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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赌气二十年,好友成冤家

作品:第一商会 作者:寒川子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宁波东北有个重镇,叫牛湾。

    牛湾户逾数千,口逾两万,不仅是集贸中心,更是远近闻名的文化名镇。牛湾的文化名气主要来自两个老户,一是镇北马举人家,其祖父在道光年间通过乡试,成为那年大比中宁波府唯一举人;二是镇西老伍家,其先祖更进一步,非但中举,且被乾隆爷钦点进士及第,其事迹可见于宁波府志。

    然而,时过境迁,世风渐变,马家、伍家相继败落,尤其是发迹更早的老伍家。

    老伍家位于牛湾镇西,那里原本只有几户人家,后来人烟稠了,渐渐沦为老镇一角。

    老伍家的进士先祖曾在多地做官,但官品清正,为人不拐弯,仕途并不亨通,不久就被排挤到偏远地方,生平最大的风光是出任惠州知府衙门里的从六品通判,全权管理过一次治水工程。自此之后,老伍家仕途中落,虽然代代出秀才,却再无人进举,自也无缘进京面君了。

    老伍家的宅院是那个进士及第的先祖传下的,正房为双层木楼,已历百多年风雨,沐风浴雨的雕花围栏与窗饰早就朽腐,历经三次大修,新旧木头相互交织,原本光怪陆离,但在三年前被中和使人涂抹一层灰褐色的油漆后,倒也清新可人,颇有几分看相。楼下三间,两间住人,中间是正堂。楼上三间辟出东西两间书房,中间摆些琴棋书画古玩之类,专候文朋墨友造访。东厢是两间平房,一间用作厨房,另一间用作餐厅。靠西厢处搭出一排挡雨棚,专门堆放柴草、日杂等物。

    常言道,作茧自缚。但作茧自缚的并非只是蚕宝宝,人之一生,无非是在为自己织茧。自一懂事就开始织,越织越大,越织越厚,直到将自己紧紧缚住。你别无出路,要么挣破它,要么被它憋死。

    作为老伍家的第五代孙,伍中和为自己编织的人生大茧与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等毫无二致——通过科举之路重塑先祖辉煌。当然,与他的前几代列祖列宗一样,伍中和也是竭力了。两岁背诗,三岁读书,五岁学礼,七岁诵诗,十五岁通晓古今,二十岁就通过院试,列榜秀才,成为牛湾镇为数不多的生员。然而,老天并不酬勤,伍中和以生员身份连进四次贡院,次次名落孙山,每次也只差那么一丁点儿。

    今又大比。

    眼见秋闱日期渐渐临近,伍家上下再次陷入紧张兴奋的战前搏杀状态。与前番不同的是,儿子伍挺举已于去年通过督学科试,晋级生员(秀才),与父伍中和一样取得乡试资格,此番大比,伍家将是父子同道同场,莫说是在这牛湾镇,即使在整个宁波府里,也当是个奇观。

    然而,对于久经科场的伍中和来说,越是奇观,越是谨慎。近半年来,父子二人各自关进书房,虽未达到悬梁刺股的地步,却也是闻鸡诵经,夜半入眠,精进不已。初次进举的挺举更是物我两忘,全身心地投注在战前的全新刺激中。

    伍家闭门谢客,但仍有一户人家可随时进出伍门,这就是与伍家相隔半条街坊的甫家。

    甫家世代戏班,班主甫光达比中和年长三岁,只是学问有限,每学新戏,不懂之处总来求问中和,久而久之,伍家大小无不是他们家的戏迷,两家自也往来随意,亲密无间。

    这日晨起,天气湿热。吃过早饭,甫韩氏麻利地收拾完家务,拿上行头,匆匆赶至伍家。挺举妹妹小淑贞已经七岁,正是缠脚年龄。梨园出身、梨园长大的甫韩氏虽为大脚,却是缠脚高手,不知为多少富贵小姐束过天足,对老伍家的千金她就更上心了。

    于小淑贞而言,这已是束足第二天了。甫韩氏小心翼翼地缠,已遭一日苦楚的淑贞强忍疼痛,一双泪眼紧盯伍傅氏,带着哭音:“姆妈,能不能不缠呀?”

    打下手的伍傅氏背过脸去。

    “囡囡呀,”甫韩氏动作麻利地束着缠布,呵呵笑着安抚,“疼过这几天就好了。热天脚软,好缠。要是天冷,缠起来还要疼哩。”

    “大妈,囡囡不想缠!”

    “傻囡囡呀,你不缠脚,哪能嫁给贵人家呢?”

    “囡囡不要嫁给贵人。”

    “囡囡命好,一出生就在贵人家,想不嫁给贵人哪能成哩!”

    “大妹子呀,”伍傅氏脸上发烫,干笑几声,“我们是小户,我那口子不过是个穷酸书生,论日子不及你家殷实,离富贵人家交关远哩。”

    “哎哟哟,”甫周氏迭声叫道,“夫人哪,你这是折煞人哩。我家是下人,哪能跟你这上等人家比哩?不是夸说的,远近啥人不晓得你家是贵人。老伍家先祖是举人,进过京师,做过大官,伍老爷学问大不说,二十年前就是生员了。这到少爷,越发长进了,连续三年,年年入榜,生生是个贵人胚哩。秋闱近在眼前,老爷少爷齐上阵,无论哪位爷登榜,你家就是富贵之家,夫人就是贵夫人,囡囡就是千金小姐。如果他爷儿俩双双登榜,天哪——”顿住话头,巴咂几下嘴皮子。

    “哪里呀!”伍傅氏听得心里乐颠颠的,“不瞒大妹子,他阿爸是指望不上了。连考这些趟,考得泄气了,不再去读圣贤书,一门心思钻进医籍里,看那样子,是铁心当郎中哩。”

    “郎中好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唉,也是没办法呀。我家没田没地,这又没个营生,几张口都在等着进食哩。这次秋闱,我家只能巴望挺举了。”

    “哎哟哟,少爷可是了不得。听我家安儿说,少爷那书读得好哩,这次秋闱,一准儿榜上题名!”

    “真能应上,可就托上你这金口玉言哩。”

    “囡囡真乖,”甫韩氏束好足,拍拍淑贞的小脑袋,赞扬她道,“待你天足缠好,你阿哥就榜上题名了。那时节,你是千金小姐,加上这双金贵足,媒婆儿只怕要踏破门槛哩。”

    淑贞含泪笑了。

    几个女人正说话间,顺安大步走进,扬手冲几个女人呵呵一笑,拐上楼梯,走到挺举书房外,也不敲门,直接伸手推开。

    挺举正在伏案疾书,墨香满屋。见墨水不多了,顺安眼明手快,朝砚台里倒些凉水,拿起墨柱就磨,边磨边看挺举:“阿哥,这写啥哩?”

    “呵呵呵,”挺举放下笔,“阿爸要我预写几篇策论,这正试手哩!”

    “啧啧啧,”顺安不无佩服地竖起拇指,“阿哥呀,在这镇上,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了!”仰起脸,长叹一声,“唉!”苦笑摇头。

    “阿弟作何长叹?”

    “阿哥科场大比,鹏程万里。叹我甫顺安,与阿哥同年出生,同时长大,虽说也从伍叔习得些许文字,终归是百无一用啊!”

    “阿弟不必泄气。条条大道通长安,好男儿不见得定要走科举之路。依我看,你账头清,又打一手好算盘,若去经商理财,定可大有作为!”

    “阿哥这是钻进我这肚皮里了。”顺安由衷服道,“只是——唉,好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本钱,从商之路远在天边哪!”

    “阿弟莫愁,”挺举站起来,两手重重按在他的肩上,“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侬可先从徒工做起。只要肯下功夫,没有做不成的事体!”

    顺安已把墨水磨好,正待应腔,忽听大街上陡然喧哗起来。

    喧哗声由西而东,由远而近,人们纷纷奔跑,有人扯嗓子大喊:“抢钱喽,抢钱喽,鲁老爷衣锦还乡,派发红包,大家快来抢钱喽!”

    顺安耳朵竖起:“阿哥,是鲁老爷,鲁老爷回来了!”

    挺举微微一笑,重又坐下:“去吧,抢两个红包回来!”

    “阿哥,走走走,看热闹去,反正有的是辰光,你这策论回来再写不迟!”顺安不由分说,一把扯起挺举,径奔楼下而去。

    就在二人跑出院门时,西间书房门吱呀一声开启,中和走出,站在过道上,黑丧脸看向大街。

    大街上,鲁俊逸上海一行,加上本土迎接队伍,一溜儿五抬大轿,十几道箱笼,由宁波埠头而来,再由看热闹、抢红包的看客前后裹拥,浩浩荡荡,沥拉二里多长。

    鲁俊逸坐在头一台轿子里,之后是女儿碧瑶,再后是丫环秋红,还有两顶轿子,却不知坐的何人。坐在前面马车上开路的是齐伯,一进镇子,就将独臂伸进一只裹着红布的箱子里,拿红包,扔红包。

    另一个扔红包的是鲁碧瑶。严格来说,她不是扔,而是砸,总是冷不丁掀开轿帘,抓起几只红包,恶作剧般朝人堆里乱砸,还边砸边与后面轿子里的丫环说笑应答,嘻嘻哈哈,惹得一群小伙子疯了般跟在她的轿子两边,等着幸运红包砸在自己头上,那场面就如古代小姐抛绣球似的。

    顺安挤往轿子跟前去了,只剩挺举孤零零地站在土堆上。几只红包冲帘而出,其中一只破空飞来,刚好落在挺举肩上,扑然掉地。

    挺举一动不动,显然对这红包,甚至对这场面,压根儿没有看上,只在嘴角浮出一笑,扭头拂袖而去。不料刚走两步,嗖的一声,又一只红包直飞脑后,不偏不倚,将他的秀才帽子打落在地。挺举吃一大惊,扭头看去,见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人,头戴毡帽,一身紧装,歪着头吃吃地冲他哂笑。挺举知是故意,抬脚正要将那红包踢回,适才看清对方是个女子,忙又收脚,正待冲她责诘几句,那女子却挑衅般向他吐吐舌头,闪身追向人流,眨眼间没影儿了。挺举又气又无奈,摇头苦笑一下,返身回家。

    喧闹声渐渐远去,街面上空落落的。

    顺安傻愣愣地站在街道一侧,手捧三只红包,若有所思。有顷,顺安返过神,缓缓拆开礼包,现出十文铜板。顺安又拆两个,全都是十文。

    顺安凝视这些铜板,正自走神,肩上被人重拍一下。

    顺安扭身,不无惊讶道:“章哥?你不是——去上海了吗?”

    正是一路跟来的章虎。

    “发财了嗬!”章虎没睬顺安的问话,瞥一眼他手中的红包,语气揶揄。

    “呵呵呵,”顺安笑笑,亮亮红包,不无兴奋道,“娘稀屁哩,今朝算是开眼界了,一溜儿五乘八抬大轿!章哥,你猜后面几乘坐的啥人?全是丫环!乖乖,自古迄今,你听说过丫环乘坐八抬轿没?”看向手中红包,“瞧这礼包,清一色十文,比周老爷家多出一倍哩!”

    章虎抓过几只红包,掂量几下,盯住顺安:“兄弟出息了嗬,连这种钱也肯拿呀!”啪地扔在地上,踏上一只脚。

    顺安脸色涨红:“章哥,我……我……”

    “哈哈哈哈,”章虎朗笑几声,给他个台阶,“我晓得兄弟你也瞧不上!戏文里哪能讲哩?大丈夫不吃嗟来之食,是不?”一把扯住他手,“走吧,兄弟,章哥请你喝杯老酒去!”

    二人来到酒肆,章虎点出几个下酒菜,要来一坛绍兴老酒,大杯相碰,不消半个时辰,就已杯盘狼藉,喝得差不多了。

    “兄弟,”章虎又倒一杯,盯住顺安,“章哥这酒不是让你白喝哩!”

    “章哥有话请讲!”

    章虎凑近他,压低声音:“章哥要做一桩大生意,诚意邀你加盟。”

    “好事体哩!”顺安激动起来,“章哥快讲,是啥大生意?”

    “方才大街上,看到那些箱笼了吗?”

    “箱笼?”顺安略怔一下,“可是鲁老爷家的一溜儿十几个?”

    “正是。奶奶个熊,看他那个显摆,我就来气!”

    “呵呵,章哥,你生那些箱笼的气做啥?”

    “嘘。”章虎看向远处柜台边的伙计,压低声音,“鲁家富得流油,箱子里装的必是金银珠宝,我这想借他几箱用用!”

    顺安倒抽一口凉气,酒也吓醒了,睁大眼睛盯住他。

    “呵呵呵,”章虎端起酒杯,递上来,“兄弟,吓到你了。来来来,喝酒!”

    顺安接过酒,身子微微颤抖:“章……章哥……”

    章虎自己端起一杯,一饮而尽,亮亮杯底:“兄弟,喝!”

    顺安却把杯子放下,做出不胜酒力之状:“喝……喝多了,这……这得回去哩!”拱拱手,“章哥,兄弟失……失陪!”起身朝外就走。

    章虎既没有起身,也没有应他,只是眯缝起两只小眼,望着他歪歪扭扭地走出酒馆,嘴角浮出一丝苦笑。

    鲁俊逸如此高调张扬,并不全是章虎所讲的故意显摆。除去向上海方面传导某种必要的信息外,俊逸也是有意做给岳母马老夫人看的。

    抵家之后,鲁俊逸未如老夫人所期望的那样立即上门拜谒,而是在歇足精神、吃饱午饭之后,方才兴师动众地赶往马家。

    鲁家离马家不过隔着两条小街,绕圈子也只里把地。然而,即使这点距离,鲁俊逸仍是极尽招摇。八个仆役抬着两只食箩、两只礼箱走在前面,两顶八抬大轿跟在身后,齐伯甩着空袖子走在最前面,再度引发无数喧哗。

    马家宅院位于牛湾镇东北角,马老夫人的公公在道光年间中举,虽未进士及第,但在这牛湾镇,却也算是仅次于老伍家的书香门第,加之祖传良田数顷,日子过得相当殷实,算得上是方圆有名的大户。单从高门大院的气势上,就可看出昔日的显赫。

    一行人马在马家的高大门楼前驻足,众轿夫落下大轿。

    马家早已准备妥当,门前扫得干干净净,仅有的两个仆役一左一右,哈腰迎在门外。

    俊逸父女迈出轿子,快步走进院门。

    院子虽然陈旧,但里里外外打扫一新,充满喜气,就如过年一般。正堂台阶上,马老夫人一身新衣,一脸病容,拄着一根龙头拐杖,在丫环搀扶下,颤巍巍地迎在堂门口。

    俊逸急前一步,扶住她:“姆妈,您……哪能出来哩?”

    老夫人笑笑:“就晃这几步,不打紧的。”

    碧瑶搀住她的另一只胳膊:“外婆,你这脸色蜡黄蜡黄,是哪儿不适宜了?”

    老夫人指向心窝:“就这儿。”

    “是心口疼?”

    老夫人笑道:“不是疼,是想思病。”

    碧瑶惊愕了:“外婆,你年纪一大把了,这……还想思啥人?”

    “想思瑶瑶呀。瑶瑶你一去几年不回家,还不把外婆想杀了?”

    “外婆,瑶瑶也想你哩。瑶瑶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嘛!”

    俊逸晓得这话是讲给他听的,一脸愧色,扶她走进中堂,挽她坐在椅上,退后几步,屈膝跪下,重重叩地:“是俊逸不孝,请姆妈治罪!”

    “俊逸呀,”老夫人冲他摆摆手,“起来吧。一看到你父女俩,姆妈这病就好大半了。”

    俊逸哽咽道:“姆妈——”

    “你这次回来,是不是看一眼就走?”

    “俊逸是专为姆妈回来的,何时走留,谨听姆妈吩咐。”

    “这才像个话哩。”老夫人朝里屋叫道,“阿秀,快出来,你阿哥和瑶瑶到家了嗬。”

    一个二十来岁的清秀少妇从里屋转出,羞答答地倚在角门处,眼角斜睨俊逸。一望到她,俊逸的心就咚咚狂跳,眼珠子直直地盯她身上。

    老夫人看一会儿阿秀,又看一会儿俊逸,这才收回目光,拉过碧瑶:“碧瑶,来,让外婆好好看看你。”

    碧瑶早已瞧出端倪,俏脸一沉,两眼直盯俊逸:“阿爸,看你丢魂哩。该给恩奶献大礼喽。”

    “是哩,是哩。”鲁俊逸这也回过神来,朝门外叫道,“齐伯,上大礼!”

    齐伯应一声,喝叫仆役将礼物抬进正堂,依序摆好,再与众人退至院中。

    看到如此之多的礼物,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责怪道:“俊逸呀,你买介许多东西做啥?这得花掉不少洋钿哪!”

    “为姆妈尽孝,多少洋钿也值。”俊逸边说边动手,揭开食箩顶盖,逐层取出一只只礼品盒,逐个介绍,“姆妈你看,这一盒是长白山老参,说是长有几十年了。这一盒是天山雪莲,说是长在山顶的雪地里,那雪即使夏天也不化。还有这大包,乱蓬蓬的七八样,是我托人到杭州胡庆馀堂特为姆妈选配的,专门泡茶喝,要是天天喝,就能长命百岁哩。”

    “哎哟哟,”老夫人乐了,“真有那个寿,可就成了个老不死的,讨人嫌哩!”

    “看姆妈讲的!”俊逸笑应道,“姆妈长命百岁,这是前世修来的福,做儿女的求之不得哩。”掀开一只樟木箱子,抖出几样花色洋绸,“姆妈你看,这是瑶儿到南京路的绸缎庄里特意选配的,正宗西洋货,你摸摸看。”

    马老夫人伸手抚摸几下,啧啧称奇:“滑腻腻,平展展,色色鲜,瑶瑶真是好眼力嗬。”目光转向阿秀,“阿秀,快过来看,都是好货色,是你阿哥送你的。”

    阿秀却不过来,依旧瑟缩着身子倚在角门处,眼角斜睨这边。

    鲁俊逸看在眼里,怜在心里,略略迟疑一下,从怀里摸出那只装着玉佩的锦盒,伸手递过去:“阿妹,这个是送你的。”

    阿秀脸色绯红,刚要伸手去接,碧瑶一把抢去,假笑道:“阿姨,我先瞧瞧阿爸送你的是啥宝贝!”话虽如此,却连盒子也没打开,顺手塞进衣袋。

    鲁俊逸不曾料到碧瑶会来这一手,一时怔了:“瑶儿,你——”

    老夫人心明眼亮,顺手拉过碧瑶,温存道:“瑶瑶,你和阿姨外面耍会儿去,外婆跟你阿爸唠唠闲话。”

    碧瑶瞪一眼阿秀,也不叫她,顾自走出门去。

    阿秀晓得姆妈要讲什么,脸色绯红,勾着头,亦跟出去。

    看着神情恍惚、面色尴尬的俊逸,马老夫人决定直接捅破窗纸:“俊逸呀,姆妈叫你回来,一来想你了,二来是想跟你商量一桩事体。”

    “姆妈请讲。”

    “唉,”老夫人长叹一声,“阿芝走后,你一直没有续弦,真正不容易哩。你对阿芝这番心意,姆妈也早看在眼里。只是,偌大个家业,没人操持哪能成哩?阿秀命苦,过门后一直没添小人,官人这又撒手人寰,年纪轻轻的就守空门。姆妈早晚看着,实在不忍心哪。”

    鲁俊逸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老夫人。

    老夫人言辞恳切:“姆妈跟亲家讲妥了,不要他家一文钱财,只要阿秀回门。阿秀年初回来,登门提亲的人倒也不少,可阿秀没有中意一家。姆妈晓得,阿秀中意的是你。姆妈看得出来,你也欢喜阿秀。姆妈起下念想,干脆让阿秀随你,给瑶瑶做个晚娘。一则亲上加亲,二则瑶瑶也好有个照应。”

    听到这份迟来数年的喜讯,鲁俊逸眼眶湿润,扑通跪下,给老夫人连磕三个响头,声音哽咽:“姆妈……”

    老夫人也拿出手帕擦泪:“俊逸呀,三年前,姆妈没让阿秀随你,硬把她许配给方家,你……别是记恨姆妈了吧?”

    鲁俊逸百感交集:“姆妈,我……”

    “唉,”老夫人摇摇头,再出一声长叹,“算了,甭讲这事体吧。阿秀命苦啊,过门后天天悲哭,差点儿哭坏身子骨。俊逸呀,要是你没有多余话,这事体就算定下了。”

    鲁俊逸迟疑一下:“对阿秀,我没啥讲的。只是,这事体得跟瑶儿商量,她……”

    “姆妈晓得,”老夫人显然早就想定了,“这个话,由姆妈讲吧。这桩事体,多半也是为她好。你早晚要续弦,若是续娶别人,苦的还不是她?”

    “是哩。”

    “如果没啥讲的,姆妈这就让人择个吉日,把这桩好事体办了。”

    “就依姆妈。”

    辞别章虎,顺安一身酒气地走向家里。

    甫家院落坐落在伍家西侧,与伍家隔着半个街坊。顺安与挺举一道长大,相处甚善,中和在教挺举读书时,也顺便教他念书识字,对外戏称他是挺举的书童。顺安也以挺举的书童自居,甫家更是以此为荣,四处标榜。

    老伍家为书香门第,甫家则为梨园世家,甫家戏班更是全镇唯一的弹唱走书班子。

    顺安父亲是班主甫光达,自幼承继家风,习吹拉弹唱,及至成年,十八般乐器无不精通。母亲甫韩氏更是了得,弹得一手好琵琶,唱腔优美,善于表演,两口子你弹我拉,你唱我和,将甫家走书一度经营得风风火火,闻名十里八乡。

    然而,近几年来甫家戏班风光不再,生意大不如前。甫光达更是雪上加霜,一连染上两大毛病,一是赌钱,二是抽大烟,将个好端端的家生生败了。

    甫光达跪在地上,鼻涕眼泪一把,两手死死抱住甫韩氏的一条腿不放,显然是烟瘾犯了。甫韩氏又踢又跺,挣不脱他,歇斯底里道:“甫光达,你……放开我!”

    “老婆,”甫光达一副可怜相,苦苦哀求,“就……就二十文,买……买烟!”

    “不是给过你二十文了吗?”

    “我……我……”

    “你这死鬼,是不是又拿去赌了?”

    甫光达不吱声了,只是死死地抱住她的腿。

    甫韩氏又是抹泪,又是跺脚:“遭天杀的,你这给我讲讲,你……你为啥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去抽大烟?非要去赌钱?你……你让我和安儿,哪能个过日子哩?”

    甫光达大口喘气,烟瘾越发重了:“快,快给我钱,我要抽……抽烟!”

    “不给!”

    “求……求你了,快……给钱!”

    “要钱可以,”甫韩氏咬住方才的话头,“你这给我讲讲,你为啥介不争气?你……为啥不想好好过日子?”

    “我……我不能讲呀!我讲不出呀!”

    “你我老夫老妻了,有啥不能讲哩?有啥讲不出哩?这两年你完全变了个人,我晓得你心里憋事体。你不讲出来,我们这日子是没法儿过了!”

    “你……不听成不?”

    “不成!你不讲,我一文不给!”

    “好吧,”甫光达牙关一咬,“不是我想讲,是你逼我讲的。我这问你,安儿他……究底是啥人的种?”

    甫韩氏万未料到是这一问,一下子傻了。

    “你……讲呀!镇上人人都讲他不像我,你叫我……”

    甫韩氏脸色惨白。

    场面正在僵持,随着院门咚的一声闷响,顺安大步跨进。见是儿子,甫光达急急松手,背过脸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甫韩氏依旧待在那儿。

    顺安这也反应过来,两道目光火一般射向二人。

    甫韩氏状若痴呆。

    顺安死盯二人,两眼射出恨,有顷,猛一跺脚,大步走出。

    甫韩氏颓然跌坐,两手捂脸,号啕大哭:“老天哪——”

    顺安憋着一肚火气,直奔伍家。

    正在院中守坐的淑贞见他进来,欢快地叫道:“安哥,大半天没见你,想死我哩!”见他气色不对,盯住他,“你不开心了?”

    “呵呵呵,”顺安就如变戏法般换过脸色,拍拍她的头笑出几声,“开心,开心,安哥开心哩!阿妹,阿哥在不?”

    “嗯。”淑贞指指楼上,压低声音,“跟阿爸一道,都在书房用功哩!”

    顺安点点头,走上楼梯。

    挺举的书房在最东面,且向东开窗,取紫气东来之意。屋顶开有天窗,愈加亮堂。

    这间书房原本是中和的,在儿子考中秀才后就主动出让了。书房四壁,有三壁皆是书架,上面摆满各式古书,是伍家历代的搜集与智慧的积聚。挺举把书桌摆在书房中央,旁边靠着一张折叠软床,白天读书,晚上闻着书香睡觉。

    顺安直走进来。

    挺举笔直地坐在书案后面,正在审视面前书稿。

    “来得巧哩,”挺举没有抬头,眼睛依然在书稿上,“策论刚好写完,先请阿弟过目。”

    策论是乡试的必考科目。乡试每三年一次,农历八月举行,史称“秋闱”,共考三场,一共九日。第一场从八月初九至十一日,考《四书》《五经》,用八股文书写;第二场从八月十二日至十四日,试题有论有判,另有诏、诰、表等;第三场从八月十五日至十七日,考策问,问题包含经史、时务等。考题由简入难,尤其是最后的策问,往往见出考生的真实功力,挺举自然不敢等闲视之。

    顺安心思却不在这上面,粗粗扫一眼,长叹一声:“唉!”

    挺举扑哧笑了:“观你气色,想是啥人招惹你了?”

    “能有啥人?还不是我家那个老倌才!”

    “哦?”挺举关切地问,“甫叔又……赌钱了?”

    “哼,”顺安恨道,“不赌就抽,生生把这个家败光了!”

    “唉,甫叔这……这是自我作践,阿弟,我们该当生个办法,让他解脱才是。”

    “屁办法。该用的法门,我姆妈全都用过了!”

    挺举低头自语道:“甫叔以前不是这样的呀。”抬头看向顺安,“无风不起浪,阿弟,你想没想过甫叔是为啥事体来着?”

    “还能有啥?”顺安脱口应道,“生意不好呗。我家是南词戏班,前些年,隔三差五就有生意上门,自打去年开始,月儿四十也难来一宗。今年更惨,过年迄今,这都七八个月了,只到周家唱过一次堂会,还是五人档的,要不出价!”

    “这就是了!”挺举连连点头,“甫叔这毛病想必是愁出来的!南词雅致,曲高和寡呀!”

    “雅致顶屁用!前几年我就劝他们改行,摆摊贩鱼也比做这个强。结果呢,不仅是老倌才给我颜色,连我姆妈也是不肯,非要吊死在这棵树上不可!”

    “这是气节!”

    “屁个气节!”顺安脖子一硬,“这都揭不开锅了,还得给老倌人省出烟钱!若是不然,他那副要死要活的熊样,真能把人寒碜死!”

    “揭不开锅了?”挺举有点诧异,稍一思忖,从角落里搬出一只陶罐,倒出一堆铜钱,用纸把铜钱包好,放在案角,“阿弟,这是我攒下的零用钱,你先顾个急。没米下锅是大事体呀!”

    顺安感动,噙着泪水把钱倒回罐里,将罐子放回原处,望着挺举道:“阿哥,谢谢你。这钱我不能拿,你留着大比用。再说,我家里那个穷坑,莫说是这点钱,纵使十罐八罐也填不满哪。”长叹一声,“唉,想我甫顺安,前世不晓得做过啥孽,竟就摊上这户人家呀!”

    “阿弟……”

    “好了,不讲这个吧。”顺安的目光落在策论上,拿过来,看一会儿,“啧啧啧,阿哥真是文采飞扬啊!”

    “阿弟,你细审审,可有不合适处?”

    “阿哥这不是折杀人么?审查你这策论,得伍叔法眼。”顺安擦干泪,换作笑脸,拿上策论出门,走到西间门前,朗声叫道,“伍叔,在里厢不?”

    房门开启,伍中和笑脸走出。

    顺安双手呈上策论:“阿哥的策论写好了,要过伍叔法眼。”

    “呵呵呵,”中和摆摆手,走进挺举书房,“我听听就成了。顺安,你来吟咏,注意音韵,把握节奏。”

    “好咧。”顺安嘻嘻笑着凑上去,“这吟法嘛,共有一十八种,伍叔想听哪一种?”

    中和的笑声越发爽朗了:“哈哈哈哈,瞧你油嘴滑舌的。老规矩,你们甫家的走书调!”

    “拿手菜嗬!”顺安轻轻咳嗽几下,开始酝酿情绪。

    伍中和扯个蒲团盘腿坐下,微微闭目。

    挺举也在蒲团上坐下,沉心静气。

    顺安运好气,字正腔圆,就如甫韩氏吟唱走书一般:“《论学堂振兴与开启民智策》。方今中国,首务教育。夫教育者,其旨有三,一曰启民智,教民以自立、自强、自尊、自爱;二曰开西学,教民以政治、法律、财务、外交诸术,为国造就专门人才;三曰兴经济,教民以农、工、商、矿诸学,以实业经世济人,强国富家。三务皆急,至急莫过于启民智。夫民智者……”

    马老夫人的如意算盘,最终没能在碧瑶身上打出来。

    傍黑时分,老夫人将这桩好事体一五一十地透露给外孙女,未及说完,碧瑶就如燃烧后的干竹子,一下子爆裂开来。

    “不要,不要,我不要——”碧瑶歇斯底里尖叫起来,用力挣脱马老夫人的搂抱,发疯般跑出屋子。

    事发陡然,众人无不惊愕,待反应过来追出寻时,人已不见踪影。

    俊逸一头扑进夜幕里,大声呼叫:“瑶儿,瑶儿……”

    四周漆黑一团,没有任何回应。

    齐伯安排所有仆从打亮灯笼火把,四下寻找。马老夫人又惊又急,跌跌撞撞地追到院门外面,身子连晃几下,一头栽倒。马家这又乱成一团。

    俊逸东寻西找,叫破嗓子,依旧不见碧瑶身影。俊逸心里紧揪一会儿,猛地打个激灵,撒开两腿,直奔鲁家祖坟。

    果然,茫茫夜色里,俊逸远远望到亡妻的坟前有团黑影,赶到近处,听到了悲泣声。

    没错,正是伤心欲绝的碧瑶。

    俊逸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边跑边喊,带着哭腔:“瑶儿——”

    碧瑶宛若没有听见,依旧跪在那儿悲泣。

    俊逸跑到跟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瑶儿,瑶儿——”

    碧瑶挣脱开,止住泣,和泪吟道:

    一树擎天藤枯去

    患难相依处

    才经苦雨又霜欺

    安见啼乌忽来占春枝

    花开若许谁人送

    一枕荒唐梦

    悲苦如露向天倾

    响遍孤坟尽是断肠声

    这首《虞美人》显然是碧瑶在母亲坟头的即兴之作,以擎天树、缠树藤喻其生身父母,以啼乌喻其阿姨。树犹在,藤枯去,啼乌抢春枝,她这个枯藤之花再无依傍了。

    听她这般如泣似诉,俊逸心肝碎裂,紧紧搂住她,哽咽道:“瑶儿——”

    “阿爸,”碧瑶再次挣脱开,退后两步,缓缓跪下,“瑶儿求您了,瑶儿不要阿姨做晚娘,瑶儿只要阿爸!”

    “瑶儿,”俊逸泣不成声,“阿爸……不娶阿姨了,阿爸只要瑶儿!”

    碧瑶扑入俊逸怀中:“阿爸——”

    俊逸将她一把拉起:“瑶儿,走,跟阿爸回家,赶明儿再来为你姆妈上香。”

    俊逸父女赶回自家宅院时,已是一更天。人们都没睡去,齐伯打着灯笼守在门外,丫环秋红站在他身边,一脸急切。

    望见是他俩,齐伯松出一气,急急迎上:“老爷,快,老夫人倒下了!”

    “啊?”俊逸急对秋红,“秋红,侍候小姐安歇!”转向齐伯,“快,我们这就过去!”

    二人赶到马家,马老夫人已经醒过来了,只是仍在大口喘气,脸色潮红,额头滚烫,显然病得不轻。

    阿秀跪在地上,两眼哭得红肿。

    俊逸走到床边,轻叫:“姆妈,姆妈——”

    老夫人没有应声,眼中老泪流出。

    俊逸转对齐伯:“齐伯,快请郎中!”

    齐伯转身欲走。

    “俊……俊逸……”老夫人叫住他。

    “姆妈?”

    “请……请伍生员。”

    “中和?”俊逸一脸错愕,不解地望着老夫人,“姆妈,他是秀才,不是郎中呀!”

    “姆妈……”老夫人上气不接下气,“姆妈这毛病,只有他能治。”

    “这……”俊逸看向齐伯。

    “老爷,”齐伯应道,“伍秀才学问大,通医术,这几年治好不少人哩。”

    “哦,”俊逸眉头微皱,与齐伯一道走出内室,沉思良久,低声吩咐,“齐伯,要是这说,就麻烦你走一趟,有请伍秀才。”

    “好咧。”齐伯快步走去。

    望着齐伯背影,俊逸苦笑一声,摇头道:“嗬,真就是冤家路窄哩!”

    齐伯赶到伍中和家,已经小半夜了。

    伍傅氏听到叩门声,急急慌慌地穿衣起来,赶到门口,问清是齐伯,开门。齐伯讲明情况,伍傅氏踅回房间去叫中和。

    中和早坐起来了。此时敲门,八成是来请他出急诊的。

    “啥人?”中和穿衣下床,收拾行头。

    “是鲁家齐伯,说是马家老夫人又病了。”伍傅氏帮他收拾,“你这快去。”

    伍中和坐回床头,反而不动了。

    伍傅氏把东西收拾好,瞟他一眼:“他爸,你哪能不动了?齐伯候着哩!”

    伍中和依旧没动。

    伍傅氏将医箱提过来,塞到他手里:“快点呀,人家介大一把年纪了!”

    伍中和长叹一声,身子依旧没动。

    “我晓得你是为的啥事体。”伍傅氏扑哧一笑。

    伍中和看过来,声音急促:“啥事体?”

    “为当年那场赌,是不?人家赌赢了,你赌输了,这要见面,脸上过不去,是不?”

    那场旧案鲜有人知,伍傅氏此时提起,无疑是揭了他的伤疤。伍中和呼吸急促起来,白她一眼:“多嘴!”

    伍傅氏半是嘟哝:“他爸,这都介久了,你还争个啥哩?再说,一桩事体归一桩事体,今朝是老夫人生病,你……”

    伍中和重重咳嗽一声,目光凶巴巴地射过来,伍傅氏赶忙憋住。

    见话已让她挑白了,伍中和不好再讲什么,极不情愿地缓缓起身,拿起一只乡村郎中常用的手提箱,步履沉重地走向院中。

    齐伯拱手揖道:“不好意思,打扰先生了。”

    伍中和拱手还礼:“让你久等了。走吧。”

    二人脚步匆匆地赶到马家。听到声响,俊逸迎出门外。中和与他见过礼,进门为老夫人把脉,而后在她头、颈上按捏一阵,又在左右手腕各下一针。

    马老夫人的呼吸渐渐平缓,面色也和缓多了。

    俊逸大是叹服,语气恭维:“伍兄,没想到你这医术也介好!”

    中和未予理睬,只把两眼盯在老夫人身上。

    老夫人睁开眼睛,看着伍中和,略显吃力地给出个笑:“伍先生,有劳你了。”

    伍中和回她个笑:“老夫人,都有哪儿不适宜,讲来听听?”

    “背上冷飕飕,头顶痛兮兮,手脚软绵绵,心里烦糟糟,交关不适宜哩。”

    “呵呵呵,”伍中和轻声安抚道,“老夫人,没啥大事体,看脉相,你这身子骨结实哩。”掏出一粒丸药,“这粒丸药,只要老夫人吃下,管保身体矫健健,一星星儿病都不会有嗬。”

    “敢情好哩,谢谢你了!”老夫人冲他又是一笑,挣扎几下欲坐起来。俊逸急挪过去,扶她坐起,在她背后垫起两只棉花枕头。

    老夫人把嘴张开,中和放药进去,齐伯早已端水候着。

    老夫人饮几口,将药冲下,目光缓缓转向俊逸:“瑶瑶寻到没?”

    “在家里呢,这辰光应该睡下了。”

    “这就好。”老夫人松下一气,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仍旧跪在床边的阿秀,老泪流出,长叹一声,“唉!”

    鲁俊逸生怕她说漏什么,转向中和,移开话题:“伍兄,能否再为阿拉姆妈开个方子?”

    “好吧,”伍中和拿出纸笔,“我这就开一个。”埋头写几个字,递过去。

    俊逸接过一看,惊愕道:“堂戏三日?”

    “是哩,”中和望着老夫人,“老夫人眼下只有一病,心里烦糟糟。三日堂戏一开,老夫人啥病也就没有了。”

    “好好好,”鲁俊逸朗声笑起来,“你这方子好咧。齐伯,这事体由你操办。你打听一下,方圆哪家戏班子最好。”

    说到堂戏,马老夫人果然来劲了,忽身坐起,连连摆手:“俊逸呀,甭让齐伯费心了,就叫甫家班子吧,既省钱,听起来也顺耳。”

    “好好好,就叫甫家的!”鲁俊逸呵呵笑起来。

    中和趁势起身,拱拱手道:“老夫人,鲁老板,辰光晚了,生员告辞。”

    老夫人欠欠身子:“伍先生,半夜三更地惊扰你,老身实在过意不去。俊逸,你代老身送伍先生回府!”

    俊逸、齐伯送伍中和出来,走至中堂,俊逸顿住脚步,掏出一块二十两重的银锭,双手捧上:“些许铜钿难成敬意,请伍大夫笑纳!”

    伍中和脸色一阴,正正衣襟,不无揶揄道:“鲁老板,你还是收起吧。在下依旧是个落魄生员,未曾拜过医师,不敢妄称大夫,诊费自是不敢收的。”

    俊逸依旧微笑:“那……权作药钱吧。”

    中和如针刺心,反口讥讽道:“鲁老板,我晓得你有钱,但钱不是这般花的。一粒丸药,三枚铜板而已。”

    俊逸脸上有点干,笑也僵了。

    齐伯忙从袋中摸出三枚铜板,递过去。伍中和伸手接过,纳入袋中,转身又走。

    俊逸语气转变:“伍兄留步!”

    伍中和止步。

    “伍兄,时光荏苒,转眼就是二十年了!”

    “鲁老板记错了,”中和回走一步,目光逼视,“应该是二十年五个月又三天!你应该在今年三月初七衣锦还乡才是!”

    “伍兄记性真好!”

    “观鲁兄架势,是想此时此地就了结吗?”

    “在下不敢。在下只想告诉伍兄,那场豪赌,在下认输。”

    “哦?”中和越发揶揄,“鲁老板别是正话反说吧!”

    “非也。”俊逸的声音略略激昂,“在下不过是挣了几个臭铜钿,如今眼里也只有臭铜钿了。反观伍兄你,依旧是境界高远,傲骨铮铮,浩气贯空啊!”

    伍中和两道目光直射过去,仰天长笑一声,扭转身,大踏步而去。

    “再请伍兄留步!”

    伍中和再次住步。

    俊逸掏出一张庄票:“在下愿赌服输。尽管伍兄粪土金钱,这笔赌注,还请伍兄不弃!”

    伍中和爆出一声更长的笑,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