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的格局,是前后三进,两侧再各带一个院子。西侧的院子,是签押房,东侧的院子,是两位师爷住的地方。当中的正堂,照例挂着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门口还摆着一块大石头,勒刻着“公生明”三个大字,意思是公正才能明察,算是给在这里断案的父母官的一个告诫。
后衙的院子,相当于县官的私宅,地方也不,正房和厢房俱备。关卓凡习惯使然,不住正房,却挑了西厢房来住,图林、张顺和四名亲兵,则住在院门外的几间耳房中。关卓凡安顿好了,踱步出了西厢,只见偌大一个院子,空空荡荡,不由得望着正房和东厢发起呆来:要是把白氏和明氏也带了来,该有多好呢?
然而到底只能是想想罢了。县官赴任,固然可以奉了父母一起居住,也可以携带内眷,甚至兄弟姐妹大舅子姨子都来也无妨,可是谁听过带两个嫂子来上任的?只得苦笑一声,出了院子,去看自己那两位“老夫子”。
老夫子,是对师爷的敬称。县官治县,离不开师爷的帮助,这两位,一位姓季,一位姓秦,都是来自“下刀笔,十出其七”的绍兴,但所学不同。季师爷管的是刑名,秦师爷管的是钱谷,都算是祖传的“手艺”。
师爷不是官聘,而是知县的私聘。按衙门里的规矩,东家对这两位师爷是不能呼来喝去的,如果有事,必须亲自移步到东院来请教。但关卓凡的身份不同,季秦二人自然不敢做这个念想,明了有什么事,让张顺来招呼一声就好。现在见到关卓凡纡尊降贵,不免感动,一起迎了出来,推让一会,还是到了较年长的秦师爷屋中坐定。
这两个人,是金雨林所聘下的,本来“一朝子一朝臣”,新官上任,总会换成自己的私人。但关卓凡从利宾那里听,这两位的口碑也还不错,于是也就懒得折腾,仍予延聘,而且还按照他一贯的做派,讲好了如果政事顺遂,年底还会致送一笔花红。
在秦师爷的房中,自然秦师爷算主人,而关卓凡要找的,恰恰也是他——这个时代上海县的情形,颇为陌生,要听他好好一。秦师爷在这方面倒也知之甚详,于是当仁不让,旁征博引的替他仔仔细细做了一番介绍。
上海县城,是筑于前朝嘉靖年间,原来是用以“备倭”的。城周九里有余,城墙高二丈四尺,大一共六个城门。其中东南西北四门,各有正名,分别叫做朝宗、跨海、仪风、晏海,另外有两个门,俗称东门、南门,都是可以泊船的。
至于夷界,一共分成三片,英国和美国的租界,都是在县城以北,从一条名叫洋泾浜的内河开始算。而法租界,则是在县城的西北。夷界中的洋人,县里收不着他们的税,而夷界中的华人,则由夷界的工部局代为收税,再转交县库。
“秦老夫子,不知夷界中的洋人,一共有多少呢?”
“大约总有两三千人,”秦师爷答道,“细数就不知道了,大概得问道台衙门的张师爷。”
关卓凡点点头,心这个数字,大约是吴熙的一个不传之秘,外人无从得知。
“对了,不知城北的城隍庙,东翁去了没有呢?”秦师爷一脸郑重地望着关卓凡。
“不曾去过。”关卓凡摇摇头,有些不解,“怎么,是个好玩的地方么?”
“倒不是为了好玩。”秦师爷见他不明白,给他解释道,“城隍庙是城隍秦裕伯的邑庙,历来到上海的大令,必先斋戒沐浴,去献礼焚香,再住宿一晚。一来可以求得城隍的庇佑,二来亦可以得到城隍的托梦,指示城里有哪些冤屈未明之事。”
“哦,哦。”关卓凡随口应着,心想,原来如此,那这个县官也好当得很了,干脆饿着肚子,在庙里办公就好。
“要是到玩,老城厢里也有不少好地方。”季师爷不象秦师爷那么古板,笑着道,“东翁若是爱看热闹,城隍庙后的豫园是个好去处,若是爱看花,那梅家弄一带,亦颇有不少上品。”
花花草草的,有什么好看?关卓凡一怔,看季师爷脸上的笑容颇为暧昧,才恍然大悟:此花非彼花也!
正在想着该怎么答他,恰巧这个时候,张顺来到门外,有事要禀报。
“爷,利先生派了一个厮来,跟那位金先生,已经约好了。”
*
利宾做事情很有效率,不到两,就约到了金能亨,地方定在城厢里的芸香阁,请他吃本帮菜。
菜不错,事情谈得也很顺利。在席间,关卓凡直言不讳,自己要重组洋枪队,请金能亨帮这一个忙,去跟华尔做一番合。金能亨倒也答应得很痛快,并没有提什么条件,而是把这件事,当成关卓凡欠自己的一个人情。
同为美国人,在金能亨的眼里,华尔是个孤胆涯的美国式英雄,因此他认为,关卓凡要请华尔再次出山的决定,非常正确:“逸轩,我想你找到了一个非常合适的人,我可以为他的人品和能力做保证。事实上,我认为他有很大的机会,接受你的邀请。对他来,开一家饭店,只是最无奈的一个选择。”
他有信心去服华尔,当然好。关卓凡除了表示感谢,而且也明确表示,自己会记得他这一次的帮忙。
有了这一层铺垫,关卓凡心想,杨坊是洋枪队的始作俑者,他那里,也该去一趟,双管齐下,更有把握。于是,到了第二下午,坐了他那台蓝呢官轿,也不要人喝道,只带了一个张顺,悠悠地去拜杨坊。
他知道杨坊这个人,身份颇为复杂,到底是官,是商,还是买办,一时还真不清楚,但有一点:醉心洋务,身家豪富,是没有疑问的。果然,轿子抬到杨坊的宅前,是一幢白色的西式楼,楼前还有一个花园,与城厢中那些老房子的式样,迥然不同。
关知县来访,自然是贵客。杨坊是候补道,加着盐运使的衔,但在关卓凡面前,全没有上官的架子,亲自将他延入客厅,请他在西洋沙发之上落座,人才刚刚坐下,果盘点心便流水价送了上来。关卓凡环顾四周,只见长窗吊顶,典雅豪华,全是一派欧式装潢,恍惚之间,几疑自己回到了现代。
“逸轩,你再不来,我就打算下帖子请你来吃饭了。”杨坊笑呵呵地。
“本该早来拜见杨大人的,”关卓凡道,“只是才接了印,衙门里的公务多,一时没有走得开。”
“你不要叫我杨大人了,我也当不起——我的字是启堂,叫我的字好了。”
杨坊身形中等,头发略见花白,双手的尾指上,各带了一个碧绿的翡翠戒指。起话来,柔和平缓,是那种一见就令人心生好感的类型。关卓凡心想,难怪他在上海方方面面都吃得开,看上去,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
“是,我喊启翁。”关卓凡在沙发上欠一欠身子,恭敬而不失亲热的道。
“好,好,逸轩,”杨坊也是毫不见外的态度,“我看你孤身到任,只带了一个箱子。县衙里若是缺什么吃的用的,你尽管,我让人替你打理。”
“有劳启翁挂心了,我一个人惯了,将就住,也没觉得少了什么。”关卓凡言不由衷的着,做出一副羡慕的神色,“不比启翁会享福,高宅洋房,正好养气移体。太太也还好吧?”
这句话没问对。杨坊摇了摇头,:“内子六年前就故去了,我现在是带了两个妾,连着一个女儿,住在这里。”
关卓凡有些尴尬,心想功课没做好,抱歉地:“是我失言了。”
“哎,逸轩你这么就见外了,”杨坊呵呵笑道,“我这个宝贝女儿,倒是冰雪聪明,足慰老怀。就是从养得娇,虽见过些世面,只是有些惯坏了。”罢,仰头喊了一声:“莺儿,来见见关老爷。”
“来啦!”楼上一声清脆的应答,果然音如黄莺。
关卓凡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什么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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