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昂觉得好像听见人的脚步声,反射性地爬起来。可能只是心理作用,但这是栋废弃屋,就算有人闯进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事实上伊昂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典礼会场就是一片混乱。宴会厅的椅子被粗鲁地扫到一处,墙上封死的玻璃窗也破了好几片。
是谁?伊昂打定主意,如果对方也是游民,就奋战到底。这栋涩谷宫殿是他先发现的,他有占有权。不过还有其他必须提防的事——有许多以犯罪为乐的集团只要发现无人的建筑物,就会四处放火。
伊昂蹑手蹑脚地走到声音传来的大厅。大厅就是蜗牛形圆屋顶的部分,与正面玄关相连,因为有圆屋顶的挑高空间,充满开放感。前来赴宴的客人都在这里喝饮料,等待进入会场。右边有通往庭院草地的阳台,左边是大大的白墙。墙上原本似乎挂着一幅巨大的画作,留有黑色的框痕。
没有人,也没有人活动的气息。伊昂松一口气,望向墙壁,登时吓得整个人怔在原地。白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画上了一幅巨大的图画。早上还没有,所以是伊昂去排食物发放到置物柜店打工的期间有人闯进来画上去的。
那幅图画对伊昂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有伊昂的胸脯那么大的右手和左手各别捧着一个婴儿。手很粗壮,应该是男人的手吧。右手写着“铁”,左手写着“铜”。放在右手的婴儿是红色的,面朝左边,左手的婴儿是黄色的,面朝右边。面对面的一对婴儿像胎儿般蜷缩着。
“铜铁兄弟。”
伊昂呢喃,全身无力蹲了下去。这是从机构逃走之后五年的岁月里,一次也没有经验过的灵魂危机——不,灵魂欢喜地造访了。伊昂想起自己也有在意的人。不是喜欢也不是爱,甚至无法用任何字眼去定义那个巨大的存在。就是铜与铁这对双胞胎兄弟。
比伊昂年长三岁的铜与铁就像同一个人。他们是同卵双胞胎,就像一个人照镜子般,从齿列到左颊的黑痣位置都一模一样。他们会以无法分辨的相同音质,几乎同时说出同样的话。
“铜,铁,你们在哪里?”
伊昂压抑着激烈的心跳,在会场里面四处奔跑。宴会厅、阁楼、储藏室、员工室。他打开所有的门,寻找那对兄弟。他们终于来接他了吗?带着孤独基因的自己,是多么地憧憬、向往着那对完全相同的双胞胎兄弟啊!
“铜、铁,在的话出来啊!你们是来接我的吧?”
伊昂大叫,声音却空虚地在废墟里回荡。太阳转眼间沉没,会场坠入黑暗之中。
伊昂用手电筒照亮图画。没有错。那对兄弟在此地留下这张图,表示他们迟早会来跟他会合。这张图是不是指示他,叫他在这里等?
“我等,我会在这里等!”
伊昂朝着黑暗大叫。一关掉手电筒,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置身黑暗之中,伊昂突然怕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伊昂冷得发抖,没有吃便当,没有读漫画,也没有入睡,只是全心全意地等待着什么事发生。
如果是铜与铁兄弟,一定会在现身之前给自己某些信号。像是用小石子丢玻璃窗,或是把影子投射在墙壁上。
进入儿保中心之前待的房子不也是这样吗?喜欢恶作剧、吓人,调皮捣蛋的铜铁兄弟,是伊昂这些“兄弟姐妹”的领导者,也是教导他们如何应对大人的导师。
“大人有三种:好心的大人、坏心的大人、不好也不坏的大人。好心的大人难得一见,碰到坏心的大人要马上开溜。可是最折磨我们的,是不好也不坏的大人。而且这种人特别多,绝对不要相信他们,总之要彻底看透大人。唯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
铜与铁兄弟同声再三强调。两人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相同,就像练习过似地同时出声。
伊昂等人一边专心聆听,一边看着两人纳闷:谁是铜?谁是铁?可是渐渐他觉得这不重要了。两个人都是铜,两个人也都是铁。
而且就算问他们,他们也不肯好好回答。问其中一个:“你是铁吗?”那个人会应道:“是啊,我是铁。”然后另一个人就会笑:“上当啦,我才是铁。”如果再问:“那你是铜吗?”两人就会同声回答:“不是,我们不是铜,我们是铁。”
铜与铁兄弟是伊昂等人的憧憬。每个人都关注着他们,迫切期待着他们能跟自己说话。看着他们两人,会为那种过度完美的相似而陶醉,甚至感动到无法入睡。
如果铜与铁各只有一个人,一定就没有那种魅力与魄力了。正因为是两个面貌与人格完全相同的人,所以他们才是如此惊异、完美的存在。他们的话是绝对的,所以“兄弟姐妹”都听从他们。
啊,铜和铁还是一模一样吗?如此相似的两人是人类的奇迹——伊昂内心的憧憬又复苏了。想起两人同声说话的模样,伊昂紧紧握住身上一层又一层的衣服,身体情不自禁地扭动。他无比渴望见到铜与铁,他无比渴望沐浴在他们的影响力之下。
伊昂一整晚都绷紧神经,不放过丝毫动静。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他就冲出房间,在漆黑的涩谷宫殿里四处摸索。
夜晚的宫殿很可怕,黑暗的走廊尽头像是有什么伫立着,漆黑的天花板底下也似乎有什么潜藏,破掉的玻璃窗外头传来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竖耳静听,就可以听见各种声音。风?或是猫狗?还是未知的什么?
伊昂怕得浑身发抖。这是在过去的街头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的,过去伊昂怕的只有坏心的大人,所以夜晚的黑暗反倒是安全的帷幕。
可是今天的伊昂害怕潜藏着神秘之物的黑暗。绅秘之物,他觉得这个世界就是那样的东西,自己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在这里?要往哪里去?全都是不知道的事。这让伊昂痛苦地感受到其实自己根本不明白任何事。
铜与铁兄弟化身图画现身的瞬间,伊昂改变了。就像退化成活在充满恐惧的世界里的幼童一般。
伊昂与铜铁兄弟离别,是在八岁的时候。后来究竟过了几年?伊昂现在十五岁,所以他们已经七年没有见面。大他三岁的铜铁兄弟应该十八岁了。
七年前,伊昂这些“兄弟姐妹”突然被拆散,被安置到日本各地的儿保中心。伊昂和一个叫塞勒涅的“姐姐”一起被安置到东京市中心东部的一家儿保中心。那是在市中心一家还算大的儿保中心,有好几千名儿童住在那里。
每一家儿保中心都民营化了,为了获得政府援助,都拼命做出绩效。所谓绩效,最重要的就是彻底删减经费,次要的才是贯彻儿童保护。
删减经费的另一个说法,就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匮乏的——无论人力、金钱、时间或爱都是。所以保母、教官、心理谘询师也都不够,儿童被要求忍受酷热与寒冷,总是饿着肚子。虽然可以接受义务教育,但教科书是轮流使用,文具也不够,生活中完全接触不到游戏机、电脑和手机。
所谓贯彻保护,就是防止儿童的不良行为和逃脱,无论如何要让他们从儿保中心毕业。因此儿童受到彻底的管理,如果被发现抽烟、吸毒、喝酒、男女交往等不良行为,当天就会送进未成年监狱,反抗也是一样。
过了十七岁,就能顺利从儿保中心毕业,可是毕业生不会操作电脑、没有手机、未经任何训练就被丢进社会,所以能够找到工作的,只有运气非常好的一小撮人。因此也有很多人就这样变成游民。
没有人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落入了这种处境。人们开始注意到弃养问题与虐待情事增加时,所有的一切都荒废了。
“姐姐”塞勒涅立刻就和年纪稍大的少女一起逃脱了。她后来去了哪里,伊昂完全不晓得。应该跟凯米可一样,在某个城市过得好好的吧。关于塞勒涅的记忆,就只有她是个短发、比自己年长的女生而已。就算现在碰到,也一定认不出彼此。
塞勒涅逃脱时没有带伊昂一起走,是因为伊昂年纪还小吗?当时伊昂怨慰地想,如果是铜与铁兄弟,就绝对不会抛下他。伊昂花了两年的岁月,终于成功自力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