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紫云愣了愣,想了一会儿,道:“那,咱们就悄悄的放出消息去,想那法国公使馆,在京城里,也必定是有自己的眼线的,听到消息了,自然就——”
宝鋆摇了摇头,再次打断了他,“第一,这种消息,真假难辨,法国人就算听到了,也未必真会当回事儿;第二,朝阳门内大街那边儿,可不是吃干饭的!法国人听到了,他们自然更加听到了,法国人不当回事儿,他们可不会不当回事儿!必定寻根摸底的严查,顺藤摸瓜的,不定就查到了艾翁和我这里来——”
顿了顿,“当年的‘揭帖案’,事前的筹划,何其周祥?然而一动手,便被人家逮了个正着……殷鉴不远啊!”
筱紫云心里头有点儿恼火了: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你到底怎么着才行呢?
你在“揭帖案”里是跌了筋斗,可是,也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难道,以后就缩起脖子,什么事情都不做了?
艾翁看上你,会不会……走了眼呢?
筱紫云默然不语,脸上的神情变幻,宝鋆都看在眼里了。 Ww W COM
“你大约在想,”宝鋆皮笑肉不笑的,“这个宝佩蘅,怎么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前也不行,后也不行?艾翁本是慧眼识珠的,可是,这一回,只怕是走了眼了吧?”
筱紫云吓了一跳——竟是钻进我的脑子里来了!
他赶紧站了起来,垂道:“紫云不敢!”
宝鋆摸了摸胡子,淡然道:“你这么想,并不稀奇,可是,你要晓得,艾翁要做的——以及他要我做的,是一件什么事情!”
着,抖了抖袍子,站了起来,慢慢的踱着步。
“这种事情,一步也走错不得——走错一步,即无死所!就譬如……过一条宽不盈尺的独木桥,下头是万丈深渊,周围是浓雾弥漫,一步踏空,便跌了下去,凌空直坠,不管如何后悔挣扎,皆毫无用处,转瞬之间,粉身碎骨!”
到这儿,停住了脚步,竖起右手食指,朝着筱紫云,虚点了一点:
“你无畏‘五马分尸,千刀万剐’,很好!可是,单凭这一点儿血气之勇,又有什么用处?你若真有‘五马分尸,千刀万剐’的一,即是咱们的大事,已经败了!你固然‘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我亦难逃一死!你是孤儿,我可是一大家子,‘抄家灭族’的‘好事儿’,轮不到你,却轮的到我!”
顿了一顿,声音像结了冰一般的冷,“这些,你大约都不在意——也罢了,可是,艾翁呢?艾翁会落到一个什么下场,你想过吗?”
一番话的筱紫云冷汗淋漓,再也站不住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大人这么,紫云怎么当的起?紫云薄命一条,生死无足轻重,可是,大人的身家安危,紫云怎么可能……呃,‘不在意’呢?大人是……呃,呃,千金之体!紫云智识浅薄,原是,呃,原是……”
“原是”了两声,不下去了——不晓得该如何自明心迹?
“既讲到了‘智识’二字,”宝鋆道,“我还得再你两句。”
“是!”筱紫云赶紧道,“请大人教训!”
“你人是聪明的,”宝鋆缓缓道,“可是,你自己也过了——没读过什么书!事实上,关于艾翁要做的这件大事,你的‘智识’,都是从戏里来的,我再一遍——这个事儿,不是唱戏!”
顿了顿,“这样的事情,如果可以照戏里唱的那样去办,治国理政,还要我们这些读书人做什么?什么大军机、大学士,都交给戏子去做就好了!”
筱紫云的汗,流下了额头,“是,是!啊,不是,不是……”
宝鋆微微一笑,“还有,你记住了,《三国演义》,也是戏!”
筱紫云被训的头昏脑涨,跪在地上,身子愈俯愈低,“是,是!大人教训的是!大人教训的是!”
“国初的时候,”俯身垂的筱紫云,看不见宝鋆一脸的讥笑,“旗下贵胄拿《三国演义》做兵法用,那个时候,大伙儿都没读过书,也算是没有法子的事儿,可是,现在如果还这么做,就是笑话了!”
顿了顿,“那个时候打仗,较之魏蜀吴争雄,毕竟差的不算太远,拿《三国演义》做兵法,勉强能对付着用;现在呢?现在是什么时势?”
“我过了,现在的仗,洋枪、洋炮、蒸汽船、火轮车……早就不是曹操袁绍的那种打法了!别总是拿《三国演义》的那一套来套了!——这句话,你方才大约没有装到脑子里去!”
筱紫云一声儿也不敢出。
“‘山人’跋扈,篡权谋朝,这都不假,”宝鋆道,“不过,他过的一句话,却是极有道理的——‘现今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这句话,请你替我带给艾翁。”
“‘现今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呃,是!”
“得,你起来吧!”
筱紫云站起身来,脑子里兀自嗡嗡的,同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自己提的这些建议,绝大多数,都不是自己想出来的,都是“艾翁”——怎么,难道艾翁的想头,也是戏里来的?这……不可能吧?
当然,这个疑问,是不敢宣之于口的。
宝鋆好像晓得他在想什么,坐回到椅子上,掸了掸袍子,道:
“艾翁的许多想法,都是有道理的,譬如,他以为应该抓住对法战事的机会,有所作为——不错,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不过,机会虽然要抓住,但怎么个抓法,却是要好好儿的讲究、讲究,艾翁的‘抓法’,我直了——是颇值得商榷的。”
顿了顿,“还有,也不要抱着‘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的想头,一定要毕其功于一役,不然,就以为大势尽去,再无转机之日——这么想,最容易急,最容易乱,最容易出错!你明白吗?”
“呃……明白。”
“怎么想是一回事儿,怎么做又是一回事儿,事情真做了起来,不能急,不能糙,不能想当然耳!”
“是,是……”
“也不晓得你是不是真明白——我前前后后了这么一大篇儿,不过四个字,‘谋定后动’!谋不定,就不能动!机会总是有的,可是,如果冒冒失失的走错了路,就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已经在悬崖底下,跌成一团碎肉了!你明白吗?”
“紫云……明白。”
“你跟艾翁,”宝鋆放缓了语气,“他的,我都晓得了,待我通前彻后的筹算明白了,自然有以相报——反正,大清和法兰西的这场仗,也不是明儿个就要打了起来,请他稍安勿躁,耐着着性子,等上一等。”
“是!”
“千万,千万,”宝鋆盯着筱紫云的眼睛,一字一句,“请他不可自行有所动作——你听明白了吗?”
“呃……是,听明白了。”
“好了,该的,我了,不该的,也了——”
宝鋆的身子,向后微微一仰,一副放松下来的样子,笑容也回到了脸上,“有些话,的也许过头了点儿,你不会见怪吧?”
筱紫云赶紧道:“紫云怎么敢?”
顿了顿,“艾翁也不会的——”
话一出口,自觉没有资格替艾翁打包票,于是改口道:“紫云晓得,大人这都是为了艾翁好!”
“也是为了你好!”
宝鋆神情悠然,“不然,你这么个漂亮人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就太可惜了!”
“呃,谢大人……”
“好了,做戏做全套,”宝鋆含笑道,“烟盘、洋枪既搬了出来,就不能不用,让我瞅一瞅,你打的烟泡,怎么个‘黄、松、高’法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