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关卓凡缓缓道,“母后皇太后毕竟不是圣母皇太后。”
顿了一顿,“臣……有一句一句,若论睿智聪敏、心思缜密、杀伐决断,三个母后皇太后,也不及圣母皇太后的。”
这个话,不晓得是褒是贬?慈禧又不吭声了。
“至于这个谣言,”关卓凡道,“太后明鉴,大约更不是母后皇太后有本事造作出来的。”
“那……会是什么人造作出来的呢?”
“臣的手上,”关卓凡道,“并无明证,不好指名道姓。可是,太后也晓得的,暗地里,伺机而动者,何止一人?不然,前头的揭帖案,是怎么来的?”
揭帖案?你的意思是……
“还有——”关卓凡继续道,“来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慈禧微微一怔,“你是……老七?”
关卓凡不话了。
“老七确实昏聩!我,我恨不得……”
此刻的慈禧,确实是恨极了奕譞,恨不得一把将他从北京抓了过来,摁在地上,狠狠的抽他的大耳刮子:亏你还是我的妹夫!亏我一向把你当成……我的人!
可是——
“可是,”慈禧犹疑的道,“老七为人做事,一向糊里糊涂,这个脑筋——他未必能有吧?”
关卓凡一声冷笑:“他那位五哥,为人做事,更加糊里糊涂,不也弄出来一个揭帖案?”
“这……”
“朴庵‘一向糊里糊涂’不假,至于‘这个脑筋’嘛——”
关卓凡又是一声冷笑,“他没有,他下边儿的人,未必就没有!他都做了些什么,臣还没有来得及回给太后知晓呢!”
慈禧心中一寒:是啊,之后,一定还生了许多事情,有的事情,一定非常严重——他甚至都怀疑是老七派人刺杀他的了!
想到这儿,轻轻的“嗯”了一声。
“母后皇太后那儿,”关卓凡道,“臣不别的,只她过的一段话——这段话,是母后皇太后对七福晋的,臣冒昧,先替七福晋向太后回禀了,七福晋入觐之时,太后可以向她求证。”
“她……了什么?”
“母后皇太后,”关卓凡道,“‘不管嗣皇帝是哪个,也不管她做过什么,圣母皇太后都是她!都是叶赫那拉杏贞!”
慈禧心头一颤。
“还有,”关卓凡继续道,“嗯,‘有我就有她!你放心,她不做圣母皇太后了,我也就不做母后皇太后了!’
“东边儿”居然过这样子的话?
太出乎意料了!
慈禧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辨是何滋味?
“臣要劝一劝太后,”关卓凡道,“这个,俗话的好,‘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兄弟如此,姊妹又何尝不是如此?两位皇太后,风雨同舟,荣辱与共,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下,都是不能够……闹生分的。”
慈禧默然半响,终于点了点头,道:“你得对,也许是我……遭逢大变,一时之间,想的太多了一些……”
顿了一顿,“宫人验身,毕竟只查了长春宫、太极殿,穆宗皇帝那个性子,得了空儿,就到处闲逛的,或许,在别的哪个宫里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也不定……这也看不住的……紫禁城那么大,那么多宫人,也不可能一一查清楚了……”
无论如何,还是扣死了一点:穆宗的“杨梅”,是在宫里边儿沾染上的。
“这也看不住的”,貌似是为慈安缓颊,可是,这句话轻飘飘的,一点儿分量也没有——真要“看”,绝没有“看不住”的道理。
所以,来去,还是慈安失职。
还有,“或许,在别的哪个宫里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紫禁城内,长春宫、太极殿之外,穆宗最爱去的两处地方,一是慈安的钟粹宫,一是丽贵太妃的永和宫。
关卓凡心中,一声叹息。
但他不能怪慈禧,现在的慈禧,犹如一个落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是一根稻草,只要能把“杨梅”的恶名儿从自己身上揭下来,不论甩到谁身上,她都不会有丝毫犹豫的。
要怪,只能怪他自己。
他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关卓凡虽然没有再什么,但是,他的神情告诉慈禧,对她方才的这一番譬解,他是不大以为然的。
慈禧暗暗的提了提气。
“你坐……”
关卓凡坐了下来。
“我的冤枉,”慈禧的声音,微微颤,“没有谁比你更清楚的了……”
到这儿,咬了咬嘴唇,向着关卓凡,颤巍巍的伸出手来。
在情在势,刚刚坐下来的关卓凡,不能不站了起来,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慈禧的手,柔软滑腻,可是,冰凉冰凉的,而且,微微的颤抖着。
刚刚生产不久,较之怀孕之前,慈禧其实丰腴了一整圈儿,然而,握着她的手,关卓凡的感觉,却刚好相反,掌握中的女人,娇单薄,似乎自己一松手,就会——
唉,我也不清楚,就会什么?
“卓凡,”慈禧抬起头来,红肿的眼睛中,泪光莹然,“你……一定要替我洗刷啊!”
关卓凡的心,颤动着。
他从来没有见过慈禧的这个样子:风雨过后的面庞上,除了哀哀的求恳,还有掩饰不住的恐惧、惶惑以及……希冀。
她唯一的希冀。
正是这“唯一的希冀”,置她于如斯恐惧、惶惑之境地。
太讽刺了。
那种对自己的深刻的厌恶,又一次从关卓凡的心底冒出来了。
他吸了口气,“臣……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四个字,不能让慈禧真正放下心来。
“卓凡,不是‘尽力而为’,是……‘一定’、‘一定’啊!”
关卓凡感觉到,慈禧的手,正在不由自主的使着劲儿。
“不然的话,不然的话,”慈禧的话,带出了哭音,“我这辈子,就没有法子,从这个官港行宫……走出去了!……”
我这辈子,就没有法子,从这个官港行宫走出去了……
这——
这不就是我这个始作俑者最初设定的目的吗?
真的是太讽刺了!
“是,”关卓凡极艰涩的道,“臣……一定。”
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情,异常沉重。
他自己也不晓得:我是真答允了慈禧呢?还是又对她撒了一个新谎?
再者了,这种事情,如何“洗刷”?
水已经泼出去了——还是脏水!如何才能够收的回来?
覆水难收。
“卓凡,”慈禧试探着道,“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你看着……可不可行?”
之前,即便在两人最浓情蜜意之时,慈禧同关卓凡话,也没有用过这种口气。
“请太后训谕。”
“那个禄儿,怎么,身子都是破了的,你看,能不能……”
我就知道,你会打禄儿的主意。
一个宫女的死活,在慈禧眼里,自然如同蝼蚁之生灭,可是,关卓凡却不愿自己的手,染上真正的无辜者的鲜血。
禄儿是真正的无辜者,而慈禧,虽然也是“无辜”的,但就如关卓凡自辨的那样,她是上位者,在权力的游戏中,没有谁是真正的无辜者。
“我晓得太后的意思,”关卓凡平静的道,“不过,晓得禄儿‘验身’结果的人,不在少数,除了太医,还有内务府的人——经了内务府手的事儿,哪有一件是保得了密的?”
顿了一顿,“最关键的是,禄儿无辜,母后皇太后也是晓得的。”
慈禧默然。
“骤然变更前议,臣恐怕……会引起更多、更大的猜疑。”
“那……”
“这个事情,不能草草而行,太后且宽厪虑,容臣细细斟酌,谋定后动。”
到这儿,关卓凡轻轻吁了口气,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的样子:“臣之性命呼吸,皆太后之有也,既领慈命,必定全力以赴,请太后……放心。”
臣之性命呼吸,皆太后之有也——哎哟,这个话,太动听了!
“好,好,”慈禧的眼中,放出热烈的光芒来,“我放心,我放心!”
唉,也不晓得,您是不是真的“放心”?
反正,我自个儿,是不大放心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