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瑛这段话当然也有漏洞,他驳斥的是韩永提出的‘礼仪要求丧夫的女子不能改嫁’,而不是‘丧夫的女子不能改嫁’。这两者当然有区别的。他其实也不能提出明确的证据来证明:孔子有允许丧夫的女子改嫁的意思。
但陈瑛占了先手,首先提出质疑,宋麟、韩永等人就不能马上反过来质疑,在传统的文人看来反过来质疑属于十分没有文品的行为。敢在允熥面前进谏的都是人品过硬的人,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趁着宋麟等人无话可反驳,允熥下令宣读第二道圣旨:“奉承运皇帝诏曰,先帝定殉葬之制,然子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是以京城从即日起,外地自旨到之日起,废除殉葬之制,钦此。”
“陛下圣明。”在场的所有大臣都跪下道。殉葬之制,早在秦代就已经废除,要不然秦始皇也不至于造一堆兵马俑来陪葬自己的陵寝,历朝历代在朱元璋之前从未正式恢复过(蒙元不算)。儒家也一直认为这是十分不人道的行为,在当年朱元璋刚刚提出殉葬的时候就有人反对,只是朱元璋没有搭理而已。
宣读了这道圣旨,侍者宣布退朝。
待允熥离开奉殿、众人散去后,在离开皇宫的路上,宋麟对韩永、黄魁等人道:“虽然陛下任用陈瑛来反驳我等之意,我等也确实一时间难以找到话语驳斥,但这并非是我等信奉的理学有错,而是我们对理学仍旧钻研的不深。大家回去后找出《礼记》《论语》等记载着孔圣人言辞的书籍和程朱三位先贤的著作,仔细研习,一定要驳斥了陈瑛的话,让陛下收回成命。”
“我等回去后定然会仔细研习理学,领悟三位先贤的深意,服陛下收回成命。”韩永等人也道。他们商议已定,四散回衙门研究儒学去了。这些人所在的大多是清水衙门,平日里也没什么事,更有一部分人的本职工作就是研究历朝历代的礼制,所以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上班时间做私事。
而允熥也没有就此打住。退朝之后,他对来到乾清宫的陈瑛、原质、李士鲁等人道:“这几日,朕料定宋麟等人必不会放弃,一定会仔细研习《礼记》《论语》等先贤书籍,以驳了陈爱卿的话,让朕收回成命。”
“而朕,也要借着这个机会驳了理学中的谬言,使得广大士子不被理学中的疏漏所蒙蔽,恢复孔子的本意。”
是的,允熥之所以要在朝堂之上公开废除鼓励寡妇守节法令的旨意,其一是为了昀兰能不惹非议的出嫁,二就是为了打击程朱理学。要不然,他完全没有必要公开废除这条法令。皇家毕竟是有特权的,他即使不下达这道圣旨强行将昀兰出嫁也不会有几个文武官员不长眼的进谏;即使有人进谏,他也可以当做没看到。
允熥接着道:“程朱理学之中,对于理的法还有些道理,虽有瑕疵,但瑕不掩瑜。”
“三纲之虽源于董子,但孔子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只是将孔子的原话用更易听明白的话语又了一番,自然也无错误。但程朱等人对三纲的阐释却谬矣。”
“程朱等人对父为子纲的阐释颇有无论父母做何事,子女皆不能反驳,须得百依百顺,丝毫不得违逆之意。可这岂合孔子的本意?”
“《论语》有云: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知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由后文可得,孔子所言无违并非是不得违背父母之言,而是不得违背礼仪,依照周礼孝顺父母。但程朱等人却断章取义,只对学生言到:孔子之意既是无违。”
“再夫为妻纲。《礼记》中庸篇有云: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下之达道也;智仁勇三者,下之达德也。”
“不论是符合君臣之道、父子之道、夫妻之道、兄弟之道亦或是与友人交往之道,均需要聪慧、仁爱与勇敢。所谓饿死事失节事大,岂是仁爱之理?又岂是聪慧之人所为?”
“至于‘存理,灭人欲’。朕也要谈几句。”
“何为理?何为人欲?朱熹曾言:“饮食者,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若事事都是如此清晰明白,倒也好。但下万事,岂是都和饮食一般能分的如此清楚?既然分不清楚,‘存理灭人欲’在儒学不兴、读书人稀少之地,必然变为当地士绅任意处置百姓的言辞,为害甚大。何况孔子虽也克己复礼,但也并无以律令之法来压制百姓之事。”允熥没有完全否定‘存理灭人欲’,因为在儒家的思想内部想要完全否定这一点并不容易。
允熥最后道:“总体而言,理学并非一无是处,朕也并非是要将理学彻底批倒,但理学中的谬误如此之多,若是任凭其肆意传播,歪曲孔子的本意,为害甚大。诸位爱卿都是我朝真正尊奉儒学正统之人,一定要驳倒了理学中的谬误,吸收理学中继承了孔子原意,以及一些孔子讲述晦暗不明、程朱阐释的十分妥当的言辞,以正儒学。朕就拜托诸位爱卿了。”着,允熥对他们团团作了一揖。
原质等人都慌忙避过身子,但心里暗爽。皇上对他们几个如此敬重,给予了如此重要的事情,使他们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一个个红光满面的。
并且他们几个除了一人外,都是信奉周礼,或者信奉董仲舒的人,本来对理学就十分反感。能够在皇帝的支持下对理学进行批判,是原本想都想不到的美事,如何不高兴?
允熥又和他们了几句话,重点是强调不能一竿子将理学全部打倒,要吸收理学中的精华,去其糟粕。虽然这话刚才已经过了,但他很怕他们当做耳旁风丢了,所以要再强调一遍。
听了允熥最后的嘱咐,众人不管是心里怎么想的,面上都点头答应,随即除一人外,其余人等全部躬身退下。
但允熥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仍旧琢磨着儒学的事情。
允熥在三年前建业二年的会试前决定开始弘扬真正的中华传统《诗》《书》《礼》《易》《春秋》五经,以期望打破儒学对除忠君爱国之外的观点的绝对垄断;可短短三年时间,还远远不足以培养出一批精通五经的学者,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暂且对付儒学中最保守的一支——理学。
其实客观的讲,理学并非是一无是处。首先,理学提出了‘理’的法,认为‘理在事先’,并且‘理’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即客观唯心主义观点,这就比上古时期的主观唯心主义进了一大步。
并且‘理在事先’的观点,也是对地方士绅的一大约束。地方上尤其是乡间,没有官府来限制士绅的权力,使得理论上乡间的士绅拥有无限的权力,这对于地方统治显然是很不利的,历史上士绅逼迫百姓过甚使得百姓造反的例子可不少,官府还只能给他们擦屁股。有了一个下万物都要遵从的道理,就像西方的骑士的道德一般,多少能够约束他们一点。
第二,程颐与朱熹先后将‘格物致知’这个词从《礼记》中挖掘出来,并且提出它的意思是研究事物的本质而获得知识、道理。这实际上,为中华进行科学研究提供了便利。
第三,理学最早提出了辩证法,朱熹等人的行文也很有逻辑,对培养士子的逻辑性很有好处;而具有逻辑性,也是进行科学研究的必备条件,甚至是将事情做好的必备条件。
所以允熥不打算彻底推翻理学。但因为理学同时还存在许多问题,尤其是在后期‘存理灭人欲’这句话对人性的压制太过厉害,并且越来越脱离实际,成为束缚人们手脚的教条甚至“以理杀人”的工具,所以允熥也要将理学中的问题全部祛除。于是就有了他今日所做的事情。
允熥站着想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对陈瑛道:“陈爱卿,真是辛苦陈爱卿了。”
陈瑛马上躬身道:“臣不过是做了本分之事,岂敢言辛苦?”
允熥盯着他的后背看,一时没有让他平身。陈瑛这个人他算是摸透了,简单来,至少现在算不上一个坏人,但功名心很重,为了向上爬近乎不择手段。对于这样的人允熥虽然不喜,但也有用处,比如今日在朝堂上公开支持允熥的旨意,要是有坚持的大臣,是万万做不出来的。所以对于陈瑛,允熥既要防备,也要任用。
“陈爱卿起来吧。不论如何,你今日做的很好,朕心甚慰。”允熥对他道:“朕对于实心做事之人一向欣赏,你只要实心做事,朕绝不亏待。”
“臣一定实心做事,不辜负陛下的期望。”陈瑛道。
允熥又和他了几句话,让他下去;陈瑛脸色略有些变化,但还是恭敬行礼退下。
看着他的背影,允熥自言自语道:“这就想升官?未免将升官看的太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