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心事 秦庾(4)
6月9日星期一小雨转多云
下了一点雨,前一段时间晴朗湛蓝到要沉淀下来的天空,被这点雨荡涤得重新新鲜和澄明起来。
我望望那清新澄澈的浅冰蓝色天空,觉得空气里充满了凉丝丝的水汽。忽然,我就盼望着给自己的指甲也染上那种和天空一样湿润清凉的冰蓝色。
我不禁竖起双手端详起来,斟酌着:真要那样的话,会好看吗?
刚从办公室回来的王海燕凑近来了。我兀自打量着自己的手,没完没了地翻来翻去,既没翻出云也没翻出雨,只稍稍有点拿不定主意地问了句:“你说,抹上指甲油,好不好?”她在一边笑道:“你?你说蔻丹么?”我陶醉地想象自己冰蓝色的指甲,答道:“不是的。我在想,考完之后,我要抹上那种冰蓝色的指甲油。”
啊,真要是那样,我的十个指甲就好比是房间里的十扇小天窗——从那些天窗里,我可以看见又高又远、又蓝又亮的美丽的天空!那万里无云的天空多么开阔——透过我的指甲,真可以看见吗?
嗯,就是这样!
我握紧双手,好像是把自己整个无边无垠的人生握在手心里了——暖洋洋、痒丝丝的,舒服极了。
6月10日星期二晴
6月7日和6月8日是双休日,在家里复习功课,没有什么可写,就不写了。最近我快乐得有点失常,不知这是好是坏。但是,也许从今以后不能再这样频繁地记日记、再写这么多——最后一个月了,别的事都得搁一搁。
中午又在阅览室里遇见了秦庾。这是我第三次遇见他。当时,我正抱着一大摞书往阅览室走——从楼上望下去,忽然之间,我以为看到了那个卖勿忘我的人!不知为什么,我十分冲动地想跑下楼去叫住他、问他还有没有勿忘我了。于是,我先叫住了前面走着的秦庾。
把书交给他之后,我一溜烟跑下楼——楼下空无一人。才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那个人已经走得无影无踪。我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想着自己有没有看错。后来有点热上来了,我就折回楼上阅览室去。
我并不为此丧气——相反,我觉得十分高兴。不管我是不是真的看到了那个人,我总是以为自己看到了。我很满足地慢慢走上楼,用手掌贴着楼梯扶手往上蹭——空荡荡的楼道里响起一阵尖锐的摩擦声。我几乎有一种小孩子恶作剧成功的胜利感。
今天,那小男孩秦庾有点不大对劲,话特别多。我呢——终于终于,我又能在很近的地方感受到他的存在了,我是那么高兴,我高兴得一句话也不想说。他问起我,刚才有什么急事。我抬头去看——并不看什么。也许只是看看阅览室里明净的空气吧?这里的窗户又高又大,极其敞亮。这个中午,天气又很不错——那么好的天气,那个卖花的人为什么出现在学校里呢?或者说,我为什么看到那个人出现在学校里呢?我记得他那么清楚——他呢?记得我吗?
我蓦然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西餐馆里端坐的那个女人。我记得她多清楚——而她呢?她天天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手里一杯渐温渐凉的咖啡,她苍白的面孔在驼色精致外套衬托下越来越苍白下去……她也许是个失眠者吧?她也许正苦于无法忘记吧?她也许摆脱不掉对咖啡的眷恋吧?她企图借滚烫的咖啡来暖自己冰凉的手心,可是手心却催凉了咖啡,而咖啡又催得她不得不老去……她想过要拥有一次勿忘我生机勃勃的紫色吗?她想要勿忘我吗?
说不定啊,她正渴望着被人忘记、被自己忘记?
我无法理解她。她已从人世间淡出了,却又定格于人世间的一个茶色窗口、铁栏杆和矮冬青的后面,许多玲珑细碎的东西后面——她和常人的距离,不过是这些东西。然而,不可逾越。
我愿意做一个能快乐地坐在西餐馆里大口吃牛排、舌苔让奶油罗宋汤烫出泡的人,我可以对西餐一窍不通,甚至可以不用餐具——如果这样的人无法进入矮冬青后面的世界,我就放弃。我可不愿妥协成为那样凄苦的女人。
所以说,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我不用孤独地坐在西餐馆里,而是在这里、正午的阳光下、这个叫人不舍的小男孩对面——我真的不要和他说什么,只要这样静静坐着,听听这个正午和缓的呼吸、感受着他的存在……这就是生命中最大的安慰了。
我不禁为这个闪闪发亮的幸运笑了起来:真的真的,我是多么快乐啊!
不说了。还是说说小男孩秦庾吧。他今天似乎特别想问我些什么,我走出去了,他居然还赶上来。我们面对面站在初夏的阳光里,静静地对视着。他问我还会不会再来,他问我他是不是该改一改,他问我,是不是非走不可。
我着迷地凝望他孩子般可爱的神情……那带着孤独、带着委屈、带着自怨自艾,然而都不过分的、几乎像女孩儿般的温柔神情……有一样什么东西正在我的心里长大起来……我隐约感觉,那是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树梢挂满了银光闪闪的铃铛,初夏带着潮气的微风一阵阵吹过,铃儿们就一起唱了起来,每个音符都镶着银边——我从没见过这样绿的树,也从没听过这样好听的歌,一股强烈而新鲜的生命力正在我血管里流动。我清楚地听见:都在唱——我整个的生命都在唱!
我凝望着他——我恐怕,我也有一点留恋他。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稚气,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胆怯,如果不是因为有阳光的正午实在太短,如果不是因为阅览室实在太小——我恐怕,我真的会愿意留下来,哪怕只陪他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干,直到厌倦、直到沉沉睡去。他是需要我陪伴的——而我,我不愿承认却必须承认:是需要去试一试的——试一试伸出手、试一试抓紧、试一试爱。
可是,当他问我,是不是非走不可的时候,我却说:“不是非要。是我要走了——你也该走了,不是吗?”接着,我转身往前走去。
我往前走去、孤身一人的时候,一阵抑制不了的痛楚忽然泛到喉咙口——有一个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落到我的心口,化开了:这一走,是再也见不到他了,无论如何也是见不到他了。
走廊的尽头,一排高大的窗户将阳光洒落到地上。我跨入了那片阳光。生命和着阳光从我肩头滑落了,我的喉咙口又凉又涩。我对自己说:不行,我要再看他一眼,再看一眼,这小男孩秦庾——
我停住,转身。我整个人都被阳光浸透了,全身暖洋洋的,金色螺纹线在我眼前舞动……我感觉很好、很美丽……现在我看到了他,我看到他正凝视着我。我们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只竭力想多看对方一眼——世界完全静默了,所有人都退得很远很远直到看不见。他走进了我的正午。我也走进了他的。我们的时间很少很少,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少,而从今以后,为了一个原因我很可能要和他永别,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然而,在那短短的一瞬,在望定他、感受到他如炬的目光的一瞬,在一切变得闪闪发亮的一瞬……我真心觉得,这已经够了。
现在,我坐在灯下。四周悄没声息。爸爸加夜班,妈妈到小姐妹家里去学一种新的棒针编织花样——剩下我一个人回想着我个人的事。我曾经离他那么近,近得伸手可触——但是,此时此刻,我已经见不到他了。是我对他说的,是我亲口对他说,我要走了。失去——我过去不明白,失去会是如此简单和迅速,所有的,也不过是最初的一阵痛。
秦庾,我要走了。虽然我说不清,是不是非走不可。有时候,人生是不容你想清楚所有的细节之后才迈步的,总有个谁在催促着你:快快快,快往前!我不知为什么要这么匆忙,为什么不能逗留一下想想好,可是我想,人生的乐趣也许就在于走马观花。错也只能错了,东西掉了是捡不回来的,可你又怎么知道,前面没有更精彩的等着你呢?不往前走,你又怎么能知道呢?秦庾,我要走了——你也走吧,把你的童年抛到脑后吧,快往前走;人生是一辆旅行车,千万不要闹得太厉害了,让驾驶员把你掷出窗外——下了车,就上不来了,既然上来了,为什么不往前走走呢?看看站牌吧,秦庾,看那个红色的箭头,简直就是指向无休无止的永生啊。真的,人生是不容你想清楚所有的细节之后才迈步的。
仿佛还有很多要说,又说不上来——也许是因为疲倦的缘故吧,我想?复习了那么久的功课,又写了那么久的日记——我等高考来临的那一天真是等得累死了。夜色醺醺,有如醇厚芳香的老酒。我很困,可与此同时,心地却出奇地澄明,仿佛无波的水面——水下,鱼虾虫藻,清晰可辨。一定还有什么没写,现在无论如何是写不出来的。算了,把笔放下,去洗个澡吧,可能精神会好起来。到时候想写了,还可以再写——哦,还要复习功课呢。我这一晚还要不要睡了啊?有时真觉得睡觉是对不起自己,虽然困死了。
唉——打个哈欠,伸伸懒腰——现在好多了。好了,站起来,起步走,去冲冲我一团糨糊的脑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