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吧,喝了它会让你镇静一些的。”
进了客房,道营在房间一角的微型酒吧里简单地调了杯鸡尾酒递给了三顺。因为接过吻后三顺就一直在打嗝。吻又不是白酒,可她偏偏像喝了整整一瓶白酒似的不停地打嗝。三顺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都是因为你!说是再也不吻我了,才过了几天啊,这算怎么回事?只要一发火就突然……呃!”
吻她是不对的,合同上虽然写着不能脚踏两只船,但因为她与其他男人在一起就冲她发火也是不应该的呀!拥抱为其他男人哭泣的她,还吻了她,这些都是不应该的。可是他却那么做了,迫切地那么做了。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到答案,只见她在一口气喝光那杯鸡尾酒后紧接着又打了个嗝,同时发现对方正盯着自己看,慌乱之下“呃,呃”的嗝声连成了一串。看到这里,道营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你真是有趣,本来我不能笑,可你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笑了。”
要是在以前,三顺一定会气咻咻地命令对方不许笑话自己,可这次道营的笑声显然和往常不同,于是三顺傻傻地问道:“为什么不能笑?”
“我的人生不允许出现快乐这两个字。”
在三顺看来,他一直是个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人,但现在这话是他张道营说过的古怪的话中最古怪的。人生中不允许出现快乐这两个字?这是什么怪异的说法!拼命地挣钱,谈一场爱得死去活来的恋爱都是为了让人生更快乐,更幸福,可他那话是什么意思?三顺怎么想也想不通,于是问道:“为什么就不能快乐了?”
三顺的发问让道营突然变得忧郁起来。但是这忧郁的神情瞬间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丝狡黠的笑容显露在他的脸上,只听他反问道:“这个嘛,至今为止我还没有向任何人说过,如果我告诉你,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三顺听了这话原想回答:“不想说就别说了,我才不稀罕听呢!”但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因为她实在很想知道。虽然一直在埋怨自己被强吻,但当时自己并没有挣脱他的怀抱,曾经说过不愿被这个妖怪男人缠住,但现在却隐约发现自己似乎已经陷入一种极其微妙的境地。这一切确实很伤脑筋,但她还是想听他的回答。因此在考虑了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之后,她开口说:“这样吧,在合同期满后我再多做你两个月的女朋友。”
道营哼了一声,随后就像是在心中打起了小算盘似地陷入了沉思。三顺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条件能否合他的口味,要是按照常规应该说:“你让我做的我都愿意做。” 但是在一男一女两个人共处一个房间的时候,这句危险的话还是不说为妙。值得庆幸的是,那个男人似乎并不讨厌她开出的条件,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将自己的人生中为什么不允许有快乐的原因道了出来。
“因为我没有资格得到快乐和幸福。是我害死了我哥哥、我嫂子、我的腿、还有我的爱情。”
三顺一时语塞。
“那天,阳光格外的耀眼,虽然已经过了五年,我还真没见过比那天更耀眼的阳光。”道营缓缓地说道。那时,他刚开始跟着哥哥学习了几个月的酒店管理,忙得不可开交,记得那天,哥哥笑嘻嘻地说:“我们也去光合作用一下吧!”随后带着太太、两岁的小女儿和弟弟道营一起走了出去。
“想叫上希真的话就叫上吧,有好久没见未来的弟妹了。”
哥哥的话让道营苦笑了一声:“我也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印象都快模糊了。”
昨天在电话中曾约她一起去,但被她以别小看了医院实习医师为理由训斥了一番:
“道营君现在在往谁的伤口上撒盐啊?实习生不好当,我这个干了一年的专科住院医师也不是那么好干的。最近压力那么大,弄得我消化不良老恶心呢,估计现在连女鬼见了我都会喊我一声姐姐跟着我走呢——明明没抹粉,脸却苍白得吓人。”
听了电话那头传来的恋人的埋怨声,道营使坏道:“恶心?你是不是怀孕了?”
“嘁!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算以后结了婚,我进修不结束,避孕也坚决不会结束的!”
道营耳边回响起昨天她那尖尖的声音。什么避孕,那么忙根本连避孕的机会都没给嘛。道营向哥哥诉苦道,似乎还没结婚就已经成了鳏夫。
“人家说实习生不好当,干了一年的专科住院医师也不是那么好干的呢,还说情愿把见我的时间节省下来五分钟用来补觉!最近我都开始怀疑是否真应该娶她了。”
“她那样不好吗?凡事都那么认真。”
也许当时正处在热恋之中,道营觉得似乎把事业看得比自己还重的她还是那么的可爱。但是和家人一起到郊外的草场上尽情享受目光浴的道营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下次无论如何也要把她从医院里带出来,让她那苍白的脸庞也光合作用一下。
在像融化了的柠檬汁似的阳光下,可人的小侄女在青绿色的草坪上奔跑,嫂嫂微笑着准备丈夫和小叔子吃的盒饭,哥哥温柔地望着妻子和女儿,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如果此时照一张照片的话,道营想给照片题名为“幸福”。如果下次带上自己的可爱医师女友一起来的话会照出“幸福2”、“幸福3”、“幸福4”来的。然而道营此时并不知道这样的幸福竟会在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简单总结一下的话,结果是这样的:在阳光明媚的归家途中,道营驾驶的载着一家四口的车与另一辆车相撞,车上的四人中有两人死亡。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哥哥和坐在后座怀揽孩子的嫂嫂分别在救护车上和医院的急救室里离开了人世。孩子和驾驶座上的道营幸存了下来。虽然小侄女最弱小,但在妈妈臂膀的护佑下,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活下来的还有道营,告诉他自己没有死的是恢复意识后那钻心般的疼痛感。
“你醒了吗?道营君,能认出我是谁吗?”
俯视着自己的希真的脸庞竟像电话中说的那样苍白得吓人。如果能够说话,道营想问她自己为什么呆在这里,全身仿佛被肢解般的疼痛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和他同乘一辆车的哥哥一家到底怎样了。但是此刻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大夫很快就会来了,你妈妈刚出去,我这就去把她请来。”
正当她转身出去的瞬间,道营吃力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噢,噢”的声音。已经交往了五年的女友很快就从恋人眼中看出他想问些什么,她用哽咽的声音颤悠悠地说道:“哥哥嫂子都去世了,美珠现在由伯母照看着。”
身体被撞得再支离破碎,眼泪还是可以流下来的。也许这是认识她以来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泪。她一边轻轻擦拭着他脸颊上的泪水,一边用抽泣的声音说道:“现在你能够活过来,真是谢天谢地。”
他活了下来。但是他不知道今后应该怎么活下去。他只是茫然地预感到今后的生活会有所不同。
医生说不敢断定他的左腿是否还能像原来一样行走自如,哥哥嫂嫂去世了,身子又那么疼痛,接受治疗又是那么地痛苦和枯燥,但即使原来的生活都改变了,他也坚信那个拥抱着自己说感谢自己活下来的恋人会一直守在自己的身边。但在事故发生后还不到一个月,那张苍白的面容对着自己说了以下这番话:
“我这次到波士顿去,大概五年后才能回来。”
她一边往花瓶里插着几朵非常像她的马蹄莲,一边平静地说道。听那语气仿佛只是去附近的亲戚家小住几天似的。开始,他以为她在开玩笑,但是这次他竟非常厌恶这个玩笑,不,应该说是害怕。
“要是想逗我开心,你可是打错了如意算盘,一点也不可笑。”
虽然表面上气鼓鼓地回应了她,但希真用乌黑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神情让他的心脏开始疯狂地跳了起来。她的眼睛向他诉说着一切:我不是开玩笑,是真的要离你而去了。
五年间轰轰烈烈地爱了一场,并坚信此生将与此人一同度过,但对方突如其来的这番话让道营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半晌,他吃力地挤出一个词,这是他此刻不得不问的一个词:“为什么?”
“去学习。在这之前曾经往波士顿投过材料,事实上并没有期待能去,没想到结果却出人意料,放弃这个机会实在是太可惜了。”
“那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去?”
道营也知道她有出去学习的愿望,但是时机却这么不凑巧。为什么偏偏是在他还不能独立行走,需要她就像需要空气一样的现在?无论道营怎么问,她也只是重复说着要走的话。僵持到最后,道营用充血的眼睛盯着她问了一个十分痛苦的问题:“你是不是因为我身子残废了的缘故才决定离我而去的?”
“不要这么说!”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应该怎么说?难道要我祝贺你在国外学业有成吗?你真是个坏女人!”
如果是在以往,她说要出国留学,道营即使伤心也会表示理解并支持她的选择的,因为她只是去留学。但是现在她选择出国似乎不是为了留学而是为了逃避瘸子张道营,这说明他们之间的感情事实上已经结束了。现在也只能这样解释她的行动。此刻,道营在心里想抓住她恳求她:不要走,我已经受够了折磨,为什么你还要来折磨我,求你不要走,不要。
但是强烈的自尊心让他把这些话留在了心底。他没有抓住她,而是紧紧抓住了床垫,眼中射出怒火:“你现在走的话我们之间就彻底完了,你是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故意这么做的吧,聪明的柳希真医生?”
她用疲惫的声音回答道:“道营啊,你还记得我喜欢的歌曲《彩虹之上》吧?就像歌词中说的‘我为何不能随风翱翔’?我也有让自己的人生过得更精彩的权利。”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竟让他无从反驳。曾经以为人生道路上两个人会永远结伴而行,可是现在看来他们两人注定要分道扬镳。所有的幸福和不幸将由各自独自承担。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张道营和柳希真竟有分手的这一天。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差点儿控制不住在这坏女人面前流下眼泪,出了丑。道营强忍住泪水将身子背过去,对着墙壁说道:
“我成全你这个权力,再见。”
门开关的声音传到道营耳朵里,道营以为她已经很快走了出去,但是她并没有出去,而是将道营的脸转向了自己。今天希真的脸显得格外的苍白,刚才吵架时的尖锐的神情已经被伤心的表情所替代。只听她说:“五年以后我一定回来。”
“反正以后总归是要回来的,不如从现在开始就一直呆在我身边。我会好好接受治疗,争取能够早日康复。”
道营将这句险些吐出来的话咽下,又忍住了将要流下的泪水,勉强挤出一句话:“太可笑了,谁会等你这样的女人五年?”
道营的眼眶开始发热,眼看不争气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他粗暴地挣脱她的手,将脸转向墙壁。不一会儿传来高跟鞋嗒嗒敲击地板的声音,还有关门的声音。病房里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那天,他第一次放声大哭了一场。怕自己嚎啕的哭声传到那个抛弃自己的女人耳朵里,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咬着枕头呜呜地发泄了一通。
这次也是他最后一次为自己和柳希真的爱情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