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无极之维
204
F医生对我说过:O的死或许有什么更直接的原因,但不管是什么,那都不是根本原因。她绝不是一时想不开,她的赴死之心由来已久。
“你还是说那条鱼吗?那条有毒的鱼,是吗?”
“不光这个。恐怕主要是她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看来没有答案的问题。”
“什么问题?”
“很复杂。不过要说简单也非常简单,就是差别问题。”
“你是说在上一章里,画家给她留下的那个问题吗?”我问。
“什么上一章?”F医生捋一捋他雪白晶莹的头发,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什么上一章,再说我也不认识那个画家。”
对了,我想起来了,迄今为止F医生只匆匆见过画家Z一面,那时Z正沉陷于深深的迷茫中并未注意到F。而且我隐隐感到,在这部小说里,恐怕他们也很难再有相识的机会了。
“你留意过蜜蜂吗?一群蜜蜂成百上千只,但是分成三个等级:工蜂、雄蜂和蜂王。蜂王只有一个,雄蜂要多一点儿但也只有几个,剩下的都是工蜂。所有的工作都是工蜂的事,采蜜、筑巢、御敌,是他们供养着雄蜂、蜂王和这个家族,但工蜂的寿命最短而且也最不受重视,没有谁认得它们,它们死了也就死了,新出生的工蜂再来代替它们就是了。可是蜂王不能死,它最受重视,最好的食物由它独享,因为蜂王要是死了这一群峰也就完了。而且蜂王是天生的,它唯一的艰险是被另外的可能成为蜂王的家伙处死,可能成为蜂王的家伙们一出生就要做拼死的战争,只能有一个活下来,其他的必须死。
“这就是O的问题吗?”
“差不多。比如你认为,人真应该是平等的吗?”
“当然。”
“那,你能告诉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人曾经是平等的吗?你能告诉我,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人可以是平等的,是一样被重视、被尊敬、被热爱的吗?”
“平等是一种理想,你不必要求那一定得是事实。”
“可如果那永远也不能是事实,你不觉得这很滑稽吗?你不觉得这理想的宣传者们有点儿什么可疑的动机吗?”
“这是Z的逻辑。”
“我不了解那个画家,”F说,“但我想这就是O的死因。她早就找到了那么难得的一条鱼,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到海边去找到的那条鱼,也许在那条鱼成为一条鱼之前O就到海边去看望过它了。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她在那座古园里想的全是这件事……”
“什么事?”
“死”
205
我在写第三章“死亡序幕”的时候,我和F夫人都还不知道,其实F医生是认识O的,在那座古园里曾与O有过几次交谈。当F夫人喋喋不休地说起女教师和画家的事、说起在那古园里见到O的情景时,F医生不太插嘴甚至不大耐烦,就是因为,关于O的所思所想F医生比他的夫人知道得多。
只是到了第十八章我才知道,F医生每天不独往来于家与医院之间,他有时也到那座古园里去;那时诗人L发现他忽然又对蚁群有了浓厚的兴趣。
但是F医生不认识画家。F也不知道O的职业和住址,只是觉得她住得应该离那座古园不太远。
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O常常独自到那古园里去,总是在傍晚,太阳低垂得挨近西边园墙的时候。O在那里读书、默坐、或呆想,天黑透的时候离开。
“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来,”F说,“在她去世之前,我一直以为她还是独身。”
在那片杨柏杂陈的树林中,那座古祭坛的旁边,女教师O一度是那儿的常客。那是个享受清静的好去处,有老柏树飘漫均匀的脂香,有满地的杨树落叶浓厚的气味,难得城市的喧器都退避到远处。
“她第一次进到那园子,我就注意到了她,”F说。
“怎么?”
“她问在那园子里放蜂的一个老人:这是什么地方?那个老人一年三季都在那园子里放蜂,那园子里到处散布着他的蜂箱,各种花蜜一年能收成几百斤……”
“我是问,怎么你就单单注意到了O?”
F笑笑,不答。
我知道,那是因为在写作之夜,在这部书中,O与N极为相像,在我的印象里她们也常常混淆,何况F医生呢,他不可能不发现这一点,但是回避不谈。
园子很大,草木茂盛,有几座近乎坍圯的殿堂,有各种鸟儿晨出晚归,夏天有彻夜的虫鸣,冬天里啄木鸟的啄木声清晰可辨。那时太阳很大,很红,满园里都是它深稳、沉静的光芒,O沿着小路走向祭坛,拾级而上,身影很长,身影扑倒在层层石阶上,雨燕正成群地在祭坛上空喊叫、飞旋。那时,F医生正举着望远镜在观察一个鸟巢,鸟儿飞去飞来地忙着筑巢,衔来树枝和草叶把窝做得无懈可击。料必是望远镜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O--F以为是N。
F医生又对鸟儿产生了兴趣。迄今为止他的兴趣至少可以画出这样一条线路:大脑的构造与功能-灵魂在哪儿,善或恶,喜或悲,都藏在大脑的沟沟回回的什么地方-人工智能,以及复制或者繁殖-部分与整体的关系-蚂蚁,蚁群的迁徙、战争或者说蚁群的欲望-欲望,“永动机”,以及存在就是无穷动-蜜蜂,蜂群的等级,因而涉及差别或平等的问题-鸟儿,尤其是鸟儿筑巢时不容忽视的智力……
F医生的论文至今没有进展,虽然一直在写,但是越写似乎离结束越远,甚至离医学也越远。他仍然不是教授或副教授,不是主任或副主任。
诗人L有时候嘲笑F医生不务正业。F医生恰恰认为,这样嘲笑他的最不应该是诗人。
“L,你怎么也不懂呢?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每一片叶子,你仔细看过它们吗?它们的结构之精致之美妙,肯定会让你惊叹。还有蚂蚁,鸟儿,蜂群,你留意过它们吗?它们的聪明和灵性真是让人迷惑。你不得不猜想,那里面有着最神秘的意志,那是整个宇宙共有的欲望。共有的欲望呵,你明白吗?说不定那就是爱因斯坦想要寻找的那个统一场吧……磁力呀、引力呀,人们迷恋着各种力,怎么不注意一下欲望呢,欲望是多么伟大神奇的力量呀,它才是无处不在的呢……”
L肃然地望着F,很久才说:“我一直都把你看错了,你的梦想一点儿都不比谁少,你的梦想一点儿也没有衰减呵……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限制得这么严格,这么古板这么僵死呢?你为什么不去找N?干嘛就不能去看看她呢?”
F呆愣了片刻,给诗人一句模棱不清的回答:“你以为你什么都能找到吗?诗人,要是有一天你能发现有什么东西,只要你一碰它它就没了、它就不再是它,那时你才能懂得什么是美的位置。那样,你的诗或许才能写得更好一点儿。”
206
F从望远镜里看见了O--他以为是N,脑袋“嗡”地一响,便又像被什么魔法拿往了,两腿想迈也迈不开,呆呆地望着祭坛的方向,甚至浑身僵硬,又感到空旷的阳光一会儿比一会儿更红、更静,老柏树的影子越来越长,一派荒凉之中雨燕在祭坛上空凄长地叫喊了起来……
直到O又走下祭坛,向F走来,走近他,慢慢走近他时那魔法才似收敛——医生看清了走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是您的望远镜吗?”O对F说,“掉在地上了。”
幸好是掉在了草地上,F捡起来看看,镜片没坏。
“能借我看看吗?”
“当然。”
O举起望远镜,转着圈把那园子看了很久。
“谢谢。您是医生?”
“噢?怎么,您找我看过病?”
O摇头,笑笑:“连您的望远镜上也有医院的味儿。”
F也笑笑:“是吗?”
“您用它看什么?”
“呵,随便,随便看看。”
F不住地打量O,心里问自己:N有妹妹吗,或者姐姐?又一遍一遍地回答自己:不,没有,N没有妹妹,她即没有妹妹也没有姐姐,兄弟姐妹她都没有。但是他不由得很想多和这个陌生的女人攀谈几句——毕竟,就连她的声音也挺像N。
“您呢?看的什么书?”
F从O手里接过一本书,翻翻,是谈佛论道的。
“您不会感兴趣,”O抱歉地笑笑说,“医生当然都是无神论者。”
“那倒也不一定。”
“是吗?”O的眼睛亮了一下。
“嗯……比如说:要是你仔细观察过各种各样的物种,植物、动物、微生物,还有人,人体精美的构造,你简直很难相信那是碰巧的演变。那么聪明、合理、漂亮,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就是你存心设计你也很难考虑得那么周到、美妙、和谐,你不由得要想,很可能我们都是更高智慧的造物。”
“那又怎样呢?”
“什么怎样?你指什么?”
太阳正在西边园墙上沉没,园子里昏暗下来,O的目光在苍茫的黄昏中显得忧郁、惶茫。
“还不是有那么多苦难吗?”她说。
“有那么多不幸,不幸又酿出仇恨,”她说。
“您说,普度众生是可能的吗?”她问。
她久久无言地望着树林,两眼空空,旁若无人。然后忽然说一声“哦,我得回去了”,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F医生一直在陪着她,便转身走去,出了园门。
所有O的朋友都记得,O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曾以百倍的虔诚参禅悟道,沉思玄想,仰望佛门。
207
为了那个无辜的人,O曾深深地自责。尤其是在婚后,感到无比幸福的时候,她常常想起那个人,想起他此时此刻的境遇和心绪,想起过去,想起一些毕竟美好的时光,也想起她忽然冷淡了他时他那迷惑不解的样子,想起她决意要离开他时他那顿失光彩的眼神,还有那天早晨他独自下楼去的脚步声……善良?他不善良吗?O甚至重新去想象:我可不可能爱他?但几乎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同时答案就已确定:不,不可能。一俟他和Z的形象同时出现,O便知道那绝不可能,她倾向于谁非常清楚,无可争辩。O这时就更加明白:对他,我一直也不是爱。是什么呢,那场婚姻是因为什么呢?可能是孤单,是绝望,是因为那时O的心正在死去,那颗将死的心本能地需要随便一个什么人来安慰她,一人男人,来给她一点儿依托,一点地支戗……可是,当我不再需要他的时候就顾不上他会怎样了……
这自责曾借默默地为他祝福而消解、淡忘,可现在,当Z说出了“如果你能平等地爱每一个人,你为什么偏要离开你的前夫而爱上我”时,淡忘的一切重又泛起,汹涌地袭来,无以逃避。
平等吗?那你为什么苦苦地抛弃这一个,又苦苦地追求那一个?价值,可不是吗?否则你根据的是什么?你的爱与不爱,根据的是什么东西?或者,源于什么?
Z为什么这样吸引我?Z的坚强?机智?才华?奇特,不入俗流?男子汉的气质?孤独却又自信,把软弱藏起来从不诉苦?甚至做爱时天赋的野性,狂浪,甚至他的征服?是吗?是,又不是,说不清,那是说不清的,只能说是魅力……但是他善良吗?——O没有回答。她愣着,她不想摇头,又不能点头。
但不管是什么吧,不管你的取舍多么正当、甚至正义吧(你爱坚强的不爱怯懦的,爱美丽的不爱丑陋的,爱聪明的不爱愚蠢的,爱性感的不爱委顿的,爱善良的不爱邪恶的……),那取舍都意味了差别,价值的或价格的差别,而非平等,绝非平等!可人是多么渴望被爱呀,每个人、每一颗心都是多么需要爱呀!任何人都是一样、都是多么期待被爱呀!怎么办呢?你要爱你要被爱你就要变得可爱,你就不能是个白痴,不能是个傻瓜,不能是个无能的人或者不会做人的人,不能在那注定的差别中居于弱端,所以你就必须得像Z说的那样实现你的价值,尽管你喊着累呀累呀活得是多么多么累呀,可是还得去落实你的价值——打起精神、硬着头皮、不畏艰险地去展示你的价值。公鹿展示它们犄角的威武,雄鸟展示羽毛的艳丽。在人,那就叫作事业、成就、功名、才能、男子汉,当然不是直接地炫耀,而是迂回着表现于你的性格、相貌、风度、意志和智慧。你不会爱一个白痴,尤其谁也不愿意作一个白痴,这里面有人们不愿深问的东西,人们更习惯躲闪开这里面的问题,但每一个人都会暗自庆幸他不是那个白痴。
这又让我想起“叛徒”,想起人们对一个叛徒的态度,和对其中深埋的问题的回避。
O很可能在那座古园里问过F:“是不是,医生?是不是这样?”
F能说什么呢?如果他在写作之夜是一个我所希望的老实人,在那座古园里他又是一个我所指靠的智者,他能怎样回答O呢?
F肯定会说:“不错,这是事实。”
他可能还会说:“不这样又怎样呢?否则物种就会退化,人类就会怠堕,创造可能就要停止了。不过幸好有母鹿在,有雌鸟在,它们展示素朴、温情和爱恋。幸好有女人在,她们证明爱情的重要,她们把男人召唤回来,把价值从市场和战场上牵回人的内心。威武和艳丽都是需要的,男人创造的空间的壮丽,和女人创造的时间的悠久,那都是需要的,都是宇宙不熄的欲望所要求的。”
但如果,O是那座古园里的问题,O是我写作之夜所见的迷茫,O必定不能满意这样的回答。
白杨树在高处“哗哗”地响,老柏树摇落着数不尽的柏子,柏子埋进土里,野草疯狂地长大了,星星点点的小花朵——蓝的紫的黄的,簇拥着铺开去,在园墙那儿开得尤为茂盛、逢勃,仿佛要破墙而出要穿墙而去,但终于不能……O问:“可是人能够是平等的吗?人可能都得到尊敬,都不被歧视、轻蔑和抛弃吗?F医生,您说能吗?”……古祭坛伸展开它巨大的影子,石门中走过晚风,走过暮鸟的声声鸣叫,石柱指向苍天,柱尖上留一抹最后的光芒……O问:“普度众生是可能的吗?人,亘古至今,这么煞有介事地活着到底为的什么?”……太阳走了,月亮悄悄地来,月亮怡然升起在朦胧的祭坛上,唯闻荒草中的虫鸣此起彼落……O问:“这欲望兴冲冲地走着跑着,医生,他们究竟是要去哪儿?就是为了爬到耻辱之上的光荣,或者掉进光荣之下的耻辱吗?就是为了这两个地方?”……走上祭坛,四周喧嚣的城市点亮了万盏灯火,O知道,就在不远的那座楼里,画家又在挥动他的画笔了,又是那根羽毛,自负甚至狂傲……Z在等她回来吗?Z知道她必定回来,Z对此尤为自信……O想:“但是另一个人在哪儿?以及另一些人,在怎么活着?光荣和耻辱各自在怎么活着?”……星汉迢迢,天风浪浪,O在荒凉的祭坛上或者在我的心里喃喃自语:“可是,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百分之百的世界……不过他不会想到他的,他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从来没有……”
“什么你说?你说谁?”F问。
O已经下了祭坛,走向园门,走进万家灯火。
那最后一句话,我或者F医生唯在O死后才能听清:两个他,一个是指她的丈夫,一个是指她的前夫。或者:一个是指光荣,一个是指耻辱。
208
那园子里有好多练气功的人。开始时只是几个老人,在树下默立吐纳,或逍遥漫步,期待着健康、长寿、自在和快乐。后来人就多起来,十几人而至几十人,几十人而至上百人,散布在树林和草丛里,或手舞足蹈,或轻吟低诵嗡嗡有声,继而又成群成片地在祭坛上和祭坛周围坐下或者躺倒,也有低头含笑的,也有捶胸嚎啕的,也有仰天长叹的,也有呼号若颠的……传说有人在那时见到了死去的亲人,有人听见了古代圣贤的教诲,有人在那一刻看破红尘顿悟了大道,有人魂飞出壳刹那间游历了极乐世界抑或外星文明……也有人疯了,疯言疯语地说出了一些罕为人知的秘密。
一度,这座城市里到处飞扬着神奇或怪异的传闻。书摊上,介绍气功和特异功能的书,谈神言怪的书,乃至各路神医奇士的宏著、延年益寿的验方新编、消灾免祸的咒语集成,大为走俏。书商们发了横财,买了汽车和别墅。“信徒”们心痒难熬夜不能寐,恨不能一步成仙。于是乎各门“大师”层出叠涌,设场布道,指点迷津。修性修命逃离苦海的途径原来很多,以致于几天就有一种最新的功法问世。记者们忙得团团转。老弱病残者更是奔走相告如见救星。寺庙的香火为之大盛,令寂寞多年的老僧人瞠目不已,因为各路功法无不争相与佛门混为一谈。
F医生说:“不过气功确有其神奇之处,很可能为现代医学开出新路。”
诗人不以为然:“怎么神奇?能治百病,长生不老,是吗?”
“那倒不是,”F说,“但确实治好了很多我们治不了的疑难病症。”
那时诗人L又不知是从哪儿刚刚回来,风尘仆仆地就来这园子里看望F。
F医生说,在那园子里还有几个有特异功能的人。F说有个人能把一个铁球装进玻璃瓶里去,铁球明显比瓶口大,他轻易就把它装进去,轻易又能把它拿出来。
诗人L大笑不止:“老兄,你的研究就快要出成果啦,你马上就可以得一个魔术大师的职称了!总不至于下次我回来,正见你在街上练杂耍吧?”
“我是亲眼见的,”F医生平静地说。
L不怀疑F的诚实。“但是,那个变戏法儿的家伙一共有两个瓶子,和两个铁球,”L说。
“可瓶子里那个铁球是我的,”F说,“我临时在那上面锉了个‘F’。”
L愣住:“是吗?那家伙,他怎么解释?”
“他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呢?你怎么想?”
“那是发生在另一种时空里的事,只能这样猜想。那铁球是从另一种维度里进到那瓶子里去的。就像你从三维的空中,可以轻而易举地移动二维平面的一个什么东西,但是如果你的观察只限于二维平面,你当然就看不出那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说另一个世界吗,可敬可爱的医生?”
“确切地说是另一种维度的存在。因为那一种维度的存在并不与我们这个世界截然分离,所以是同一个世界。另一种维度的存在,它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周围,或者在我们之中,只不过以我们的观察方式永远发现不了它罢了,正因为我们发现不了它所以它是另一种维度的存在。一个有限的维度,比如说一维、二维、三维,都是抽象的。你想吧,一维如果不占有面积,它必是抽象的,二维要是不占有空间,三维要是不占有时间,那都只能是抽象的,不可能真正存在。一个真实的存在必是多维的。”
“多少维?”
“无穷多。无极之维。”
“医生,你不做手术的时候就这么胡思乱想吗?”
“你一定见过一种捕蝇器吧?一个纱网做成的笼子,下面有一个筒状开口,好比一间屋子,屋顶上有个烟筒,但这‘烟筒’不是在顶面而是在底面,不是伸向屋外而是伸进屋内,‘筒’的一端连实着底面的纱网,另一端开放在笼子里,笼子架起来底面悬空,下面放些能招引来苍蝇的东西,苍蝇来了就会从那筒道中稀里糊涂地飞进笼子。可是,它之所以是一种聪明的捕蝇器就在于,苍蝇能从那儿飞进来,却不能飞出去。”
“你又喜欢上苍蝇了?”
“它为什么不能飞出去,你想过吗?”
“我不是苍蝇。真的。”
“因为,虽然它处在三维空间,在我们看来它也是做着三维运动,但是它自己感受不到三维,三维对它来说是一团混沌或者就是不存在,在苍蝇看来它一直都是飞着直线,它不能把横的和竖的直线联系起来看,它拐来拐去飞进了笼子但它并不知道那是拐来拐去的结果,所以再让它拐来拐去地飞出笼子它可是束手无策,它只好仍以直线的飞行东撞西撞……就像我们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东撞西撞怎么也撞不出去一样。”
“你想撞出到哪儿去呢?”
“比如说笼子以外。我们也是在一种笼子里,比如说我们是否可以出去呢?”
L愣住了,脸上的嘲笑慢慢消失。他必是想起了他未完成的长诗。我们都会由此想起L渴望的那一种乐土,和他东撞西撞也没有撞出去的诗人的困苦。
F说:“如果你没找到另一种存在,并不说明它没有。就像苍蝇,它就在三维之中但是它不识三维,因而它不能参与三维,对它来说也就等于没有三维,它就只能在二维中乱撞。也许,只要你换一种思维方式你立刻就能进入另一种存在了。”
F又说:“看着那只遇难的苍蝇,你真为它着急,出去的路明明就在它眼前可它就是看不到。”
L:“你的呢,你看到了?”
F笑笑:“但它很可能就在我们眼前,司空见惯的地方,但视而不见。”
L:“找到了,请你也告诉我。”
F:“就怕我不能告诉你。就怕那是只能找到而不能告诉的。”
L:“那么依你想,外面是什么?出去了又能怎样?”
F不答。
209
“就算那是天堂,”O也是这样问,“又怎样呢?”
O对气功,对各式各样的功法毫无兴趣,对那个铁球和那个瓶子更是嗤之以鼻。
“要是我看不出活七十岁到底是为了什么,”O对F说,“我也看不出活一千岁有什么意思。”
“要是有些人可以去天堂,有些人只好留在人间,有些人必要去下地狱,”O说,“医生,这倒很像似有些人可以爬到光荣的位置,有些人只好留在平庸地方,另一些人呢,随他去受罪。”
“这天堂可有什么新奇之处呢?神仙们想必也要在那儿争来夺去吧?”
“我没说那是天堂,”F说,“我只是说那是另一种存在,有一种我们并不知道的存在……”
“新大陆。‘阿波罗’飞船。阿姆斯特朗的太空行走。还有‘黑洞’。是吗医生?”
“不过可能和这些都不一样,根本的不同。”
“那儿有矛盾吗?那儿有差别吗?有意识吗?除非没有。”
F看着O,惊讶着这个女人的思路,这个女人或者这个园子里,似乎问题总是多于答案,迷茫永远多于清晰。
“不过这也许可能,”O说,“什么都没有也许就可能了。”
“你是说……”F担心地看着O,心里有一个字没说出口。
O苦笑一下,打断他:“你相信有天堂吗?或者叫净土,乐土,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也许那与‘天’和‘土’都没什么关系,那只是人的梦想。也许它并不在这个世界之外,只不过在我们心中,在我们的希望里。比如说爱,她能在哪儿呢?并不在时空里,而是在……另一种维度里……”
O的目光亮起来,看着F。那目光总是让F想起N。
“可是有人认为那是征服,是在征服里,”O的目光又黯淡下去,“我不信,我真不能相信是他说得对,可是,可是……”
“谁?”F医生问,“你说的‘他’,是谁?”
O不回答,走进老柏树林,打着伞在迷朦的雨中坐下,坐在一条长石上,展开手里的书,细雨在她的伞顶上沙沙作响。F再次没有听清那个“他”是谁。只好等到O离开这个世界之后,F才能记起:那才是O最深重的迷茫,那才是O赴死之心的由来。
正如F夫人所说:女教师老是一个人在那片老柏树林子里,老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树下。那儿的草很深,很旺。那儿,树很高树冠很大,树叶稠密,但即使这样也还是能看出来有一棵老柏树已经死了,O常常就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树下。正如F夫人所说:那儿晚上有灯,四周很暗但那盏灯划出一快明亮的圆区,雨天或者雪天女教师也要去那儿坐一会儿,看书,或者呆望。正如F夫人所说:不管O是埋头看书,还是瞪大眼睛张望,她的眼睛里都是空的,祭坛、树林、荒草、小路都似没有,不管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声,还是落日里鸟儿的吵闹,还是走过她面前的游人都似没有,太阳或者月亮都似没有。
F常常远远地望她,不轻易去打扰她。F感到,她两眼空空之际,就是她正在期望另一种存在。F怎么也没料到那会是死。
正如F夫人所说:她心里有事。
F最后一次走近她时,下着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树林里只有两种颜色——白和黑。F在O身边站住,看见她膝头翻开的书上盖满了雪——只有白没有黑。
“天堂又怎样呢?另一种存在里,可以没有差别吗?”她仰脸看一下F。
F不说话。
“要是你说的多维是对的,存在是无极之维,”O重又低下头去,“是不是等于说,每一维都是一样的,在一条无极的链条中每一环都一样,都是这个光荣和屈辱各有所属的人间?普度,可以度到哪儿去呢?”
F不说话。
“比如说疾病。医生,你作为医生,相信所有的病都能治好吗?”
“我想,不管什么病,将来都是应该有办法治的。”
“可将来不过是将来的现在,就像现在不过是过去的将来,现在不过是将来的过去。但人总是在现在,现在总有不治之症。你能想象有一种没有疾病的现在吗?你想象过那样的存在吗,没有疾病,没有困苦、丑陋、怯懦、卑贱、抛弃和蔑视。屈辱和仇恨、孤单和孤独……总之没有差别,那会是什么你想过吗?彻底的平等是什么,你都想过吗?”
“是,你说的不错。”
“那就是说,人间就是天堂的地狱,人间就是地狱的天堂,天堂和地狱也都是人间……我们永远都是一样在哪儿都是一样,差别是不变的,就看谁幸运了,谁能抓来一手好牌……爱嘛,不过是一种说法、一幅幻景,真实呢,就看谁能处在这差别的强端。”
F说:“在这儿坐得时间长了可不行,要生病的。”
“也许真是他说对了,可我……真不希望是他对了,我真不想看见他那么得意那么狂妄,因为他,我知道……因为他其实谁也不爱,他只爱他的艺术——其实也不见得,他只爱他的高贵和……和……和征服!”
这是F听到O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时他才想了一下,“他”可能是她的爱人。
F医生离开O时,O仍坐在那棵树下。F在园门那儿回头看她,这时雪下得又紧又密,天地苍茫,一派混沌未开似的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