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几十年,叶莲子还是一下将目光拉到这道裤边主人的脸上,——果然是顾秋水。
现在叶莲子也可以用顾秋水当年对她说的那句话来回报他了:“你怎么来了?”可她自甘放弃了这个绝佳的机会。
顾秋水说:“传达室说吴为出国了。我说,我来看看她的母亲。”甚至没等叶莲子说“请进”,就仍然像这个家庭的主人那样进了叶莲子和吴为的家门。环顾着这个与他风格完全不同,也没有了他位置的家,那一点故作的佻巧,不由得就转化为一点由衷的酸妒。
叶莲子平和地坐在他的对面,那是几十年凄风苦雨熬煎出来的平和。顾秋水感到了它的重量,只好收起他的不实,从实招来:“我想看看吴为和我的外孙女。”
到了下巴和脖子已然与感恩节那只火鸡相差无几的时候,顾秋水忽然想起世上还有自己的一些骨肉。这只感恩节的火鸡虽让叶莲子顿感流年似水,一切也都随之而去,然而毕竟还有被流光遗落在岸旁的丝丝缕缕……等到吴为出访归来,叶莲子说起顾秋水的来访:“……我赶快把他打发走了。”
“为什么?”
“无话可说。”“无话可说?您从没对他说过您为他受的那些苦,现在还不该和他好好谈谈吗?他老是说和您没有共同语言,对他说,这就是你们的共同语言。”“婚都离了几十年,还说那些干什么?”
“他不该好好反省反省吗?怎么可以那样对待咱们孤儿寡母?就是对待一个路人也不能见死不救啊!”“他知道你现在很顺利。”“哼,知道就好。”吴为想像着顾秋水坐在她们家里的样子,忽然明白,她之所以能够从社会底层挣扎出来,向老顾复仇,应该说是一个重要的动力。她断然拒绝了顾秋水的请求。一九五二年的一天,已升任为校长的秦老师,深感棘手地把叶莲子请到办公室,拐弯抹角地说着:“叶老师,学校、教师、学生对你的教学都很满意,吴为也上了中学,听说你们没有申请助学金……你还是那么要强。”一九四九年后他们反倒生分起来,因为都是从旧社会过来,难免有人说是串联,只能各自镇定平和,兢兢业业地做着一份工作。
“现在生活安定了,物价也很稳定,不给吴为申请助学金我的工资也够用了。”
“可能还是清苦一些吧。”“比从前好多了,你记得四九年以前……”“当然。”秦老师怎能不记得!叶莲子曾经真的不具备一名教师的资格,他是亲历亲见叶莲子如何靠查《辞海》的办法,一步一步成就为一名优秀教师的。
因为穷得连盏油灯也点不起,叶莲子每晚都留在办公室里查《辞海》,把吴为一个人丢在山门洞里。小小的吴为,默坐在山门洞里不知想些什么,一坐就是一个晚上,或早早就独自睡下,不知星光能否给山门旁她们那间小屋一些光亮……从未奢求过大人的呵护,像不像只狗崽子那么禁活、禁折腾?
有时候《辞海》也查不明白,就只好向他人讨教,为此没少被他人奚落。每当被人奚落的时候,叶莲子就固执地沉默着,不哭也不反唇相讥……
现在她们母女生活刚刚平稳,叶莲子刚刚喘了口气,就来了这封信。真像有点残酷。顾秋水通过公安部门费了不少周折找到叶莲子,不过是为了与她办理一个正式的离婚手续。一九四九年以后,不羁如顾秋水者也明白了必须照章办事,再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即便对叶莲子这种可以随便踹一脚的女人。
“你的身体也比从前好多了吧?”
“是的。”“吴为上学还好?”
“唉,还是那么淘气,不好好念书。”
秦老师笑了,“女孩子,长大就好了。现在还有什么困难吗?”她认真地想了想,“不,没有。”
不过一瞬,叶莲子就把她的生活想完了。如今她的生活就是工作,有工作就有工资,有工资她们母女就有饭吃,吴为还上了学……唉,她看上去没有一点儿准备的样子,“这儿有一封信……”叶莲子抬起眼睛,额上的横纹深了起来,“顾秋水同志来的。”秦老师继续说道。
叶莲子从来挺得笔直的身体一下倾斜过来,像出土文物那样少有生动的脸,让人难以置信地突然千变万化、风雷激荡起来,这倒促使秦老师尽快将真相说明,“他希望和你办理一个正式的离婚手续。”
她像是没有听懂,用她的脸和肢体面不是语言,请求再次确认。于是秦老师又把话重复了一次,这一次他觉得容易多了。叶莲子的脸上又是一阵疾风骤雨,之后便麻木下来,像病人膏肓的人,经过一番回光返照终于接受了死亡,“唔,我……”她原想说我同意,想想又说,“我能不能和他当面谈谈?”
是啊,难道顾秋水就想用这一张薄纸,把叶莲子打发了吗?秦老师说:“也好。很快就放寒假了,你不妨到北京去一趟。”
大年三十,叶莲子带着吴为上了火车。车厢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人们早就回家团聚去了。
吴为一上车就横躺在车座上睡着了,睡得很沉,见不见这个父亲对她毫无所谓。
叶莲子的心绪很乱,一会儿觉得也许可以捡回从前的日子,一会儿又想起过去种种以失败告终的努力。临上火车前,她在小镇理发店烫了头发,对着镜子不断审视自己,觉得自己那张脸还有希望。接着又想起顾秋水常说的:“你不过是个漂亮的瓷美人儿,虽然漂亮,却不招男人待见。”
怎样才能招男人待见?
她想起阿苏。
远离了过去的日子,在求生奋斗中又渐渐开阔了眼界,叶莲子不再生恨于阿苏,而是研究起阿苏的成功。
是啊,阿苏并不要求一个婚姻,也不在乎一个名分,也就是说,不会成为哪个男人的负担。没有了道义、责任、良心、经济约束的寻欢作乐,是多么纯粹的寻欢作乐.这种只收进不付出的交换,哪个男人不喜欢?
举着一张一路风尘、仍然不让男人待见的脸,叶莲子到了北京前门火车站。仍旧没有人接,与当年千里寻夫的香港之行,何其相似乃尔。可是这一次容易多了。吴为又高又大,根本不像十一二岁的孩子,扛起她们的行李就走,噔、噔、噔,问东问西、闯来闯去,事事不用她操心。
然后就到了电车站,吴为一手扶着肩上的行李,一手拉着叶莲子上了车,还给叶莲子找了个座位。“是这艄车吗?”叶莲子犹犹豫豫。“是。”“该下车了吧?”“您就坐着吧,一共七站路呢。”
只要电车一停站,叶莲子还是禁不住问:“该下车了吧?”
吴为就说:”七站哪,妈。”
“行李,看着行李,别丢了。”塬上的日子,已然把叶莲子改造成一个完完全全的乡下女人。
“我踩着行李上的提手呢。”过一会儿又问:“行李呢?”
下了电车换汽车,吴为领着叶莲子拐来拐去,好像知道该往哪儿走。吴为自己也奇怪,北京不过是她的出生地,就是在梦里她也没有回到过北京,现在怎么就知道应该往哪儿走?莫非在离开北京的十多年中,她的魂儿仍在这里生活、成长?
现在是吴为领着她丁。那年去香港找顾秋水,在徐州上火车因为一手抱着吴为、一手提着箱子,几乎上不了车厢的台阶。日本人嫌她行动慢,照她后背就是一枪托,她跌倒在车厢的台阶上,吴为的头磕破了,鲜血直流,她也跌破了膝盖……不知不觉间她们就换了位置。
叶莲子有点气喘,吴为问:“妈,您累吗?”
“不。”她不是累,她是心慌。
走在那些似曾相识的胡同里,看着那些熟悉又不熟悉的灰墙、小四合院、迎门的影壁……那时,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坐守空房、一心一意等着丈夫回来圆梦的小媳妇,现在虽然已是小学教师,可还是带着他们亭亭玉立的骨血,来圆一个夫妻梦。很久才找到顾秋水供事的机关。想起那年去香港,叶莲子又有些怕了,顾秋水当头一句“你怎么来了?”把她呵斥得体无完肤,到现在那伤口也没长好。她就对吴为说:“你先进去吧。”
“你就是南南?”顾秋水着三不着两地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不是我是谁?吴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研究着顾秋水,活像颗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或什么地方就会给他来个爆炸。这就是她酌父亲吗?瞧他那个样子,整个儿一个旧社会。
在黄土高原上成长起来的吴为,却清清楚楚知道顾秋水的“旧”和书香门第无关,而是各种半吊子凑合起来的“旧”。因为是半吊子,便有不到位的鄙俗。她感到了羞耻,这样一个鄙俗、与新生活格格不入的侏儒,居然是她的父亲。比较起来,吴为宁肯喜欢那些解放于部的粗布衣袜和土头土脑的清新。她的面孔被冷风吹得通红,低头瞧瞧脚上那双叶莲子为她千里寻父,亲手缝制的新上脚的棉鞋,牛气冲冲地一把摘下头上的棉帽子,顶着一头的汗气说:“我妈还在外头等着呢!”
吴为要是不摘帽子,真像个男孩,和留在他手里那张五岁时的照片很不同了。
有人在耍空竹,嗡嗡的,忽强忽弱。也有乒乓的炮仗在响,旧历年节的声响应口寸应晌一来到。叶莲子想起了还没有吴为的时候,只是她和顾秋水两个人的春节。
这次顾秋水倒没有说“你怎么来了”,似乎一九四九年把一切都晃荡了一下。都重新捏咕了一回。
他们彼此生分地客气着:“来啦,路上顺利吧?”
“挺顺利,就换了一次车。”顾秋水看看叶莲子满头如绵羊尾巴紧紧卷着不放的小发卷,怜悯地皱了一下眉,领着她们就往屋里走。吴为大刀阔斧,横冲直撞地走在前面,两条胳膊甩得很快、幅度很大,像个挑夫。顾秋水当然不知道,吴为从十岁起就替他担负起家中的体力活,比如,将重量四十斤的一袋面粉从塬下扛到塬上。如果她不担负起男人的体力活,难道让体弱多病、一走三晃荡的叶莲子担当吗?
顾秋水不知怎么就有了相逢下马威的感觉。当吴为用一双杏眼无言地望着他的时候,少年的眼神里居然有种居高临下的怜悯、讥讽和审判。顾秋水不觉一惊,忽然就觉得遇到了对手,而且是个不能小瞧的对手。顾秋水带着她们下馆子,逛东安市场、隆福寺。当他们坐车经过东四-一条胡同的时候,叶莲子直瞪着眼睛对吴为说:“你就出生在那条胡同里。”
吴为回过头去,对那条一闪而过的胡同看了一眼。那条胡同和北京所有的胡同一样,并没有引起她更多的注意,还要等上几十年,她才懂得珍惜那条一闪而过的胡同。对于这次会面,吴为认为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寻找机会报复顾秋水,以回答他送给她的那份如何将她造就为一个奴才的培训。
旧货摊上摆着美国兵橄榄绿的棉猴、美制窗帘、旧家具、衣料、旗袍……这些东西的主人或已远走高飞、归无来期,留守的佣人便想发个小财;或是没了生计,只好变卖这些东西维持日子。
顾秋水在一个地摊前站住,给叶莲子买了一双高跟旧皮靴,其中-只靴底已近磨穿,顾秋水说:“掌个掌儿,还能穿一阵儿。”吴为想:他是没钱还是对付母亲,还是欣赏那烂靴子的式样?吴为到底有墨荷那个家族的血统,想逃离那个家族的趣味、传统都不行。
叶莲子却高兴得不得了。她不是高兴得到一双烂靴子,而是觉得顾秋水这一买,又买回了他们之间的旧关系。那双烂靴子显然让叶莲子爱不释手,可就是不穿。不论多么穷,她也穿不得这种来自旧货摊上的烂靴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那一圆夫妻梦的企图是越来越强了。
如果顾秋水知道这双旧靴子竟带来这样的结果,肯定不买了。
叶莲子把缝在棉袄里的钱都掏了出来,对吴为说:“你爸上班去了,你带妈妈到东安市场去一趟好吗?”叶莲子在东安市场买了案板、菜刀、漏勺、擀面杖、锅、碗、瓢、盆……一共花了二十多块钱,几乎倾尽所有,但她毫不心疼。她拿着钢精锅左看右看,对吴为说:“瞧,这样的锅做出来的饭怕也白出许多。”她们从没用过这么漂亮的锅,她们用的是又黑支重的生铁锅。吴为看着那些炊具,想,她们那个破家,配使这些玩意儿吗?
她们那个家好破啊!坑坑洼洼的土地,不论床脚或桌脚,都要用砖块垫来垫去才能找平;两条板凳搭上几块木板的破床;顾秋水当年丢下的那个旧皮箱就放置在一条长凳上;两把旧凳子;两张旧课皋;…张用来给叶莲子备课改作业,一张用以摆放油、盐、酱、醋、案板、碗盏……不过妈妈难得高兴、难得花钱,而且一花这么多。
吴为抱着那堆东西,眼睛却瞟着一家家商店的橱窗,在…家橱窗里,她看见了-把提琴,标价二十五元。吴为并不想学琴,但是她要让顾秋水给她买这把琴。
十一二岁的吴为,她的报复、破坏是那样幼稚,那样低级,就为这个,她也盼望自己快快长大,相信对老顾的报复届时也会随着成熟起来。
回到住处,叶莲子就把那些东西往顾秋水的屋子里一放。吴为这才知道,二切是为了顾秋水。她声色俱厉地大吼一声:“妈!”
叶莲子什么也不说,只用一双大眼睛期待地看着顾秋水。
事到如今,非摊牌不可了。顾秋水给叶莲子沏了杯茶,端到她面前,说:“坐吧。”
她说:“我不能喝茶,一喝茶就睡不着了。”他看了看叶莲子那双大眼睛,的确是双喝了茶就睡不着的大眼睛。一旦叶莲子又宴吊在他脖子上,连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顾秋水都恨得不能再恨。
顾秋水自己也非常奇怪,为什么叶莲子那又黏又沉的爱,只能激起他嗜血的渴望而不是爱的回响?他真想像从前那样踢她、踹她几脚,骂她个狗血喷头,把她往死里揍,可他刚张嘴说到“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就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号啕大哭,倒好像吃了很多苦的是他而不是叶莲子,今天终于有了一吐苦水的机会。
哭着哭着,顾秋水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哭了。是想把一辈子的委屈在这一刻哭尽,还是哭他没有值得回忆的过去?反正是越哭越痛。
叶莲子从未见过顾秋水哭得这样肝胆欲裂,以为患难夫妻,劫后重逢,难免想起过去种种不尽如人意之处,反倒劝慰起他来:“算了算了,都过去了,只要今后……”
哭归哭,叶莲子这个“只要今后”立刻让顾秋水从对前半生的挽歌中惊醒,“我要说的是我对不起你们,我有罪,可是我再不能和你破镜重圆了。求你饶了我,原谅我,和我离婚吧。你是个最好、最好的女人,可不是个让男人爱的女人,要是咱们再生活在一起,我拯会恨你、揍你的。”
见顾秋水哭得这样惨烈,叶莲子心疼得张口结舌,话都不会说了。比起顾秋水肝胆欲裂的哭泣,自己受的那些苦算得了什么!要是与她破镜重圆竟使顾秋水痛苦如此,也就免了吧。
叶莲子干脆没有了主意,没有了自己,也忘记了自己到北京来干什么,手忙脚乱地说:“你要怎样就怎样吧。”
接着她就在顾秋水早已拟好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并且力求工整,因为签字的手颤抖不已,她生怕签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影响离婚协议书的效用。签完字便觉大势已去,叶莲子提出:“我想明天就走,顺便回老家看看。”
“多住几天吧,还有好多地方没去玩儿呢。”顾秋水此时的挽留诚心诚意。
就在叶莲子签字前的一秒钟,顾秋水还觉得她是个死缠男人不放的贱女人,而一旦不再是他的妻子,便立刻觉得她是令人无比尊敬的、再不是让他想踹几脚的伟大女性。“不,不去了。”叶莲子恍恍惚惚,自已是不是说了话,说的什么,她都不清楚了。
第二天一上火车,她才突然醒了过来。这次真是一去不复返了,不是火车一去不复返,而是几十年的旧梦,真正一干二净没了牵挂。她觉着心里很空。她爱过、守过的这个男人,从此与她毫无干系了,哪怕是他的酷虐、他的侮辱、他的狠毒,也与她毫无干系了。她痛哭起来。
吴为转过脸去,既同情也气恨叶莲子没有出息,她实在看不出这个猥琐的男人有什么值得爱的。她并不知道,几十年后,自己也会对着胡秉宸拷贝眼下这一套。她又扭头看了看行李架上的那把小提琴,心想,这远远不是她的报复。应该说顾秋水比胡秉宸行为方正。自他们离婚后,再也没有招惹过叶莲子,而是让叶莲子彻底死了心,安安静静走完她的后半生。
胡秉宸与吴为离婚后,却不止一次郑重其事地对吴为说:“凡是我曾经拥有的一切,任何男人都不能碰。”然后贼兮兮地笑着补充道,“特别那个关键部位,更是重中之重。”
吴为回说:“你以为我还是三十年前那只向你摇尾巴的狗?”
胡秉宸从未领教过吴为这副无赖嘴脸,担心她果然会将自己忘记,便想方设法将吴为从一个“下岗妻子”向情人的角色转化。
闹得白帆又要打上吴为的门。胡秉宸居然甚为得意地告诉吴为:“现在我连上厕所白帆都要在外面守着,到机关看文件她也要跟着,不管我在机关里待多久,她都坐在汽车里等着……生怕我到你这里来。”对于这场几乎跨越半个世纪的“马拉松恋爱”,吴为终于打扫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无情无意地对胡秉宸说:“我再也不会为你担当任何责任,你应该把实情告诉白帆,不论几十年前,还是这次你对她的叛变,哪次都不是我的责任。如果你还是没有勇气说出真相,她再打上我的门胡闹,我就要打电话报警。”
对吴为雷厉风行的作风,胡秉宸深有体会,马上用莫要“自取其辱”的古训说服了白帆。
可胡秉宸还是三天两头来找吴为。为了让他结束这种害人害己的胡闹,吴为只好对他说:“请不要再来找我,我有男朋友了。”
“什么?!你真是个无情无意的女人,这么快就有男朋友了!”
“别客气,没有你快,跟我离婚不到一个月你就和白帆复婚了。”吴为为自己反应之机敏而欢欣鼓舞。人一旦走出迷途,真是要风风来,要雨雨去,这才是从必然王国到了自由王国。
“不行,我非去看你不可。”
“对不起,不方便。”
“为什么?”“他随时都会来看我。我不喜欢像你那样,从来脚踩N只船。”“哪儿来的浑蛋?小心他骗你的钱。”
吴为放声惨笑,本想说,胡秉宸,比钱更值钱的东西都被你骗得一干二净了,我还有什么丢不起的呢?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直到现在她还是不忍把他剥得体无完肤,只轻描淡写道:“我还有什么值得骗的呢?”想想不甘,为了让胡秉宸更不受用,又刻意描写一番,“再说他比我有钱多了,我也从来没有受到过男人这样的呵护,真没想到一生快要完了的时候还会遇到这样一个男人……”
可谁能说与吴为离婚后的胡秉宸,对吴为没有一点恋恋不舍的真情?而吴为的无情无意,不是由大爱而生的大恨?
当顾秋水的最后一任妻子,又通过叶莲子替顾秋水求情,让吴为带着禅月去看望他的时候,吴为又是,-个“不!”
“他病了,也许……”
“不!”吴为的声音更高了。她生气,生叶莲子的气。顾秋水想怎样叶莲子就怎样,是他老婆的时候为他活着,不是他老婆的时候还得为他活着。叶莲子自己不恨那个狗男人倒也罢了,还不让她恨。她却不想想,自己比叶莲子还不如——至少叶莲子在当了顾秋水的老婆之后才开始为顾秋水活着,她呢,还没有当胡秉宸老婆之前就为胡秉宸活着了。
她怎么不先生生自己的气!
在吴为与顾秋水的有数交往中,他们甚至可以说是做了朋友,可她始终没有忘记报复他。在她找不着机会报复他的时候,他们就是朋友;一旦有了报复他的机会,绝不留情。
想着顾秋水躺在床上如何企盼不到她和禅月的情景,吴为竟也有了嗜血的快意,从这一点来说,她不愧是顾秋水的女儿。
在她发疯前的绝望中,以为凭借他们身上流着同的血脉,总可以在顾秋水那里找到…‘点牵住她的力量,甚至为此到顾秋水居住的小城去了一趟。在二太太那个楼梯上就立志报复顾秋水的吴为,现在却要到她的敌人那里寻求一免疯狂的救赎之道,可以想见这条救赎之道于她是多么残酷!可以想见濒临发疯的吴为,她的绝望是怎样的绝望!
但是他们仍像仇敌那样不能对话,并且在他们最后的会面中,吴为终于找到报复顾秋水的、与手刃无异的办法。
也可以说他们在最后一次会面中,同归于尽了。不能完全说是顾秋水绝了她的退路,而是这个仇恨她从未释怀,它们只好跟着地一起发疯,一起灭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