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越陵让张应龙描述了一番这个丫鬟的模样之后,笑道:“如我所料无误,这个丫鬟就是当年一直服侍沐宛的贴身丫鬟蝶了。”顿了顿又道,“既然蝶没有露面,那么这个叫翠的,肯定也在帮沐宛一并购置胭脂水粉。”
张应龙不解问道:“大人为何如此热衷于追查当日京师花魁的下落?”这个疑问,同时也是张鹏勇等其他几名负责头领心中的疑问。他们虽然知道怡香院是闻香会经营下的一个产业,但却并不认为沐宛就是一个要拂逆作乱的闻香会乱党。
这个道理,其实在明朝很普通。
在大明朝,除了变态的开国太祖朱重八之外,对付那些犯上作乱的乱党匪民,从来都是恶必究,快处理。概因为子认为滥杀不祥,所以一般只追究作乱的恶之徒,参与余党最多是充军配,对那些在作乱匪民中地位不高,只是做一些后勤补给、摇旗呐喊之徒,朝廷往往会宽大处理,不予深究。
就好比一直为祸大明朝廷的明教和白莲教等邪教乱党,大明朝廷也只是采取安抚的姿态,并不打算把他们彻底剿除。因为这些乱匪中,其实许多人都是被逼迫和蛊惑才参与其中的,并不是一心想要反叛,如若贸然打击彻底清除恐怕还会起到反作用,所谓用疏不用堵。再者这些作乱的匪党,都是明朝的子民,并非是对立的异族,就算朝廷能够清剿干净,受损伤的毕竟还是大明的元气,况且这些人多如牛毛,也不是清剿就能清剿干净的。
所以,闻香会作乱后,许多闻香会的头领都被朝廷视为通缉人员,定要捉拿归案。而那些在闻香会所经营生意中的一些掌柜、伙计、下人等等,都没有深究,只是例行遣散,押送回籍,由当地官府监视看管。
沐宛作为一个闻香会势力经营下的一个青楼的花魁,虽然也有一些嫌疑,但毕竟她没有明目张胆地反对皇权,更没有直接参与恭顺侯的谋逆,随着恭顺侯的身死,她连这最后一点串通拂逆的罪证都没有留下来,所以朝廷在最后清查乱党之时,就把她给遗忘掉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孙越陵手下四人都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急切于要找寻一个青楼的花魁,稍微听过他故事的,还真以为他是对那个花魁情难自禁,念念不忘了。
孙越陵也不好解释太多,毕竟沐宛和闻香会的关系只有寥寥少数人知道,笑道:“张千户,这个京师头牌沐姑娘,其实和闻香会贼徐鸿儒关系非同一般,我在想,如果能够找到沐姑娘,那么也许能够找到徐鸿儒。”
张应龙促狭地笑了起来,一脸的恍然大悟,道:“大人真是高明,谋定而后动,原来这个头牌沐姑娘,居然是徐鸿儒的姘头,不是大人点破,的还真的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情哩……”
孙越陵无言叹息,心想你这样想也行,那花魁沐宛早已经认徐鸿儒为义兄,二人具体是什么关系,也许真的很难以清。
张鹏勇心问道:“大人,我们是不是要拿住这个妖女?”
孙越陵摇头道:“没这个必要,今晚,你们给我守在上林馆四周,我单独一人潜入阁楼,去会一会这个京师头牌。”
韩弱水劝道:“这……会否太过于危险?”
孙越陵闭上双目,缓缓道:“她区区一个女流,还能吃了我不成,你们尽可放心。”
当晚亥时三刻,孙越陵让那些已经换了便服的手下们守在了上林馆四周,自己一个人悄悄从后院翻入。
上林馆的前院还是一片灯火辉煌,可是后院却是灯火稀落,十分安静,只有虫鸣蛙叫之声时而传来。孙越陵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了一眼掩映在假山后的阁楼,慢慢朝着那边摸了过去。
阁楼矗立在灯火阑珊之中,显得静谧而幽深。孙越陵沿着曲廊一路掠过,很快就来到了阁楼之下。以他现在的功夫,莫后院没什么人,就算有人把守,他想要潜入只怕也不是什么大难事。
来到阁楼下,孙越陵抬头一看,星月惨淡,乌云急掠,两层高的阁楼房间里亮着一盏灯火,显得朦胧而飘渺。
他生出了一些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就是在做一场难以醒来的春秋大梦。
终于被他找出了沐宛的下落,也不知道她现在过的怎么样,心情如何,是否还是对他冷如冰霜,保持距离。
孙越陵压下心中的翻动,一脚蹬在阁楼旁的石台上,借力一个飞纵,已经安安稳稳地落在了阁楼二楼之上。
他来到那间亮着灯火的房间外,侧耳细听了一阵,又从窗户缝隙间窥看了一眼,现房间里面果然只有沐宛一人在,她此刻正坐在桌前,以手托腮,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灯如豆,凝思出神。
孙越陵不由一阵触动,沐宛确实憔悴了不少,她瘦了,额角的丝也有些散乱,斜斜地垂在脸侧,往日一双灵动的大眼此刻也显得有些呆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
当日秦淮河畔顾盼风流的一代名妓居然沦落成如此模样,他一看之下不禁大生恻隐之心,心中惋叹不已。但随即又想到了她对自己的诸般无情,仿佛心中又有一根难以剔除的尖刺般,隐隐作痛。
孙越陵长吸一口气,用手敲了敲门,出了“笃笃笃”三声响。
“是蝶吗?”里面传来了沐宛依旧婉转动人的声音。
孙越陵压下震动的心绪,沉声道:“是我,孙越陵。”
房内传来一声轻微的惊呼,接着又是桌椅挪动的摩擦声,半晌之后,脚步声响起,来到门旁,“吱”的一声,房门打开,月光映射下,沐宛凄丽清绝的脸面登时呈现眼前。
两人互相凝视几眼,都没有话,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沐姑娘!”孙越陵先打破了沉闷,道,“我可以进去吗?”他本来想叫七七的,但此时,这个称呼无论如何也不出口。
沐宛看见只有她一个人,把他让了进来,关上房门,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孙越陵叹道:“你可能有所不知,我现在已经在刑部任职了,要找到你,恐怕也不会太难。”
沐宛凄然一笑,道:“是啊,我听你的故事,你现在可是东林党的干将,子的宠臣。”
孙越陵苦笑道:“没有那么夸张吧,我只是一个被命运摆弄,身不由己的人罢了。”
沐宛转过身来,黯淡的目光泛起了一丝决然,对着他道:“那么,孙大人此番前来,是要将我捉拿归案了?”
孙越陵摇了摇头,道:“沐姑娘多虑了,我此番前来,是有要事要找你帮忙的,又怎敢对你有丝毫不敬。”
沐宛嘴角一牵,道:“哦?孙大人身居要职,名满京师,还会有什么事需要我一个弱女子相帮?”
孙越陵心中一叹,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她,拿起桌上的茶壶,为她斟满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的桌上,道:“你还在替闻香会做事吗?”
沐宛并没有端起那盏茶,一双妙目反而看着他,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孙越陵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重重放下茶杯道:“闻香会又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为它卖命吗?”沐宛自始至终都对他保持着距离和防范,让他心中十分不爽。
沐宛悠悠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道:“闻香会已经是邪教乱党,当然没有关心堂好,孙大人加入关心堂,又有东林党人保驾护航,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听她语带讽刺,孙越陵顿时难以压住心中的怒火,恨恨道:“沐宛,我孙越陵之所以能有今日,还不是拜你所赐,要不是你当日对我无情无义,我又岂会加入关心堂?”想起了闻香会几番对他的迫害,又道,“你可别忘了,你们闻香会对我做过多少好事,我就算不死,也差点变成一个太监,你,我对闻香会怎么会有好感?”
沐宛听了这话,似乎也想起了闻香会几次差点害死他,神色顿时松缓了下来,叹道:“不管怎么,你现在也已经是声名显赫的人物了,闻香会已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你们东林党人,终究还是赢了此仗。”
孙越陵长长吐出一口气,道:“闻香会的那些行事法则和教义宗旨,根本就是不切实际蛊惑人心,我不明白,为何你居然会深信不疑,还一心为他们效力?”
沐宛冷笑了一声,道:“孙大人身在朝廷,当然会如此。要是你现在是个身在底层的一介草民,恐怕就不会有这样短视的看法。虽然闻香会败了,但是我不认为闻香会那些“人生大同”、“消除压迫”的理念是错误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又有什么好的。”
顿了一顿,又道,“如果孙大人此刻不是朝廷的官员,仍旧是当年被金陵会欺压的一介书生,你还会如此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