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身影曾经落到眼里,于是就再也忘不掉,想起他会有一点带着酸涩的甜蜜,很多年后坐在花架下小憩了,还会梦到他,音容如昨,在早已模糊了的背景中微笑,恍如初见那日。
我也曾梦到过那个人,在尤其黢黑阴寒的夜里,会梦到那个在江南的秋风中向我展开笑容的年轻人。
然后睁开眼,视野里却是储秀宫后殿永恒高峻空旷的布景,沉在黑暗中,显得尤其狰狞。
这个时候我会把被褥裹的更紧,猜测着今天会是谁在养心殿侍寝,再在乱七八糟的猜测中重新缓慢入睡。
这种感觉,很不好。
当然,在床上等着男人来临幸你的感觉也不好。
我现在就穿着中衣,躺在养心殿后殿东稍间的床上。
这张床真是奢华,通体镶嵌着水晶银玻璃,窗帷上绣着百仙图,挂满了各色的香包明珠,锦绣簇拥,躺在这里,会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云端。
这就是大武皇后独享的尊荣了,养心殿的寝宫中共有两张龙床,历代的规矩,妃嫔侍寝只能动用西稍间那张床,只有在皇后侍寝时才会用到东稍间的这张。
不知道是不是太后的话起了点作用,那次谈话后的第二天,养心殿召我侍寝的口谕终于送到了储秀宫。
洗好身子,装扮停当,坐着软顶的小轿到养心殿,我就躺在这张华丽到堆砌的床上等萧焕。
依照规矩,我来时只能穿中衣,盖在身上的锦被有些薄,我一直躺到洗过热水澡的身体有些僵了,萧焕才过来。
屋子里的人早就退了出去,他走过来掀开雾一样罩在空中的帷帐,淡淡笑了,他的眼睛是重瞳的,深黑如墨的瞳仁里,看不出一丝情绪:“皇后还好吧?”
我笑,拥着锦被坐起,媚眼看他:“还好,就是等得快要睡着了。”
“皇后在怪我来的晚了?”他仍旧轻笑,站得距床有些远,脸庞在琉璃灯下半明半暗,看不出表情。
“臣妾不敢,万岁日理万机、夙夜操劳,臣妾在这里等上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我轻笑,伸出一只手去,递到他面前,“万岁,让臣妾为您宽衣?”
他笑起来,却不走近,放下手,任帷帐垂落,隔断了视线,转身向外走去:“时候不早了,皇后早些睡下吧。”
“万岁!”我慌了,连忙拉着锦被拨开床帷跳下去,“别走!”
他头也没有回,脚步不停。
“万岁!”我慌得有些口不择言,“臣妾不比别的女人差,臣妾会好好侍候万岁的。”
他这才顿住脚步,可是并不回头:“皇后,既然彼此无意,何必勉强?”
“万岁和那些女人就有情了?和她们就行,和我为什么不行?”脑袋混乱一片,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他停了停,突然轻轻笑了起来:“我不想和一个心里想着其他男人的女人上床。”
我一下愣住,声音发涩:“这是什么意思?”
他笑:“皇后忘了?难道不是皇后亲口对我说的?你所爱之人是罗冼血?”
他冷笑着,声音更加低沉:“皇后,我希望我们能给彼此留些余地……这样相处才不会太难。”
“你不在乎这些!”我真是有些疯了,脱口而出,“你不在乎我是不是喜欢别人!你又不喜欢我!”
脑袋中嗡响了一下……我都在说些什么?
四周一片寂静,萧焕背影没有动。
我深吸了口气,平静一下心绪,:“万岁应该最清楚,我是万岁的皇后,万岁是我的丈夫,这跟万岁所爱之人是谁,我爱的是谁没有关系。我们只用像一对帝后一样,就够了,不是吗?”
他还是沉默,房间内安静的让人窒息。
我抓紧被角,迟疑地又开口:“万岁?不可以吗?”
良久,他的肩膀动了动,轻轻地像是笑了:“皇后珍重。”
说完,他走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我望着他的背影,那个青色的身影很快隐没,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最终依然是走了。
站在地板上,我低下头。
我跳下来得太急了,没有穿鞋,脚贴在细泥的金色方砖上,冷得有些刺骨,我忽然想骂布置这个房间的人,把这个地方装饰得这么华丽,却连一块毯子都舍不得铺。
这是第几次了?我被召到养心殿的这个房间里,却被单独留下?
萧焕从来没有碰过我,连新婚之夜也是如此,他淡淡却冷然地笑着,每一次都转身出去,留给我一个背影。
大婚几个月,大武的皇后还是处子之身,说出去,该是个天大的笑话。
有时候会想,我嫁给萧焕,本身就是个笑话……是我说的,我所爱之人是罗冼血。
冼血是我哥哥手下的杀手,作为巩固权势的方法,我师父曾经豢养过很多杀手,冼血就是其中最得力的一位,一把快剑不杀无回,从未失手。我进宫前那半年里,和冼血很亲密。
那天,我抱着冼血的胳膊,站在萧焕面前,对他说,我所爱的人冼血。我说,每一个字都很清晰:“我会做你的皇后,但是我所爱的人,从来都是罗冼血。”
那一刻萧焕静静地看着我,嘴角依然挂着淡然有礼的微笑,接着他转身离开,就像日后无数个夜晚,从我的床前转身一样,背影冷硬,再不回头。
他是觉得这一切很可笑吧?像一个让他连看到底的兴趣都没有的拙劣笑话。
是谁开了这样一个玩笑?是在驾崩前钦点我为未来皇后的先帝?还是端坐在九重云霄之上的神明?
退回床上坐下,把腿蜷成一团,蹲在这张宽大过分的龙床上,我开始扳着指头盘算:只要其他嫔妃还没有生育,我就还有希望。我的目的是怀上萧焕的孩子,最好是个皇子,这样我不止能做皇后,说不定还能做未来皇帝的母亲。那样的话,就能保住我家的权势,保住我爹的地位,实在是太好了。
不就是把一个男人哄上床?我还年轻,有得是机会,有得是时间。
这样想着,就觉得暖和多了。
第二天,我出了宫。
禁宫中不乏我父亲的亲信,让我私下出一次宫不是办不到。只是我很少这么做,后妃私自出宫罪名不小,如果被发现会很麻烦。
我从宫门出来,去了在南城的别院吹戈小筑,正好我哥哥不在,冼血也不在。
我叫人泡了壶桂花茶,坐在凉亭里等他们。
亭子是师父和哥哥在几年前亲手搭成的,师父还在亭角处种着很大的一丛紫茉莉,现在依然长得茂密,结满了花苞,郁郁葱葱。
桂花微苦的清香在舌尖弥散,我等到桂花茶开始发凉,天边已经挂上了几朵火烧云,冼血才回来。
他看到我在,有些吃惊,走过来笑了笑:“大小姐。”
从前冼血是叫我“苍苍”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就改口叫我“大小姐”了。
我向他笑了笑,眨眨眼睛:“怎么样,翠微楼里的姑娘很漂亮吧?”
刚到别院时,我就听说冼血今天是往八大胡同的翠微楼里去了。他这段时间似乎有了什么相好的姑娘,经常去那里一待就是很久。
冼血有些愣,琥珀色的眼睛闪了闪,笑:“只能算听话。”
“冼血今年也满弱冠了吧?”我笑着,“如果真有中意的姑娘,可要对人家好点,真心人难求。”
冼血笑,目光有些闪烁:“我一个浪子,不敢奢求太多。”
“冼血怎么也说这样的话?”我笑着打趣他,“什么浪子不浪子的,别跟我说你什么时候在乎起身份差别了。”
冼血笑了笑,他的笑容一贯有些懒洋洋的:“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双手上的血太多,再求什么就是贪心。”
我愣了一下,冼血从来没有说过这种有点心灰意冷的话。
我笑了笑,站起来慢慢靠近他,出其不意地动手,手中折扇直刺向他的咽喉,冼血呆了一瞬,很快右掌疾出,在我的折扇刺到他咽喉前握住扇头。
握住了我攻去的折扇后,冼血不动。
他挑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瞳仁里是一丝淡淡的笑意,轻轻吐出那句我听过无数遍的话:“想要偷袭我,再回去练一百年。”
我哈哈笑了起来,往昔的快乐涌上心头,心里一下子舒服多了。
余下的时间,我就和冼血坐在亭子里,闲闲说些以前常说的话。冼血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也不提。两个人就像我没进宫之前一样,聊得开心随意。
最后暮色降临,再晚些回去,可能就会赶不上宫禁,我才起身向冼血告别。
他笑着站起来:“这一走,再见大小姐,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我笑了笑,随口开玩笑般:“你真想见我的话,那我就冒着杀头的危险每天都出来,怎么样?你不怕还不起我的情分?”
冼血笑笑,看着我没说话。
我愣了一下,也觉得话说得太轻佻了,连忙把眼睛移到亭外。
台阶下的紫茉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趁着暮色开了,五彩的花朵紧紧簇拥在一起,在风中轻轻摇曳。
“冼血,”沉默了一阵之后,我抬头向冼血笑,“我还有句话没说:这么多天不见,我很想你。”
冼血也笑了,疏懒的笑容里有淡淡的暖意:“我也很想你,大小姐。”
我偏头笑了笑,起身走掉,把冼血留在暮色笼罩的小亭中。
我喜欢和冼血在一起。
每一次看到他,都会想到一些很美好的东西,比如午后慵懒的时光,比如幽静美丽的庭院,比如昏黄落日下的原野,记忆里和冼血联系在一起的,都是些懒散又悠闲的时光。
虽然他是一个杀手,似乎理应属于血腥和死亡。
紧赶慢赶,赶在宫禁之前回到宫里,刚迈进储秀宫的后门,小山就堵了上来,语气焦急:“小姐你可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咱们万岁爷突然想我想得发疯,来找我了?”我不在意地笑,把身上乔装的服饰换掉。
“什么啊?”小山给我气得跺脚,“是幸懿雍那个名字难写到死的女人来找你了!”说完立刻烦躁地捂住嘴连连跺脚,我私下一直都叫德妃幸懿雍“那个名字难写到死的女人”,小山一着急,居然脱口就叫出来了。
我暗笑着看小山胀红了脸,把剩下的话一口气出来:“德妃娘娘来找你谢前几天赠书的事!我对她说你在午睡,好不容易把她拦在外面。现在都快酉时了!猪也该睡醒了!你要再不回来,我们连谎都编不圆了!”
我扑嗤一声笑了出来,看她面红耳赤真的很急,也不敢再逗她,安慰说:“好了,好了,你小姐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出去跟她说我昨晚在养心殿侍寝有些累,所以直到现在才醒,马上梳洗一下就去见她,请她见谅。”
小山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气愤地瞪我一眼,领命去了。
我换好衣服,挽了宫髻,平定一下还有些急的呼吸,觉得差不多了,才慢慢的踱到前殿里去。
幸懿雍衣饰打扮素淡庄重,坐在软榻一侧,我走过去执住她的手,笑着:“我跟她们交待过就算万岁爷来,也不准打扰我睡觉,没想到她们还当真了,让德妃姐姐等了这么久,太对不住了。”
幸懿雍连忙垂首,脸上恭敬平和,看不到一丝不快:“是臣妾唐突,扰了皇后娘娘好梦。”
她倒还是沉得住气,我处处提昨晚侍寝的事,就是想激她。
我笑了起来,握着幸懿雍的手:“姐姐这叫什么话?我一直都当姐姐是亲生姐姐,哪儿有亲生姐姐到妹妹这里坐一坐,就是唐突了?反倒该怪这个不懂事的妹妹,怎么就睡那么沉,害姐姐在这里等?”
幸懿雍笑了笑:“皇后娘娘前几天送臣妾的书,臣妾很喜欢,一直想来谢谢皇后娘娘。”
我笑着:“我知道姐姐喜欢读书,特地亲自挑了些送过去,姐姐喜欢就好。”
幸懿雍微微一笑:“让皇后娘娘费心。”
我笑:“哪里,姐姐真是太客气了。”
幸懿雍低头恭顺地笑了笑,她无论在什么地方,表现的总是这么温顺、谨慎、沉默。
但真的是么?这个除了杜听馨之外,唯一一个被册封的主位嫔妃,吏部尚书、加封太子太辅、授文华殿大学士、当朝第二大权臣幸羽的女儿,是一个如此简单的角色?
我和幸懿雍促膝长谈了一番,留她在储秀宫用了晚膳,才送她走。我让小山提着灯笼,一直把她送到宫门之外。
没过多少日子,宫里迎来了太后的寿辰圣寿节。
由于太后寿诞是在夏天,因此每年宫内都有很多庆祝活动,放焰火、唱大戏、猜灯谜……联诗、斗鸭、戏水,这样热热闹闹的庆典要持续三天。
虽然我是今年才进宫,但对这样的节日却已经很熟悉了,身为未来皇后,每年太后和皇帝寿辰,我都会奉旨前来。今年唯一的不同,只是我已经身为皇后。
和萧焕携手出现在灯火通明晚宴上,满眼都是衣着喜气的嫔妃和皇室亲眷,除了这些人外,放满千瓣莲灯的荷塘对岸,还有不少官家闺秀,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筵席上。
说起来比之历代先帝,现在宫中的妃嫔是少了些,按说大婚后要广选秀女充实后宫,但是萧焕似乎对这些事不热心,除了杜听馨之外,幸懿雍包括现在仅有的几个常侍才人,都是由太后挑选的。
空缺的后宫难免会让那些亟待送女入宫争权夺势的家族眼红,所以这次来的千金小姐,只怕有一半是想借机引起萧焕注意。
果然,落座不久,荷塘那头就递过来不少含羞带娇的目光。
带点好笑,看着那些扭捏作态的大小姐们,再转眼扫到下面筵席上的杜听馨和幸懿雍,我突然起了个恶劣的念头。
故意把身子贴近上座的萧焕,握住他的手,状似亲密地拉着放在膝盖上,我柔声说:“夜里寒凉,万岁身子不要紧么?手怎么这么凉?”
他转头看了看我,也并没有把手抽走,笑了笑:“谢皇后关怀,我不要紧。”
我轻笑:“万岁操劳国事,却不知道爱惜身子,臣妾看在眼里,真是心疼呢。”
说完这句自己听了都恶心的话,连忙快速吸两口气缓缓。
萧焕也有点惊讶的样子,虽然还是淡淡笑着,却没有再接话。
不过就这几句看似暧昧亲昵的对话,已经成功黯淡了对岸那片如狼似虎的目光。
带着点小得意,我索性靠得更近,抓着萧焕的手更紧了一点。
掌中那只手的确是有些凉的,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心,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这只修长的手,并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人会有的,这只手的掌心布满了老茧,这些老茧,有些是毛笔留下的痕迹,另外更多的,是被剑柄磨出的。
让很多人想象不到的是,他们这位总是称病的文弱皇帝,当他的手握住那柄闪烁着青色光芒的剑时,他出手间的光华,无人可以匹敌。
微微恍惚了一下,等清醒过来,我已经把萧焕的手抓得太紧,连指甲都嵌到他的肉里。
我应该是抓疼他了,连忙松手抬头去看,他的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是静静抽回了手。
无奈间我只好冲他媚笑,笑容刚扬起了一半,突然瞥到原本安坐在席首接受恭贺的太后已经发觉了这里异样,把目光投向这边。
忙打起精神,巧笑着应付过去。
圣寿节过去,最出风头的是德妃幸懿雍,她居然用九千个极小的寿字,拼成一个大佛字,献给礼佛虔诚的太后。太后对她赞不绝口,还把随身多年的一串檀香木佛珠赐给了她。
因为太后对她另眼相看,她在萧焕那里也得宠不少,时不时会被唤到养心殿伴驾。
对于我来说,一切就没有什么变化了,太后对我还是表面爱护,背地提防,萧焕对我依旧不冷不热,偶尔让我侍寝,也还是看一眼就走,扔下我一个人在床上。
我这个人对季节的转换从来浑浑噩噩,直到小山把稍厚的衣物收起来,我眼前越来越多得晃动着轻纱遮身的嫔妃宫女,我才意识到,盛夏到了。
夏天都该干什呢?
我记得没入宫之前,可干的事情很多,比如在骑马到西山的红叶寺纳凉,比如在禁宫旁的镜湖中泛舟采莲,晚上了,可以到南城的夜市上吃一碗水晶凉粉,或者坐在家中的花园内,就着一阶如水月色,听师父讲些不着边际的江湖故事。
夏天可做的事情真的很多……不过我现在只能跟在引路的司礼监掌印冯五福身后,由他领着去养心殿。
刚才我睡醒了午觉,正琢磨着下午找些事情消磨光阴,冯五福就突然到了储秀宫门口。
冯五福进宫已经有二十多年,服侍过两朝皇帝,十几年前先帝还在位的时候,他就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后来先帝驾崩,他接着服侍萧焕,八年下来,有功无过。如今冯五福是宫内谁也不敢得罪的大总管,也是萧焕身边最得力的人手之一。
今天真是奇了,萧焕不但白天传召我,而且要冯五福亲自来接,我真有点受宠若惊。
出了大成右门,通过长长的甬道,再从咸和右门穿过曲折的回廊,养心殿说到也就到了。
一进后殿的门,就看到萧焕和杜听馨并肩站在软榻前举着一幅画轴在看。
看到我进去,萧焕抬起头笑着:“皇后来了?来看看这幅米芾的《蜀素帖》真迹,两江巡抚林慰民刚刚进献的,馨儿说是假的,我说是真的,你也来看看。”
特地把我叫来,就是为了看字画?我笑吟吟走过去:“臣妾才疏学浅,不比万岁和听馨姐姐,怎么看得出真假?”
萧焕笑着:“皇后怎么谦虚起来了?皇后虽然在字画上生疏了些,却有一双慧眼,我是想借借皇后的眼光。”
“那臣妾就多谢万岁夸奖了。”我笑着回答。
“不必客气,”萧焕看着字画笑了笑,“方才馨儿说这幅字所用的蜀素太旧,而墨色太新,只怕是后人伪作,但我以为是真的。”
“既然焕……”一直不说话的杜听馨听了,轻笑着准备反驳,她刚想说“焕哥哥”,看到我在旁边,就改口,“既然万岁说是真的,总要拿出点道理好叫我信服。”
萧焕轻叹了一声,笑着:“米芾下笔如快剑斫阵,驽射千里,虽有‘八面出锋’之誉,但结体错落有致,章法疏密相间。而蜀素纹罗粗糙,涩滞难写,所以当年邵氏将一块蜀素传了祖孙三代都无人敢写,直至让米芾看到,才当仁不让,一挥而就……”
杜听馨有些嗔怪的打断他:“万岁怎么大说特说起这些来了,米芾书法特色以及《蜀素帖》的来历,世人皆知,又有什么好说的?”
“是啊,米芾本就难仿,蜀素就更加难写,我如果是仿帖的,宁愿去仿别的什么都好,也不愿来仿这个如此难仿的《蜀素帖》。”萧焕也不生气,悠悠地说。
“这……”杜听馨一时语塞,忽然拉着我,“皇后娘娘来说,谁说得对?”
书法我只是粗通,哪里听得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就笑着:“万岁和听馨姐姐都有道理,我都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我知道了,皇后娘娘一定是觉得我有理,但碍着万岁的面子,不敢说。”杜听馨拉着我咯咯笑了,她姿态仪表一向犹如幽兰般淡雅。曾经有短时间我还以为她除了微笑之外不会有别的表情,没想到她私下还有这么多风情,一颦一笑,都可入画,这样一个美人儿,真的会让人自惭形秽。
“听馨姐姐这样说,那我只好随便说些了。”我笑着瞟了瞟萧焕,“要我说的话,这幅字一定是真的。”
“嗯?此话怎讲?”杜听馨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依我来看,万岁只怕在打开这幅字之前,就知道这一定是真迹了。”我笑,“我不懂得字画甄别,但我知道,两江巡抚林慰民为人谨慎且不喜表功,如果不是多方求证,确信这幅字是真迹的话,他又怎么敢进献到宫内?”我笑看着萧焕,“万岁也是这样想的罢?所以臣妾才敢说,万岁在看到字帖之前,就知道这一定是真迹了。”
萧焕含笑点头:“我就说皇后有双慧眼,果然不错,馨儿,这下你服了吧?”
杜听馨轻哼了一声:“我又不像万岁和皇后娘娘,认得那个什么林慰民,我只是就字论字罢了。”
“好,只是就字论字。”萧焕略带宠溺地笑着,把这幅卷轴收起来,又从软榻旁的小几上拿起另外一幅山水卷轴,继续和杜听馨赏玩。
整个下午,他们就在讨论各种书法字画,我不时在旁边附和一声,无聊要死又不能喊出来,真是痛苦非常。
好不容易熬到用晚膳的时辰,萧焕放下手上那幅字,站起来说:“皇后过会儿总是要来养心殿,就留在这儿用晚膳吧。”
我一愣,这才明白过来他是说今晚要留我侍寝,虽然来得时候心里就有点底了,但我还是惊讶:“万岁,今天是什么日子?”
萧焕笑起来:“难道不是特别的日子,我就不能留下皇后?”
我连忙说:“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他笑:“留皇后一晚,都令皇后如此惊讶,看来我真是对皇后关怀太少。”
杜听馨适时插话进来,敛衽行礼:“万岁,皇后娘娘,馨儿先告退。”
萧焕连忙把她扶起来:“这一下午也辛苦你了。”
杜听馨抬头向他笑了笑,又向我笑笑,就转身走了。
萧焕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转头对我笑:“不知道今晚的菜肴,合不合皇后的胃口。”
我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随口回答:“臣妾是随便惯的了人,什么都好。”
因为有满肚子疑惑,这顿晚膳,吃得也没什么味道。
晚膳过后,萧焕还有很多政务要处理,我就先告退,去后殿洗浴准备。
卸妆、沐浴、熏蒸、按摩,一套下来也费了不少时候。
所有的事情做完,萧焕还是没有从前殿回来,我就把身边的人都遣开,一个人在东稍间里等待萧焕。
这么无所事事等得久了一些,还真是有些心烦。心底那一点点疑惑也逐渐放大:萧焕从来都不喜欢让我侍寝,而且像今天这样把我整个下午留在身边的事,更是绝无仅有。我可不相信他是突发奇想要宠爱我了,他到底要干什么?
正想得有些烦躁,我身边的窗户被人极轻地叩了两下。
有人想偷偷给我传信?我立刻俯下身子,果然隔了一会儿,那扇窗户又很轻地被叩了两下。
我走到窗前,压低声音:“什么人?”
“皇后娘娘?”那人连忙出声,明显松了一口气,“奴才是小马。”
“惜薪司的小马?”我有些惊讶,这个小马是我父亲安插在宫内的人之一,因为在出入方便的惜薪司,常会为我传递进来一些宫外的消息,只是他位阶低微,按照规矩是不能在东西六宫走动的,今天晚上怎么甘冒宫禁,到养心殿来了?
“皇后娘娘,出事了。”小马急着说,“下午奴才一直在找您,公子爷要我设法通知您……”他突然住了口。
外面响起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接着“扑通”一声,小马的声音微带着颤抖:“叩……叩见万岁爷!”
我连忙绕过去,拉开房门,出门就看到萧焕站在台阶上,身后跟着御前侍卫随行营正统领石岩。石岩的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看到我出来,退后了一步。
我俯身行礼:“臣妾见过万岁。”接着目光转到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马身上,“万岁,这个人是我叫来的。”
萧焕沉默着,隔了一会儿,才开口对小马:“你退下吧。”
不但地上跪着的小马愣住,我也愣了愣,我还在苦苦思索该怎么为小马开脱,没想到萧焕连问都不问,就放他走了。
小马回过神来,抬头匆匆看了我一眼,飞快叩头退下。
萧焕还是沉默,他的脸有一半埋在阴影下,露在光下的半张脸,被灯火映照得有些苍白,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听到他说:“皇后,今日午后,宫内潜进来来一个刺客。”
“刺客?”我一愣,想到应该表示关心,“万岁是万金之躯,可受惊了没有?”
他还是没有回答,转身说:“你跟我来。”说完,站着等我。
我虽然有些不明白,还是上前一步,跟在他身后。
一路带我从后殿穿到前殿,他并没有说话,来到前殿的汉白玉台阶前,他才站住。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突然地,冲到台阶下。
我已经看到了,灯火通明的玉阶下,斑驳洒着很多打斗留下的血迹,在血迹最浓重的地方,倒着一个人,一身黑色夜行衣,身下肆意绽开着刺目的血迹。
他的双手被狠狠地踩住,他身边站满了玄裳的御前侍卫,那些人手中的雪白长剑,指着他的胸口。
呼吸似乎都停止了,我又往前走了一步。
像是觉察到了什么,那个人艰难地挪动头,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对准我,很轻的,挑起嘴角笑了笑。
那是冼血。
冼血入宫行刺……被捉住,满身鲜血地躺在我面前。
我脑中一片空白。
冼血看着我,他的目光还是像以前一样,带着淡淡的笑意和温暖。
“罗冼血。”身后响起一个淡然的声音,萧焕走下台阶,越过我,在冼血面前站住,“你要见的人带来了。”
冼血轻轻笑了起来,他努力抬起头,高扬着嘴角:“谢谢。”
最后一个字还没有消失在空气中,那双琥珀色的眼中突然划过一道犀利的光芒,寒冷如剑,划开了沉重的夜色。
与此同时,他的手动了,那双被牢牢钉在地上的手忽然动了起来,双手一扬,他一手挥去挡在胸口的长剑,握住从御前侍卫手中掉落的长剑。那个黑色的身影矫捷腾空,带血的长剑在空中极快划过一个半圆,冼血的无华剑,剑势如电,决绝而冷酷,直向萧焕刺去。
所有的动作仿佛是同时发生,我只看到眼前闪过了一片雪白的剑光,那道黑色的影子如展翅雄鹰,已经飞扑而下。
长剑带着决然的剑风而去,他们离得太近,无论谁都来不及救。
寒光裂锦,剑已攻到萧焕胸前。
风过,指出,剑停。
长剑雪亮,映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冼血的剑,在这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一刹,已经被牢牢夹在萧焕指中。
极短的停顿中,我想起了什么,嘶声喊:“别……”
和出口的话一起,萧焕扬掌,击在冼血胸口,随着沉重的闷响,那道黑色的影子斜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冼血!”我终于喊了出来,声音却嘶哑得不像自己。
再也没有人动,一片寂静中,冼血身下的鲜血,再次很缓慢地晕开,染红白玉的地板。
我冲出去,疯了一样推开挡在身前的御前侍卫,跪下来。
不敢去动他的身子,我俯下身,颤抖地抚开挡在冼血脸上的乱发。
他的脸上全是血,血迹遮住了他的额头,也遮住了那双总爱微微扬起的眉毛。
这是冼血,那个喜欢懒懒笑着的冼血,那个眉梢上凝满少年傲气的冼血,那个用一把无华剑倾倒了江湖的冼血,那个会在雪夜里微笑着为我撑起伞的冼血……
头一直低下去,似乎这样就能阻止从腹腔深处冲上来的那股酸辣。
腰被一只手臂抱住,身体猛地颤了一下,我回身出掌,与此同时,左手双指并出,脑中像被一只重锤击中,一片混沌,这一刻,我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这个人。
手掌击在他胸口,掌下的劲力仿佛坠入无底深渊,手腕一紧,萧焕已经扣住了我的左手。
他的手臂依然揽在我的腰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
能动的右手发狂了一样劈出第二掌,我的眼中除了杀气,再也没有其他。
“他没有死。”萧焕的声音依旧淡然。
我的手在半空中顿住,渐渐僵硬。
他不再看我,转头向一旁的御前侍卫:“把人带下去。”
很快有几个御前侍卫上前,小心抬起冼血,把他移走。
萧焕放开抱着我腰的手,站起来,再次吩咐:“护送皇后娘娘回去。”
说完这句话,他没再低头,转身离开。
腿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坐在地上,过了很久,我才慢慢抬起手,指间还残存着鲜红的血迹,手指下冼血肌肤冰冷的触感慢慢清晰起来,他的脸是那么冷,冷到我下意识地认为他已经死了,所以才会被暴怒迷糊了心智,想不到去确定,就一心一意要杀死那个罪魁祸首为他报仇。
夜风一阵阵吹过来,我打了冷颤:我刚才干了什么?我想要弑君?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的,我就把手掌挥向了那个大武最尊贵的男人。
“皇后娘娘,请回宫。”身旁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我抬起头,石岩按着剑柄站在一边,冷冷地提醒。
咬住还有些颤抖的嘴唇,我按着地板站起来,冲他笑笑:“有劳石统领。”
石岩不说话,低头侧身让开路,只是左手,还紧紧地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他似乎是怕一松开手,自己就会控制不住拔剑出来斩了我。
这个人对萧焕的忠心,只怕是整个大武都没有人能质疑。
深吸一口气,逼自己更清醒一些,我错开他,走回后殿。
这不是我第一次躺在养心殿后殿那张过分宽大的龙床上做梦了,每一次的梦境都差不多,今晚尤其清晰。
梦里有桂花的清甜,有夹在摇橹声里的欢笑,有江南湿润而温暖的风。
梦里那个女孩子不知疲倦地叽叽喳喳,她握着那只总是有些冰凉的大手,他掌心的老茧痒痒地摩挲着她的皮肤,她笑着跳起来叫他:“萧大哥,萧大哥。”
那个年轻人温和地笑,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微弯的眼稍里满是笑意,声音清醇得好像三月的春风:“苍苍,别闹。”
从来没有把他当成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从来没有在乎过各自的身份,唯一庆幸过的是,还好我注定要嫁的那个人是他。
为了他一个微笑,可以傻傻乐上半天。两个人走在路上,总要牢牢拉住他的手,仿佛一松手,他就要无声无息地跑掉。只要眼底里落入了那个淡青的身影,咬着筷子就可以笑个不停。每天早上,顶着鸡窝头就冲到他的房间,只有在额头被他一指弹中,听到那个挂着无奈笑意的薄唇中吐出一句:“还不去快梳洗……”这一天才算真正开始。
似乎是倾尽了所有的,去注视着那样一个人,以为如此,就可以不管不顾,永远在一起,以为如此,这一生就会这么过去。
从来没有想过,原来竟然还会有另外一种结局。
到底是因为什么,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无一例外的,到了梦的最后,所有明媚的碎片都裂开了,像一匹被撕开的锦绣绸缎,血红色的光从裂开的缝隙中冲出来,灼热的火吞噬了所有的画面,最后只剩下满目喷涌的鲜血。
那是在陪都黛郁城,那个恬静闲适的小院中,我捧着一壶沏好的新茶走进后院,看到手持短剑的萧焕,他手里的剑上,鲜血滑过剑身,一滴滴坠落,他脚下倒着师父无头的尸体。
新鲜的尸体仿佛还有知觉,半埋在泥土里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
惊叫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冲出,茶壶不知道什么时候滚落在地,我手中多了一把长剑。
微微泛着浅绿光芒的剑锋刺入面前那具青色的身体内,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被血色模糊了的视线中,他伸出手,像是要抚摸我的脸颊,失色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伸出手指,点在我的昏睡穴上。
再次醒来,就什么都不同了。
我师父策动江湖异端人士谋反,罪有应得,我父亲虽然稍有瓜葛,但是念在并不知情,而且多年辅政有功,暂不追究。
我们的婚期临近,朝政的主动权,开始一点一点往即将亲政的帝王身上转移。
在家里筹备大婚各项典礼的间隙,我把萧焕约出来在宫外相见,拉着冼血的手,一字一字对他说:我爱过你,我会嫁给你做皇后,但是现在,我爱的人是罗冼血。
那样的话语,稚气中带着残酷,我是在逼自己,逼自己忘了那些美好的过往,这样做才会有一个在深宫中端庄贤淑的皇后,而不是一个疯子。
他不需要一个傻乎乎地爱着他、被他利用的女孩子,那么我就给他一个称职的皇后。
大婚那晚,他掀开垂在我脸前的珠帘,映在彼此眼中的,是一对冷静疏离的帝后,连波澜不起的眼神,似乎都一模一样。
干涩的眼睛望向华丽大床的帐顶,混胀的脑袋早已分不清有多少是梦境,有多少是噩梦惊醒后控制不住的神思。
德佑八年夏季的一个清晨,这个早已成为皇后的女人,从旧梦中醒过来,开始疏理发生过的一切。