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办公楼里出来抽烟的男人和女人们,缩着脖子站在角落里,每吸一大口烟,脖子便缩得紧些。他们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他们自己有多么难看,但我感到,给他们看到眼里的一切,一定更加难看。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我是这丑恶景象中的一个细节,因而他们阔大无边的厌恶包括了我。我也是他们广漠的痛苦、无奈、无趣的诱因之一,在他们冷漠呆滞的灰色、蓝色、棕色眼睛里,我要对这么难看的街景负一定责任。正如九十岁的贵妇米莉认为,大多数潜入美国的移民要对日益粗俗的民风、市容负责。
邂逅安德烈的当晚十点,我正给米莉喂芒果布丁,电话铃响了。米莉手里握着电视遥控器,一听电话铃就立刻摁哑了电视。老贵妇最爱做的事就是接电话,最大的幸福就是接着了儿子的电话。一接电话她头颅的摇颤幅度就会加大许多。我替她端着话筒,她嘴巴够着送话器,以假嗓子说了声哈罗。米莉只剩下了假嗓子,她在八十六岁那年再次度过一次变声期,真嗓子在那个时期失去了。她摇头摇得轻了,对我说:“是找你的,宝贝儿。”刚才那阵激动使她把一匙芒果布丁摇得满脸都是。老贵妇向我使了个眼风说:“嗨,是个迷人的男中音。”
我已经猜到是谁。我对着电话那头的他说:“很意外这么晚接到你的电话,戴维斯先生。”老贵妇米莉看着哑巴电视看得很出神。我仔细地把英文讲正确,讲得懂礼貌有教养。米莉不喜欢我在她面前讲她不懂的语言。
“我见过你。”戴维斯先生说,“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见过我这么个人?那时我瘦些?”他讲着流畅的中文,“一年前的圣诞节,在北京,很大一个圣诞晚会?一个穿绿色羽绒服的姑娘,戴一条灰色男式围脖,口罩一直戴到人群里,才脱下……”
我不时抱歉地笑几声。我的确有一件羽绒服,绿得像邮筒。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晚会了。晚会突然在那个冬天变得很盛行,晚会上总有些美国人或欧洲人。我不愿让他失望,便说:“噢,想起来了!那时你在北京工作,是吧?”
他却说:“把那事忘掉。”
我说:“把什么事忘掉?”
“把我和你在北京曾见过面的事忘掉。尤其忘掉它发生的地点:北京。”
他的中文完全是美国句法,变得难懂起来。他一个劲儿叫我忘掉我本来就早已忘掉的事。我痛快地答应了他。我说:“好的,忘掉它。”
他又说:“那件事在北京没发生过——如果有人问,你就这样回答。”
“哪件事没发生过?”
“就是在北京的圣诞晚会。那个晚会从来不存在。”
“好的。可是为什么?我其实……”
“请讲中文。”他说,声音听上去非常正式。
我只要改说中文。米莉马上摁一下遥控器,电视上的人物们马上恢复了声音。我看她一眼,她在赌我的气,正一点儿一点儿提升电视的音量。
我说:“别担心,我一定忘掉那个晚会。”
“别问为什么。”
“好的,我不问为什么。”
“谢谢你。我打电话就是为了得到你这个承诺。但这个电话你也从来没接到过,明白吗?”
这时米莉已不去看电视,而是不可按捺地看着我。这个一向很乖的中国侍女今天居然当着她的面讲了这么长时间的中国话。她摇头摇得极轻极轻,因此轻微摇颤的头使米莉恢复了她原有的尊贵和傲慢。我赶紧转回到英文上来。
安德烈说:“那好,就不多打扰了。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我发现跟你打交道真不费事。你大概是个不费事的女人。你是不是?”
我笑了:“哪类女人你认为不费事?”
“就是很难碰到的那类。”
他的中文词汇被英文思路、英文语法串成句子,听来有陌生的趣味。我们用对方的母语交谈,不断出现的意外的理解和误解使我深受吸引。
挂上电话后,米莉摇颤着头盯着我。十七岁出嫁、三十岁守寡的贵夫人米莉看不起现代人的生活。她尽量离现代生活远远的,以一种高姿态去看盛在电视机玻璃橱窗里的现代生活。她对我们这些男男女女整天在轻轻摇头,把我们的感情方式、穿着方式、语言风格一一否定。她整天就这样不可思议、不屑一顾地轻微摇头,在她了解安德烈之前就早早否定了我和他交往的前程。了解不了解都没关系,反正她反对。但米莉的反对是高贵而傲慢的,她傲慢得连介入都懒得。她见我穿了条牛仔裤去见安德烈,脱口叫起来:“你就这样去和他吃午饭?!”我问怎么了。她微翘着下巴轻轻摇头,叫我快去快去。似乎她不屑于对我们的一切过问、插嘴、评点,甚至不屑于她自己的不屑于。每次约会回来,她用甜美的假声说:“我说他不会带束花给你的。”或者说:“我就猜到他不会送你香水。”或者说:“我料定他不会请你看芭蕾。”有回我见一个花铺正大减价,花了两块钱买了一束花插在米莉床头。米莉带着微微的恶心朝花摇一阵头,说:“你看,我告诉你他只会买这种杂花——这种七拼八凑的杂花。你们这些人里没人懂得该怎样送花:什么人送什么花,什么花代表什么,统统乱七八糟。这样乱七八糟,当然什么都可以被忘掉。”我问:“你指什么被忘掉?”她说:“不是上次你们在谈论‘忘掉’吗?”我大吃一惊:九十岁的米莉竟有这样好的记忆力。
我承诺“一定忘掉”之后,安德烈和我心照不宣地就此不再提及那个电话。
这时我突然站住,回头去看杰克逊街×××号那幢庞然大楼。我是怎样被它吸进,又怎样被它啐出的?我感到我和它在体积与力量上的可笑悬殊。从它那一个个雪亮的窗口收回视线,芝加哥更暗了。雪就要来了,我可不能误课。
站在角落里抽烟的人们视而不见地任凭无数双脚溅起细小的一蓬蓬泥浆走过去,走过来。我这双两块钱买来的旧靴子亦混迹其中。抽烟的人们的心情被难看的街景弄得坏透了。他们在痛苦地想,该拿这心情怎么办,拿这难看的芝加哥怎么办,拿我这个入侵的另类怎么办。他们吸一大口烟,再吐出来,和着午餐的洋葱、大蒜气味吐出来,同时任其自然地恶毒,任其自然地绝望和痛苦。我瞟着大楼阴影中一张张忍受着我的面孔,全靠他们的忍受,我才得以在此地幸存。
大楼阴影中的一张张面孔看着一个瘦骨磷峋的异物,就是我,我感到了比便衣福茨的审讯更剧烈的恐惧。
我一边切菜一边对着电话复述审讯的过程。安德烈最初的惊讶渐渐缓解,他开始以一种被逗坏了的口气插一两句话,或像啦啦队那样叫喊一两声。再听下去,他实在觉得这事太可乐了——我居然坐进了六平方米的审讯室,居然一本正经给审了一小时。他等我说完,便放开音量大笑起来,我等着他笑。
我发现自己很不高兴他这副态度。我说:“安德烈,有关我的事,你到底摊了多少底牌?”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就那些,你曾是军人,少校,父亲是老革命,就那些。”他话音带着笑的余波。
他的意思我明白,电话里仅仅重复他和我的“供词”。两个星期前,他突然收到一张“安全核审表”。他在电话上再三叫我别紧张,它不过是外交官员的例行核审。但我听得出,他紧张极了,一句中文里有三个单词是英文。他一紧张中文词汇量就立刻缩小。“安全核审表”和美国海关表格、移民局表格,以及绝大部分试卷相同,每项提问有三个选择。因此不论多细致多复杂的问题只能有三种“是否”。表格上有这样一项提问:你接触了一位来自共产党国家的女性;你和这位女性发生了①临时的性关系;②较长期的性关系;③趋向婚姻的正式罗曼史。安德烈在第三选择上打了钩。于是,他和我之间进行着的这桩事便是正式罗曼史。他告诉我他那一刻突然醒悟这种三项选择式问答有多万恶。你不得不粗率简陋,你不得不摒弃最贴切最精确的。假如那表格上有④生死攸关的壮烈爱情;⑤为其愿放弃一切的爱情;⑥在国家和爱情之间只能择一而终的爱情;⑦为其不计后果,以致导致自我毁灭的爱情……安德烈滔滔不绝地将三项基本选择之外的选择一一排列。他告诉我,如果拟这些选择的是他自己,他的对钩会更准确。他满口打趣,但我听出他在面对表格时,心情沉重而悲壮。他在这样的壮烈心情中沉默了三天,其间他没有给我打一个电话,也不接我的电话。第三天傍晚,他在血色的枫林中踱步了一小时,回到公寓,打了电话给航空公司,把他信用卡上仅剩的限额拿出来,买了张一千四百元的机票,他从机场乘地铁到我打工的餐馆时,我还有五分钟就要下班。我见他两颊潮红,眼睛比平常更大,便知道他严重地缺觉,并有同我长谈的紧急需要。我笑笑说:“你在飞机上刮的胡子?”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说:“你没给我打电话的三天里没睡觉,所以你不必以刮胡子来开始新的一天。”他笑笑。
我们在一个酒吧坐下时,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半了。这是一家关门最晚的酒吧,打烊时间是凌晨三点。安德烈付了一笔疯狂的小费,要一个老酒保打电话雇计程车。计程车上,他一直攥紧我的手,不断地吻我。他要乘早晨六点的班机回华盛顿上班。空荡荡的候机大厅里,只有他和我俩人。他替我脱下外套,请我坐下。他的姿态、手势、神情都非常正式。坐定后,他从他仅有的行李里取出那份“外交官员安全核审表”。他表情正式地对我说了一声对不起。我问他对不起我什么。他说他不得不用手遮住表格的其它内容。我这才注意到,他的两只极大的手捂住大半张纸,以免在我这里泄露了他国家的秘密。
我笑笑,说:“我对你的国家的秘密完全无所谓,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他说:“你有没有兴趣我都得保密。”
“可我讨厌秘密。”
“你讨厌也好,不讨厌也好,都不关你的事。我得遵守我的誓言。”
“好吧,你遵守吧!”
“对不起。”
“别对不起呀。”
“谢谢你的理解。”
“别客气。”
我看见纸上仅有的两英寸空间中,那三项仅有的选择:①打算中断此关系;②打算将此关系转化为非正式的一般同居关系;③打算将此关系发展成为婚姻。我们都沉默着,他慢慢从西装内兜抽出一支派克圆珠笔。
他看着我,眼睛很大很大。一张表情丰富的面孔此刻很空白很空白。一个选择花掉他一千四百块,花去他在信用公司的最后的信用,他开始落笔了。他连夜飞到芝加哥就是要我看他这个简单的笔触:先向下摁去,再向上一提。一个钩打在第三选择上:“打算将此关系发展成为婚姻”。
飞机起飞前,他将表格放回公文包。然后向机舱走去。在他半个身体已进入甬道时,他回身向我挥挥手,面部表情是烈士的,充满绝然。我也向他抬抬手。他抿嘴一笑。我使了使劲儿,却没笑出来。我突然发现他那身深灰色西装看起来非常昂贵。他稳稳地向甬道深处走去,深灰西装合体极了,一派高档的朴素使安德烈很神气、很男人了。
我用下颏夹住电话,把一个鸡蛋在锅沿上磕碎,溜进锅内。接着又去磕第二个。厨房里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方便面气味和水浦蛋的气味。
“请别告诉我!千万别在电话上提任何人的名字!”安德烈及时制止了我。我原想把理查·福茨这个名字告诉他。
“你记住,”安德烈又说,“别在电话上跟任何人复述这场谈话。”
“那不是谈话,是审讯。”
“没错,是审讯。我很抱歉。”
“你抱什么歉?”
“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讨厌。你要记住你今天对审讯者说的每一句话。躺在床上,闭上眼,好好回忆一下,你今天讲了哪些话。把每句话都背几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这些人很难相处。处不好很讨厌。他们可以让任何人遇上倒霉透顶的日子。他们可以长久地、不伤和气地插足到任何人的生活中去。他们也拿他们自己没法子,就是这么个工作性质,靠麻烦人拿政府的钱。他们有什么法子呢?”
我们在电话里恋恋不舍,道了七、八次晚安还舍不得挂断电话。似乎是身处绝境的一对恋人:背叛了自己的民族抑或部落,被自己人孤立得相当彻底。这种孤绝感使我和安德烈变得很缠绵。缠绵到一锅方便面也煮烂了。
我将小锅里稀里糊涂的汤水倒进一只大碗,端进我的房间,关上门。如果房东不在家,我会连碗都省略,把面条直接从锅里扯进嘴巴。房东是年轻的牧师和他年轻的妻子。他们吃东西向来不被我听见,所以我也该识趣些,体谅些,尽量无声地拉扯面条。有时牧师妻子独自在客厅里看电视,一面无声无息吃着微波炉烹饪的墨西哥或意大利晚餐,被我偶然撞见,她会脸红起来。年轻的牧师夫妇或许把吃这项活动看成纯粹肉体的,相对他们从事的纯粹精神事业,吃,这个肉体事务该放到私下里。就像他们的夜夜做爱,天天清晨在卫生间的各项清理,吃,同样是不得已的肉体活动。
我趴在书桌上放开音量吃面条。我每周有两个晚上不打工,只好自己开伙。其实我挺渴望这样的晚上,宁静地伴随低劣食品。我总是边吃边找些东西来阅读:报纸、杂志,要不就是减价广告。有时会有些彩票组织的来信。尽管知道字里行间布置得十面埋伏,我还是读得很认真。他们千篇一律的花言巧语在吃方便面的时候读,还是给我不少希望的。只要我不怕上当,一个巨大的甜头似乎就在那些胡扯八道后面。这些骗子们一般都以一个疯疯癫癫的狂喜口吻开始骗局——恭喜!万分荣幸地通知您:您是七千万人中的幸运儿,已进入了最后一轮淘汰赛,五千万美金正向您微笑!……紧接着,骗子们开始替你操心如何开销这五千万:他们认为先去乘一个月的豪华邮轮,再去买一幢带泳池的意大利庭院,再买几辆波沙或本茨车。为如此的财富我必须做的贡献很简单,往往只是在一百来种无聊杂志中选订五到十种。
我推开那个超大信封,上面印的两张脸诚挚热烈,一点儿也不像骗子。其中一张脸有六十多岁了,跟真正的阔佬没什么区别,就是说他辛辛苦苦胡扯了一辈子,到这把岁数总算有了副阔佬的外表。另外的一张脸大约二十多岁,这个劝人上当的行业倒也前仆后继,新人辈出。这一老一少两个家伙最多一个月前刚给我寄过一模一样的“贺信”,这么快就又回来了。
我把最难看的东西放到最后来读。几份账单被我放在书桌角落上,不到实在挨不过去,我绝不碰它们。此刻我喝完最后一口味精比例过大的面汤,把账单拿到面前。我翻着学费账单、图书馆押金账单……我看着一笔笔数目字,心里检讨:该取消课间那杯咖啡;该跑远些去买九角九一打的鸡蛋;该记住收藏好各种减价券,一张减价券能让你在买洗头香波时省五角钱。账单下面是银行的月终结算。它是我最怕看的东西。一般我会一混五六天不去拆它的信封;实在混不下去了,我才壮着胆将它扯开。果然那三位数的存款又缩小了。我的存款从没上升为四位数。搬进来做牧师夫妇的房客,我交纳了第一个月的房租和水电煤气费。一天年轻的牧师太太对我说:“真抱歉打扰你,不过我得告诉你,你给我的支票是坏的。”我并不明白她说的“坏支票”指的是什么,马上说:“那真糟——我这就去再写一张好的给你。”她脸上的笑容十分美好,是那种不忍心揭示残酷真相的样子。她是我惟一碰到的在金钱上态度娇羞的美国人。
她说:“可是,如果你继续开坏支票,银行会罚你更多钱的。”
我使劲想,她到底窘什么?
“是这么回事,”她说,脸色极红艳,连比划手势的十根手指都涨红了,“你已经没钱了,你的银行账户已经空了……你懂我在说什么吗?”她实在不忍心继续揭我的短。
我不敢再去看她的脸和手指头。它们再红下去她可吃不消了。我也快吃不消了。我说:“我明白你在说什么。太谢谢你了。”
“哪里。”她说着把空头支票递到我手上。然后眼皮一垂,迅速走开。当初他们在挑选房客时花费了两个星期,接见了总共五十来个候选房客。从五十来个男女老少中选定我,是他们认为我看上去体面,负责任,干不出拖欠房租或开空头支票之类的事。年轻的牧师夫妇在我搬进来那天大松一口气,几乎动了感情地告诉我,他们头一眼就相中了我,对我所具备的优秀房客的素质极有信心。他们甚至搞了一套近乎仪式的午茶会:在正式餐厅摆了一盘饼干,一盘奶酪,一壶红茶和牛奶。我吃着年轻的牧师太太自制的饼干,心想我一定不糟蹋他们的友善和信赖,一定不祸害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定帮助他们保持一个体面、负责的房客形象,尽管这个良好形象存在着大量不实之处:它大部分基于他们的美好主观愿望。我在那个九月的午后坐在烘烤饼干的巧克力和香草又甜又暖的空气中,看出这对牧师夫妇动了真格的了:餐桌上的餐具是节日用的银器,餐纸是深蓝色的,上面印有金色的星星、月亮。他们一再表示能找到我这样的房客是他们的幸运。我一再说,哪里、哪里。他们说,真的真的,在芝加哥这类住宅区,找个人品端庄的房客很不易:光是不抽烟、不喝酒、不听惊天动地的摇滚、不在电话上一待两小时或对着电话一口一个“我操”就已经不易了。他们曾经有位房客倒是不抽烟不喝酒,安安静静,但后来发现他不声不响原来是在卧室里养蛇和蜥蜴。
“所以希望你能长期住在我们这里。”牧师太太说。她细巧地为我斟茶,细巧地用小银勺搅动她自己的茶杯。她说:你一看就不是那种有乖戾习惯,或者赖账、不讲卫生的人。
而我在第一个月就辜负了他们。
这时我仔细做着加减法运算:电话七十六元,房租二百元,水费二十元,电费三十一元,煤气二十八元……得出来的数仍是大于银行结算的三位数。我可以向餐馆预支两星期的工资,如果老板不同意,我可以在校园广告栏卖我上学期用过的书。可以卖出两百元来。不过这个交易过程很可能会长达三个星期。用不了三个星期,我就会把我在牧师夫妇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彻底弄砸。我估计下个礼拜我再出出进进绝口不提欠他们账的事,他们就会对我失望过度。我还能从自己这点儿家当里刮出什么油水?去卖掉母亲给我的项链吗?……急剧的心算中,我下意识打量着我的卧室。我真的喜欢这四面乳黄色的墙,它没有任何装饰,曾经挂过画或相框的钉子被拔去了,洞眼疤痕都经过细致地修补。屋内陈设简洁到了基本——一张单人床,一个写字台,一把椅子。床边一把椅子在没有客人来访时便是床头柜,上面放一盏台灯。台灯至少经历了三代人,灯罩内衬的一层薄绫其实已是一层灰烬,似乎一点轻微的触动就会使它碎裂成粉末。正是它给了这座房子某种来历:一个正统的、有不少美德的、没出过败家子的家族的来历。它消除了我江湖过客的感觉,使我对自己这段很可能是暂时的生活,产生了类似归宿的幻觉。每当我从学校、从餐馆回来,这一簇暖色的灯火能让我的心马上稳下来。它因为陈旧而显得温暖,三代人之前,它已亮在这里;隔着整整三代,它接纳了我;或者说通过它,一个朴实本分的家族容我跻身其中。这个家族重视传统,并以传统为骄傲。对于此刻的我来说,传统的东西显得更为可靠。
我端着空碗走出卧室,提着身体的分量,脚步贼似的轻。客厅里交映着冷调和暖调的光,那是电视和壁炉。除此之外,没有其它复加的光亮。我的脚起落无声无息,但这幢旧房的地板却能把我的动作传达到客厅。我听见夫妇俩人朦胧的对话停止了。我不知是前进,还是后退。如果牧师太太此刻借故走进餐室,就会逮我个正着,我就躲不过去了。惟一的办法就是再厚着脸皮请她多宽限几天。那将是他们给我的第四回宽限。尽管牧师太太每回都说:没关系,等你有钱再说。我知道我在飞快接近我的信用限度。牧师夫妇一定在暗中给我标了极限,他们再真善美也不能容我无度挥霍我的信用。
我快要接近通往厨房的门了。进了厨房便登了安全岛,可以避免正面遭遇。我眼睛的余光看见牧师坐在沙发上,妻子坐在地上的一只沙发靠枕上,脸枕着丈夫长长的腿。这样一个宅子,安全实惠,似乎人世间所有的美好祝福都降落在这间不大的客厅里,浓缩在这对年轻男女身上。我成功地没有惊动他们。
我决定明天再同牧师太太谈宽限房租的事。我这样拖延一部分也是为他们着想:在这样一个充满祝福的晚上,他们对一切都如此放心,连灯都不必开一盏,却突然闯来一个异国女人,谈起她尴尬的穷困。穷得连二百块的房租也对她形成致命压力。我不忍心让他们意识到,有一份赤贫就在同一幢房子里;一份赤裸裸的生存急需,紧挨着他们的安全温馨,威胁着他们年轻幸运的隆冬夜晚。
我老鼠一样灰溜溜地进入厨房,把水龙头的水流量拧到最细,洗着一只孤零零的饭碗。我真的不是想混一天是一天。因为每过去的一天就给牧师夫妇多一份证明——他们当初瞎了眼。我知道惟一的补救是踩着自己的自尊走到客厅去,走到他们相依相偎的恩爱造型面前,赔上大大一个笑脸和我不坏的仪态,请他们谅解,再给一次宽限。这是办得到的。这比装聋作哑、浑浑噩噩地硬赖下去要好些。但我实在做不到。
我打开冰箱,想为自己倒一杯果汁,却看见冰箱里放着大半杯剩咖啡,杯口上罩着塑料保鲜膜。冰箱里常常有半杯咖啡或半块糕饼,都是用保鲜膜细细包好,打算下回接着吃或饮。房东们还不宽裕啊,他们或许指望我付的房租水电费,好用去支配他们的柴米油盐。我对着那杯剩咖啡傻站了许久。
把碗轻轻放进柜子时,我听见有脚步朝厨房走来。我赶紧再打开水龙头,开始专注地洗手。在最难堪的时刻,千万得给自己找桩事忙着,占着手或大部分注意力。厨房天花板上的大灯亮了,光天化日,我这下可没处躲了。
牧师太太出现在门口:“怎么不开灯?”她微笑地责怪我,语气却非常温柔。
“我看得见,”我说,“省点儿电。”我大概像个乡下亲戚。
年轻的牧师太太大概也认为我的确像个乡下亲戚,她咯咯地笑起来说:“美国电便宜啊,哪里省得出钱来?又不是中国!”
我说电便宜省省也没坏处。
她马上说:“你从来不看电视,不会也为了省电吧?”
“要读的书太多了!”我说,“你知道的,读文学的人,都要做好读死在书堆里的准备。”
她说:“超饱和地读,反正是记不住的,来和我们一块儿看看电视吧,下面有个很不错的电视剧。”
我说:“我一般只看早上七点的新闻。”
她说:“来吧来吧,你不来,斯迪夫该怪我不尽职了,他该说我弄得你很紧张。刚才就是斯迪夫要我来邀请你的。”
斯迪夫是牧师的名字。他们的目的或许在于套出我的真话:我如此沉着地拖欠房租,到底是什么缘由。他们或许要以盛情来刺激我的良知。我在壁炉边电视前的一片惬意中会如坐针毡,他们或许要的就是这个。房东一个不缺席,再厚颜的房客也会被提醒:什么是他们和你之间最本质的关系。
“太多谢了。我真的没空,还得赶一篇读书报告。”
我把手在毛巾上左一遍右一遍地擦拭。我尽量把动作弄得很匆忙,尽量把匆忙弄得很真实。我想牧师太太或许听出了我托辞中的真话:别逼我——明天,最迟后天,我一定交房租。
她叹了口气。她看出再逼也逼不出名堂来。
“你太客气了。”她说。
“哪里。”我说。
“还帮我熨衣服,”她说,“我放在地下室里的衣服,你全帮我熨了!”
“我是一顺手就把它们全熨了,”我说,“反正我自己也有两件衣服要熨。”我心里想,她可千万别误会,我绝没有以苦力抵房钱的意思。我究竟有没有这意思呢?
“你很怪,忙得连电视也不看,倒舍得花费两个小时帮我熨衣服。”牧师太太说。
“就是一顺手的事。”我说。那可不止两小时,而是四小时。熨那些衣服,需要一个笨手笨脚、缺乏技术的中国女人拿出整整四小时。而我撒谎眼都不眨:“你知道吗?我喜欢熨衣服,我可以一边熨一边打腹稿。我的教授说我的文章结构不怎么样,所以我必须多花些时间在打腹稿上。”
“是吗?我以为熨衣服这件倒霉的事能把天才变成白痴!反正它让我烦得要疯!”
我非常警惕,她的东拉西扯里随时可能扯出正题来,有关我踏踏实实拖欠房租的正题。
“噢,对了,我想起刚才想跟你说什么——我这脑子!”
你看,来了吧。我抓起抹布卖力地擦着灶台。
“我昨天和斯迪夫想去找你呢!我们正好开车路过你打工的餐馆,想到你万一早下班,可以坐我们的车回来。他们说你请了假。”
“啊,我是请了假。我得到图书馆查资料。”我信口说道。有没有替便衣福茨隐瞒实情的必要呢?不是替他瞒,是怕吓着年轻纯洁的牧师太太。她若知道她家里窝藏着一个正被FBI找别扭的人,说不定她会给吓着。你看她看上去多么安全。那场审讯敲掉我本可以赚到手的二十五块钱。二十五块钱,无论如何都能缩短一点儿我和债务间的距离。
“对了!”她两手一拍,活活一个孩子,“我又差点忘了!今天晚饭前收到一个电话,找你的!”牧师太太轻盈地转身,跑到书房,眨眼间又回到我面前,手里拈一张黄颜色的小纸签。
我接过纸签,见上面是牧师太太孩子气的大头大脑的笔迹:请在晚上十点等电话。我问她此人叫什么名字,难道不留个回电号码?
牧师太太说:“他今天下午五点就开始给你打电话,从五点到六点,一共打了三次电话。我问他姓名,他说你不在就算了,他晚些再打……但我肯定不是戴维斯先生。对了,他说他是你的朋友。
我到芝加哥来近两个月,只有同学、工友、教授、房东,尚没有朋友。我把黄颜色小纸签粘在掌心上,对牧师太太说:“谢谢你。”
“哪里的话。真不想和我们一块儿看电视?”
我抿嘴笑笑,摇摇头。我没钱,廉耻还是有的。一个人光剩了廉耻其余什么也没剩下的时候,你别去理她。你这样厚待她只会让她受洋罪。
房东太太讲述起电视剧的情节来,一个劲儿说:“我可不想露底给你!”其实她不断地露底给我。我很好地招架着她,表示深受吸引,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得设法尽快挣钱。如果我三天之内还凑不出房钱和水电、煤气、电话费用,我就只剩下最后一招了:接受安德烈的救援,把他给我的八百元支票兑现。入校前安德烈给我寄了那张支票,要我答应他,绝不让饥饿、寒冷、疾病在我身上发生,一旦发生就拿那张支票去阻止它们。他说,你可别做饥寒交迫的英雄,在这个物质过剩的国家,饥寒交迫可是自找。除非你特别想做当代唐·吉珂德。我想要他放心,把我这样一个人给饿死可不大容易。我却没说什么,收下了那张支票,把它和母亲送我的项链放在了同一只锦缎盒子里。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打开台灯,看到小闹钟显示器上的数字——7:00。显然是一个预先计划要打电话的人。我赤脚跳下床,一把抓起话筒,怕它继续响下去把牧师夫妇吵醒。他们昨天夜里一直等到我熄灯,才开始做爱。那场做爱至少历时一个钟点。因此该让他们早晨多歇歇。
“早上好。”问好的是个清醒的男人。清醒的美国男人。
我感到我很快会认出这嗓音的:这沉着、从容,有一点儿寻开心的嗓音。我随口还了声问候。他却乐起来。
“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他笑着说。
我脑子猛然一阵蠕动,有些晕眩。是理查·福茨。便衣福茨。讲英文的理查不那么规规矩矩,有些痞,像那种时常揩女人油的男人。
他说:“我想你一定是早飞的鸟。我没猜错吧?”他得不到我的答复,马上接着说:“这个时间给人打电话不算惊扰。我没惊扰你吧?”他似乎明白自己挺招人烦,但他不得已。
“早上好。”我说。我还能说什么?
“是我把你吵醒的?你不高兴了?”他问道。
“我工作到半夜两点。不,早晨两点。”
“你现在不想跟我谈话,是吗?你要我迟些再打来吗?”他的体谅完全像真的。
“你谈吧,我听着。”你的身份、职业让你很习惯自讨没趣。
“我可以晚些再给你打电话。”
“好吧。
便衣福茨大概就是想测试一下窃听器的功效。正要挂电话的时候,他又叫住了我:“噢,对了,昨天你说到认识戴维斯是在华盛顿市郊的高速公路上,是几号高速公路?”
“我说了我是在地铁站认识戴维斯的。”你别想趁我缺觉钻我空子。
“难道我记错了?”
“有可能的。”我可不愿冒犯你。我的口气还算文明,应付着一个明显的无耻讹诈。
“可是,安德烈·戴维斯的口述,和你的完全不同。”
“不会的。”你晚了一步,我们昨晚已立了攻守同盟。
“怎么不会?昨晚十一点,我打了电话给他。他告诉我,你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高速公路上。”
我的瞌睡顿时消散。十一点,那是在我和安德烈通话之后。安德烈从来不在晚上十点之后给我打电话,他帮我做个守纪律有教养的房客。他此刻一定十万火急地在给我拨电话,可线路给便衣福茨抢先一步占了去。
我说:“你昨天问的是认识。相遇不等于认识。我和你昨天相遇,可我敢说我昨天已认识你了吗?”我的声音平和,逻辑也不差。
便衣福茨嘿嘿嘿地笑起来。原来这个体重不到一百磅的中国女人并不好诈,斗智也够他斗一斗。
“好,很好。”理查·福茨说:“的确是这样,认识一个人没那么简单。咱们再回到高速公路吧。你记不记得是第几号高速公路?”
“不记得。”
“大概在哪个位置?”
“我对华盛顿的地理又不熟悉。”
他沉吟一刻,又找出我一个碴子:“可是你想,高速公路上怎么可能呢?你想想看,车流量那么大,车速那么快。你们怎么可能碰面,除非他的车撞上你的车。”
“差点儿。”
“什么差点儿?”
“他的车眼看就撞上来了。不过他车闸很灵,一踩就刹住了。”我的英文够坏的。坏英文也有便利。
他又是一个停顿。然后说:“你的车当时咽气了。”
“是的。”
“车要在主要高速公路上咽气,就要命了。可车偏偏常在最不是地方的地方咽气,对不对。所以你只能认了:完蛋了。”
“我们就是这么说的。”
“怎么说的?”
“我们说:完蛋了。”
“你们是谁?”
我怎么把阿书扯进来了。
“我的一个熟人,不相关的。”
“那个熟人是女的吗?”
“她和这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他以随便的口气打听阿书和我是怎样的交情。同时在迅速地推断,我竭力掩护的女熟人可不可能是扯皮条的:存心让车在那段路面上咽气,存心让安德烈·戴维斯的车撞上来。我一一回答着无关痛痒的问题,同时也在迅速分析:我这样玩命遮掩阿书,是不是恰巧在坑她。阿书并不怕麻烦,麻烦给了她一次又一次机会,让她证实自己处理麻烦的才能。在处理麻烦的忙乱中,她自豪她生活的充实。到美国的第三天,我交纳了三笔考试费用之后不留分文,不得已提出向她借五百块钱。她转眼向别人借了五百块给我。后来的日子里,阿书在向我索债和去她熟人那里争取拖欠这两桩事情中,甚至在拆东墙补西墙的业务中,一而再、再而三让别人和她自己认识到,全仗了她的金融才干,大家的经济和友情往来才变得如此熟络。每一件对于麻烦的处置,都会给阿书留下漂亮的记录。经过以上分析,我以平淡的口气告诉理查·福茨,他尽管去麻烦我的朋友阿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