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叉开五指,捋了捋他疏落的花白胡子,“嗯,好!惠甫,请继续!”
“这盘大棋的第三子,”赵烈文道,“乃是定汉语为通用语——”
顿了顿,“不过,定汉语为通用语,虽然一样有‘扬抑’的意思在里头,但主要还是为了‘混一’——而且,不仅仅为了‘混一满汉’。”
“嗯!”曾国藩道,“通用语‘混一’的,是满、汉、蒙、藏、回、维等中国一切族群嘛!——不然,哪儿来的‘以成华夏’呢?”
“最妙的是,”赵烈文道,“定汉语为通用语,并不影响满语的‘国语’的地位——你做你的‘国语’,我做我的‘通用语’,井水不犯河水!且有个极妙的法:‘国语’高居庙堂;‘通用语’呢,那是全国各地跑腿儿办差的!”
顿了顿,“如此,‘通用语’自矮‘国语’一等,就有满人对定汉语为通用语不怿,也只好心中暗自嘀咕,台面上,不出什么来了!”
“可实际上呢?过不了过久,满、汉之外,蒙、藏、回、维,都讲‘通用语’,谁还记得什么‘国语’?甚至,大约连‘庙堂’之上还有‘国语’这件物事,都不晓得了!”
“不过,也实在怪不得别人——满人自个儿也不讲满语了嘛!”
曾国藩点头含笑,“轩邸‘最妙’、‘极妙’之事,非止一端啊!”
赵烈文一笑。
之前,谈及神机营出旗的时候,他也过,“最妙的是,如此几无可形容之举,在局中人而言,却是顺理成章的”,云云。
“第四子,”赵烈文收起笑容,“就是刚刚的祭阎、祭史以及祭宋岳鄂武穆王了——”
微微一顿,“至此,如前所述——这个‘棋势’,就算呼之欲出了!甚至,可是‘图穷匕见’了!”
曾国藩倒没想到赵烈文用“图穷匕见”的形容,他略做沉吟,微微颔首:
“是啊——张弛之间,万钧之重!”
“张弛之间,万钧之重——爵相的太好了!”
“祭阎丽亨,”曾国藩道,“自然有‘混一满汉’的深意,祭岳武穆,应该也有这层意思在里头——这个迟一点儿再;不过,祭史宪之?毕竟,这个‘祭’,不同祭阎、祭岳——不是什么表彰啊!”
“爵相,其实是一样的!”赵烈文道,“我是——祭阎、祭史、祭岳,其实一脉相承!”
顿了顿,“通观《祭史可法》一文,不过七个字——前四个,‘痛其不争’!后三个,‘不见外’!若‘见外’了——即不以其为自己人了,又何必‘痛其不争’?像高宗纯皇帝那样,几句轻飘飘的漂亮话,就不结了?”
曾国藩目光霍的一跳,吊梢眉随即紧蹙,过了片刻,眉目舒展开来,然后,轻轻一拍自己的大腿——这个动作,于曾国藩极其罕见:
“茅塞顿开!茅塞顿开!——惠甫,见得深!见得深啊!”
顿了顿,“‘既不论周、殷,又何分旗、汉?’——进一步,‘本朝’、‘胜国’之别,也可以泯灭了!‘今时今日,其惟知华夏矣!’”
“不错!”赵烈文道,“正是如此!”
曾国藩长长透出一口气来,用极感慨的语气道:“这个心胸,这个手笔——确实了不得!了不得啊!”
“是!还是那句话,我不能不替他写一个大大的‘服’字!”
“好,”曾国藩微笑道,“可以谈一谈祭宋岳鄂武穆王的事情了——怎么样?盛况空前吧?”
赵烈文点头,“盛况空前!”
“整个西湖的北岸——东起白堤的断桥,西迄杨公堤的环璧桥,全是兵!轩军刘玉林部——嗯,番号曰‘独立第一师’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钉子似的扎在那儿,枪刺如林,刀光胜雪,气势夺人!”
“岳庙门口的一条路,也全是兵!”
“打从门楼开始,‘摆队’的就换成了近卫团的礼兵,门楼、忠烈祠、烈文侯祠、辅文侯祠、启忠祠、墓阙、墓道以及宋鄂王墓、宋继忠侯墓前后,都摆了兵!”
“岳坟我没有去过,”曾国藩道,“想来,忠烈祠自然是正殿,祀岳武穆的;烈文侯祠、辅文侯祠——应该是祀张宗本、牛伯远的吧?”
张宗本,即张宪,字宗本,追谥烈文侯。
牛伯远,即牛皋,字伯远,追谥辅文侯。
至于“继忠侯”,指的是岳云,追谥继忠侯。
“是!”赵烈文道,“烈文侯、辅文侯二祠,其实是忠烈祠的东、西配殿,张宗本、牛伯远为岳武穆左膀右臂,因此,左右陪祀。”
顿了顿,歉然道,“百密一疏,我忘了画一张西湖和岳坟的地形图给爵相看了!唉!”
曾国藩怡然道:“不妨事——盛典之情形,我尽可以想象!惠甫,请你继续吧!”
“是!”
“启忠祠——祭祀岳武穆的父、母,及云、雷、霖、震、霭五子、五媳,还有一位——玉女银瓶。”
“这位‘银瓶’,本名已湮灭了,据是岳武穆的养女,岳武穆死后,抱银瓶跳井以殉,因此名‘银瓶’,称‘玉女’。”
“至于是真有其人、其事,还是后人附会的,就不可考了。”
“这倒不紧要——关键是,忠臣义士,自在人心!”
“是!爵相睿见!”
顿了顿,赵烈文继续道,“是次盛典,仪仗上头,最大的特点,有三——”
“其一,打岳庙大门望出去,三十九门克虏伯大炮,一字沿湖排开,祭典开始,依次鸣放——那个声势,真正叫惊动地!就是十万铁骑,也未必比得了!”
曾国藩动容,“三十九门?——嗯,岳武穆三十九岁赍志以殁啊!”
“是的!而且,巧的很——‘克虏’二字,不正可以尽岳武穆之生平吗?”
“啊,还真是——巧了!”
“除了这些,轩邸还过这样的一句话,‘岳武穆为一代武圣,他的祭典,再没有比大炮更好的仪仗了!’”
“武圣、大炮、仪仗——”曾国藩点头,“嗯,言之成理!”
清朝钦定的“武圣”,是关羽,不过,这是做给普通老百姓看的,曾国藩、赵烈文之流,自然不会怎么看重关羽,而是更认可辅政王的法——“岳武穆为一代武圣”。
“其二——”赵烈文道,“法驾卤簿!”
曾国藩神情变得凝重了,“这个我也听了——这是以帝王之礼祭祀宋岳鄂武穆王了!”
“可不是?”赵烈文道,“各种旗、纛、麾、幡、氅、幢、幡、伞、盖、扇,从门楼外头就开始陈设,一路摆到了宋岳鄂王的幕前,迎风招展,叫人眼花缭乱的——嘿嘿,我也算开了眼界了!”
“当然,有所酌减——譬如,五辂减为四辂,少了一个象辂;豹尾枪由二十减为十六,黄直柄龙伞由八减为六,等等。
“不过,这个仪仗,较之亲王,依旧高了太多!是‘帝王之礼’,一点儿也不过分!”
五辂,即子乘用的五种车子,分别为玉辂、金辂、象辂、革辂、木辂。
“其三,是轩邸本人——他居然穿了朝服!”
曾国藩大出意外,“朝服?为什么呢?为隆重其事?可是——”
可是大伙儿都有一个默喻:出于种种原因——摆的上台面的、摆不上台面的——辅政王在着装上头,其实是“扬戎抑朝”。
穿戎装,辅政王可以名正言顺的对皇太后和自己的皇帝老婆行军礼;穿朝服,那可就要行叩拜礼喽!
“不错,”赵烈文一笑,“对于轩邸来,穿朝服,其实是自矮身份,可是,正因为如此,他才要穿朝服!”
“这……”
“爵相,你晓得轩邸以下——包括轩邸在内,参与祭祀的官员——包括各省代表,对宋岳鄂武穆王行的是什么礼么?”
“什么礼?”
“二跪、六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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