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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3

作品:荒人手记 作者:朱天文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荒人手记 ——作者:朱天文

    _12_

    我目睹永桔望著的车流之街,几年後开肠割肚,铁路地下化和捷运,翻起沙暴遮蔽了天 空。 市民们於其中掩目捂鼻不良於行,为了未来蓝图挨忍过现在每一天。

    车子穿度被铁皮墙或路障任意围隔成小径的迷宫行道,夜时,警示灯闪烁密於途。无车 族, 又没有计程车肯载,我搭公车,据司机座旁,居高临下见公车直驶进迷宫区,那一片布在地 面 明灭的红灯泡,天罡地卦,我彷佛走经七七四十九盏祈禳阵。

    我跟市民以为的捷运地下铁,等待终有一日路上的运输量会大半转到地下,姑且信其真 的配 合著过活。直到明白那莫名其妙横过我们头上霸占住太阳光的丑陋水泥大蟒,原来就是捷运 系统, 果然,我们又被骗了。我委实悲愤,发出近乎疯子近乎哲学家的喃喃呓语,为什麽?!为什 么?! 为什麽?! 沙暴天空下,孤臣孽子翻开诗篇颂读著,「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 哭了。」

    我已不再争辩,我只在乎把窗子密闭,帘布深掩,但仍是日日清拭不完的厚厚尘沙。我 莫大 的抚慰,在拂擦乾净的屋里,与文字共处。

    (两点水+牙)羽僚,多新奇的文字组合,是城市猎人孟波的日文名字。文字好神秘通报我 ,香奈尔坚持 需用六至八片剪裁,不同於一般只用一或两片做後背,此特徵行家用来鉴定香奈尔的真伪。 香奈 尔认为人的行动从背部开始,唯精细的背部剪裁才能使著衣者展现出风范。至於条纹魔彩之 魅力, 文字说,灵感发源自赤道的彩虹,在那里,彩虹是直的。还有还有,一九一八年夏天,香奈 尔度 假返家时,带回来一个震撼流行的纪念品,古铜肤色。

    啊我只能把屋子布置成我要的样子了,我小小的清真寺。史陀说,在印度,要创造一个 人 社区,所需者竟如此之少。手帕层次的生活,地上画个方块是膜拜之地,一张祈祷用的跪毯 代表 整个文明。为了生存下去,每个人必须和超自然保持一种极强烈切身的关系。 是的超自然,沙暴里的市民们各拥一个超自然。

    我的超自然,文字,文字。药蜀葵,款冬,苦茗,津日菊,山艾,木贼,劳丹脂,西津 著草, 忽布啤酒花,没药,草根,帧树香,安息香。还有没食子,瘦蜂产卵在摩泽树叶上,幼虫孵 化 後寄生叶内,叶生虫瘿即没食子,可制单宁酸。还有刺山柑花蕾,续随子的蕾芽,浸醋供调 味, 搭熏鲑鱼吃。

    我淫溺其中,恍兮惚兮。於是有人造起了凌云通商大厦,白色珐琅板由川崎制铁进口, 配银 蓝反射热控玻璃,造价贵过花冈岩和帷幕墙一倍。摩天天际线,信义路以南敦化南路,是北 冰洋 候鸟过境台北须纵身一跃的飞行地带。在那大厦里的人,俯瞰时,见无物,只有一片太阳光 也难 穿透的浑黄沙暴。

    我拨开重重尘幕望回去,车流之街,我们并肩走在天桥上。

    跟一些拿贵宾券看免费戏的朋友,散场後吃清粥小菜,吃完各走各,走走,剩下了我, 与永 桔。 我们见过多次,心里已爱,可谁都不先跨越。至今晚,我简直没法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而 他,也回应我。我邀他到我租住处,他说好。但他忽然不走了,傍在栏干边,望桥下车流。

    我偎随他,细细嗅著他身上的松、烟草、檀香味。我看过他大白天时的样子,谈过话, 他以

    一个完整人走近我,拍打我心房之门。我感到闭锁在门里一块精赤无丁点防护力量的软肉, 脉脉 动起来,欲呼应门外叩问。太脆弱的软肉,竟至任何牵动,都会裂裂作痛。是他,让我发现 体内 存有的这块软肉。我所有在夜间沥淬得到的碎金,加拢来也不及这一有。

    我过於珍惜这有,害怕一旦敞开门,它就化成血水没有了。相当长日子,我怀带著它来 来去 去,深藏不露。它使我成为一个易感体,眼耳鼻舌身,全面竖张起来吸收我环境里的一切。 一切 法,皆宛转归於自己,我真是耳聪目明透了。我所见所闻的世界,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 月白 露,光阴往来。

    任何时候只要我勒住僵绳使意识的野马稍一驻足,凝视那记忆中人,我的腰以下便热融 融荡 开来,软一阵,瘫一阵。光是想念他,已够我神似潮巅。

    他日益壮大塞满我胸膛时,我有了不一样的打算。我不愿一夜之欢,我要长久一点,甚 至更 长更久一点。我要,生意不成情意在。我要把我们的关系复杂化,把他绞缠到我的生活网络 里, 盘结错综。是的爱情两造,我要加重天平这端我的砝码,即使性关系没有了,我们还有其它 的关 系。

    我接近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明白了永桔描述我的酷是,戴维斯的小喇叭音色行 走於 蛋壳之上。我毫不躁进,恰像经上所言,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他的从不戴手表,稚气单眼皮,一组相机挂在胸前已成身体一部份,他的视器。他望车 流久 久,似乎在想怎麽收回允诺,婉谢掉我的邀约,这个他亦太舍不得放弃的邀约。

    我一点不急,静悄等候。我惊讶自己的泱泱大度。

    他说了。他说,我不想忍受明天分开以後的孤独?

    我心一阵狂抖,握紧他手凉硬如姜。我的颤栗传达了给他,并找著他的眼睛,互相正视 。我 不能自禁用眼睛里灼热的光芒亲吻他眼睛里的光芒,他承接,亦抖起来,发出气绝般短促的 痛苦 呼吟。我说,你害怕吗?

    他像咽气,像呛到水的并出声音说,不,我不怕。

    是如此,同步了。

    我们在还不十分清楚各自的沧桑路程时,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撞见。太可能是梦,我们 手携 手五指交叉扣得死牢,想延长梦境似的一直走下去。连话都不想说,烫糊糊高高低低往前走 。胶 黏在一块的眼睛,总是他先受不了,阖目仰天,吐著气,手斜斜掩住胸前遭到重创的模样, 垂死 优伶。他毫无舞蹈训练,肢体却充满了音乐性。往後我见他朝我走来常有这个动作,似输诚 ,似 轻捧心房唯恐晃震。是啊爱一个人时,能明确知道心脏的位置就在那儿,裂裂的,重重的, 会掉 落出来的,好生得扶稳。往後我还目睹一人如此,阿尧。当时他腋下淋巴线凸肿出瘀青斑块 ,他 下意识用手搁掩,看起来像是他正扶稳著一枚心器,一缕魂魄。

    我们一直走,不觉路途之长体力之疲,竟就走回到家里。

    我们是这般,太高的敏感度,太低的燃点,光是吻触,便会到达。我暗惊,多久了,我 同娼 妓们的不成文禁忌一样,什么什麽都可以做只除了接吻。对她们,这是侵犯,卖了身体还要 卖灵 魂?!对我呢,乾如嚼腊无聊得直要作呕,性交之荒瘠。

    但是现在,轮回之香,不可思议。我们返回到初恋少男的朴境,柔润饱满,多汁多水。 善应 何曾有轻触,触碰即出,没法持久。我们既羞窘,又欢喜。故而没有任何花招或技术,没有 那种 终至把体力耗光也到达不了的繁褥的抚弄仪式。我们老实若两颗坚果滚抱在一起,互嗅互触 ,酵 酿出醚味,沼热,氤氲,便双双晕厥其中。不然,就只是脸对脸并躺著,也不说话,无尽傻 笑。

    呵观空有色西方月,听世无声南海潮。我仍眠困时,永桔起来看我,画了我好多张睡相 ,挥 字云,过去的,或掠逝的,或要来的……

    航向拜占庭,航向色情乌托邦。

    航向河边道,在时光沉淀的深渊里。蚕虫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我记得?永桔必须暂且离开了。他得去印刷厂看封面色样,一延再延,已近黄昏。我随 他下 楼,藉口丢垃圾袋,步出门。路两边居户,门前燃著火盆,腾卷纸符火星星。他走进烟里, 我好 悲哀,大声叫他名字。

    他回转身,倒退著走,盈盈小飞侠。

    我喊道,陪你一起去吧。

    他将手指按在嘴唇上,吻我的意思,继续退走,好像舞者谢幕那样一直退到转弯消失。

    轮回之香,SAMSARA,以柠檬揭开序幕,导入茉莉,紫罗兰,鸢尾,水仙,依兰花,和 玫瑰,最後结束於香草,顿加豆,檀木香。我飞奔上楼,抓了皮夹铜板车票,直去追他。奔 到路 头,正见他踏登公车,我不叫他,瞧他入车。他会在下面第二站大十字路换车,我亦知那家 印刷 厂。

    我等等,一部车来,便搭上,二站换车。我下车朝前走尚未到站牌,迎面他换的车开来 ,我 站定不动,隐在一棵木棉树干侧,目视他傍著车窗若一朵白莲流过了岸边。但我仍然走到站 牌下, 心想数到五十公车不来,就不去印刷厂了。

    车子没有来,我悠缓走著回家的红砖路,黄昏在风里暗去,夜以灯火亮起来。

    当时我已习惯於计程车,可永桔,他的财力,他唯赶急才搭。他又真是矜持,不肯用我 的钱。 我已经够非社会化,他比我更甚,连手表都不戴。

    我邀他出席蓓蓓的聚会,後来蓓蓓约我,就一起约他。有时是,我跟蓓蓓共同回忆一些 小时 候的事给他听。蓓蓓讲我妹妹,我讲我跟妹妹,总总又会绕回到阿尧身上。有时他跟蓓蓓臧 否人 物,口舌匹敌。不像我,永远只是蓓蓓的唱和人,附丽者。蓓蓓若去一下洗手间或接电话, 我跟 他便趁隙启闸泄洪,互相用眼睛里的光芒纠缠一番竟至勃勃而起,待蓓蓓回来落座,我们几 不及 匿迹。

    我要蓓蓓带她男朋友出来吃饭,她只说,老张很实际,不是我们这挂的。

    永桔说,没关系,我们会感化他。

    蓓蓓说,别!千万别!毕竟,他是我男友诶。

    他二人嘻嘻笑起来,唯我发窘不以为这有什么可笑,他们就乐不可支更笑开。我好伤怀 ,莫 非我们注定就是做蓓蓓的洞庭湖鄱阳湖,具备调节长江水量荣枯的功能。

    我们的非社会化不过提供了她这位社会人一个松紧口,安全阀。她到我们这边来放肆, 灌饱 气然後回那边。我们扮演了若巫若觋的角色,因此必须为泄露天机付出某种代价,瞽聋喑痴 ,鳏 寡孤独。我已接受这个运命并不怨叹,也很乐意实践利他主义,然蓓蓓不引荐我们认识她男 友, 我难免感到兔死狗烹,工具的凄凉下场呢。

    瞧她多麽撒野。我们跟她,皆反对李某某想搞的什麽媲美帝国大厦的台北地标,她却必 定非 把调门升高到阳具崇拜,教我频频皱眉头。当然我原谅她是民间素人,倒也大大不同於那些 ,此 一阳具象徵彼一阳具象徵学派。

    她说男人都有不可抗拒的题字癖,刻在石上,铭入铜中,为了虎死留皮人死留名。男人 们的 雄心,雄辩,就是这点看不开。

    她伴老父探亲,回程二十里傍洪泽湖走。老父教她分清了杨是杨,柳是柳,杨柳殊异, 两种 植物正抽条发绿。进口不改装的丰田小巴士,司机座居右,屡次逆向来车,错觉要轰撞身亡 。一 瞥经过渔舟停泊的岸湾,有碑耸立书刻大字曰,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毛泽东。亲家和司机都说 是五 十年代初期头脑仍清楚时候题的字,字还不赖。她说,不及乾陵武则天,无字碑,功过後人 评。

    我记得,三人去澳底专为吃黑毛,蓓蓓开著她的喜美车。吃完走走港口,遥见龟山岛。 好久 以前久得恍如上辈子,我跟阿尧一同望过的礁屿,现在望著我们,人事全非。永桔斜倚废船 上, 我猛回头碰到他乌沉的目光,彷佛地亦随我处在某个时间的影里,阅读著我的过往。而我 感到 蓓蓓首次於距离之外打量了我跟永桔一下,生疏的眼睛,那么一下下,被我看到了。海边这 三位 前中年期危机份子啊,我想著歌德的诗,我们这些年轻人,午後坐在凉风里……

    我亦带永桔去妹妹家。

    妹妹深记阿尧待她的温暖,因此对永桔介入我生活抱著一种奇怪的敌意。

    通常妹妹太热络招呼客人,一刻不停止弄喝弄吃,以掩护她的害羞和紧张,向来如此。 待渐 渐无人意识到她存在时,她就平稳下来,用她松鼠般的小圆亮眼睛细察屋中动静,需求,立 即供 应,不虞匮乏。她忙无可忙了,兀自衔著蒙娜丽莎微笑坐在最不醒目的一隅,且总是斜斜侧 对客 人,似乎很想把自己隐身不见。

    永桔满心要巴结她,赞美她这些个拚贴布缝成的枕垫都是自个动手做的麽。

    妹妹像遁居空山里忽听见有人叫她名字的吃一惊,涨红了睑,乾脆不理,眼光扬向我把 应对 任务一股脑都扔给我。我已跟永桔说过的妹妹手艺很好的事,就再说一遍。妹妹生气永桔突 然将 她从不为人识的自在边缘提拔出来,置於被注目的焦点。她离开话题现场,去屋後摸索了一 阵。 甚久,出来加茶,仍一脸红挣挣的,眼白也泛红,难以宽恕永桔的卤莽侵扰。

    她的小小清真寺,跨出门槛即已不分住宅区的丛立著色情行业。她努力在阳台种满绿色 攀爬 植物,隔阻五浊恶世。她裁做的雕又幅窗帘,拉开碎雏菊印花布料的外层,里面一层白色蕾 丝纱, 朦胧日光。一屋子DIY,她的巧手布置,展现出转经日本再制後的英国乡村风。她保存著所有 自幼年少女时期以来的收藏,单是阿尧年年寄给她的贺卡有一叠,及阿尧周游列国为她屯积 的许 多小纪念品会装成一袋,托我转交。妹妹把阿尧给的压花书签皆裱入相框,钉在鞋箱上端墙 壁, 三、五个错落有致。贺卡里还有阿尧引普希金的诗云,不要说玫瑰花已经凋谢,要指给我们 看, 百合花正在开放。 我曾偷偷从阿尧家抓回四颗太妃糖给妹妹,为那四种玻璃纸包装,金黄,酒红,宝石蓝 ,孔 雀绿,内里银锡纸,剥开是淡粉红或奶油白的糖。妹妹当然不会吃,赏悦它们直到泛潮发黏 了, 吃完洗净玻璃纸晾乾,夹在课本里。它们一度是我们家中最丰富的色泽,我跟妹妹幻想中的 阿里 巴巴叫喊芝麻开门後所见到的璀灿宝物。

    妹妹随我去阿尧家,她老是敛身站在我的影子里希望没有人发现她。她瞧妈妈房间,榻 榻米 上一架化妆抬,瓷瓶白山茶,旋转小沙发凳,全部生平所未见。妈妈对镜整妆,唤她过去。 她竟 不退怯,登上榻榻米直直走到妈妈跟前。妈妈用口红把她嘴巴涂了涂,扶在镜前端详,笑说 可爱 呢,是麽,可爱呢。那一天妹妹呵著唇不吃东西,保存回家,万般惆怅看它溶淡了。

    妈妈一辈子化妆。其妆,我少年看她到阿尧死时,今昔皆然。像是能把人间千百情绪吃 掉的 妆,成了能乐面具仅是个象徵,我竟不知那底下可有七情六欲否。

    阿尧离国不返後,妈妈在这家中的唯一纽带就断了。我们从未见过阿尧爸爸除了遗照, 他留 下的痕迹只是一把小提琴,一箱哥伦比亚出的古典音乐唱片,半截维纳斯石膏裸像,和一册 炭笔 素描,画的是穿海军领制服的妈妈,侧影,正面,四分之三面,低首清晰的头发中分线。他 战前 去的京都念文学,太平洋战争爆发滞不能归,战後带回来日本人妻子,以及自十八世纪以来 便被 文学家极致浪漫化了的疾病,肺结核。

    妈妈遂返故乡。

    阿尧写信告诉我妈妈将回东京继承遗产啦,我若有空不妨给无极老母挂个电话say good -? bye。

    在我的墓穴岁月之中,我甚至不记得有这封信。我不记得妹妹何时毕业,做事,交了男 朋友, 何时她已长大。我更不记得,长年流戍海疆的父亲一旦退役下来就住院了,待我去医院望他 已胃 癌末期,全身有孔的地方插著管子。他偶尔回家皆在夜晚被灯泡拉大的影子,缩瘪为一束柴 薪。 丧葬我获得五天假北返,但大部份时间我於街上走又长又久的路,会走到杰的楼下,木立甚 久。 父亲之死,肯定不比我的失恋大。到我依稀想起妈妈这件事,我像是逃避债务的要忘掉它, 而总 有一只卑微夏虫在我肚里说,拿起电话拨一下吧,也许妈妈还没走。

    好烦困人的小虫声,必是不让我安宁。终至那些个翻遍电话簿的荒凉黄昏,我拨了阿尧 家电 话,他家两支号码,一支诊所用的我从未打过。我说找黄伯母,是黄书尧的同学。听不懂, 我就 用我的破烂台语再讲一遍。果然,妈妈已回日本了。

    啊妈妈有幽香和插著白山茶花的榻榻米房问。很久以後,我在东京妈妈家听过一张谣呗 ,唱 鹤妻的故事。鹤为报恩嫁给男人,以羽织布赠为信物,华美惊动邻坊,唆教男人令妻再织。 妻勉 力而织,唯织时绝不准人看。妻又织成几匹,却日渐消瘦下去。男人偷看了她,见是一只白 鹤拔 取自己的羽毛织进布里。然而来不及了,鹤已发现男人。羽尽恩绝,鹤厉声一鸣冲上夭去, 杳逝 无踪。

    妹妹叫唤我,她说阿尧妈妈是上个月初走的,她看到阿尧信,因此打了电话去跟妈妈道 再见。

    我坐在阴暗中怔愕看妹妹。

    她听见我跟阿尧家通话,从房间出来告知状况,讲完即进屋。她必已把我看透看扁,我 的真 实身份,干的勾当,什么什么她都知道了!

    我惭惶发觉,何时,她已留长到腰的直发!我太久都忘记有这个妹妹,她会怨恨我吗? 我们 曾经那样相依为命过。可是坎坷途中,不知怎麽的,我就抛却了她。

    我们幼年无炊的日子,给托到对面陈妈妈家吃饭。母亲三天两头为哥哥跑学校警察局, 姐姐 政战毕业在康乐队,他们的成人世界纠纷太忙乱,遂使我跟妹妹两个来台湾生的得以化外自 治。

    在陈家滑凉磨石地客厅一角,我们看成堆的南国电影。邵氏巨星云集,我们与宝华宝莉 宝茵 姐妹各拥其主,日日争论不休,甚且暗中将其主的美艳玉照涂成斗鸡眼或八字胡,弄到三宝 姐妹 不让我们入其屋。但我们很笃定只要陈哥把新一期带回家时,她们好兴奋又会拉我们去看。 她们 用被单毛巾布扮演林黛的旭己和貂蝉,也需要我杵在椅子里当大王,以供她们可歌可舞。宝 莉对 我伸展翅膀一般敞开表示浴袍的被单说,大王,你看。她是念做,代王。我得回答,好!好 !她 就仆在我脚前晕死了。我得仰空大笑,妹妹跟宝茜便跑出来,扶起她捧进房间。

    宝莉也演鱼美人李菁,滚倒磨石地上,鲤鱼精变为人。一向是妹妹持杯和夹竹桃叶扮观 世音, 不断朝鱼精洒水,但妹妹渐渐不爱玩这些了。换我拿剥开的秋芒穗子当拂尘,对宝莉挥摇咒 力。 宝莉扭动著鱼尾巴的双腿直滚,这头滚那头,再滚回来,十分逼真发出煎痛声,要我用力施 咒助 她。我以拂尘扫她,她极富表情的鼓舞我入戏。她自扭滚不停,脸容曲折出汗,使我又紧张 ,又

    我脸红跑离陈家,纳闷刚才妹妹她们还在屋里的,转眼都不见?

    屋外大白昼,也没人,水泥地上粉笔画的跳房子,抢宝石,红瓦画的过五关斩六将,横 线竖 线,一地亮晃晃。

    我回家里,原来妹妹先回了。

    她在帮纸娃娃做衣服,描好了衣型,拿到纱门上用腊笔轻轻匀抹,印出凹凸深浅的纱格 ,新 布料新设计。她实验各种印纹效果,草席的,尼龙沙发面的,藤椅,蒸笼,崎岖墙壁,菜篮 ,植 物叶子,苍蝇拍。不久她发展到集成一本簿子,内藏诸多纹色,我曾见她蹲在陈家门前拓新 脚踏 车的轮胎纹。

    我们如此不知觉结束了一个时期的游戏。我放学抄捷径走狭巷里,宝莉迎面来我避问不 及了。 她眼睛有野野的星芒对我跳跃,每令我窒热难呼吸。我使尽力气把自己压缩成一张人皮贴在 巷壁 让她通行,她澎湃的体味和血液如洪水经过,拖走我脚下的土基。她过去了,我塌陷溺水, 短暂 的灭顶,然後才浮出水面回过气来。

    如此不明所以的,我跟宝莉姐妹分了疆界,路上不识,相逢噤声。男一边,女一边,放 假日, 空荡荡就找不到人一起玩了。

    但我未加入村子口抽烟的大男生堆里,篮球场那堆,也没有。初二我与阿尧分到一班, 他找 我看电影。我开始看西片,从他。每片必看,收集图照海报,阿尧每期买映画之友和SCREEN 。 亚兰德伦的第一部片子,弱者女人,为了看他我们看了五遍。里面一首插曲保罗安卡唱的DI A NA,我在阿尧病中哼时,他竟老泪纵横。

    妹妹跟我们一起看魂断蓝桥,迷上费雯丽。她集费雯丽的剧照,黑白冲印,一串吊在西 门町 骑楼下的书报摊上。我若看到她缺的,就买给她。她第一次吃西餐,阿尧请的在美而廉。白 瓷盘 上珠玉粒粒腾烟的饭,旁置阿拉丁神灯似的银漆碗,盛著咖哩鸡鲜黄如金块,浇饭吃。妹妹 很谨 慎,有礼,而几近矫饰享受著这个一千零一夜。回家後她常试用盘子吃饭,拿国军的配给乾 粮饼 干,姜糖,橘子粉调开水,布置餐桌进食。

    矫饰的态度,她曾经同样表现在阿尧家,意思像是对这种大家庭的幽邃氛围地绝不会怯 场的。 她勇敢接受妈妈给地涂口红——须知,我们的母亲似乎从来没用过口红,我们家亦根本没有 过化 妆台。姐姐呢,我记得的她,永远是踮脚挤在衣橱和五斗柜之间不宽的距离移动弄姿,尽可 能把 打扮好的身影全部装进衣检的镶镜里详个仔细,然後昂纠纠赶出门,屋内四散她换下来的衣 物腰 带拖鞋,东一垛,西一垛。以及,忘了冲掉的一马桶殷红色,使我异骇夺逃。

    妹妹仅去过一次的阿尧家,走後门。我也从未走过他家正们,那只给病人和客人进出。 三层 楼房,正门改建为面砖洗石子铸铁拦干,近於现代主义式简化的水平线条。後门就还是洋楼 式样, 清水红砖,绿釉花瓶状漏空排列的栏干,拱形窗洞,窗棂内东在两侧的花纱帘。楼房比邻街 坊, 极狭长,前衢後巷,三进,两个天井采光。

    我们穿越过有火炉大灶的厨房天井,到二进饭厅等阿尧,呆望那供抬上的神明跟猩红长 明灯, 亦我们村子里家家所未见。饭桌堆置新进的药品和药厂所送月历,气味好生辣。阿尧立即下 来带 我们上二楼,一进是客厅,敞亮挂有卷轴书著松跟鹤,阿尧与妈妈堂姐弟们住三楼。从妈妈 的榻 榻米楼窗望下去,後门小庭院,种植含笑,山茶,桩花,樱,紫苏。阿尧睡妈妈房间直到考 上高 中的暑假,男女孩们大搬风,他跟堂弟一间。但他仍习惯妈妈房间,坐榻榻米上弹一下午吉 它。 我来找他,妈妈说在楼上,我迳登楼,循吉它声至。 他非要替我打扮,将他最爱的两件家当,纯白高领毛衣,皮夹克,套在我身上推到镜前 同赏。

    颓散歪在榻上,他问我秦某上体育课为什麽不敢穿汗衫。我不知,虽然我感到他是过分 在乎 秦。他说因为秦腋下长出了毛。

    他枕著手臂伏桌上,我以为他睡著了,他在哭泣。

    我骑单车要去阿尧家,想载妹妹一道,她似乎憧憬那供窗纱帘。我们村子的浅门浅户, 是从 窗口探探就知道这家晚饭吃些什么东西。我邀妹妹同往。

    妹妹说,要做功课不去了。

    是的妹妹不会再去。

    往後,她竟打电话给妈妈道别。她晓得我怠懒不文,代我执行了阿尧的嘱咐,她不要妈 妈看 我们是野蛮人。多么过虑,傲持的妹妹!

    好难搞定的妹妹。永桔说,唉你妹妹不喜欢我。

    我说,可以了,她本来是这样。

    我与永桔,处心积虑在筑营我们的蜘蛛巢城啊。把吐出的晶莹白丝一根一根延往彼此的 过去, 缚住那些漂浮於时间荒流里的记忆碎块,打结以记,交叉成线,搭编为网。的确祖先和活著 的人 同等重要,亡灵与生灵都有一个位子。

    我们丝毫不张扬,暗暗把巢黏著於社会森林的隙间,孜孜ku1ku1(石+乞),游走在曝光未 曝光之际。我 们自我蓬垢,卑微哼唧祝祷文如一首流行歌唱的,「我要的不多,我要的真的不多。」冀盼 我们的 恭顺,渺小无害於人,甚或弄臣媚趣也行,只要能博取命运欢心因而赏予我们更长久一点的 契约。 识破未识破,可说不可说,我们不求闻达於诸侯,但愿苟活在纲常人世。

    所以阿尧,他的激进和愤懑,著实吓坏我们。我看他,简直是洪古之初与黄帝那场大战 的刑 天。黄帝断其首,刑天便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舞干戚而操。我们蒙上眼睛,不敢看。背转 身, 冷酷离去,不想知道结局。

    相爱,使我们变得竟如此胆小,而且只会越来越胆小。本来烂命一条,现在两条,驮负 著另 外一条的生老病死,我们当知了不自由的滋味。不自由之程度到了何等地步,我会绕道避走 捷运 大蟒底下,免得上头随时可能坍落水泥块把我砸死。难以言喻的神经质,保命,逃祸,躲险 ,凡 一切但求延寿为了相爱。

    我因此觉得生与死是同一张面孔,它就在我前方稍高处垂首著。

    常常,它就在那里,过马路时,搭电梯时,此刻书写时。并不可怕的面孔,甚至带点似 有若 无的微笑。接近於,假如墙壁上挂了一个能乐面具,抬脸望它,它俯面朝著我的,那种感觉 ,就 是了。若更鲜明则是一幅印度女神,张开四只手,两只搞了利剑和人头,两只伸展做祝福保 护状。 我在她跟前,我乃这样与她共处著。因此死,并非死神,第七封印里身穿连帽黑袍跟骑士下 棋的 死神。而是俯面朝著我的,生。

    古希腊人说,你绝无可能置你的双足於同样的河中两次。

    是的,庄严劫,贤劫,星宿劫。

    往昔近昔瞬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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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山如画,古代曾云海绿。

    藻叶从可见得到的海底升上来,一大片,一大片,在我胸腹下面剧烈漂摇,像无数亡灵 或生 灵伸出它们欢迎的手势要把我拉过去。永桔在旁牵著我身上的救生圈游,从潜水镜里看见他 腿有 时摆动如鱼,有时垂直踩踏著。他在,我就不怕。他尽带我往深处去快到警戒线,让我看不 同的 鱼。我嘴巴衔紧呼吸口,管子伸出水面。海底逐渐跟我拉远,见不到了,藻丛则越发巨猛起 来, 我就把命放置交给永桔。他的声音在我上方说,别怕,岸很近。我看到一队鲜黄扁鱼,真像 幼年 火车便当里的渍萝卜片,又有闪逝电光的晶蓝鱼。我看到永桔矫健的腰脚在水里,不能相信 其是 属於我。带我Jian1Jian1(鱼+兼)前行,忽至一块明亮水域,一群小鱼银屑般散开,又汇拢。 永桔稍放开我,泅 入我底下,从蛙镜里用眼睛对我笑。我些些紧张,头没出水面,已回到了岸边。 我遥想素盏呜尊,他反叛姐姐去建了出云之国,他是日本第一个歌人,歌曰,「天上五 彩的云, 云照下我的城,照到我的妻,我和她住在这里。」

    我一生最辉煌的时刻。岸上是妹妹一家人在小憩吃点心,海里我跟永桔嬉戏。我们极努 力经 营出来的理想国,永生的图画。

    海洋公园,我们已带两小孩来玩过,太刺激了便全家来玩。妹妹不下水,大概有月事。 永桔 好有礼貌的舍弃不穿他那条紧俏三角游泳裤,换穿老实的四角。他细心带齐了大人小孩用的 潜水 钱蛙镜,救生衣和圈,防晒油。他不厌其烦领小孩在浅湾看鱼,教闭气。妹夫浅湾深湾两边 跑, 我多半与妹妹一起。她会告知我姐哥消息,母亲跟哥哥一家住。我望著大地斜去的影子,叹 息。 西沉的永远是这同一个太阳啊……

    幸运时光,我总感到无常。

    我们穿越城市,摩天建筑群造成峻削谷底的飓风。头上天空割裂为条隙斜角像马戏团搭 起帐 篷,在飓风吹迷我们的视线中劈拍鼓荡。天呀我们双双仍活著,无病无灾无hIV带原。我们要 善用馀生,少做一点爱,使恩泽被及他人──末圣的憧憬,抱负?

    我们需要秩序,因为我们是违规者。

    费里尼说,为了能逾越常规,我需要很严格的秩序。有许多禁忌在我每一步中,道德规 范, 宗教仪式,颂歌夹道护我。

    於是我们抵达瑞米尼。一到冬天,瑞米尼就不存在了。阿玛柯德里大雾游断一切景物的 冬天 瑞米尼,广场不见了,市政府不见了,马拉帖斯塔神殿也不见了。夏天时依曼纽戏院的影子 横过 卡弗广场切割为二,冬天,都被雾吞噬掉。上学途中的费里尼,突然,脸前出现牛头,牛也 很吃 惊睁著大大的目珠看他,对峙移离,雾里牛发出一声低洪牟鸣。

    我们行经新宿西口超高层。连绵成团,成块,成城,一片千佛洞般的窗格子,使我们恍 如行 经尼罗河左岸帝王谷,遥望山腰上遍布无数墓窟窿。於是午休时间从各个出口流出吃饭人潮 ,一 堆一推走在空中联结为陆地的桥道上,男性一律西装领带,女性裙子套装,我们像闯入未来 某个 宇宙基地,又或是欧威尔的一九八四。

    我们的火车驶到汪洋里,远近星散浮标和桩柱,是一条水上狭路,前无岸,後无涯,也 许潮 水稍涨就把铁道淹没了,如此进入威尼斯。我们一转过头,九十九公尺大钟楼,尖顶於云中 奔驰, 云跑得太快以至钟楼摇摇欲坠般。我们以为在德菲特,七百年小镇,一样的飞云夥胁著市场 中央 新教堂的尖顶在跑。日色暗去,夜空变蓝,德菲特,荷索拍摄吸血鬼的场景地。德古拉从门 缝钻 出来,厉白大光头颅,活似我在报纸上看到的最後的傅柯。

    德菲特如童话里的夜空蓝,只有SANRIO公司七六年创售成潮的星星双孩所飞翔的天空 可比拟。我从日本带礼物给孩子们,tY系列,大眼睛蛙,兔妈妈,INKI PINKI。妹妹买SANRIO产品,其实是她自己爱。我迷途於这些可喜玩意儿里,找寻日渐 稀少的星星双孩跟他们背後的夜空蓝。我曾怀疑他们是否记载中的荧惑星,降世化做绯衣小 儿传 播歌谣唱,「月将升,日将没,压弧箕fu2(竹+服),几亡周国」,市上小儿都唱起来。

    我们离开圣马可广场搭船到丽都岛,瞻仰岛上的DES BAIN,威尼斯之死的主场景,在 那旅馆楼阶上维斯康提初遇差少年达秋。十五分钟航程,渐远渐淡成霞色的威尼斯,漂泊於 平波 如镜的蓝水上。这无基之城,塞满工艺品。白发老翁伏案吹出玻璃甲虫,蜘蛛,蚂蚁,极小 的玻 璃鹿。到处是肥皂泡泡般的玻璃香水瓶,罐。幢幢吊著面具的魅丽影深里,女孩在卤素灯下 沾着 银粉填描一面脸谱。葛萝石巷,沿壁蹑行,壁中人语历历。走出壁道是暖黄食街,披萨香肠 生鲜 铺。招牌像果实累累,拱桥,陡坡,坡桥上月牙伸手可及。这城泊浮水面,向阳的一半,水 光金 币花花在跳,背阳的一半,静似琉璃。这一半阴处是翠蓝,水晶紫,黛绿,天鹅绒黑,猩猩 红的 榭阁楼台,转到阳处就一律溶成枫金色。这城正每年几毫厘在陆沉著,苔蚀,水蚀。

    陆沉之都,七宝华灿。

    鲁拜集的耽美。

    绿洲文明的悲观享乐主义。

    永桔他们工作队将从乌鲁木市齐出发,走吐鲁番,焉耆,库尔勒,库车,阿克苏,喀什 ,莎车, 三岔口。他已经两趟走丝路,上次是西安,兰州,敦煌。他忙碌了几天回来,我们躺在床上 时, 我假装不知道他想要做爱,翻身睡觉。次日他收拾行李,睡袋,水壶,羽毛衣裤,防沙镜, 头巾, 高效能电筒电池,润肤油,各类药品。他出远门,我在心理上就已当他是死了,静待出事通 知。 故我不做爱,欠这一份,要是我们的契约尚未满,命运便会因此放他回来偿付。然则满了, 我们 就互相欠这一份罢──没有来生,只有伴随我到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然後地回来了。黑,瘦,风霜,老了五岁,眼睛却因重逢而焖焖发亮。他跟我讲紫砂色 火焰 山,崖边有玄奘拴马石柱。鸣沙山的沙浪涛几十尺高,漠风竟吹出了击鼓声。

    如若从极东第一个绿洲哈密开始,向西行进,每经一段沙碛,望见天边有一点绿,每历 大片 戈壁,走进花香鸟语之国。如此出新疆,通中亚,小亚细亚,埃及,北非,至卡萨布兰加, 历经 几百段无人沙漠,和几百个绿洲都市,荒凉与繁华,寂况与喧嚣,末圣走完他的伊斯兰巡礼 。他 思索祖先们之痕迹。沙漠里广大,变幻,唯一的星空和他的蠕蠕以行,沙漠诞生了一神教。 绿洲, 却孵出来神秘玫瑰香气的一千零一夜。

    一神教毁弃偶像,雷厉风行禁欲心主义,感官便只好自满於把感官全部化约到香味,花 园,刺 绣,镶嵌,蕾丝边里去了。热空气中的海市蜃楼啊,陆沉之都。

    我们来到古城铢镰仓。樱花正放,遍地花祭,遍城摇曳灯笼里歌唱著,有人的地方,就 有苍蝇, 还有佛,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没有人是异乡客。 大船制片厂於此,小津数部片子都在这里拍。我们认出那屡屡映现於各部片子里的空镜 ,五 层塔风铎,山丘,电车月台,以及摄入麦秋里的八幡宫和大佛。而那一再被排列组合关系的 两名 演员,父女,兄妹,叔侄,公嫂,笠智众与原节子,则是小津心目中的理想人。理想的男人 ,理 想的女人。

    按作者论,每个导演一生只在拍一部电影。那么小津,他拍的就是嫁女儿。一个个体从 所属 的团体脱离,加入另一个团体,为了世界的建立和延续,经上说,你将离开你的父母。小津 不拍 娶媳妇,显见嫁,是一种减损,割舍,失去,其引起的骚动跟怅恨足供小津花一辈子功夫去 探索, 到他六十岁死时仍言犹未尽?他的第一部有声片独生子,片头字就说,人生悲剧第一幕从成 为父 母子女的关系开始。

    他终身未婚,我揣测他是否一名隐藏,或升华的吾等族类?他与母亲二人住在北镰仓净 智寺 旁,我们依依来凭吊。穿过小津通常要走四十步的隧道,山壁小径柿子树,下方竹林是小津 喝醉 回家常常跌落其中的女画家小仓游龟家。为此我们也买了小仓的画册,她家二楼扶梯口挂著 泰戈 尔来日本时毛笔写的一句梵文诗。小津的妈妈戴副眼镜跟小仓画家一模样,是那种所有妈妈 的永 生形象呢。小津每开玩笑说只要这个老太太远活著,他就不娶老婆。记者问他为什么单身? 他说 是错过婚期之故,正想要成家的时候被抓去当兵,对,芦沟桥事变爆发他出征中国,两年返 日, 又出征南洋至战争结束。他说退伍後再想结婚已变得很麻烦,有妈妈相伴便心满意足了。

    他自升任为导演的处女作忏悔之剑,结识编剧野田高梧以来三十六年,至遗作秋刀鱼的 滋味。 他俩乃声名远播的酒豪,早上起来一见面便先要乾一杯。无数个本子,在久久的品酌之中, 以对 白你一句我一句,慢慢磨熬出来的,至醺方歇。他片中最常见的对白,そうですか,「是这 样吗?」 想想东京物语里的老夫妇,总在那儿用这句话一应一答的,并非疑问,倒是认同,产生出能 乐舞 台上似沉吟似观想的节奏,气氛,一种惺忪之境。

    小津的摄影师,前面十年是茂原,後面十年是厚田,大家每促狎摄影师是他老婆。迈进 有声 片时代,小津仍顽强拍了五部默片,毫不输给隔太平洋的卓别林。这是因为茂原当时正潜心 研究 有声电影机,小津与他约定无论多久都等他把机器完成。处在质疑小津为何不拍有声片的四 面楚 歌中,他默默拍著默片。

    现场,异乎寻常之静,小津很和平。唯他曾怒斥一名太过火的演员说,流行歌曰,笑在 脸上, 哭在心里。高兴则又跑又跳,悲伤则又哭又喊,那是上野动物园猴子干的事。说出心里相反 的言 语,做出心里相反的脸色,这才叫人哪!

    他肩膀阔厚,鼻梁挺直,好看的髭,不笑时像大象的眼睛笑起来更像了。他一生站在疏 远的 边缘凝望家庭,他憾缺的,因此寄予无限缅怀和辩证的。当家族中的细胞混搅一团悟不透本 身的 处境,趋向离散跟崩解,他因为所立位置的便利,而看清楚全局。他成了智者,思省者,拍 出了 他的寓言。

    他爱用人物面对镜头微笑说话著的上半身中景,近景,有礼貌的女人性,一如日语的女 性用 语严别於男性用语。想想原节子,那一点也不怕男人的无猜神情,和笑颜,令我记起杰,他 描绘 他情人的气度是,「我不属於任何男人,悠悠然兮多怡哉。」还有宫崎骏动画里的女性女孩 ,想想 红猪,那一群遭绑票获救的小孩们的日语,音腔,笑声,令我油然发出称颂,真是个女人国 呀?

    我们碰上了樱花祭,如此爱祭祀的国度。

    如此爱花,爱美,美术的民族。

    光是八幡宫庭园的花,再来有牡丹祭,喜蒲祭。凡花皆祭,四季必祭,无一物不祭,即 物即 神即象徵。所看见的即所存在的,此外别无存在,女人爱祭。

    听,笛声高亢的不连续音一节一节彷佛在空中砌筑符码,我们为之蛊惑,翘首解读,日 日於 樱花海里追逐鼓阵队。听,天鼓地笛。空中符码吐诉著,三千大千世界,千王政治,众香国 土, 印度的女人性。

    看哪,史陀也现身了,他说,伊斯兰采择了相反步骤,沿著男性的取向直去了。

    是的抽象,统一的,一神教。

    捣毁偶像自亚伯拉罕始,十诫出,众神息。

    我们弃了鼓阵队,停驻高台前,为那台上正舞著的朱裳白襦巫女所迷。不知名的神社, 司乐 坐台两侧,古衣冠,吹笙击鼓。

    巫女朱裳的朱,一如印度女人眉间点的圣志朱色。白襦的白──殷辂车为善,色尚白, 殷商 的白。一千五百年前,主掌上下埃及的女王海兹佩苏所著白袍白冠的白。源氏物语画册里白 牛驾 朱红车子的,朱与白。

    十七岁,十九岁,巫女穿奈良朝皇女装束,白桥广袖,朱裳阔据,金冠,垂发缀白麻。 巫女 俩俩持有柄的铃,柄上系长宽飘带。右手执铃,左手揽带,左右开张擎与肩齐,鹤翅般,欲 飞的, 立起身,右手铃一振泼剌飞起,应著鼓和笙笛,对神而舞。

    裾阔,袖广,一扇一阖,简朴得像大地在呼吸。却蓦然巫女一转身,面朝台下的参拜苍 生舞 过来,三步五步,似潮汐拂拂升至,潋滟逼人。时当南北朝北魏初唐的奈良朝啊,华表千年 鹤归 来。

    柱即华表,以柱测量日影。

    我们参拜底比斯阿蒙神庙的繁柱堂,一百三十四根巨大石柱,棋子般森森列於棋盘上。 七月 新年,洪水抵临,上吨的玫瑰花岗岩和雪花石膏与洪水并至。欢乐奥佩节在泛滥季的第二个 月。 巨柱受启於尼罗河的纸莎草,柱头有些盛放如莲花,有些密合若花蕾。

    众多方尖碑,一个被拿破仑掠走至今竖在协和广场上。一个到了圣彼得教堂前,我们在 那里 缔行婚礼的。我们远眺威尼斯地标圣马可教堂,那宝蓝色星邃的大钟雕,环刻罗马数字和涂 金十 二宿座,金指针,金刻度。钟塔上站立两位青铜摩尔人,五百年来敲钟报时,绝不误事。 我们看能乐,瞌睡懵懂。只知能的扮装属於平安朝,很大派,时当典静宋代。又看歌舞 伎, 红叶将,十六夜清心,两出戏码,旦角衣摆收窄到三寸金莲般的讲究婉约之美,是江户时代 大阪 商人的趣味呢。

    佗,寂,粹。为了益增妩媚而偷情,美学的外遇。

    我们行经帝王谷,拜访海兹佩苏女王的大墓殿。

    女王的父亲没有嫡子,王位传给她。由於女人不能称王,楔形文字里从无女王一词,她 与近 亲兄弟结婚,丈夫为合法的法老。法老早死,也没有嫡子,择王妃幼子继承是图特摩斯三世 。实 权在女王,掌持二十二年,穿法老的服饰徽以蜜蜂百合花,戴法老的假发假胡子,白冠高耸 蛇或 鹰,往来文件皆以国王称呼她。她不好战,而喜奇异物宝,大批探险队从四方带回来埃及人 未曾 见过的猴,豹,象牙,乌木,鸵鸟毛。她喜筑祀殿,也在阿蒙神庙立了两支方尖碑。图特摩 斯三 世继位,出征十六次,版图及於巴勒斯坦叙利亚。回到底比斯,他把神殿里女王的名字皆削 除, 刻上祖父之名,并开始兴建自己的殿堂,於一组密室刻满远征事迹,石壁上的编年史。

    夏夜,我们再来白天已来过的卡纳克,尼罗河右岸,声光秀诱领观光客游一遭。有声音 像是 从河那边扬起,邀请我们进入一百二十四头狮身羊首守卫著的卡纳克。声音说,你不必再前 行, 因为你已到达,这里就是时间的起始。

    短笛奏扬,声音说,是在这里,卡纳克,名叫阿蒙的神坐在山丘上。这里是七月的水上 升起 来最初之地,泛滥季时野鸭栖息之所……

    声音从各个角落泻出,巨石顶上,废壁,断垣,残柱,秘道,河对岸。灯光移往一尊双 手交 叉握著节杖和链枷的法老身上——声音说,我,遗失了名字的法老,众人在我的脚座前争辩 ,我 留下了这座巨像。

    号角嘹亮响起,老人的声音说,我,拉美西斯二世,十九王朝的火焰,三千年前建造了 第二 道你们将走入的塔门。我头戴上下埃及的联冠,三名皇后睡过我的床,第三个皇后是当时小 亚细 亚霸主赫悌的女儿。我後来娶过自己的四个女儿,我共有儿子九十三名,女儿一百零六名。

    声音说,我,古埃及黄昏期的国王,托勒密犹发知提三世,建造了这扇大门,取自黎巴 嫩的 真正杉木,镶以亚洲的黄铜。今夜此门为你敞开,你将进来卡纳克迷宫最奇妙动人之处。

    年轻的声音说,我,图坦卡蒙,在这庭院中,我只留下一头方解石的史芬克斯。

    十八岁即死的图坦卡蒙,因遭盗被发掘出土了最多宝物和壁画,而声名大噪胜过其他任 何法 老。帝王谷墓穴,我们深深进入地下看了他甚久,甚久。

    我抵达北印度拘尸那城,佛陀去世地。我亦横越恒河平原至菩提迦耶,佛陀悟道处。在 永桔 去川滇缅甸拍丝绸南路离开我最久的日子,我趁寒假临时搭一个朝圣团去了尼泊尔印度。

    巡礼地球古文明地,我们也曾在雅典娜神庙前坐赏声光秀。目睹奥林匹克废墟开著紫色 蒲公 英,特洛伊只剩旷风终年刮扫砂石遗迹。橄揽林吹摇著它低矮的墨绿浪,或翻过背去的银灰 海。 至於永桔因工作,因热情而几乎快踏遍的海峡彼岸,我却一次也不曾去过。 山阴道上,络绎於途。可是我呢,就是没去过。

    是的在我的世界版图里,我独独跳开那一大块陆地。

    现在,它在那里,一件我脱掉的青春皮囊,爱情残骸,它狼藉一堆扔在那里。我淡漠经 过它 旁边,感到它比世界任何一个遥远的国度都陌生,我一点也不想要去那里。

    我使用著它的文字,正使用著。它,在这里。

    它在文字所携带著的它的一切里,历经万千年至当下此刻源源不绝流出的,这里。

    毫无,毫无机会了,我只能在这里。

    我终於了悟,过去我渴望能亲履之地,那魂萦梦牵的所在,根本,根本就没有实际存在 过。 那不可企求之地,从来就只活於文字之中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