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就在荣国府北街,对着贾环的住处无忧堂。
夏季上午的微风穿窗而入,叫人感受着京城四月底的燥热气息。
“先生!”燕王宁淅哽咽的喊了一声。
贾环轻轻的拍拍满脸泪水的宁淅,沉默的做个手势,示意来访的蜀王宁恪,永清郡主宁潇,宁澄落座。
永清郡主宁潇今日依旧是改妆而来。一身白衣,身姿修长,容颜俊美,手拿折扇,翩翩浊世佳公子。与一旁英俊、倜傥的蜀王不相上下。有一种很妖冶的美丽。
厮上了茶。
贾环坐下,缓缓的对几人解释道:“我回京有一段时间了。有些事情耽搁了。宁澄和宁淅的功课先自学为主。我暂时分不出身。”
宁潇抿抿嘴,丹凤眼看着贾环: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贾探花。打她弟弟宁澄时的暴烈;关其黑屋的意志;忽悠她的轻松;反击她和九哥质问的随意;武英殿中,如同绝世剑客般的风采!
而现在,她看到了什么?
她感觉贾环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很有些慢,仿佛看到他就能看到他身上沉重的压力。还有他那清廋、疲倦、平静的脸庞下所蕴含着狂暴的雷霆。
心有猛虎。
宁澄看看自家姐姐,对贾环道:“贾先生,你府上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还有淅哥儿的事。我们本来等你回府就要来,我姐你应该会比较忙。所以今才过来看你。
先生,死者已矣。你不是常,真正的猛士要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你不要过度的忧伤,当往前看。”
贾环看看宁澄,自己这个十三岁的学生,这番话,宁澄不出来。笑了笑,没话。
京城中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要追查贾皇子的死因。但,雍治子、朝廷都已经有定论,明文发出,夭折于时疫,将其安葬。他如何能将定论改掉?
改不掉。也没有必要去改。有些事情,不需要证据,只需要看法!在直接下手的太监或者宫女已经死掉的情况下,他为贾皇子的复仇,干掉幕后黑手,就是对皇子,对元妃的交待!
在宁潇和宁恪两人眼中,贾环笑的有点刺人。能从那平静的笑容中,感受到他锋利的复仇意志。
宁恪忍不住将他此行的目的出,道:“贾子玉,我姨娘绝对没有参与这件事。你不是欠我一个人情吗?我不要了。但,请你务必相信我的话。我以人格担保。”
贾环看了蜀王宁恪一眼,微微有些诧异。他对蜀王的印象一般。两人在吴王府中有些冲突。这时,对蜀王的印象倒好了些。蜀王放弃对他提条件,在此时帮杨贵妃话,知恩图报。杨贵妃往日没有白对他好。
但蜀王,有点真!
贾环见过杨贵妃,那是一个聪明得讲究“不争即是争”的美丽女人,在争宠上,非常的恐怖。而且,在宫中,谁都不得罪,心翼翼。以贾环对她的了解,谋害贾皇子,杨贵妃肯定没有牵扯在其中。
然而,很多人都没有始终明白一点:害死一个四个月大的婴儿,能有多难?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仅仅是炎症(六个月以前的幼儿很容易由感冒转肺炎),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可以干掉贾皇子。
难点,在于如何善后!而刘公公显然做到了这一点。那么,杨贵妃在善后的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恐怕,没起什么好作用!
贾环轻声道:“我信。”
宁恪长长的松口气,看贾环顺眼了许多。然而,在政治斗争中,还属于一般选手等级的蜀王,显然不明白贾环的心思:
贾环当前的要务,是集中一切资源、力量,干掉刘公公!此时,表露对杨贵妃的不满,殊为不智。
宁潇明丽的凤眼看了贾环一眼,但最终什么都没。她体谅贾环悲愤的心情。不想节外生枝。
当然,同时也因为她并不看好贾环的行动。毕竟,杨贵妃是九哥的姨娘。
即便,贾环在权谋,政治上,很擅长,给了她很多意外。但外臣,怎么影响宫中?如果能,第一个触怒的,便是当今子。
贾环不再讨论这个话题,对正在无声哭泣的宁淅道:“周贵妃已死。淅哥儿该长大成--人了。为师今日给你加冠礼。请你们几位观礼。淅哥儿,你的意思呢?”
古代男子的成年,不是看年龄。而是看是否行了冠礼。比如贾环,早早的就在闻道书院加冠,表字:子玉。
贾环给燕王加冠,有点犯皇家的忌讳,但的过去。他毕竟是燕王行过礼的老师。而这个举动之后,他和燕王就是非常正式的师生关系。地君亲师!
远超贾环和宁澄这种启蒙老师的师生关系。一个读书人,一生中会有很多学生。但赐表字,加冠礼的,一定是非常亲近的学生。也是被士林所承认的弟子。
贾环是在回报周贵妃的人情。周贵妃在宫中照顾元春,又因照顾贾皇子染病去世。这是很大情分。周贵妃所追求的,无非是希望燕王一辈子荣华富贵。
周贵妃身死,周家立即衰落。她死了,他管!他保蜀王一世富贵。
宁淅愣了下,随即,用力的点头,“学生愿意。”
自母亲死后,空都是黑的。此时,空荡荡的心中,仿佛重新找到了依靠、支柱。
…
…
燕王宁淅的冠礼,是在贾府族学中孔圣像前进行的。简单,而不是庄重。
贾环赐表字:子文。希望宁淅好好读书,汲取知识,做一个文质彬彬的君子。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另外,给皇子赐字,颇多忌讳。他总不能赐“叔德”、“为善”、“中正”吧?
宁淅在圣人像前叩首,礼成。宁澄闹着要庆祝。他的表字,自会由吴王取。贾环应允了,让宁澄先去三元酒楼定位置。将宁淅叫到他的书房中话。
“先生…”没有外人在,才十四岁的燕王宁淅,跪在贾环面前,哭的泣不成声,直剖心意,“我母亲死了。她是被人害死的。还有贾皇子。呜…”
贾环没话,目光越过宁淅,负手看向书房窗外的景物。
许久之后,贾环收回目光,扶起宁淅:“子文,不要怕他们。知道吗?”
宁淅含泪点头,“是,先生。”他听的出来,贾环心中有数,已经知道凶手是谁。
贾环温和的拍拍他的肩膀,“去吧!”目送宁淅离开他的书房。很多话,他不能对宁淅明。
局势混沌的如同一团黑暗的阴云。他认定刘公公是幕后主使。但是,刘太监人在皇宫之中,他能办刘太监怎么办?是啊,很多人都在劝他,不要闹。因为,子会很不喜欢。
然而,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认了?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他有他的计划。
首先是要了解各方面的情况,搞清楚,幕后黑手是谁。再才是制定计划,干掉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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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王陈,宁淅加冠,只是四月底的一个插曲。贾环送走薛蟠,于四月二十六日晚上,在内城的陈太监置办的院落中,见到他。
陈太监陈赋言是贾元春的贴身大太监。贾环离京之前,和他见过面,千叮万嘱,然而还是出事。
陈太监将他的妻子打发走,站着,自己打了自己几个耳光,“啪啪啪”,在深夜中,很清脆。陈太监道:“奴婢没有,对不起主子,对不起贵妃娘娘,对不起贾大人,奴婢该死。”
贾元春近来情绪一直不是很稳定,时而不吃不喝的发呆。陈太监、宝琴两人服侍左右。两个月过去,再加上贾母、王夫人时常进宫觐见,宽解她,且得知贾环复仇的态度,情况才渐渐的好转。所以,陈太监此时才能出宫。
而贾环希望见贾元春一面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元春,无法出皇宫探亲。她只让王夫人,她将于雍治十六年的元宵回贾府省亲。
深夜里九点多,灯火一点点,光线幽暗,房间中,潮湿而闷热。
贾环看着陈太监打完耳光,这才轻轻的问一句,“陈公公,我、元妃对你如何?”
陈太监羞愧的道:“恩重如山。奴婢有负贾大人所托。”他不想推卸责任。
贾环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叠文书给陈太监看。
半个时辰之后,贾环上前一拳,将陈太监打到在地,高声痛骂道:“王八蛋,这么大的事,你一句,不心就完了?凤藻宫里,哪个太监、宫女的来历,你不清楚?你这个背主的奴才。别以为我杀不了你!”
陈太监府中,一名中年男子,看着窗户上闪动的人影,听着贾环的怒骂,陈太监的哀嚎,微微一笑。目送贾环怒气冲冲的出了陈府。
消息,当晚上就传到锦衣卫。当京城所有人都认为贾环要搞事情,在引而不发的阶段,锦衣卫怎么可能不盯着他?
…
…
四月二十八日,凤藻宫中的大太监陈太监盯着一对熊猫眼,被贾贵妃被贬到浣衣局:罪名是他在贵妃面前犯了个错。但真正的原因,朝廷内外传遍:
贾环认为陈太监是内奸。因为,贾贵妃罚陈太监的当,其母刚见过她,带来贾环的口信。
然而,陈太监并不认错,在浣衣局中时常大骂贾环傻逼。
京城的路边社中,对贾环的这个判断,褒贬不一。有人认为贾环是在故意找替罪羊,下台阶。有人觉得,陈太监配合、暗害贾皇子的概率还是很高。
不管怎么,随着贾环的第一只靴子落地,京中的氛围忽而松起来。似乎消散的还有西苑中的不满:贾环看起来,还是比较懂事的。
朝政开始由春的京察,转向增收商税的事宜,已经开始由零星的讨论刊发在真理报上。
五月初二的晚上,何大学士派次子何以渐到贾府中请贾环到家中一叙。
在国朝,领班军机大臣,已经是人臣的巅峰,是属于可以不用讲规矩的人。贾环于晚上七八点,到何府中。很多来求见何大学士的朝臣都看到。
书房布置的简单,到处是书。何朔身材高大,六十多岁的人,目光炯炯有神,正在书桌后写信。等写完了信,这才摘下老花镜,道:“子玉来了。”
贾环沉默的点点头。
何朔喝口茶,开门见山的道:“子玉,宫中之事,非人臣所能言之。我无法帮你。”
贾环拱手道:“谢何相。”因为,何大学士没有劝他。没有劝的意思,其实就是支持他的做法。
很多事情,不能简单的认为宫中,朝中是割裂开的。特别是做官到何大学士这个等级,智商。晋王与锦衣卫指挥使毛鲲,大太监刘国忠走的近的事,谁不知道?
作为文臣,何朔是相当不喜欢这样的皇子。难道违背历史潮流,复明朝的厂卫?那还怎么文官治国?
刘太监的做法,令人很诧异。暗害贾皇子,为杨贵妃剪除争后位的对手,意图是什么?子本来就宠杨贵妃,而贾环早早的表明,贾府不会推动贾贵妃争后位。
何朔轻轻的叹口气,“子玉,这件事,很复杂。我听商贵人,时常在西苑中陪子看戏。”
商贵人?贾环看向何朔,缓缓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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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前后,贾府全体出动,在清虚观打醮,为元妃祈福。
五月初六,常朝。群臣在何大学士的带领下,在皇极殿中参拜御座。贾环身为正五品的通政司右参议,具备朝参的资格。在大殿中,随着群臣参拜,而后,步出皇极殿。
皇极殿位于紫禁城正中,常朝结束后,官员们三三两两的散去,过昭德门,有的往文渊阁军机处而去。有的是出午门,往六部而去。还有的往西华门而去,回三法司。
贾环一个人走着,身上有着不少目光。在皇极殿外的大广场上刚走没两步,一个太监过来道:“贾大人,我干爹请你过去两句话。”
刘太监等在西侧弘义馆的走廊中,看着贾环在灰衣的太监的带领下走过来。挤出一个虚假的笑容,拱拱手,“贾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清晨六点多,朝阳正在云层中喷薄而出,朝霞万丈。紫禁城的殿宇中,还带着夜间丝丝的凉气。夏日的光芒落在华美的廊柱上,蟠龙图案栩栩如生。
贾环沉默的看着刘国忠。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形清廋,神情冷峻。这便是一系列事情的幕后主使。他内心中,此时,并不愤怒,而是无比的冷静。
贾环的沉默,并没有让刘公公觉得有什么难堪,接着道:“在下听你在查我的义子晁胜?”
贾环看了刘公公一眼,道:“是的。”
刘公公哈哈一笑,叹道:“人生若只如初见啊!在下可是很仰慕你的诗词,神交已久。当初见贾探花一面,不意你我此时竟然站在对立面。”
贾环冷漠的道:“刘公公自己知道原因。只是,我很好奇,刘公公自己割了卵蛋,断子绝孙,进宫中,为的是什么?”
“你…”旁边的太监很不满的走上前半步。太监很忌讳,别人他们没卵蛋。而贾环,在他眼中,根本就不可怕。能奈宫中何?贾贵妃已经失宠了!
刘公公摆摆手,让这一位干儿子退下,嘴角带笑,眼中浮起回忆的神色,缓声道:“贾子玉,读书人,谁不想建立一番工业?奈何在下读书,科场蹉跎。
国朝虽然依照明制,但却废除了司礼监,东厂,御马监等机构。太监不许读书。但,这应该是可以改变的。读书人将明朝三杨成为文官政治的祖师爷。在下,将会成为国朝太监政治的祖师爷。”
这番话,刘公公的神采飞扬。这是他的抱负。
贾环不置可否,道:“刘公公,宫斗我不行,朝争你不行!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拱拱手,转身,离开皇极殿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