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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作品:局长 作者:高和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吴修治一上班就让办公室通知关原到他办公室来。关原来的时候手里捏了一沓材料,一进门就抢先汇报成绩:“吴书记,选拔任用党政领导干部的改革方案搞出来了,您先过目一下,需要作进一步修改的我拿回去让他们抓紧改,保证按期完成您交待的任务。”

    这几天组织部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紧张,关原亲自督阵,有如地主压迫长工,逼着组织部的干部们日夜加班赶工制造干部人事制度改革方案。一来常委会的会期已经确定,时间紧迫,必须拿出能在常委会上过关的方案来。二来这次干部人事制度改革方案的制定确实是一次意外的任务,关原从来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事情,所以心里没数,尽管吴修治已经在常委会上谈了关于这方面的设想,那也仅仅是一个设想而已,还需要他们形成条理化、程序化、周密规范可供操作的文件。三来关原敏感地感觉到了这一次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的重要意义和现实价值,因为,这并不是吴修治一时半会儿的心血来潮,而是省委确定的大方针大原则,如果这一次银州市能够在党政领导干部选拔任用的体制改革和制度创新上有所突破,作为主持此项工作的组织部部长,政治上的收获是不言而喻的。所以,他确定的目标就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只能按期完成绝对不允许拖延时间。其实他心里也有数,这种改革,只要不伤筋动骨,成功不成功没有客观的考核标准,只要领导认为成功就是成功,况且吴修治有话在先,成功了,功劳是组织部的,失败了,责任由他承担,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政治风险。

    基于以上考虑,关原对这项工作热情空前,投入的力度空前,组织部的干部们过去做的都是早一天晚两天没人催促,做与不做也都没人吃不上饭喝不上水的软工作,从来没有承担过关系到生存发展的硬任务硬指标,过惯了一杯茶水一根烟、一张报纸混一天的舒服日子,突然由部长亲自坐镇督战,限时限刻完成过去从来没有想过的改革方案,一个个紧张忙碌得活像被人用鞭子抽着旋转的陀螺,苦不堪言。好在大框架已经由吴修治搭好了,如今信息渠道高度发达,到网络上一搜索“干部、改革”几个关键词,古今中外这方面可供参考和借鉴资料数不胜数,所以拿出一个像模像样的改革方案倒也没有难以逾越的障碍。方案经过关原反复审查,经过组织部干部们的反复修改,总算到了可以拿给吴修治初审的程度,恰好吴修治召见关原,关原便拿了这份改革方案来见吴修治。

    吴修治接过方案的时候,顺嘴说了一句:“这么快?组织部的同志工作效率很高嘛。”吴修治深知,单独面对的时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更能让部下体会亲近的肯定和鼓励,担任领导职务时间长了,耍这一套小技巧已经成为他性格中的组成部分。果然,关原立刻变得精神抖擞,一改平日组织部长深沉稳重的形象,滔滔不绝地表起功来:“吴书记,这可是您在常委会上布置给我们的划时代的重大任务,我们哪敢掉以轻心。我抽调了组织部里的精兵强将连续奋战,以您提出的改革思路为指导原则,认真吸取全国各地进行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相对成熟和操作性强的好经验好做法,初步拟订了这样一个不成熟的方案,请书记把关。”

    吴修治看了看方案,基本上就是按照他在常委会上提出的意见和建议搞出来的,只不过更加条理化、具体化了一些,没有什么更加新鲜的东西。这也在预料之中,这种改革方案,下级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提出比领导更加高明的见解的,即便有,也不会提出来。吴修治郑重其事地把方案放在文件夹里说:“很好,大的原则方面我提不出什么东西了,我再跟夏市长、曾主任他们沟通一下,争取在常委会上能够一次通过。今天我找你来,不是讨论这件事情,这封信你收到了吗?”说着,把一封打印出来的匿名信推到了关原面前。

    关原接过信草草看了一遍,信的内容是揭发公安局副局长彭远大玩弄政治手段谋取政治利益的:“最近我市公安局副局长彭远大成了新闻人物,原因是他奔波数千公里成功侦破了积压多年的金锭失窃大案,立了大功。但是,了解内情的人谁都知道,当年这个案子的承办人就是这位号称局长大人的彭远大。几十年没有侦破的案子为什么突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侦破了呢?事实的真相是,当年这个案子就已经有了重大突破,但是时任专案组副组长的彭远大却由于重大失误,导致了重大嫌疑人吴水道自杀身亡,造成这个案子侦破线索中断,便成了死案……”关原心里暗暗吃惊,在这个时候到处发送这种匿名信,目的和作用显而易见。他摇摇头告诉吴修治:“我没有收到过这种信件,说不清是人家没有给我寄还是没有到我手里呢。吴书记有什么看法?”

    吴修治又把信封递给他说:“你现在就给你的办公室打个电话,我估计这一阵可能这封信已经到你办公桌上了。”

    关原好奇地看了吴修治一眼,试探着抓起吴修治桌上的电话开始往组织部拨。吴修治说:“这封信是通过市委市政府大门口的文件交换站送进来的,所以我判断这封信肯定也会很快送交到你们组织部去。”

    关原马上听出了吴修治的话外音:这封信是政府内部的工作人员干的,外人不可能对市委市政府交换文件的程序和渠道那么熟悉,不会利用这个渠道来传送匿名信。电话拨通了,办公室主任接的,吴修治按照寄给吴修治信封上的落款问他:“你看看有没有落款是本市内详,信封用的是白皮信封,通过文件交换站递进来的信件。”

    办公室主任请他稍等,他要查一下。片刻办公室主任就回报说确实有那么一封信,已经送到关原的办公室去了。关原对吴修治点点头:“书记说得对,确实有一封,是不是让他们打开看看?”

    吴修治说:“打开吧,网络上已经公开了。”

    这话更让关原吃惊,在给市委市政府领导写匿名信的同时,将这封匿名信的内容在网络上公开,既是要扩大这封信的影响力,也是对市委市政府施加压力,问题的性质就很不一般了。他对办公室主任说:“你把信打开,给我说说主要内容。”

    办公室主任打开信件告诉关原:“是一封举报公安局副局长彭远大的信,主要是说好像他破的那个案子是为了捞取政治资本……”

    关原打断了他:“好了,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了。”然后放下电话,怔怔地看着吴修治,等着书记表态。

    吴修治提出了一个让关原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关原当然有他自己的看法,这已经是屡见不鲜的问题了,每当到了干部任命或者干部任前公示的时候,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匿名信、举报信出现在各级领导尤其是纪委、组织部的案头,这也是我们中国社会政治的一大特色。后来他们也就不把这种事情太当回事了,一般的匿名举报信只要内容不涉及到重大的政治、经济问题,举报的事实又不是非常确凿,采取的态度是一概不予置理。对这封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纯属胡扯,有意诽谤诬蔑,最简单的事实就是,彭远大不是诸葛亮、刘伯温之类的传奇人物,绝对不会掐指一算就知道他出差之后范局长会突然死亡,以便他上演一出政治秀。如果他真的能掐算出范局长马上就要死了,按照常理他应该是根本就不会出那趟差。所以,对这封信,按照他们常规的做法应该是不予置理。可是他的看法此时此刻却不能轻易地说,因为他弄不清楚吴修治的态度是什么。

    吴修治当然知道关原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他也是过来人,内中的苦衷心知肚明:领导没有表态,下级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吴修治也不为难他,但是也不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用商量的口气说:“老关啊,这件事情我觉得不能掉以轻心,该查的就查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查清楚了对组织、个人还有人民群众都有一个交待。现在这件事情已经公开化了,我们不面对也不行了。”

    关原连连点头:“好,是应该查一下。”

    吴修治说:“如果你能抽出时间来,我的意见是由你牵头,纪委、监察局、你们组织部联合组成一个调查组,抓紧时间在我们召开全委会议之前有一个能够说得清楚讲得明白的结果,不然全委会上有委员提出这个问题我们没办法交待。”

    关原心里暗暗吃惊,以他对吴修治的了解,吴修治多年来已经修炼到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层次,虽然现在吴修治的话说得很平和,他对这件事情格外重视是确定无疑的,也就是说,如果这件事情真的查清了是谁干的,这个人肯定得倒大霉。如果查出来彭远大真的是那种利用破案作秀谋取政治资本的人,那他这个人的政治前途也就玩儿完了。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蒋卫生,如果是蒋卫生干的,那么事情就很麻烦,说不定会牵扯到自己身上,终究他在选拔任命公安局局长的关键时刻,收了蒋卫生的珍贵邮票。如果查到蒋卫生身上,他会不会抬出自己做护身符那是无法预料的,如果他抬出自己,即便不能算收受贿赂,那他的政声也就彻底臭了,仕途的跋涉也就算走到终点站了。想到这里,关原由不得便心情紧张起来,神情也僵僵的。

    吴修治关心地询问他:“老关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关原连忙收摄心神说:“没什么,我在想这件事情是不是应该让老刘牵头主持更好一些。”他说的老刘是分管政法工作目前又暂时代理公安局局长的市委副书记刘洪波。他之所以这么说,是怕刚刚开始办理此事吴修治又把刘洪波安插进来,那样他就会碍手碍脚,万一事情朝他身上绕,他想摆脱都不容易。如果现在就把此事提出来,吴修治同意了他也好有个思想准备,如果吴修治不同意,也就不存在刘洪波插足的可能,处理这件事情就更加方便、主动一些。

    吴修治说:“老刘他老婆那摊麻烦弄得他够受了,在那件事情没有结果之前,我们尽量不要给他压担子了。干部考核还是以你们组织部门为主,说到底这件事情还是从干部考核引发的。”

    关原放心了,他也明白了一点,找他之前,让谁主持调查这件事情吴修治心里已经有了盘算,他估计吴修治是担心刘洪波主管公安局,在这件事情上有所牵连,所以才找借口不让他参与。想到这里,他便点头应承:“那好,我马上组织力量对这件事情展开调查。”

    吴修治说:“必要的时候动用一些技术手段,从网络上查起,工作要细致、深入,我想拿这件事情做一个突破点,不管这件事情的调查结果如何,都是一次对干部进行思想品德和政治伦理教育的好机会。”

    关原连连答应着,想到这件事情调查清楚之后可能出现的结果,他感到了惊悚。吴修治就是这种人,不动则已,动则必然让人大吃一惊。吴修治坚持一个原则:作为书记,从来不直接干预经济建设方面的具体问题,更不和任何商界人物交往。一般情况下,银州市经济社会发展的大盘子都是在常委会上集体讨论以后由政府组织实施的,吴修治从来没有以市委书记的身份下过任何一个指示。现如今几乎所有领导干部都把经济发展GDP当作第一政绩来拼命去管,把招商引资请来的投资者当作爷爷拼命巴结。一些市委书记你问他《 党章 》第一条是什么他不见得知道,你问他本市正在盖几座大厦,修几条马路,他保证可以如数家珍地给你一一列举出来。吴修治这样当书记,有的人说他高明,牢牢占据了经济社会发展的宏观战略制高点,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也有人认为他这是不合时宜,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在党的中心工作上。还有人分析,吴修治根本不懂经济工作,所以他不敢抓这方面的事情,一说话就露怯。不管怎么说,他是市委书记,坚持自己的领导风格别人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可是,如果某件事情他一旦亲自过问了,其结果就必然是轰动全市的大动静。

    前年银州市承建商业中心的房地产开发商拖欠民工工资,马上要过年了,民工急着回家,找这家房地产开发商追讨工资,追得紧了点,开发商居然找来一帮打手,把领头讨薪的几个民工打伤住院了。这件事情银州市新闻媒体报道之后,夏伯虎气坏了,他不是气开发商拖欠民工工资,而是气新闻媒体不该报道这件事情,怕得罪了投资商吓跑了开发商,影响银州市的经济建设,说新闻媒体给政府工作添乱,找到宣传部长李玉玲大发了一通脾气。李玉玲看到市长大人发火了,赶紧通知各媒体不能再对这件事情进行后续报道。

    这件事情吴修治知道了,他一改过去不直接干预政府具体事务的做法,没和夏伯虎打招呼,直接召集宣传部、劳动局、民政局、公安局、检察院等有关部门开会,责令立即组织联合工作组进驻这家企业,同时通知银州市所有媒体对此事进行全程跟踪采访报道。联合工作组一出手就查封了这家企业的账号,然后拘捕了这家企业雇用的打手,接着便以涉嫌雇凶伤人的罪名拘捕了这家开发商的老板。事情简单得出乎意料,第二天农民工就拿到了辛苦一年的血汗钱,受伤住院的民工不但拿到了医疗费,还收到了精神补偿金两万块。经过司法部门鉴定那几位被打伤的民工中两人属于重伤,那么,打人的和指使打人的都要被追究刑事责任,这时候夏伯虎着急了,找吴修治说情,他的理由很简单,如果把开发商判了,正在盖的商业大楼、商业广场怎么办?吴修治说我们能因为盖几座楼就置法律和社会正义于不顾吗?能够为了盖几座大楼就把人民群众的基本权利当烂抹布吗?两句话问得夏伯虎直跳脚却又无可奈何。最终这个开发商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监外执行一年。那些打手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刑罚。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吴修治又通过市建委下达了终止开发合同通知书,理由很简单,他们违反了国家劳动保护法,已经被列入银州市建设市场黑名单,不但这个项目终止合同,今后银州市任何一个开发项目他们都失去了竞标资格。这个公司的法人代表由于正在服刑,所以也没有资格从事重大的社会经济建设项目。这个通知差点把夏伯虎给逼哭了,他找到吴修治苦苦哀求吴修治高抬贵手,不是放那个开发商一马,而是放他夏伯虎一马。吴修治让夏市长给逗笑了,打趣着说:“老夏啊,如果不是我深知你的为人,我真会怀疑你跟开发商有什么经济利益或者亲戚关系呢。你放心,我捅的娄子我来补,保证不让银州人民吃亏好不好?这件事情如果我办得你夏市长不满意,银州市人民不满意,我就引咎辞职。”

    话说到这个份上,夏伯虎只好心神不定胆战心惊地等着看他下半阙戏怎么演。也难怪夏伯虎着急,银州市不是沿海发达城市,搞个项目招个商不那么容易,据说这个开发商是国内有名的房地产开发企业,广州、北京、上海几个挺有名气的建设项目都是他们搞的。当初能够招来这个开发商,着实让夏伯虎兴奋了一阵子,现在让吴修治一巴掌给拍死了,半截子工程扔在那里,作为市长他难免着急上火。那段时间夏伯虎真像热锅上的蚂蚁,里出外进就是找不到活路。

    吴修治跑了一趟北京,又跑了一趟上海,到处宣传银州市的重点工程商业中心,不知道他怎么忽悠的,居然招来一帮开发商竞标接手这个工程,最终这个工程转手给了中国第八建设总公司,不但工程进度没有受到影响,工程预算还比原来压缩了百分之十。夏伯虎高兴了,向吴修治讨教有什么高招,吴修治说:“老夏啊,我们过去对经济总体格局的把握不够准确。现在是市场经济,谁有市场谁就占据了主动,我们银州市是个正在蓬勃发展的大市场,种下梧桐树,不怕招不来金凤凰,我们这个项目本身就是赚钱的好买卖,哪有商人不想赚钱的?”这件事情直接的成果就是,当国内很多城市的执政者被越来越多因商家欠薪、农民工讨薪而爆发的矛盾冲突所苦恼、困扰的时候,银州市却再没有发生一起老板拖欠工人工资的事情。

    吴修治用这件事情教育夏伯虎和夏伯虎之类的人们:该出手时就出手,一出手就要有大动静,能够敏锐地分析判断出当前的关键矛盾,并且能够从总体上把握环境和局势,这才是一个高级干部应该具备的素质,只有这样才能树立起真正的权威。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动静皆宜,这才是帅才,这也才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真谛。像夏伯虎那种整天在各个工地之间奔波,整天在电视镜头前面喋喋不休,整天把抓项目、搞建设挂在嘴上有如和尚念经的书记、市长,本质上和生产队长没有什么区别。

    吴修治已经许久没有直接就具体问题像今天这样部署安排工作了,这就让关原有了惊心动魄的紧张感,因为他不知道吴修治通过这件事情要把动静闹多大,会不会波及到自己的身上。关原有个毛病,一着急、紧张就伸出舌头舔嘴唇,用人类的特征比拟,有点像街头女郎打猎的时候调情,用其他动物的特征比拟,有点像猫狗刚刚吃过午餐。担任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之后,能够让关原着急、紧张的机会太少了,所以这个毛病也就不那么显眼了。今天,这会儿,他这个毛病又犯了。吴修治对他这个小毛病当然非常了解,知人善用,不仅仅是了解一个人的能力水平,还包括他的一些习性和特点,吴修治就是一个知人善任的领导,而且是一个非常讨厌关原这种习惯的领导,动不动把长满舌苔的舌头伸出来让人参观,显然不是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好习惯。

    吴修治看到他开始舔嘴唇,心里不由格登一下,因为在他看来,这个调查工作应该不会导致关原舔嘴唇,除非他跟这件事情有什么勾扯。吴修治尽量排除自己脑海中出现的疑问,根据他对关原的了解,在这个问题上他应该能够把持得住,如果他真的把握不住出现了党纪国法不能容忍的问题,那也只好依法按纪查办,吴修治可绝对不是替干部贪赃枉法腐败堕落买单的傻瓜。心里有了疑惑,吴修治就越发不愿意看他这种表情,说:“还有什么问题吗?”这句话跟满清官员送客时说的“端茶”是一个意思,潜台词就是送客、请你走人。关原却还不想走,他还想再深度了解一下吴修治的意图,准确掌握领导的意图然后准确地按照领导的意图办差,这是聪明下司应该具备的基本功能。中国几千年官场文化的精华就是八个字:揣摩上意、投其所好。关原总体上来说还是一个聪明的下司,不然他也干不到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这个职级上来。可是他现在又确实揣摩不透“上意”,大费踌躇,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张口询问,一时颇感为难。转念一想,这件事情刚刚开始办,有问题随时请示就完了,在办理中加深理解,这也是下司应付上司的一种方法。

    再拖着不走就有些尴尬了,关原于是说:“那好,我马上组织落实,有什么问题我随时向您汇报。”说着抬起屁股撤退,刚刚拉开吴修治办公室的门,从门口捅进来一根棍子,角度力度都恰到好处地点击到关原的命根子上,关原又惊又吓又痛,立刻变成了“武当”( 捂裆 )弟子,躬着身子捂着裤裆惊问:“谁啊?干什么?”

    门口露出了跟党走那张老树皮一样的老脸,看到自己的棍子伤了人,满脸的皱纹都挑成了惊叹号。原来他刚才进门前懒了一懒,直接用棍子推门,关原正好开门,结果人还没进来棍子却先进来捅到了关原的要害部位。关原见是他,捂着裤裆恼也不是笑也不是:“你这个老爷子七老八十了怎么还是这么莽撞?我是男的,要是女的你捅到这个部位算怎么回事?”

    跟党走辩解道:“你们这些当领导的我最理解,如果办公室有女的绝对不会关着门。”看到关原的表情确实挺疼,也觉得过意不去不好意思,连忙凑过去蹲下身伸手查看人家的伤情:“怎么样?没事吧?”

    关原哪能让他参观那个部位,忍痛起身用胳膊肘挡住他伸过来的手说:“没事了,不疼了。”

    吴修治也是哭笑不得,责备伴着调侃端给了跟党走:“你这个老爷子也真是的,又不是丐帮的非得整天拎根打狗棍怀旧,又不是盲人,开门不用手用棍子捅,看看,差点把我们的组织部长作废了。”

    关原说:“没事,没事,你们谈,我先走了。”

    跟党走却一把拽住他说:“正好关部长也在,我正要找你呢。”

    关原无奈,只好跟着他又退了回来。吴修治说:“老领导来事先也不打个招呼,我好派车去接你啊。”

    跟党走说:“我又不是领导,事先打招呼让你们安排吃住接待啊?有腿有脚说来就来,多方便。不过你们市委市政府的大门不错,可以随便进,这才是人民政府。”

    吴修治打趣:“我们就是怕你老爷子再跟我们的武警打起来,这才专门把武警撤了。”

    关原急着去办事,没心情听吴修治和跟党走闲扯,便问道:“老领导找我有什么事啊?”

    跟党走说:“我今天找你们两位领导,有两件事情,这两件事情都牵扯到一个人。”

    吴修治和关原几乎是同时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彭远大?”

    跟党走惊愕地瞪圆了眼睛说:“你们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就是他,没错。”

    吴修治和关原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彭远大怎么了?”

    跟党走先来到吴修治的办公桌前,把桌上的党旗和国旗捧在手上说:“我先对党旗和国旗发誓,今天我说的话都是出以公心,如果有半点私心杂念,就开除我的党籍、国籍。”

    吴修治说:“有话你就说吧,别赌咒发誓的,咱们共产党不讲究那一套。”

    跟党走说:“共产党怎么不讲究?你入党的时候没有宣誓吗?”

    吴修治说:“那跟赌咒发誓是两回事。到底怎么了?彭远大惹着您老人家了?”

    跟党走说:“不是他惹着我了,是有人在惹他,你们看没看到网络上登的那篇臭狗屁文章?”

    吴修治说:“你老爷子挺时髦嘛,还上网啊。”

    跟党走说:“我哪会上网,是我孙子上网看到那篇文章告诉我的。你们看到没有?”

    吴修治说:“网上的文章我还没看到,听说了,我这里也有一篇文章,不知道跟你在网上看到的一样不一样?”说着把那封匿名举报信递给了跟党走。

    跟党走大致瞄了一眼说:“一样,完全一样,肯定是同一个人干的。”

    关原插了一句话:“老领导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

    跟党走说:“这还用什么看法?事情明摆着的,能干的不如闲看的,闲看的不如会转的,会转的不如捣乱的。这封信不就是捣乱的正在捣乱吗?人家辛辛苦苦奔波几千里,破了压了二十几年的大案子,为国家找回来几百万的经济损失,反而说人家是作什么政治秀,政治投机,他妈的,有本事你也作一个秀出来让我们看看,这种人就是坏,可杀不可留。我来找你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说这件事情,如果他光光是给你书记寄一封匿名信不搭理他也就罢了,现在他在网上公然这么煽乎,影响比‘文化大革命’中贴大字报还恶劣,你们当领导的一定不能不当回事儿,一定要彻底查清楚,还人家彭远大一个清白。”

    关原说:“老领导放心,我们不会对这件事情置之不理的,刚刚吴书记已经命令我组织力量查了,如果是有意造谣诬蔑,我们肯定要有个处理结果出来,绝对不会让捣乱的比能干的占便宜。”

    吴修治问他:“老领导找我们的第二件事情是什么?”

    跟党走说:“第二件事情是我给你们推荐公安局长啊。”

    吴修治乐了:“咳,老领导怎么也跟赵老爷子一样开始为别人说情来了?这可不像你的为人啊。”

    跟党走说:“我跟赵老贼可完全是两回事儿,他是谋私,我是为公,他是为他女婿伸手要官要权,我跟小彭可是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三不行贿,我仅仅是以一个普通共产党员和普通老百姓的身份给你们推荐一个实实在在给老百姓干活的人,听不听由你们,我是怕你们把公安局局长给了那些敢花钱买官的坏人和善于钻营的小人。他妈的,现在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毛病,这些卖官鬻爵的坏人和投机钻营的小人越来越得势了,再不抓紧整顿治理,领导岗位都让那些坏人小人占了,好人没位子了。”

    关原让跟党走一棍子差点把繁衍后代的能力给废了,到现在那个部位还隐隐作痛,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憋气,仗着胆拐弯抹角地顶撞了他一句:“老领导,这件事情彭远大其实用不着麻烦你来找我跟吴书记,彭远大自己已经直接向常委会提出要求了,他要当公安局局长,不知道这算不算向组织上伸手要官?”

    跟党走有点惊讶:“真的?没看出来小彭还挺有勇气嘛。怎么回事,啥时候?”后面这句话是问吴修治的。

    吴修治便将那天开常委会他让组织部王处长打电话征求彭远大一事的经过讲了一遍。跟党走说:“这就是你们不对了,这么严肃的事情怎么跟闹着玩似的?人家在外地办案子,又不知道你们在开常委会,再说了,你们也没事先规定不准自己推荐自己啊。古代不是还有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说道吗?怎么人家小彭向组织上推荐自己就成了伸手向组织上要官了?现在要官的人多了,只不过手段方式不一样罢了,有的是苦心经营拉关系,有的是吹牛拍马溜须舔腚,有的是整天在广播电视报纸上大吹大擂,有的是制造政绩摆在那里让人看,不管形式怎么样,核心还都是两个字:要官。要官不怕,关键是要看人品,看他要官是想干什么。如果真是为了人民群众办事,办好事,实实在在的愿意给老百姓当奴仆……”

    吴修治笑眯眯地纠正他:“是公仆。”

    跟党走说:“不管什么仆,反正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意思,如果是真正为人民服务的好人,真的张口要官了就应该想想他们为什么会张这种口,他们想的应该跟我一样,如果官都让有钱的买去了,奸佞的骗去了,一睁眼睛,满眼都是奸臣逆贼,老百姓不就真的要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了吗?我们这一代人不就流血牺牲白折腾了吗?所以要官和要官大不一样,本质上不同,这一定要分清,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关原对他的话似听非听,因为他知道,作为一个离休多年的老干部,有面子没里子,这种人的话听听是给他个面子,不听他也不能怎么着。吴修治的脸色却越来越严峻,一个轻易不动声色的人能从脸上看出严峻两个字,让跟党走也有些惊讶,他住嘴不说了,有些歉意地问:“书记啊,你该不会觉得我这是干政吧?我再三说了,我是以一个普通共产党员和普通老百姓的身份给你们提个建议,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你们觉得我说得不对,组织考察彭远大真是那种向组织上伸手要官的小人、坏人,算我放了一个屁,可千万别为难啊。”

    吴修治勉强咧咧嘴做了个笑模样说:“老领导,我们谁也没说你是干政,再说了,作为一个普通党员、普通百姓,给党组织提意见建议也是基本的权利,只要是通过正当途径采取正当方式,不管意见建议是不是正确,任何一级组织都没有权力剥夺人家的发言权。至于你说你要推荐彭远大当公安局局长,我不敢给你任何承诺,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事情,也不是关部长能够办得了的事情,即便是我们两个人加起来也决定不了。你说的那种卖官鬻爵、投机钻营的现象我承认存在着,而且越来越普遍、越来越严重,为什么会这样?归根结底还是一个机制问题,体制问题。所以,我们现在要采取一系列的改革措施,改革干部人事制度,通过机制创新来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第一步就是要通过进一步发扬党内民主来实现干部选拔任命的公开、公正。第二步就是要不断增加干部政策的透明度,包括干部考核和任免条件的公开化、干部选拔任命程序的公开化、后备干部日常管理考察的公开化等等,通过增加透明度、实施公开化,更广泛地动员人民群众对我们的干部选拔任命实施有效的监督和制约。这是我们第一阶段实行干部选拔任命机制改革的总体思路,”说到这儿,拿起关原送来的改革实施方案对跟党走说,“这不,组织部门已经把干部选拔任命的改革方案搞出来了,这仅仅是我们消除吏治腐败迈开的第一步,基本思路就是彻底消除过去选拔任命干部中的一把手现象,也就是说今后选拔任命干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一个人说了算,也不能少数人说了算,这要形成制度,形成文字的书面的规定。如果我和关部长看你老领导的面子,坚持要提拔彭远大同志担任公安局局长,可能会获得大部分常委的支持,但是,即便彭远大同志真的是个非常优秀的干部,我这种做法你认为符合不符合干部选拔任命体制改革的大方向呢?”

    跟党走说:“当然不符合了,不符合。”

    吴修治说:“这就对了,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任命谁的问题,而是怎么任命的问题。我们要解决的就是怎么任命的问题,只有这个问题彻底解决了,才能真正消除你说的那种卖官鬻爵的坏人和投机钻营的小人把持我们领导干部岗位的可能性,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跟党走说:“对对对,你说得对。”

    吴修治又说:“我可以给你老领导透露一点,这一次公安局长的选拔任命,不但我和关部长没有权力定,就是常委会也没有权力。”

    跟党走半开玩笑地说:“那谁有权力?最好是把权力交给我。”

    吴修治说:“我们要通过全委会无记名投票差额票选的方式来决定,这也算是一次改革的尝试吧。”

    跟党走马上鼓掌赞同:“好,我同意,赞成,我想那些投机钻营的人总不会把几十个委员的路子都走通吧?那些靠花钱买官的人也总不会把所有委员都收买了吧?嗯,这倒也算是一个好办法。”

    吴修治说:“这只能算是没办法的办法,应对现实中存在的吏治腐败现象这也只能算是权宜之计,真正要彻底消除吏治腐败现象,形成一整套公开、公平、公正的用人机制,我们还得作很多次甚至有可能失败的试验和探索,因为我们要走的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走过的路。”

    跟党走连连点头:“好了好了,你到底是书记,过去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能说会道,是本来就能说会道有我压着不敢还是当了书记以后练出来的?不管怎么说,你是把我说服了,我向你们道歉,我不该来替小彭要官。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我看着,小彭确实很好啊,几十年的案子,我都快忘了,人家还牢牢地记着,一有线索就立刻出马手到擒来,没有强烈的责任感和很高的事业心是做不到的。我不打扰你们了,该说的话我都说了,该听的话我也都听了,你们忙,我不打搅你们了。”说着,扭身一溜烟跑了。

    吴修治跟关原面面相觑,吴修治关心地问:“没事吧?我看刚才那一棍子捅得够狠,这个老爷子,真够劲儿。”

    关原说:“没关系,就是吓了一大跳,这阵已经不疼了。”

    两个人正说着,跟党走又跑了回来,说:“我还得说一句,对不起了啊关部长,我保证下一次不拿棍子捅任何人的门了,你说得对,捅到你那儿还好说,万一是个女同志,今天我这个人就丢大了。”说完一转眼又消失了。

    吴修治跟关原哈哈大笑,笑够了吴修治说:“我过去一直给跟党走同志当秘书,他的性格我已经习惯了,你可能还不太习惯吧?这确实是个好老头。”

    关原说:“我也知道这是个好老头,不过,即便是好老头挨他的棍子捅那么一家伙滋味也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