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京师以南三百里,保定府,高阳县孙宅。Ww WCOM
这是孙越陵第一次见到孙承宗,心中未免有些忐忑。这一次轻装北上,他只带出了十数个武艺精良的兄弟,且还不敢一起上路,而是分成数批入京。
他们这一批五人装扮成入京做买卖的商贩,沿着运河北上直抵沧州。到了沧州之后,孙越陵弃船登岸,一路直趋高阳县城。
不为别的,只因这里住着一位名震下的东林宿老,致仕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蓟辽督师孙承宗。
孙承宗的大名在后世可是如雷贯耳,众所推崇。尽管后世中人们对东林党多有微词,但始终无人敢对这位旷世贤臣置喙一词,孙承宗以其大智慧和大魄力,一力构筑起将后金建虏御于国门之外的关宁防线,打造出可与后金八旗精锐争锋的关宁铁骑,造就了包括袁崇焕、赵率教、满桂在内的一干将帅,声名可谓是响彻大明朝野。
所以,无论如何孙越陵也要拜谒于他,与他见上一面,请教诸多家国大事。
如今,这位子帝师、三朝元老就坐在他的面前,孙越陵只感到背上渗出了虚汗,心中也上下打鼓,难以自安。
眼前的孙承宗果如后世史书中的描述,面相奇伟、须髯戟张,眼角和脸部密布的皱纹足以见证他大半生所历的风霜,但仍不掩其豪迈慨然之本色。虽是个退休的阁老,但其人端坐椅中,却令他有一种渊渟岳峙般的沉稳,不怒自威。
此刻,他在悄悄打量着孙承宗,孙承宗也在上下打量着他,一双老眼中投射出的精光似乎可以抵达他的心田,将他完全看个通透。
“孙阁部!”孙越陵在他的直视之下越不安起来,觉得有必要赶紧话来打破眼前的尴尬气氛,站了起来,再次对着他俯身施礼道,“晚生此番进京周旋,心中多有忧虑,故此特意前来拜会阁部,还望阁部指点一二,开晚生心中之顽愚!”
对着孙承宗他不打算左右虚应,而是直接将此行的目的了出来。二人虽是第一次见面,但是他心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他与眼前的这位东林老将早就相交已深,只是久未蒙面罢了,所以一切的虚应客套在此刻反而显得有些多余,倒不如开门见山直言其事。
他一语落罢,孙承宗眼中的精光遽然散去,替之以平和柔顺的目光,笑着道:“孙臬台有何不明之处尽可直言,老夫正好与你一同参详。”果然是豪爽之人,一点都没有拖泥带水,直接接过了他的话茬。
孙越陵顿感佩服,同时心中也松了一口气,孙承宗果然不同于一般儒老,既没有眼高于顶摆架子,也没有故作敷衍虚客套,于是道:“晚生斗胆求教阁部,此番晚生入京,当如何为东林干璇出力?”
孙承宗与他同为东林党,一个是东林中有名的宿老,一个是东林中新生的脑中坚,所以商谈之事自然是以东林未来为重。孙承宗的态度,也将代表着许多东林老将们的态度,他不得不予以重视。
孙承宗闻言却淡淡道:“不若你先将心中计划与老夫听如何?”
孙越陵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不瞒阁部,晚生此番入京,原是阉党对我东林阀挞之故。他们不仅将缪、周诸公逮捕入京,更动京师中的势力对我关心府堂旧部大加打击,如今黄来身死、方逸尘潜匿,东林在京师势力已经彻底沦陷,我此番进京,就是要联合关心堂旧部,对花旗社施以反击,一举夺回京师阵地。”
孙承宗听后居然叹息一声,道:“若非老夫当年犹豫顾虑,也许事情未必会展到这一步……”启四年阉党对东林党起攻势时,他直觉感到事情不妙,于是率骑从山海关直奔京师,想要找启皇帝求情。但魏忠贤居然在启床前痛哭流涕,骗得启皇帝下旨让他返回辽东,不得擅入京师。
每每想及此事孙承宗心中就揪痛不已,如果当时他能果决一些,违抗圣命直接进京死谏的话,也许东林党就不会被阉党彻底击败。
孙越陵当然也听过这个事,如果换做是他,以他当时的性格别是进京死谏,就是带兵入城也是干得出来的,此时只能是陪着孙承宗一起嗟叹不已。
孙承宗叹息过后,随即又恢复了平时神态,对着他问道:“你此番入京,单单是为了对付阉党附庸花旗社么?”
孙越陵心头一跳,补充道:“也许我还可以通过一番努力,阻止阉党对仍在朝中为官的其他东林同道的打压……”
孙承宗断然摇头道:“此乃下下之策,非是上善之法。”
孙越陵老脸一红,啜嚅道:“晚生愚鲁,还请阁部赐教!”
孙承宗反问道:“你可明了当前朝中局势?”
这是考校他对朝中局势掌握的情况来了,好在他来此之前早就做足了功课,答道:“如今朝廷内阁六部、五寺院司皆已沦为阉党把持。内阁中六位辅臣,除了刚刚罢黜的魏广微和病故的周如磐,剩下的四位分别是顾秉谦、冯铨、丁绍轼、黄立极;六部也多被阉党控制,吏部尚书王绍徽、户部尚书郭允厚、工部尚书崔呈秀、兵部尚书王永光、刑部尚书薛贞等人皆为阉党中坚,还有都察院左都御史房壮丽、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
孙越陵一通辞,把在朝中占据显位的阉党成员都了出来。同时心中深感痛栗,如今朝中哪有当年东林还朝时众正盈朝的盛况,各大利害部门几乎全被阉党所占据。
孙承宗听得也是双眉紧蹙,道:“如此局势之下,你想要在京师内站稳脚跟,重夺阵地,只怕未必便能轻易办到。”
孙越陵叹道:“晚生心中亦是毫无把握,这才前来请教阁部,看是否有妥善应对之法。”
孙承宗沉思片刻,忽然双目射出凌厉的光芒,看着他道:“万般因果皆有根源,地方上的根源在于朝廷,朝廷的根源在于内阁。你若想要彻底击败花旗社,重夺京师江湖掌控权的话,非得经由内阁不可,否则纵能成功,也只是昙花一现,不能持久。”
“内阁?”孙越陵吓了一跳,这是他想都没有想过的问题。
孙承宗继续道:“当今之朝政要务,无非出自内阁与司礼监,司礼监被魏忠贤、王体乾、徐化贞等人控制,想要左右之是断然不能。但内阁不同,内阁上承子、下启六部,只要你能够左右得了内阁,未必不能与魏忠贤他们斗上一斗。”
“左右内阁?”孙越陵彻底石化了,这何异于方夜谭,以他的能力哪里能够做得到,连忙道,“阁部,晚生不过区区一介罢黜之人,怎么有能力左右内阁的决策?再了,内阁如今也都是阉党份子,他们又怎能听从我这个东林人的劝告?”
孙承宗笑了,道:“怎么?你敢在江南动民变对抗官府,就不敢遥指朝政控制内阁么?”
孙越陵叹了口气,道:“让阁部见笑了,在江南时,我那是逼不得已为之的自保之法。如今阁部让我遥指朝政,控制内阁,我心中实在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孙承宗收敛笑容,眼光看向他处,淡淡道:“这又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你也应该知道李三才、顾宪成的故事吧?”
孙越陵点头道:“晚生知道。”李三才、顾宪成等人入朝时虽然官位低微,可是他们纵横捭阖、用计使策,竟然能够左右朝廷的重大事务,就连内阁中的阁臣们都要对他们俯问策。如今孙承宗提及此事,话中意思不明自寓,就是让他学李三才、顾宪成那样施展各种策略去影响朝政,左右整个事态的展。
孙承宗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道:“同为东林脑,同为东林中坚,当年他们可以做到,为何今日你就做不到?你得对自己有信心才是。”
孙越陵深吸一口气,神色变得坚决起来。是啊,当年李三才、顾宪成可以做到的事,为何今日自己就做不到,枉他在钱谦益面前还以李三才自诩,如今连孙承宗都赞成此事,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于是对着孙承宗诚恳道:“晚生明白阁部的意思,定会遵照阁部的指示而为。您老尽可放心,我孙越陵定会尽展所能振兴东林,不辜负您老对我的一番期望。”
孙承宗点了点头,抚髯笑道:“内阁虽然被阉党把持,但阉党内部并非是铁板一块。据我所知,辅顾秉谦年迈体弱,魏忠贤对他早有撤换之心,欲以心腹冯铨替之。冯铨此人阴险毒辣,东林之狱多是由其兴起,倘若其成为辅的话,东林势必难以回,所以你此番进京,要之事就是阻止冯铨成为辅。”
孙越陵听得眉头大皱,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孙承宗看他一脸忧愁神色,笑道:“冯铨此人与阉党智囊崔呈秀素有隔阂,相互交恶,只要你能从中使力,使得他们互相争斗,未必不能达成所愿,如此的话便算走出了第一步。”
孙越陵细细咀嚼着他的话,问道:“那第二步呢?”
孙承宗道:“阁臣黄立极虽然依附阉党,但老夫与其相交多年,深知其性格为人。只要你能造成足够影响,让阉党觉得在京师内东林仍然具有一定权势的话,他极有可能保持中立。或者再进一步,如果你能扶助其成为辅的话,那么老夫保证,他就算不倒向东林,也必定依你之言行事。届时就是你遥指朝政,操控内阁的大好时候!”
这一番话如雷贯耳,振聋聩,孙越陵想不到事情居然可以这样做,叹服道:“阁部果然高瞻远瞩,子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