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了高纯,知道高纯还深深爱她,金葵的心就安定下来了。尽管高纯的身体很差,但身体可以治好养好,金葵坚信这一点,而爱情一旦失去,于金葵来说,等于无家可归。
心情安顿之后,生活也要安顿下来,老方帮她在光明医院的附近租了一间平房住下,每月房租六百,不贵。金葵自己有些小小积蓄,维持几个月最简单的生活,是足够的。
住下之后,金葵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地帮助高纯。她知道高纯身体最好的那个阶段,中药的调理功不可没。于是她又去找了给高纯看病的那个中医,求中医再给高纯开个方子。中医没开。他说上次开的药有效是符合他上次的症状,人的身体每天都在变化,你还是得把病人带来让我看看才行。金葵说:他现在身体很虚弱,自己走不了,你们能出诊吗?你们能去一趟光明医院吗,离这儿也不算太远。中医说:不在远不远,美国远不远?我还出过诊呢。病人现在在光明住院治疗,那光明医院就要对他负全部责任,如果光明邀请我们过去会诊,同意我们介入加入中药治疗,那我们可以过去。我们不可能自己跑到其他医院去给人家的病人出诊看病,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金葵无奈,又去找了光明医院。高纯住在综合科病房,她知道周欣白天不在那里,她就找到综合科去。她听见别人冲一个医生叫主任,她就上去自报家门。她说主任我是高纯的朋友,高纯是住你们这儿的一个病人,我能占你一点时间和您谈谈吗?主任说:谈什么,你是谁的朋友?金葵说:高纯,就是住409房的那个。主任说噢,你有什么事啊?金葵说:高纯住进来好多天了病情没有太大好转,以前他也有这种情况,后来吃一个中医的中药特别有效,那个中医给他看了好长时间的病,特别了解他的身体情况,你们能不能把那个中医请过来给他会会诊啊?那中医说只要你们请他,他肯定过来。金葵说这话时主任脸上的不悦挺明显的,金葵也顾不得了,她说:或者能不能让我们送高纯出去让中医看一下也行,您看……主任终于不耐烦了,说:
病人如果感觉我们医院治疗的效果不理想,要求换医院的话,我们不反对,选择什么医院是病人自己的权利。但是在哪个医院就由哪个医院负责治疗,在我们这里由别的医院治疗,出了问题谁承担责任?你说的那个中医是哪个医院的?金葵说了那个中医诊所的名字,一听就是很小很没名的那种诊所。主任不屑地问道:噢,是个体的小诊所吧?那诊所最初是老方介绍的,金葵也没问过那诊所是什么经济所有制的。她说我也不知道,不过那儿的医生挺不错的。主任不问诊所了,开始问她:你是病人什么人啊,什么朋友?你想让这个中医诊所来给409的病人看病是你的想法还是高纯自己的意见,你跟他爱人商量过吗?金葵一下语塞,知道自己没有名分,名不正所以才言不顺。她支支吾吾:我,我是他老乡……主任没容她再说下去,马上终止交谈:
你对医院有什么意见,或者病人有什么治疗方面的想法,请他家属来谈吧。主任说完扭身走了,很坚决的,而且马上又和别人说开了事情,金葵想再缠着求他,都不行了。
主任说的高纯家属,当然指的就是周欣。周欣以前对中医治疗就不以为然,就算以为然金葵也不可能去和她商量这事。
周欣那些天也非常辛苦,晚上要在医院守夜,白天还要回谷子家看望母亲,还要与独木画坊就出国展览的事反复商谈。就算她铁心不肯赴展,她的那幅还是要去的,所以有很多事情还得商谈。为了节省她的时间,老酸小侯他们找她谈事,晚上就去光明医院,白天就到谷子家来。这天他们来谷子家找她,是要她为这次画展写一篇画家笔记,谈一谈创作的过程及灵感。准备登在画展的宣传册上,也可用于媒体发表。他们和周欣谈到一半周欣接了一个电话,没说两句脸色骤变,连老酸小侯都看出来了,电话肯定不是一般人来的。周欣踱到一边与对方低声密语,挂掉后再踱回来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写画家笔记的事情刚刚谈好,周欣马上表示有事要出去一下。谷子问:你不睡一会儿吗,你要去哪儿?周欣迟疑一下,没说去向,只说回头有空再跟你说吧。她也没等老酸二位告辞,就换了衣服先自出门,急急忙忙地走了。
她去了一间从没去过的茶馆,那茶馆就在呼家楼那边,门脸不大,里边不小,极是隐蔽,极是安静。进门后被茶童引入一间密室,在座的二人周欣都不陌生,一个是多次打过交道的蔡东萍的律师,一个就是蔡东萍本人。
显然,蔡东萍能一个电话就把周欣约到这里,理由一定说得耸人听闻。所以周欣一坐下来就开门见山:“我来了,关于高纯的事,你们想告诉我什么?”
周欣不事寒暄,对方也就直奔主题,双方本来就没有亲热的基础,见面只能就事论事。蔡东萍的律师把今日相约的事因一语道出,确实惊出周欣一身汗来。
“据我们得到的可靠消息,你的丈夫高纯已经立下了一份遗嘱。
昨天上午,这份遗嘱又做了公证。”
周欣本能地感觉这肯定不是空穴来风,但她仍然觉得匪夷所思:
“这怎么可能的。高纯现在住在医院里,他病得很重……说句不吉利的话,他实际上是处在生命危险之中,他没有这个能力操作这种事情……”
“但别人有这个能力,比如……”
律师没有说完,蔡东萍就急切打断,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把一切秘密,全都倾倒出来:“男人都跟我养的大花猫一个样,只要有新鲜食,没有不开牙的。周小姐你也是女人,你早晚会有体会,我丈夫陆子强当初就……”
蔡东萍说到一半又忽然收住,看来她的确是个粗放的女人,这回居然粗放到诅咒男人时,差点忘了“色取”她丈夫的,正是眼前的这位周欣。一时语僵之际,律师把话接过,从陆子强快速跳回到高纯身上。其实律师不说周欣也意识到了,他说的那个别人,指的就是金葵。
“是一个叫金葵的女人带着律师和公证处的人去医院见高纯的,金葵这个人你知道吧?高纯连说话都困难可他们居然让他签署了一份遗嘱,匆匆忙忙地让高纯对他的身后财产,做出了完全没有道理的安排!”
律师把事情说得这么具体,周欣几乎深信不疑。她的镇定有些刻意,她刻意保持了平静,尽量不动声色地发问:“什么安排?”
“你丈夫重病之中订立遗嘱,正常情况下,你作为他的妻子起码应当在场,更何况你现在每天从早到晚还在床前守着他,还在……”
律师在说出遗嘱内容之前,不遗余力地对高纯立嘱的合理性进行了质疑和间离,但周欣已经不再镇定,她的愤怒已经不加掩饰:“什么安排?”她厉声再问,不惜打断律师对她的同情与声援。
没等律师开口,蔡东萍再次插入,把话说得更加愤慨:“他什么都没给你留下来,全都给了那个女人了!”
周欣万万想不到的,高纯的这个“安排”,她是万万想不到的!
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她毕竟早已和高纯合法地结为夫妻,合法地共同生活,而且她毕竟照顾高纯,尽到了妻子的责任!
律师用更确切的补充,把周欣的震惊砸到了实处:“按照常规,按照你的法定继承权,按照我们双方过去签订的有关协议,高纯今后的遗产应当一分为二。他留下的全部现金及存款,应当由你独自继承,而仁里胡同三号院,应当回归蔡家持有。但是据我们知道,现在高纯订立并且公证的这份遗嘱,把他的现金及存款让那个名叫金葵的女人与你平分,而仁里胡同三号院,则毫无道理地送给了金葵一人。这太奇怪了,太不合常理了,我们不能接受!”
“我们绝不接受!”
蔡东萍坚定的重复并不能带动周欣随之表态,愤怒和委屈并没有完全遮蔽她的理性和耐心。她下意识地想要弄清楚的,首先是消息的来源:“你们怎么知道他订立了这么一份遗嘱?遗嘱里的这些内容,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蔡东萍与律师对视一眼,律师解释得含糊其辞:“干我们这个行当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何况公证处的人我们也都很熟。这年头,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成为秘密。”
蔡东萍按捺不住再度插话,她看上去已全然不计前嫌,自动地与周欣结成统一战线:“我们不能让那个小女人得逞,现在的年轻女孩,太现实了,为了钱不择手段。我们必须联起手来,不能让她遂了心愿!我不管你在不在乎你老公给你留多少钱,我反正不能让我们蔡家一代一代传了一百年的宅子,让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女人抢走。她不像你,你好歹也是明媒正娶,她算什么?在我弟弟临死前装狐扮媚地黏糊几天,就想把蔡家这么大的祖产骗去,门儿也没有!我告诉你,只要我弟弟一死我立马就来收房,我有我家老爷子的临终遗言!我看她拿我怎么着,这是北京,不是她们家的云朗!她有本事上公安局上法院告我去,我先把我们家这房子收回我让她告我去!我让她看看是我在北京关系多还是她在北京关系多,我让她看看公安法院到最后帮她还是帮我!我都把收房的人安排好了,只要高纯……”
“高纯还没死!”
蔡东萍越说越激动,她没有提防自己会被周欣突然打断。而此时周欣横眉冷对的,不知是蔡东萍还是金葵,还是背叛自己,伤害自己的丈夫高纯。
她神态冷峻地重复了一遍:“我的丈夫,他还没死!”
高纯还没有死。如果不是蔡东萍反复提到“死”这个字眼,周欣根本不让自己去想高纯会死,也根本没去盘算高纯死后那些与财产相关的“后事”。不仅周欣,关于死亡这个字眼,金葵更是在自己的信念上坚决地排除在与高纯相关的一切思考之外,她坚信高纯的疾病可以治愈,她坚信只要竭尽全力就一定能感动上帝,创造奇迹!这个奇迹就是:高纯能够重新站起,重新回到舞蹈中去。她相信生命的力量,爱情的力量,也相信舞蹈的力量。
她又去了几次中医诊所,反复游说那位神奇的中医。那位中医曾经妙手回春,把让高纯站立行走这样一个不能完成的任务,变成现实。中医拗不过金葵的一再恳求,终于根据金葵对高纯现状的描述,为他开了一服调理气血的药方,选了些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草药,说是“让高纯吃吃看”。医生也答应,一旦这方药效果不大,他也可以跟金葵一起去一趟高纯住的医院,以亲友探视的名义去当面望闻问切一下,再开个对症下药的方子。全为救死扶伤,姑且坏一回医道上的规矩。
其实中医更多的,是因为金葵。一个年轻女孩能这么多次为她的男友求助于他,在这样一个越来越“现实”的社会里,让中医觉得,挺感人的。
金葵抓了药,买了煮药的锅,回住处又借了邻居的一只煤球炉子。北京的这种煤球炉子她不会烧的,一时弄得烟熏火燎,等把炉膛弄红把药锅热上,李师傅突然来了。
李师傅是来取高纯的遗嘱和公证书的,说是律师要拿去复印留底。李师傅要一同带走的还有金葵的身份证,身份证公证处那边也要复印存档。
金葵把李师傅让进屋里,为辛苦远来的李师傅倒上了一杯开水。
没有桌椅,就请李师傅坐在床沿。金葵用钥匙打开自己的皮箱前,把钥匙环上那只最显眼的钥匙取下,交到李师傅的手里,让他带给高纯或者直接交给周欣:“这是高纯卧室里那个黄花梨龙纹柜的钥匙,高纯的存折还有家里的证证本本什么的都放在那里了。周欣出国时这钥匙高纯一直让我替他拿着,周欣可能不知道,所以我走时她没跟我要,我也忘记交了。”
从钥匙环中取下这把形状古拙的钥匙再次牵动了金葵的感慨,高纯把这钥匙给她时的情形她还记忆犹新,高纯还说谁当家谁拿着钥匙,还说住在这种大宅院里,当家的都得是个女人。金葵懂得的,在旧时代的大户人家,钥匙就是权力,就是地位,就是名分!现在这把象征性的钥匙从她的钥匙环里转了一圈脱出来了,交到了李师傅的手里。在金葵与高纯之间,这钥匙就象征了信任、托付与爱情,怎不令人回首,使人依依。及至金葵从皮箱中拿出了那份遗嘱及公证书后,眼圈都不禁有点红了。
“……他那么年轻就立遗嘱,多不吉利呀。他表达他的心情我当然理解,可如果我们都当真了,那对他就太无情了。这遗嘱放在我这儿我心里特别难受。”
李师傅婉转劝说:“这不是当真不当真的事,人家律师说留遗嘱办公证只不过是以防万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高纯即便治不好了,他这么仁义的人,也死得其所啊。”
这话取自毛主席的一段名句,“文革”时李师傅天天背的,而对金葵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当然很陌生了。但金葵还是听得心酸不已,她说:“李师傅你别这么死死死的,多不吉利呀。”但李师傅没有停住,继续着关于死亡的话题:“五年以前我不让君君去追刘德华谢霆峰,君君哭着说要去死;三年前我老婆病的不行也说要去死;两年前我的那辆车平白无故的让一辆大卡车撞飞了,我没有养家糊口的生产资料了,我也想到过去死。所以死也不是什么太遥远的事。可我现在不想死了,我的君君终于上了大学,她是我们李家祖祖辈辈出的第一个大学生,而且她上的是商贸大学,学的是外贸英语!君君说从他们大学毕业的学生,有好多都进了外企,进了跨国公司,有好多都挣了和老外一样高的工资,甚至出国定居拿了国外的护照绿卡。君君说她肯定不会比别人差的,她说她要用比别人都快的时间做上大公司的高管,高管就是经理。她说要带上我和她妈一起出国定居。我早就知道我为我家君君定的这个方向没错,我的努力肯定不会白费。金葵我不知你当初怎么想的。但我知道你肯定是个特别聪明的人,你当初跟着高纯上北京找他爸爸,想没想到你现在会沾他的光用不了太久就会变成一个亿万富姐?高纯这孩子我看着他长大,他妈一死,他学了那么多年跳舞一下就白学了,他得放弃跳舞跟我学开车去,他得先挣钱养活自己。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他爸,他爸又死了。现在刚刚得了他爸留下的产业,他自己又不行了。所以说这孩子命太苦了。比我苦!我还有熬出头的时候,可他熬到好运临头的这天,却把命熬进去了。他现在想把他的好运转给你,你是他心里的肉。所以你得配合他,这份遗嘱他做了公证,公证处大概是要用一下你的身份证备个份儿吧,你得配合。”
李师傅这番话说到最后,金葵眼泪掉下来了,她哽咽了一句:“我配合……可他不会死的,他才二十二岁,他的命以后会变好的!会越来越好的。”
金葵相信,人的命都是有苦有甜,上帝谁都不会额外偏袒。她还相信好人终有好报,只要等到时来运转的那天。即便是现在,也有那么多人在默默地帮助高纯。连那位一向严肃谨慎的中医大夫也宁愿破了规矩送医上门,金葵煮好的中药李师傅也自告奋勇表示可以替她带进医院,所以高纯今后一定会有好运,生活一定苦尽甘来。死亡离他还远,什么遗嘱、公证之类,金葵心里都不当真!
李师傅是把中药盛在一只保温杯里悄悄带进光明医院的,趁余阿姨离开病房的空当,就打开给高纯喝了。高纯本来不想喝的,但李师傅说这是金葵替你找中医大夫求来的药,高纯才艰难地将药喝了下去。
喝完,李师傅嘱咐:“别跟余阿姨说啊,说了她该告诉周欣了。
”
话音才落,余阿姨又进来了,李师傅及时收起了保温杯,和余阿姨搭讪了几句:高纯该输液了吧,这两天他睡得好吗……之类。然后找空离开了病房。但高纯吃中药的事余阿姨还是察觉到了,她在给高纯垫枕头的时候,闻到了他口中的药味。
“咦,你嘴里怎么有股子中药味,老李给你吃中药了?”
高纯虽然思维疲惫,但矢口否认还是会的,他说:“没有啊。”
晚上,周欣来了以后,余阿姨当然把这个疑点报告了周欣,周欣马上想到了金葵。
“白天金葵来过?”
事关责任,余阿姨马上摇头:“没有啊,我一直守在这里,没见她来过。估计那药是老李带过来的。不过,也许是我闻错了,可那味道很像中药味啊。”
周欣眉头不展,感觉身边诸人诸事,不是两面三刀,就是翻云覆雨。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怀疑与猜忌,冲余阿姨狠狠地又问了一句:
“李师傅?”
李师傅还记得他曾经随口说过,只要君君一进“美丽天使”的复赛,他就得开始大把花钱,此话不幸言中。光是给君君买那套花里胡哨的演出服,他就扔进去将近一千。除此之外,大部分的钱都交给了石泳去“活动”关系。每次他在孙姐的汽车里拿到钱后,一般当天就会交到石泳手中,一共交了三次,多则一万,少则三千。李师傅不知道这钱到头来会不会全都打了水漂,但他知道,这些钱他将来肯定用不着还!
对石泳这个未来的女婿,李师傅还是能入眼的,石泳不光家庭背景不赖,而且,头脑精明,会做生意,挣钱发财是迟早的事。石泳从君君口中,也知道李师傅背后是有个蔡小姐的,至于这个蔡小姐与李师傅是何种关系,因为君君不知其详,石泳也就只能胡猜。李师傅但凡提及,也故意语意含混,也倒乐意石泳往暧昧的方向去想。只是有次君君在家无意说起蔡小姐来,倒让李师傅的妻子疑神疑鬼,半夜三更和李师傅先吵后哭,委屈自弃,说自己拖累李师傅那么多年,你找什么小姐我都没资格去管,弄得李师傅好不心烦!他披衣下床出门抽烟,看着院里的垂花门胡思乱想。他想他在这里恐怕也不会住太久了,一旦高纯真的死了,无论这院子归了蔡小姐还是归了周欣,他们都得让他从这儿滚蛋。大概只有金葵成了三号院的主人,他才可能住到君君毕业挣上大钱。总之他只能盼着君君尽快学有所成挣钱养家,他们才能不再像现在这样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现在君君越来越成了他的希望与寄托,君君的每个成绩都让他无比欣慰。连他一向认为只是赔钱买君君开心的天使大赛,当看到君君连闯数关大喜过望的样子,他也还是为她感到骄傲,和她同样欢笑开怀!
人在兴奋的时候,难免会忘乎所以,会掉以轻心,会意想不到地被人算计。连那位从不生事的余阿姨,都会成为一个坏事的奸细。
还是高纯喝中药的那事,几天后终于东窗事发。那天周欣一来到医院余阿姨马上悄悄举报:“这回我看清了,是老李给他灌的药。我故意出去,在门缝里看到的。等我回去一闻,就是前天的那个味道。
”
见周欣面目铁板,余阿姨又有些胆怯:“小周啊,你可不要跟老李说是我背后讲他了,我这人从不背后嚼舌的。不信你明天自己来闻。”
周欣咬牙说:“我会处理的,我跟他说!”
按周欣的分析,李师傅肯定是与金葵勾结到一起去了。因为李师傅肯定不会自己去替高纯求医问药的,他偷偷将药带进医院,偷偷灌给高纯,一定是受了金葵的唆使。金葵以前就迷信中医的疗效,还曾为此与自己发生过争执。
于是第二天她在午饭之后就早早地赶回医院,她计划在现场将正在给高纯灌药的李师傅“捉贼捉赃”,人药俱获,然后毫不客气地将他就地解雇。她以前曾经几次动过解雇李师傅的念头,但都在最后一刻心慈手软,没能痛下决心。她一向把优柔寡断、软弱胆怯视为不齿,她忽然发现自己在处理李师傅的态度上,悖离了自己的性格。
这一天的下午,李师傅果然又送来了那份汤药,与李师傅同时到达医院的,还有金葵与她带来的那个中医。李师傅照例先进屋把余阿姨支走,他让余阿姨出去买点按摩油说他要用祖传的方法给高纯揉脚,揉脚可以疏通血脉,对减轻高纯的痛苦效果很好。余阿姨听命走了,李师傅出门四下看看,认为安全无虞,才引导躲在一边的金葵二人进入病房。李师傅这次还能轻易支走余阿姨当然是因为余阿姨早就另有受命,她离开病房后并没去买什么按摩油,而是直接去了热水间,带了等在那里的周欣杀了个回马枪。当然,进入病房的只有周欣一人,余阿姨躲在后面没敢露面,以免李师傅日后怀恨报复。周欣进入病房后会是什么情形,余阿姨不看也可想而知。
周欣是来抓李师傅的,没有想到竟与金葵遭遇在现场,但她把攻击的第一个目标,放在了那个神色尴尬的中医身上:“你是来给高纯看病的吧?”周欣问得横眉立目:“请问你是哪个医院的?”中医起初还想遮掩,一本正经地作答:“噢,不是,我是他姐夫,我刚从外地来的……”被周欣一语揭破:“他姐夫还呆在监狱里呢,我是他的爱人,你觉得你骗得有水平吗?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等这里的医生过来轰你走你就更没面子了。”
中医弄糊涂了,口中不解:“你是他爱人?”又看金葵:“不是你是他爱人吗……”金葵涨红着脸试图撤退:“大夫你先出来我跟你说……”周欣的话语早就如刀似剑,横空劈来:“你也赶快给我出去!”她指着屋门对金葵喝道:“请他走我可以叫这儿的大夫,请你走我是要叫警察的,你晚走半步我可就要报警了!”
床上的高纯半昏半醒,他伸出手来想要出声,谁也看不出来他是想制止争吵,还是想留住金葵。他的表情和嘶裂的气息,让周欣与金葵情不自禁同时冲向床边。周欣一手扶住高纯,一手将金葵用力推开:“你走开!你还要怎么样,你想要钱想要房子你都可以拿走!你还想要他命吗!”护士从外面听到叫声跑进来了,医生也来了:“哎,怎么回事,你们是哪里来的,你们是病人的什么人?”很快他们从周欣的求助中明白了大概:“请他们出去!”周欣叫道:“医生,他们跑过来给他灌药吃,给他吃一种不清不楚的药,我要报警!请替我报警!”周欣怀抱中的高纯出现昏迷症状,医生护士有的过去施救有的轰赶金葵:“你们是哪里来的,出去,先出去,小王你赶快叫保卫部的人来……”
金葵被人从高纯身边拉开,又被推搡出门,她站在走廊上泣不成声,一同被赶出来的中医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那女的是他爱人那你是他什么人呀?”金葵泪流满面,答也无声。她听见屋里周欣急切的呼喊:高纯!高纯!看到周欣随后也被护士推出屋门。周欣眼睛赤红,走向金葵厉声斥问:“你满意了吗!你的目的达到了吗!
谋财害命是你这么小的年龄干的事吗!啊?”
李师傅也早就被医生赶出来了,这时讪讪地上前试图解脱自身:“小周这事怪我,我以为请中医看看对高纯有好处呢,我也是为了高纯能……”话未成句就被周欣拦腰截断:“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李师傅,我们之间到此为止,我不会再跟你说任何话了!
你的事我会找人跟你谈的。”李师傅仍然试图解释下去,试图说出一套来龙去脉,但周欣闭目塞听完全拒绝:“请你住口,我不想听!我们之间没有话了,请吧!”
更多的医生护士和医院的保安跑过来了。中医见势不妙最先溜走,随后李师傅放弃抵赖也悻悻离开,周欣向赶来的医生和保安激烈地叙述刚才的事由事态,没有人再注意到金葵。金葵是最后一个走的,被泪水蒙住的目光频频回顾,高纯病房紧闭的房门越来越远。她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感觉到心在滴血,已被万刃刺穿!她知道她的孤单已无法改变,除了昏迷不醒的高纯,人人都视她为敌,视她为图财害命的蛇蝎之人。
主任也来了,走进病房。透过半开的房门,周欣看着医生护士们在抢救高纯。很快,主任下令把高纯抬上担架车,推出病房,推进急救室中。周欣被拦在急救室“肃静”高悬的门外,她低头想镇定自己,眼泪却已先湿前襟。
与医院急救室的“肃静”相比,热闹的秀场永远异彩竞放。美丽天使十六强晋级赛的最后一场紧张惊险,君君在比赛中的表现仍然差强人意,唱功台风都很生涩。评委们的点评也不留情面:“……你应下大力气解决你的音准问题,这是唱歌的基本要求。”“舞蹈不是你的强项,所以我不建议你在演唱中加入过多的动作……”君君一脸尴尬,勉强点头,下场后的眼圈却都红了。在幕后的石泳上前低声安慰,当着众多候场的选手也不便多言。
选手的表演全部结束,比赛进入了最后的段落。在谢幕前的歌舞之后,最后相搏的二十二位选手悉数登场。主持人手持评委会送上来的评选结果,卖了半天关子后打开宣读,每叫到一个选手台下便是一片欢呼,晋级的选手也都欣喜若狂。君君是最后一个被叫到的,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慌慌张张上前几步接受掌声,站在侧幕的石泳也如释重负。
傍晚时高纯被推回病房。他的心脏恢复了正常,药物让他沉湎于睡眠,睡眠成了最有效的治疗手段。周欣一直守在左右没再离开,夜里就趴在高纯的病榻之侧,在黑暗之中半睡半醒。
没有了高纯和周欣的三号院静若死宅,连李师傅半夜三更踽踽独行,都像阴曹地府的惨惨回声,脚步带起地上细微的尘土,又将回声悄悄吸收。脚步声沿着廊子消失在后院,后院檐下惨白的节能灯同时亮起。节能灯单调的光谱会把人的面孔照得惨白,会把面孔上的皱纹衬得深刻。皱纹凹凸了内心的沧桑,沧桑会夺走心里应有的畏惧。李师傅打开后院主卧室的屋门,屋里的灯光随即烘暖了四窗。东面墙边那一对黄花梨的龙纹大柜,在暖灯下凝聚着幽远的光泽,足以令每个接近者不得不放慢脚步,肃然起敬……夜色最浓的时候,也是月光最净的时候。
月光下的周欣忽然醒了。
周欣是被高纯弄醒的,她发现高纯的一只手竟然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发,高纯的爱抚让她不无惊讶,而且让她在那一刻隐隐感动。
她从床沿抬起头来,她看到高纯目光如水,就像病前一样透明清澈。她在黑暗中与他彼此相望,月下的相望如初恋般美好。除了美好的意境她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幸福的感觉,他们之间,除了怜悯和报答,还有没有起码该有的共鸣?
但她还是开口,她依然渴望沟通,渴望真实地了解对方,渴望彼此坦白互见,渴望相待以诚。她的语言像黑夜中的月光那么柔和清凉,话题是内心的伤口,声音却如夫妻家常的闲聊。
“听说,你立了一个遗嘱,是吗?”
高纯沉默了一下,但周欣看见,他在微微地点头。他的无语似乎不仅因为身体的虚弱,也似表达出一种内心的歉疚。
周欣立即放弃了这个话题,她的声音也变得温情而又开朗:“你要相信自己,要有信心把病治好。你有信心,病就一定会好!”
高纯没再点头,似是陷入冥想。他终于发出了声音,他的声音细弱如丝,却清晰得可以丝丝入耳。
“我应该告诉你,应该……早一点告诉你,我有一个爱人,我非常爱她……”
“是金葵吗?”
“……我非常爱她,我不相信她会嫁给别人。她对我……是最真心的。”
“她真心爱你,还是爱你的钱?还是……两样都爱?”
“她不爱我的钱,她爱我!我知道她爱我!”
“好……你愿意相信自己,也好。”周欣不想再谈这个,移开话题,问道:“你喝水吗?我去给你弄点温水来喝。”
她从床边站起,转身想拿桌上的暖壶,高纯在她身后,仍然继续着他的述说。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周欣。”
“没有。”周欣并不回头,但她拿起暖壶水杯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发抖:“你没有对不起我。”她说。
“你能原谅我吗?你对我这么好,我没办法报答你,只能求你原谅。”
“好,”周欣说:“我原谅你。”
高纯又说:“我把三号院留给金葵了,我请你原谅!”
高纯的这句宣告,似乎有点突然,却也显得非常正式。周欣倒了一半的热水,在半空停了一瞬,而水杯中再次响起的热水倾泻的声音,仿佛也象征了周欣嘈杂的心情。
“你的财产……”她说:“你自己做主。”
金葵又去了那家中医诊所。
中医大夫是金葵请到光明医院去的,被周欣当众羞辱驱赶,金葵必须善后安抚。虽然她自己的心情也未安定,但还是对前一天发生的“意外”向中医大夫表示了歉意。中医大夫现在也闹不清金葵到底是高纯的什么人了,但还是把前一天见到高纯的初步印象转告给她,无非气血两虚、湿热过重、肝有毒火、苔黄目障之类,并且又给高纯换了个方子,交给金葵要她尽快去抓。金葵揣了方子一谢再谢,她知道这药抓了也没用的,她已经没有能力把药送进医院,送到高纯的床前。
从诊所回到住处,她看到李师傅不知何时又来了,蹲在她的门口不知等候了多久。
“你手机怎么没开?”李师傅说:“我以为你睡觉还没起呢。”
“我手机快没费了,”金葵说:“所以不用时尽量关着。”
金葵打开屋门,让李师傅进屋,她问李师傅:“今天你还去医院吗?那个中医大夫又给高纯开了个方子,你还能把药带进去吗?”
李师傅摇头:“我也去不了啦。我恐怕和你一样,也要离开三号院啦。”
金葵怔了片刻,这话不言自明。李师傅把她和中医大夫带进医院,恐也难被饶恕,会很快遭到肃清。她以为李师傅来此仅仅为了诉苦,没想到李师傅进屋之后,马上从随身带的一个包里,取出了一只信封。他把信封放到小桌上并不言语,等着金葵疑惑地把信封打开,等着她看到里面装着什么内容——那里面居然装着一张存折,存折里除了刚刚存入的一笔款子,页面显得干干净净。金葵反复看了半天,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那一串零字整齐排列,数额竟有四百万之巨。
金葵面色如土:“这是什么?”
她想不到李师傅那肮脏的包里,那粗糙的手上,居然会拿出这么大的一笔现款。她看见他变魔术似的,又从那只包里掏出另外三张存折,没等金葵质疑,李师傅先予说明:“这三张折子已经空了,都转到这里头了。还多几百块钱利息的零头,我没往里搁。四百万,给你凑个整吧。”
“给我?”金葵这才看清,那个新折的户主姓名,赫然写着“金葵”二字!她吓了一跳,烫手似的将折子放回桌上。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上面怎么写的是我?”
李师傅的面目,显得机密而又郑重:“这是高纯让我带给你的,这是他全部现金存款的一半。他怕他一旦不在了,他立下的那份遗嘱,周欣不肯遵照执行。所以他叫我把钱先转给你,转成你的名字,钱拿在你的手里,他就完全放心了。房子不怕,除非周欣一把火把三号院烧了,否则不可能扣着不给你。钱就不好说了,突击花别说四百万了,四千万也花得出去。”
金葵泪珠落下,她再次打开那张存折,她的心,破碎得无法弥合。“我不要钱,我只要他!他知道的,我只要他!我只想带他走,我们还回云朗去,云朗是我们的家……不管有钱没钱;只要我们在一起,在一起就可以了……我们都会快活!”
金葵泣不成声,李师傅面色凝重,云朗也是他的家,他显然被金葵的言语打动。金葵真实的泪珠让任何昧心之人,都难以无动于衷。
打动归打动,但李师傅的想法,和金葵并不相同。至少,他是不打算再回云朗啦。他相信就算他没这个能力,他的女儿君君,也有能力让他们一家留在北京。君君敢于拼搏敢于冒险的个性李师傅原来并未发现,可在这次“美丽天使”的比赛中却露了峥嵘。在昨天晚上的复赛中君君一举冲进十六强,让李师傅庆幸那好几万块终于没有白付。虽然李师傅知道十六强之后的竞争将更加惨烈,君君在才艺和财力上都不是对手。但君君敢想敢干敢为人先的劲头表现出来了,这让李师傅对未来的家道中兴的信心倍增!
李师傅一路幻想,心情舒畅,回到三号院时,才恍然回到现实当中。现实可比他预想的冷酷多了,让他再次明白,这个院子对自己绝无温情!
前院里,有几个男人不知何时自己进来的,散坐在垂花门的台阶上正在抽烟闲聊。没等李师傅发出质问,为首的一个擅入者自动迎上。李师傅认出那人就是周欣的朋友,他甚至可以叫出他的姓名。
“谷子,你们怎么进来的,你们找周欣?”
谷子挺严肃,他点了一下头,却说:“不,我们找你。”
也许是因为签下了那份遗嘱,也许是因为已经把自己的后事向金葵和周欣这两位最重要的当事人都做了当面的告知,一切似乎都已安排妥当,高纯的心情才完全安定。心安之后,病情随之稳定,身体的各项指标,也都趋向好转。周欣因此也就轻松多了,她辞掉了李师傅,白天在医院陪护高纯的工作,仍由余阿姨承担。谷子在这个时候的作用越来越重要了,监督李师傅从三号院搬出去的,还是谷子和他的那帮朋友。有很多事,是应该由男人出面来办的,谷子,就是周欣需要的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