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链在顾玮的对面坐下,伸手从茶杯里拿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上了茶,深深的嗅了下茶香,茶香很淡,因为茶是很普通,十个铜板一两,头道茶味有点苦涩,二冲才略微有点醇,三冲则淡,四冲如水。
潘链从来不觉着这茶好喝,可顾玮就喜欢喝这茶,他曾经送给他的狮峰十里香,全被转送给别人了。
可今,他觉着这茶是如此甘甜,渡过那瑟瑟苦味便是甜。
就像今,这几个月的煎熬,换来了今的甜蜜。
“您今很高兴。”顾玮放下书,抬眼看着潘链,潘链望着顾玮那白玉般的面容,心里略有些感叹,如此貌美的男子世所少见,当年他入帝都时,帝都女子万人空巷,争相观睹,他的马车从建阳门到永春门,走了整整一。
“你猜猜,究竟是什么事?”潘链含笑问道。
顾玮淡淡的笑了笑,潘链就觉着眼前绽开一朵美丽的太阳花,让他心旌有些摇动,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顾玮身边从来看不见女人,那个女人能抵挡他的魅力,连他这个五十多岁,从不喜男色的老男人都无法抵挡,更何况那些青春少艾的女人。
“除了您心想事成外,恐怕没什么事能让您这样高兴。”
潘链呵呵大笑,顾玮目光清澈,隐隐带着笑意,潘链含笑再问:“心想事成!呵呵,确实是心想事成,公子有鬼神莫测之能,老夫幸甚!老夫幸甚!”
太阳花一闪而过,顾玮静静的看着潘链,好一会,潘链才收敛笑容,见顾玮神情有异,有些纳闷的问:“怎么啦?难道还有什么不妥的?”
顾玮慢吞吞的给他添了些茶水,然后才:“圣人行百里半九十,事情尚未尘埃落定,太师现在高兴还稍稍早了点。”
“哦?何出此言?”潘链神情顿变,有些纳闷。
顾玮微微叹息:“太师如此高兴,当是认定太子继位已成定局,”潘链微微点头,顾玮又:“可齐王是不是已经有旨了呢?”
潘链同样微微点头,顾玮稍稍一愣,眉头轻轻皱起来,潘链忽然觉着心里一痛,顾玮又问:“齐王就藩?”
“皇上今日下旨,齐王削太尉,就藩。”
顾玮微微颌首,沉默了会:“皇上身体如何?”
潘链轻轻叹口气,神情有些悲伤:“圣上的身体依旧不见好转,病势愈加沉重,已经不能下床了。”
顾玮也同样报以一声叹息,可他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悲伤:“今这圣旨一下,兄终弟及之传言便可烟消云散了吗?”
潘链神情凝重,眉宇间充满疑惑,顾玮微微摇头:“太子一没登上大位,这一切都可能再变,削太尉,可以再登太尉,就藩可重入帝都,大人,一切都还充满变数。”
潘链倒吸口凉气,顿时紧张起来,顾玮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这丝轻蔑迅速闪过,潘链没有注意,他已经被顾玮的话惊呆了。这些年,顾玮为他参赞谋划,所谋无所不中,他对他的信任甚至超过了自己。
“什么意思?”潘链结结巴巴的问。
顾玮再度笑了下:“关键是齐王,大人,齐王必须死!”
潘链闻言一哆嗦,手里的杯子差点掉地上,齐王必须死!
这五个字如同五颗惊雷,炸在他头上。
皇帝爱弟!士林称颂!百姓爱戴!下贤王!
必须死!
顾玮轻轻叹口气:“自古以来,大位争夺,皆不留情,胜者权倾下,败者身死家灭,慨无例外,大人,这不是什么骨肉恩情,是事所必然,齐王不死,太子即便登上大位也不安心,也坐不稳!”
“这,这。!”潘链脸色苍白,结结巴巴,不知该什么。
顾玮停顿下,神情悲凉的望着窗外,院子里的银枫树火一般燃烧着,是那样骄傲,那样夺目,让目眩神移。
“可是,齐王乃贤王,下皆知,杀这样的贤王必受下人唾弃,也必受皇上太子厌憎,大人,你不能作这样的人!”顾玮神情坚决,潘链稍稍松口气,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一层细汗。
顾玮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神情平静少许,潘链也喝着茶,等了会,没见顾玮开口,禁不住又问:“那,那我该怎么办?”
顾玮微微叹口气,依旧没有开口,潘链眉头渐渐皱起,他明白了顾玮的意思,顾玮的意思还是不变应万变。
转念一想,潘链感到不妥,潘家现在力量强大,除了他是太师以外,弟弟潘冀又出任太尉,掌控了军权,显然,皇帝对潘家寄予了希望,可如果潘家还是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功劳,凭什么掌握这么大权力,再了,他这个太师,是个没什么权力的太师,他还想有更大的权力,比如掌控尚书台;没有功劳,凭什么掌控尚书台。
一时间诸多想法在脑海翻腾,潘链神情变幻莫测,一时兴奋,一时忧虑。顾玮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辅佐这位上司多年,对他非常了解,清楚他的想法,患得患失。
好一会,潘链才心的问:“我,我还是不太明白,还请公子细加解释。”
顾玮再度叹口气,秀美的面容上笼上一层乌云:“皇上登基以来,励精图治,整肃吏治,先败鲜卑,抚养黎民,创泰始中兴,堪称一代帝王,”
潘链连连点头,当今皇帝绝非庸主,登基之时,大晋江山千疮百孔,正是他励精图治,才有今日的兴旺发达,顾玮这话绝对中肯。
“可正是这样,皇上不希望在生命最后一刻留下污点,所以,尽管知道齐王才干超过太子,依旧要太子接位,因为,他不想史书上留下杀子之名,同样,他也不想留下杀弟之名。”
潘链频频点头,可顾玮今好像存心不让他安心似的,接着又泼了他一桶凉水:“可兄终弟及,。,还是那句话,齐王不死,无论是在朝还是就藩,太子是不是接掌大位,都不安心。”
潘链不是傻瓜,同样熟读史书,大位争夺,向来惨烈,要么全胜,要么身亡,没有第三种选择。具体到现在,齐王和太子,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上了擂台。
生死擂台,要么生,要么死。
“太子也希望齐王死,可太子也同样不愿担上杀叔杀贤的恶名,更何况,他还没接掌大位。”
“那么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出面弹劾齐王,皇上和太子恐怕就会顺水推舟,极力打压齐王,而齐王性格刚烈,一旦出了什么事,势必群情汹汹,皇上太子便会顺水推舟,反过来将责任推到那个弹劾人身上,”
顾玮到这里停下了,目视潘链,后者苦笑下点点头,表示听懂了,承认顾玮得不错,若齐王因此而死,朝臣势必群情激奋,宗室之内也恐怕不得安宁,最终皇上太子只会杀了始做蛹者,以息下之议。
潘链长叹一声,这事就棘手了,太子登基可以让潘家荣耀两代人,齐王则不然,潘家女儿即便都可贵为太后,可叔和儿子,那效果完全不一样。
潘链很想替太子,或者替外甥除了这一害,可这前有狼后有虎,难以下手。
顾玮目光闪闪的看着他,潘链苦笑下,那股兴奋劲早已烟消云散,现在只剩下忧虑,太子的情况虽然大为好转,可依旧不稳,要巩固他的位置,又千难万难。
“有没有什么法子,”潘链到这里顿住了,大有深意的看着顾玮。后者再度笑了笑,潘链连忙调转目光。
“其实这事也好处理,”顾玮道:“大人,你觉着新任尚书仆射句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句誕?这不过是个人。”潘链随口道,随即醒悟,讶然的看着顾玮:“你的意思是让他上疏?”
顾玮点点头,潘链想了想感觉还是太匪夷所思,句誕是什么人?滑头!让他上疏弹劾齐王?这可能吗?
“句誕此人量狭隘,权欲熏心,十年前便担任度支曹的曹官,后因贪污被弹劾,因八议而免罪,只是被废黜,五年前复起,三年前入尚书台任尚书,在尚书台位排末尾,可前几日,皇上忽然拔其为尚书台仆射。”
顾玮到这里看着潘链,潘链满是迷惑,这与弹劾齐王有何关系?
“帝心深远,”顾玮看着宫城方向,满是钦佩景仰:“我一直就纳闷,以句誕的才具,何德何能位列尚书台,原来是要用在此处?”
潘链有点转不过弯来,不由有些着急:“我顾公子,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话痛快点,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句誕才干平平,品德低劣,怎么就位列尚书台,还检在帝心,以前我一直就闹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句誕就是用在这里。
齐王一向瞧不起句誕,每每对其训斥不断,故而,句誕出面弹劾齐王,顺理成章,事后,群臣汹汹,下汹汹,皇上再杀之,不过弃一狗耳,有何可惜的。”
潘链总算明白了,背脊冒出一层冷汗,皇上布这个局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按顾玮的分析,今的局面就是皇上刻意制造出来的?
顾玮苦笑下,眉头微蹙,思索着:“这我猜不透,皇上那时的身体尚好,大位之争尚无端倪,我估计这不过是皇上预留的一枚棋子。”
听到这些,潘链没有丝毫高兴,心里凉飕飕的,就像落入冰窟。
“可现在的问题是,句誕会不会弹劾齐王呢?”顾玮先设一问,潘链神情麻木,顾玮微微皱眉,依旧接着下去:“不会,这个人很油滑,也很心,能忍,他对齐王早有不满,可要他出面弹劾齐王,很难。”
潘链无可奈何的:“那不是还没辙吗。”
“世上什么事都可能,”顾玮笑道:“别忘了,这句誕还有个特性,权欲熏心。尚书台仆射能满足吗?窃以为不能,他还想当尚书令或当丞相,所以,他必须建功,可有什么比这功更大!所以,他完全有可能火中取栗。”
潘链心情一振,顾玮站起来,走到门边,看着院子里的银枫树。
银枫树,十年成材,枫叶如火,灿烂妖艳,令人流连,可惜的是,这妖艳却只有半旬时光,而后便片片凋落,令人惆怅。
“还有一种情况,宫内派人告诉他,让他上疏弹劾。”顾玮道。
“管他什么情况,咱们还是不变应万变。”潘链也站在他身边,欣赏着这火红的枫叶。
“是吗?”顾玮反问道,潘链又愣住了,犹豫的问道:“不行吗?”
“当然不行,”顾玮毫不客气:“大人,帝心深远,你看看这次皇上提了几个人?句誕是一个,令弟潘冀是另一个,还有一个没动的秋云,大人,凭心而论,令弟与秋云谁更适合担任太尉?”
潘链想了想,没有回答,潘冀虽然也有才干,可与秋云比起来,那是燕雀与鸿鹄,无法相比。
“对呀,以皇上的圣明,怎么不知道,秋云更胜任太尉,为何会选择令弟?”顾玮扭头看着潘链,这一连串问题,让潘链完全糊涂了。
顾玮叹口气:“大人,这是圣上在考验你和令弟!”
“考验我?”潘链依旧不明白,潘家乃外戚,大晋数百年中,外戚掌握朝政的例子数不胜数,多少次朝政危急,都是在外戚支持下渡过的,所以,潘家掌握权力,这很正常。
“对考验你,”顾玮郑重的看着他:“太子有让圣上不放心的地方,所以,圣上还要挑选辅佐太子的人,圣上要看看你和令弟是否有辅佐太子能力,所以,这次你必须出手,而且做得越巧妙,皇上越高兴,否则,令弟这个太尉是坐不稳的,而且,你也就只能在太师这个位置上坐下去,我估计,如果这次你依旧不出手,明哲保身,秋云要么接任太尉,要么接任尚书令。”
潘链倒吸口凉气,这么多年了,他们关系莫逆,即便朝局这样重大的事,也是直言直白。
皇帝的手腕让他感到恐惧,一个秋云,便翻来覆去作这么大一篇文章,将满朝大臣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估计,太子登基以前,皇上还会进行一次人事调整,这次人事调整才是最后的人事安排,这个安排可以保证太子登基后十年的朝政稳定。”
顾玮将最近几日的思考全盘托出,嘴角滑出一道讥讽:“什么以粮资敌,什么弹劾,那不过是皇上和穆公公使出来的障眼法,裴舒前段时间看上去什么都没作,实际上他是支持齐王的,皇上对此心知肚明,所以,裴舒这个尚书令是当不下去的。他要是聪明,近期便会上疏求去,否则,等太子登基,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潘链依旧很疑惑:“怎么才能让句誕上疏弹劾齐王呢?”
“先等几,看齐王的动静,若齐王不肯离开帝都,那就让句誕上疏,弹劾齐王蔑视圣意,心怀不测;若齐王就藩,那就弹劾他,阴蓄死士,图谋不轨。”
潘链看着顾玮侧脸秀美的轮廓,倒吸口凉气,这招太狠了。前者就不了,齐王违旨;后者呢?当年齐王自冀州归来,手下数千将士不愿离去,跪求于车前,愿意追随他,最后还是皇帝下旨,同意这数千将士成为齐王的亲随,齐王将他们安置在齐国,现在这也成了一条罪名。
皇上一张嘴,成也是它,败也是它。
潘链犹豫一会,接受了顾玮的建议,为了潘家的将来,他决定拼一把,这个虚衔的太师,他已经当够了,裴舒要走,尚书令便空下来,他不能让秋云坐上这个位置,以秋云的才干,坐上这个位置,用不了多久,便能将群臣聚集在他身边。
“我若能掌控尚书台,三年内,公子当入尚书台。”
潘链很豪气,顾玮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没将这许诺放在心上。
潘链没有多待,很快便走,顾玮也没送,站在屋檐下,看着银枫树,欣赏着火一般的枫叶,良久才轻轻叹口气,回到书案边,拿起书看了看,将书放在一边,然后拿起边上的另一本书打开,首页赫然便是《春江花月夜》。
晚上,潘链悄悄乘轿到了弟弟潘冀府上,潘冀的府邸便在潘链府邸的旁边,中间仅仅隔了条巷,两家来往非常便利。
潘冀身材高大,与哥哥潘链的文雅相比,他要显得粗豪一些,脸上的皮肤也能证明这点,他的皮肤风吹日晒,要黑上很多,手掌骨节粗大,那是长期拉弓的结果。
兄弟俩屏退下人商议,潘链将顾玮的分析和决定毫无隐瞒的告诉了潘冀,把潘冀听得心旌摇动。
“二弟,你看怎么样?”潘链最后问道。
潘冀闻言苦笑下:“我皇上怎么忽然想起给我升官了,而且还升这么高,原来是落笔在这。”
“二弟!”潘链有些不高兴,他知道这个二弟,对朝局的兴趣并不高,喜欢在荒野游猎,每年都要请假出去游猎一番,皇上对他也很恩宠,从来不阻拦。
“我觉着现在这样挺好,要不就把这太尉让给秋云好了,”潘冀仰身躺下望着夜空中时隐时现的星辰:“大哥,这权大祸也大,太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咱们潘家出了两个皇后,已经够荣耀的了,还争什么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