉。他看到中年人向吧台那边走过去了,便把自己的视线转向舞台,他欣赏地看着女孩被强光照亮的俊美脸庞,他为这群少男少女完美的表演激动起来。
在音乐和踢踏的节奏中他忽然听到了不和谐的声音,他循声转头不由目瞪口呆——女孩的父亲和中年人不知何故起了冲突,他醉醺醺地推开中年人离开吧台。中年人似乎还想缠着他谈些什么,女孩的父亲则拒绝再谈,他甩开中年人时与一个醉酒的壮汉撞在了一起,被那壮汉一把推开,推得他踉跄几步撞翻了身后的酒桌。好几个女人发出尖声惊叫,场面刹时混乱起来。音乐还在进行,女孩却已中断了表演从台上跳了下来,她冲进人群扶起父亲,年轻的醉汉还在骂骂咧咧,台上的四个男孩也都跟着冲下来了,拉扯醉汉高声理论,言语不合拳脚相向,整个酒吧乱作一团……
这时,潘玉龙的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光,他转头移目,竟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情形——中年人趁着混乱在人群中朝女孩和她的父亲连续拍照,然后侧身退至酒吧的门口,随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酒吧里,桌椅狼藉,人头涌杂,人们还在打来打去……
潘玉龙回到小院已是夜深人静,他趴在台灯下继续写他的“休学申请”。楼梯响动,有人上楼。潘玉龙侧耳倾听,能听出是女孩扶着她父亲回来了。他听到父女两人进了正房,院子随后恢复了安静。
潘玉龙站起身来,想要拉上窗帘。他的视线被正房窗内女孩走来走去的人影摄住,他听着她拿盆倒水的声音,听着她对父亲低声的埋怨……但很快,她的身影淡出了窗框,再也没有重新露出。
潘玉龙夜不能寐。
小院静静的,小楼的灯光都已熄灭。小巷也是静静的,石板路反射着路灯幽幽的光。似乎有些零星的雨点漂落,打在窗户的玻璃上,顺着玻璃快速流淌。雨越下越大,雨点打进了回廊的木板,地板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
轰隆一声,天空响起一声闷雷。潘玉龙被雷声惊醒,原来是有人用力砸门。他赶紧套上裤子下床开门,他吃惊地看到,正房的女孩半湿着身子站在门前,脸上说不清是雨是泪,声音已经暗哑变声:
“对不起,求你帮帮忙吧!我爸……我爸他生病了!”
正房那边咣当一声,风吹门动,女孩诉求了一声又慌张地跑了回去。潘玉龙扯了一件上衣,跟着跑出了房门。在正房的门口,女孩正在使劲推门,是风刚刚把门给吹上了。潘玉龙把女孩拉开,一拳打碎门上的玻璃,伸进手去,把锁从里面打开,不顾碎玻璃的利刃在他的手腕划出了一道血痕。他们冲进房子,发现女孩的父亲歪坐在卧室的地上,已经昏迷。潘玉龙冲上去把他背了起来,女孩打开一把雨伞,两人一起冲出屋去。
暴雨如注。潘玉龙背着女孩的父亲,踩着积水冲出巷口,来到街上。女孩伸手拦车,几乎站在了马路的当中。
第一辆车是个小轿车,绕开他们冲了过去。
很快,第二辆车出现在街口,是辆出租车!女孩迎着车头拼命挥手,出租车减速停了下来。
急救室门上的警示灯砰的亮起,显示出“正在手术”四个红字。也许女孩刚刚看到潘玉龙的手腕流血不止,她把自己的护腕摘下递了过去,潘玉龙摆摆手说了句:“不用了,没事。”女孩一把拉过他的手,硬把护腕给他戴上,护住了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急救室的大门忽然打开,一个护士走了出来,汤豆豆连忙迎上前去。护士没理她,急匆匆地走了,女孩拦住了紧跟在后面的一位医生。
医生语速很急:“你父亲以前脾肿大,你们家里人知道吗?”
女孩惊慌地摇头。
医生边走边说:“今天他可能遭受了外力的撞击,导致脾脏破裂,我们正在尽力抢救。”
医生快步走到另一个房间去拿东西,护士们也抱着医疗器具和瓶瓶罐罐的药品,在他们前面行走匆匆。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急救室的门才重新打开,医生和护士们鱼贯走了出来。医生边走边摘下口罩,走到了汤豆豆和潘玉龙的面前。
“对不起,我们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你们的父亲脾脏破裂,失血过多,抢救无效……病人已经死亡!”
潘玉龙和女孩并排站在医生的面前,同样苍白的脸庞,同样湿漉漉的头发,同样孩子般的惊呆无助!
清晨,小院静悄悄的。
潘玉龙从床上爬起,站在窗前朝正房的方向望去。女孩家门窗紧闭,没有声响。门上的一块玻璃依然是破的,几片零星的玻璃碎片,还勉强敷衍着漏风的门框。
一阵“咚咚咚”的楼梯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舞蹈组合的四个男孩来敲女孩的家门。但正房的房门紧紧关着,没有回音。男孩们互相低语几句,怏怏离去。
小院重新安静下来。
潘玉龙走出自已的小屋,走近正房时脚步放慢,细细倾听屋里的动静。屋里,没有动静。
在潘玉龙的记忆中,他这是第一次走进学院教务处的屋门。
教务处的几个老师忙闲不均,潘玉龙趴在一张办公桌前填写着休学登记表,一个老师一边做着其他事情,一边漫不经心地过来指点。“简单点就行,你不就是个休学申请吗?就说家庭困难,不用填那么啰嗦……学号,学号写清楚啊……”
潘玉龙填写了登记表,恭敬地交给老师。“谢谢老师。”
“好……别忘记了自己看书,别一年以后回来什么都忘了。”
潘玉龙点点头:“知道了。”
潘玉龙回到小院,他在院子门口又看到了骑摩托车的男孩。
男孩靠在那辆老式的摩托车上,与他迎面相视,互不搭腔。
潘玉龙进了小院,走上楼梯时看见舞蹈组合的另外三个男孩又在正房敲门。男孩们与潘玉龙互相打量,全都默默无言。潘玉龙顺着走廊走回自己屋里,听着屋外男孩们七嘴八舌的呼喊。
“豆豆,汤豆豆,你吃饭了没有?豆豆,你没事吧?”
在紧闭的房门里,终于传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回应:“让我安静点!” 这回声应吼立刻让三个男孩哑了声音。
透过桌前的窗子,潘玉龙看到三个男孩嘀嘀咕咕地下楼去了。他转身走到水龙头前,拿出泡在盆里的衣裤,从衣兜里翻出女孩给他的那个白色护腕,打了肥皂使劲揉搓,但护腕上的血迹残红依然。
当夕阳的余晖把窗前的小桌铺上一层黄金的时刻,潘玉龙听到小巷里再次传来摩托车的马达声响,马达声在小院门口嘎然而止,随后便有脚步声进了院子。潘玉龙放下手中的书本,抬起目光,听着有人快步上楼的声音。透过窗户他看到骑摩托车的男孩单独一人,敲响了汤豆豆的家门。
和白天一样,只敲了两下门里就传出一声嘶喊“让我安静一会儿!”这一声叫喊也将潘玉龙喊回了座位。他重新拿起书来,却又心不在焉,听到男孩落落寡欢地下楼,脚步沉重而又迟缓。稍后,马达呜咽,渐行渐远。
夜深时分,潘玉龙燃起书桌上幽黄的小灯,透过窗户再次前向正房方向探看,汤豆豆家和整个小院一样,没有一点亮光,似乎都已沉入睡梦。
天亮了,潘玉龙打开房门,他穿了身干净整洁的衣服,斜背挎包。路过正房时驻足了片刻,门里依然鸦雀无声。
金苑酒店的人事部里,挤满了前来应聘的男男女女。一个人事干部“啪”的一声,将一只印章压住了潘玉龙的照片,那副表情呆板的照片,已经贴在了《金苑酒店入职登记表》中。
一张巨大的床单在空中哗地抖开,像降落伞一样慢慢瘪伏,潘玉龙站在酒店客房的床前,动作迅速地把床单拉平。然后,铺上毛毯,更换枕套,一张睡床很快收拾妥当。擦镜子,派水杯,换牙具,叠毛巾,刷恭桶,盖上恭桶盖子,最后勒上印有“已消毒”字样的一张纸条。潘玉龙动作麻利,很快就收拾好了房间, “718房打扫完毕。”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按下一个号码说道。
挂上电话,看到电话旁边散放着两张五元的钞票,他用电话机把钞票的一角压好,起身走出了这间客房。
下班之前,领班查房,领班拿着评分表边查边划,简单得近迹潦草。但他还是看到了电话下面压着的那十块散钱。他向潘玉龙问道:“怎么不收起来啊?”
“这是客人的,可能落在这儿的。”
领班笑笑:“这是小费。”
领班把钱一分为二,塞了五块钱在潘玉龙怀里,另外五块自己揣了起来。
潘玉龙怔着:“这,可以收吗?”
领班已经走到门口,回头说道:“只要是客人放在床头或者枕头边上的,就肯定是小费,你收着没错。”
潘玉龙拿着那五块钱,犹豫了一会儿,有点不太习惯地揣进了怀里。
也许是第一天上班的缘故,潘玉龙显然没有适应劳动强度,他走出酒店的一刻,神形疲惫。他蹒跚地走过马路,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万乘大酒店伟岸的身躯,金苑酒店在那座摩天大厦的傲视之下,备显寒酸委琐。
回到小院,潘玉龙上楼梯时有几分气喘,但在路过正房门口时却极力屏住呼吸,门内依然毫无动静,他想举手敲门,犹豫片刻,终又放弃,继续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在自己的门前他看见了凉在走廊上的衣服,犹豫了一下,取下和衣服一起晾着的那只护腕,返身又回到汤家的门口。
他敲门,门内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几下,在失望转身之际,门竟然哐地一声打开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女孩嘶哑的怒喊:“你们让我安静会儿行吗!”
女孩显然没有料到此番敲门的会是这位曾经帮过她的邻居,喊声不由嘎然而止。潘玉龙把护腕递了过去,女孩目光虚弱,低头看着这只护腕,像在辨认一件陌生之物,少倾,她伸手接过护腕,随后“吱嘎”一声,两扇房门重新关闭。
又是一夜,整座小楼3天无声无息。
第二天潘玉龙下班,汤豆豆的家门依然紧闭。他拿出一根鞋带,丈量了门上窗格的尺寸,到附近的一家玻璃店里,买回了一块玻璃。他小心地夹着用报纸包好的玻璃,快走回小院时看到一个低眉藏首的男人从院内走出。从背影上他恍然认出那人便是研究旧城历史的那位“老王”,“老王”头也不回地朝小巷的另一端走去。
他望着老王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疑惑地进院上楼,小心翼翼地把买来的玻璃斜靠在正房的门边,戴上一只旧手套开始清理门上残留的碎片。他尽量不让手中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惊动了屋里的女孩。但屋里还是传来异常的响动,象是有人摔倒在地,随之而来是什么东西被连串打翻,夹杂着水杯破碎的刺耳声音。
潘玉龙吓了一跳,弯腰试图从门上的漏洞向屋里探看,同时喊了一声:“哎!你没事吧?”
里面没有声音。
潘玉龙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进破碎的窗洞,把门打开。他在门边探着身子往里巡看,又叫了一声:“你没事吧?”里面仍然没有声音。
潘玉龙迟疑着走进屋子,外屋没人。他试探着往里屋走去,刚走了两步就看到地上横着的一只赤脚!他发现女孩已经昏倒在床边,一只水杯碎在一侧,整个屋子狼藉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