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海燕(2)
“姐姐,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看上去多年轻、多漂亮、多有活力!我的同桌也曾是这样的,她就在不久前还和你一样快乐地活着,她也年轻,她就要考大学了,最近她还忽然显得容光焕发——可她现在死了。她在死的前一分钟,还不知道自己会死呢!你不认识她,无法了解我的感受,一天前她在我的眼里是和你一样的充满活力,可一瞬间她死了,她消失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意义——你还活着,你活得这么快乐这么带劲儿。你有没有想到,她正在烂掉?她永远也不能再说一句话,她死了。可我们还都活着。
“我害怕极了。我怕有一天我死了,我不再存在,而你们仍然这样快乐地活着。我不知道下一分钟死的会不会是我。我再也不敢合眼了——我就怕一合上眼,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我就像同桌那样无声无息地淡出,而你们全都不知道!现在我的其他同学仍然以为我同桌活得好好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已经死掉了,他们还在笑!这多可恶,我甚至不愿意想它。不管是认识她的人还是不认识她的人,她的死对他们的活丝毫没有影响——而他们有一天也会死去的,每个人都会死去,每个人的死都没有任何意义,其他人依旧快乐地活着直到他们自己死去……这多可怕,多可怕!”
姐姐在黑暗中伸出手搂住了我,用她的额角贴着我的额角。半晌,她没有说话。冰凉的眼泪依然在我脸上爬过,我也没有勇气再说话了。
“对不起,小燕,”姐姐开口说,她的声音非常柔软,带着一点颤动,像滴滴答答落下台阶的雨水,“对不起。我没有经历过死。我不懂得死。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为了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死去,我们也许更应该活得快乐一些。”
“那死去的人呢?死去的人,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说过,我也没经历过死。我真的不知道,也无能为力。我只知道我们还活着,不能为死人做什么,但是可以为自己做些事。”
“不是的……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的……”
我也伸出手去搂住姐姐。夜很黑,黑得令人怀疑白天还会不会到来。
“姐姐,你总是那么富有生机、富有活力,可我不行。”
姐姐轻轻微笑着,她短促轻柔的笑声听来如此安闲。她没有回答什么。我在暗里听她的呼吸声,见等不到答话,就下定了决心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一直嫉妒你。从小就数你聪明、漂亮、活泼、开朗,谁都似乎更喜欢你。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魔力,别人的注意力全都被你吸引去了,留给我的所剩无几。我拼命地想做好,发疯似的读书,可我仍然不如你。有时我努力地做成了一件什么事,心想这件事你没有做过,这下我可比你强了——可是不,大人们的夸奖永远给你,对我只是敷衍一下而已。这种情况真滑稽:在学校里我是理所当然的第一名,什么都是我最强,可一到家里,我排行老二,始终是老二,你总比我更强。我觉得我整个的童年是在你的压制下度过的,我总在和你进行着无形的比较。最可气的是,你并不屑于和我比,你从来不说比较一类的话,你干什么都轻轻松松、随随便便的——可你就是那么优秀。”
这似乎是长这么大,我第一次一口气对姐姐说这么多话。全过程中,她一直搂着我,无声无息的,我忍不住问了句:“姐姐?”
“嗯?”
“你没睡着吧?”
“没有。我在听。你继续说。”
我想了想,把打断的思路连接起来。六月的夜很温暖,暖得令人陶醉。
“有一段时间,我在背后偷偷地模仿你——你的动作、你的语调、你的姿态——你的一切。我学你说话的调门、走路的样子、笑的声音、读书的表情,我甚至学你伸懒腰的动作。你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舒服,你是那么容光焕发,我真想和你一样。可我就是学不会你骨子里那种随意的作风。我学会了你表象的东西,到现在还很习惯地使用,可是没有你那种骨子里透出的随意,我其实是不堪一击的虚弱和笨拙。
“后来大了一些,多读些书,我形成了自己的观点。我看不惯你工作之后变得功利的看法。你并不急功近利,但是你变得功利和实际了,也更加随便,在你看来没有什么是高尚的,也没有什么是永久的——最可气的是,你的功利并没使你变得恶俗,相反,我从没见过功利性到了一个人身上,会像你这样显得既随便又迷人。其实我仍然在妒忌你,我就是不明白在外面最优秀最出众的自己,为什么一到你面前就黯然失色了。我真的不明白。”
我真不明白。
我在黑暗中说了这样一番话,一时间几乎把同桌的死给忘记了。我简直糊涂:到底哪个更令我难过——同桌的死,抑或是姐姐的活力?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打了个寒噤。我再次清晰无比地闻出姐姐身上那股醉人的芳香——这种香,即便是在黑夜里,也像在正午的阳光下那么新鲜宜人。
姐姐没有说话,也没有抽走搂住我的手。
放轻了呼吸,我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可是,莫名其妙的睡意却已阵阵袭来,我的眼皮忽然变得特别沉重。我不想睡,怕错过了听答话的机会,挣扎着摆脱睡意——不知为什么,连姐姐身上的香气都像在给我催眠,我特别累,特别累,昏昏沉沉的大脑不断地提醒我说:睡觉多好啊!多好!我已经顶不住了,说那些话比干体力活还要累。于是我想,先闭闭眼睛吧——只闭闭眼,决不能睡过去。其实这是自欺欺人,闭上眼睛总会很快睡着的,而且,很快……
很快……
我已在沉睡的边缘,还差一点我就会睡过去了——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中猛然亮起一道闪电般的灵光,一切都变得清晰异常:
同桌在死去之前,一定也是想先闭闭眼而已!
接着,来不及挣扎着醒来,甚至来不及再仔细想一想,我已坠入了沉沉的梦乡。
现在又是在外面了。
我站在火葬场附设的小卖部门口。那里放着一个废物桶,但是根本不能丢东西——桶底是漏的,静静淌着污水。太阳很大,站在室外耀眼的阳光下往小卖部里看,只看到一团漆黑,漆黑里面有一个女人,坐在柜台后面,戴着金耳环和金项链,烫了头发——但烫的年月长了,显得并不新鲜,可以想象她晚上把头钻到被窝里睡觉。女人的手旁边是一个非常旧式的半导体,“呜里哇啦”唱着不知哪派的戏。我看看那女人,女人也看看我,两个人都说不清是善意还是敌意。
太阳在我后方,暖暖烤着我的背。我看看那个文眉的女人,掉头又看看花坛里的花——我讶异地发现,草丛中开着朵朵粉色黄蕊的小花,和秦庾奶奶家那儿的那种一模一样。太阳把我的背烤得痒痒起来。
这就又是尘世了——快乐的、缤纷五彩的、喧嚷拥挤的尘世。真是值得留恋的:快乐、缤纷五彩、喧嚷拥挤,还有一拨一拨的人群,相互漠然地看着,时哭时笑,说着说不清楚的话——值得留恋的尘世,真的。
真的!
我无法描述,当我发现同桌躺在一堆花圈后面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感觉。这是她死去之后,我第一次看到她——也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看到她。我看看她,竟然有些麻木。我知道她是死了,她是一个死人,而我对这个死人毫无感情。
悼词是我代表全班同学致的。我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当时,我站在遗体的右边,一侧脸就能看见同桌的脚。他们给她穿上了鞋,可是我不敢看。不知为什么,我老觉得一侧过头去,就会看到她的光脚底——雪白、冰凉的脚底。生平第一次,我站得离一个死人这样近,可我既不悲痛,也不感伤,只是拼命抵制着害怕的情绪——那种害怕,细小、冰冷,不断刺着我的太阳穴,绵绵密密,几乎打通了我的大脑、凿空了我的声音。我记得悼词第一句是“手执你所爱的勿忘我,我们来送你。”——我念出这句话,忽然被自己的声音吓傻了,不敢再读下去。于是我站在原地,抬头看看眼前的大厅:一排排有秩序地站着人。我没有戴眼镜,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有一朵朵勿忘我紫色的小花纷纷跳入了我的眼帘,异常清晰。我张张嘴,发不出声音来;紫色小花跳动着,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了,台下传来阵阵抽泣声。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在流泪。
同桌最喜欢勿忘我。我们知道她的这一喜好,也不过是最近的事。有一天,她中午走进教室时手里捧着几株这种紫色小花,显得格外亮眼。我们就问她,把花送给谁。她抿着嘴笑,答道,不送给谁。那天她穿着一条普通的白色连衣裙,摇摆起来似有神仙姿态,在胸前执着那小花,好像初夏六月的清风徐来,又像在教室里打开了一扇紫色小窗——我打量着她,头一回发现,她竟是这样美,就忍不住夸奖一句:“你真配这小花。”她又抿嘴一笑,轻轻地、幸福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花。”挨了一会儿,接着说:“我看见一个人在路边卖,就挑了这几枝。”到快上课的时候,她忽然又说:“我真高兴!”我看看她,又看看她插在小玻璃瓶里放到窗台上的勿忘我,也高兴起来。
可那紫色的勿忘我,是属于那个活着的她。现在她死了,躺在那里,是一具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尸体,她也不会再去找瓶子插她最喜欢的花了,一切对她都没有意义。她是个死人。
当我走到她身边,把自己的那朵勿忘我放在那里时,我一个劲儿地想着她冰凉的脚,只觉得自己出了很多汗,鞋子里竟是冰凉的。过去我从不知道,脚发冷的滋味这样难受。
我身边始终有人在哭——我也在哭。但我心里并不十分伤心。对于躺在眼前的这个死人,我满心的漠然。我怕碰到她、怕看到她,我怕再待在这个大厅里面。这里一拨一拨全是悲伤的人——她的亲戚、她的朋友、她哭得再也哭不动的父母,还有她那冰凉的、僵直的尸体,这里洋溢着一种死亡的气氛——我必须逃出去,逃到外面热闹拥挤的尘世中去!
我站在火葬场的小卖部门口,朝里望着那个戴金耳环金项链的女人,温暖的阳光照着我的背。噢,我突然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我想跑到市中心去乘最拥挤的一条公交车线路,或者到南京路去和那些疯狂购物的外地人一起游行——我只想找一个人多的地方,完全地、轰轰烈烈地融入这个嘈杂的尘世。也许我可以去菜场,走走那种腥湿的路,让鼻子被各种各样的气味填满:葱、姜、鱼腥、鸡粪的臊臭、烂菜的气味、人的狐臭……我想真实地看到这个世界、真实地闻到这个世界、真实地听到这个世界,我想接触这个世界,我想融入这个世界,我想好好活。
太阳照着我的背。我想象着我的同桌——她也许已经化成灰烬了。抬眼看看火葬场那根粗大的、直伸入天空的虚无中去的烟囱——很淡很淡的烟从那里冒出来,是一种纯洁的青色。以后我们来看她,就要到骨灰寄存处去,也许还要搭着梯子,在成排成排陌生的死人中间,找到她的名字,她会待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面,小巧的雕梁画栋中间正嵌着她的照片——也许那时,阳光同样地洒落在那个干燥、高大、没有活气的房间里……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这个让我兴奋的城市里,还藏匿着这样一个属于死亡的角落,而我所熟悉的人,到了这里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远远望着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有的在哭,有的在分发什么东西,有的发疯似的穿来穿去,所有人都在忙碌。他们是凭借这忙碌,来驱散死亡的气息吧?我也想做些活人能做的事,来提醒自己生命依然存在。
再见了我的同桌,我要回到我那个鲜活可爱、值得恋慕的尘世中去。
我到学校里找张老师。今天是高二因会考而提前的期末考试的头一天。高三学生放假在家自由复习,按理说,我是不用来的,但是张老师让我来帮他做事情——理理卷子啊、誊誊分数啊,从小我就专门帮老师做这些事,在办公室里我熟门熟路的。
张老师把要做的事交代给我,就抱着装试卷的档案袋去监考了。他负责监考的正是秦庾他们班。
刚才我走过秦庾的教室时朝里面望了望——他没有来。现在看看,离考试开始只有五分钟了,他总该到了吧?于是我跟在张老师后面,也下楼去。我已经有很多天没有找过他,也没有看见他了——因为同桌,我差不多把他的事给忘了。不过,这会儿我一定要见他一面,让他别怯场,也别再做出作弊一类不理智的事情来。
从窗口望进去,座位差不多都坐满了。大多数人坐得安安分分,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在检查文具,有的还想临时抱抱佛脚,拼命地背书。考试期间是一人一座的,看上去一目了然——可并不见秦庾。靠窗口的座位上,坐着个梳很傻的分头的男学生,正摇头晃脑地大声背着:“……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故,所以——于,比什么什么……”我打断他问:“同学,秦庾是不是在另一个考场?”
他一听到“秦庾”两个字,立马兴奋地抬眼打量我,接着动作敏捷地跳将起来,大声说:“王海燕啊!秦庾?秦庾就在这个考场。他还没来,不过。你找他,有事?我来帮你转告吧?”
“没来?你们不是要考试了吗?”
“对呀对呀,”他又很大声地说,接着像有什么体己话似的压低了声音,“不过,他这人实在有点奇怪。他不来了,也不一定。不要紧,有事我来帮你转告好了。”
“不来?他出事儿了吗?”
“他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是不想考试么。我也想不来,可惜没他那么大胆。对了,我叫樊斌,我老早就认识你了,我……”
我掉头就走。
秦庾真的会不来考试吗?
考试开始的铃声响了。
校园刹那间由喧嚷归为寂静,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骚动,只有那铃声震耳欲聋。考试开始。
秦庾没有来。
铃声已响过了二十分钟。
我站在校门口,往秦庾该过来的那个方向伸长脖子。几分钟前,转弯口走来一位收旧货的外地人,“当啷当啷”地摇铃,接着再没有谁出现过。
秦庾没有来。
铃声已响过四十分钟。
我刚刚到门房里去过,第八次打电话到秦庾家去。我捏紧电话听筒,一个劲地想象铃声在房间里寂寂地回响,固执地、渴望地,像一种疼痛而赤裸的尖锐呼喊,一声又一声——没有人接,没有。没有人接。
秦庾没有来。
铃声已响过六十分钟。
他现在应该坐在考场里写作文,可事实上,他却不知去向,整个人仿佛已经消失得彻彻底底。
我忽然怀着恐怖的心情想到了同桌。
难道又有一个更要紧的人,也将这样无声无息地淡出吗?
秦庾,秦庾你快点来!
铃声已响过八十分钟。
再过十分钟,考试就该结束了。
我跳上单车——我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看到和往日一模一样、带着礼貌的怨愤神情的秦庾。
秦庾,不要走!
他家的门紧闭着,安详得让人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这后面有任何可怕的事。我伸出手,胸口还感觉得出蹦得几乎不听指挥的心脏。噢,在这淡绿色的门后面,会有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不愿他这样紧紧地把我关在门外,接着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淡出——真希望有一把钥匙!
可我也不愿他给了我一把开门的钥匙,而他自己并不在那里——那么我宁愿没有这把钥匙。
我把手按在门上,使劲向里推,我所用的力气使得我整个身体都抽搐起来。门不动,我的手反而滑了下去,和门摩擦着发出一长串凄厉的碎音。
难道我注定要孤独,不管这门为不为我打开?
我长久地伫立在门外。在我的外面,是空空的楼道、空空的大楼、空空的世界;在我的里面,是不断挣扎着、涌动着、快要压制不了的恐惧;在我的前面,是一扇紧紧关闭的门,猫眼睁着它狰狞的瞳孔——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秦庾,你究竟在不在这扇门的后面?要是你不在,那么你又在哪里?
在哪里……在哪里!我心中刹那间电光火石般地一闪……抽回手,我掉头就走,在楼道里一个趔趄,手按到刷了石灰的墙上,蹭了满手心的白粉。现在我总算有了一个猜测——有一个猜测就好得多,活了这么大,我始终是为证明接踵而来的猜测在不停地奔波来去的。
秦庾,希望你能为我证实我的猜测。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